宴之趣

2015-03-11 06:03郑振铎
现代妇女 2015年3期
关键词:宴会酒杯晚餐

“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永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酒宴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如果有什么友人办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地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词溜走,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是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地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个人在津津地淡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客人,他是凄然无侣地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地把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地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将诅咒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索斯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急不忙地喝着。他的吃饭,尚在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吗?”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子与孙女中,他特别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他常常用有了短须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让我很难受的。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的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那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再有,佳年好节,阖家团圆地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座位。小孩子笑滋滋地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地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的一种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止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消夜的酒,那都是让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雪茹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郑振铎散文选集》一书)(责编 悬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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