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农二爷

韦世平

岁月悠长，人生苦短。不经意间，农二爷离开人世已十载有余，而关过他一年多，他大儿子亲自“量身定制”的铁笼子仍旧赫然躺在墙角边，锈迹斑斑，给人冰冷的感觉。

农二爷年纪其实不算大，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他如果还健在也就六十出头。农二爷，排行老二，上有个姐姐，两岁时父亲因病离开，他过早成了孤儿。叫农二爷，是因为其辈分大，排行又是老二，在农村要按辈分来称呼。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开口闭口都喊农二爷，农二爷不论年轻时还是年长时总是笑眯眯的点头答应，日子长了顺其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用在农二爷的身上再贴切不过。农二爷自小懂事，聪明，勤快，吃苦耐劳。他体贴母亲辛苦，能做什么就帮什么，放鸭放鹅，赶马放牛，喂鸡喂狗，上山砍柴找猪食，同龄人不会做的事他能做，乡亲们个个夸赞，唯有母亲心中有说不出的疼痛。孩子过早没有爹不说，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不能像别家的孩子高高兴兴入学读书，快快乐乐过童年，想起这些农二爷的母亲心都碎了，常常为儿子出生命苦喟然长叹。农二爷倒是理解母亲，反而宽慰母亲：“妈，我愿意在家帮你做活路，让你少累些。”尽管一天没进过学堂，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农二爷记性出奇的好。偶尔到学校周边转转，目睹村里大大小小的各种会议，加上善于观察，农二爷对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的相关名篇熟记在心，背诵出来一字不漏，歌颂毛主席的许多歌曲唱得准确无误，到后期流行的《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血染的风采》、《走进新时代》等歌曲也是听过几遍即能唱，有板有眼，让我等自以为读过几年书也感叹不已。这不，除了这些，他还拜师学艺，学会看相算命、择吉日，懂了不少风水知识，乡亲们大到婚丧嫁娶、起房盖屋，小到走亲串戚出门看日子， 纷纷上门讨教，鸡、鸭、鹅、小钱等自然源源不断。包产到户当年，农二爷是村里的领导小组成员之一，此后还连续任了六年的村长，和乡上不少有脸有面的人物打交道、汇报工作，红火一时。

农二爷在年轻时十里八乡，名气传得最远的一个事情，是他特别能唱山歌。农二爷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编什么调，见子打子，现编现唱，几天几夜唱不完诉不尽，对唱山歌从来无对手。尽管农二爷人高马大，身板笔直，五官英俊，一表人才，又是“山歌王”，附近村寨的女孩最终也没有哪一个下决心嫁给他。农二爷自己心中有数，不就是嫌弃我是孤儿，家里穷嘛。最后，农二爷到相距不远的广西壮族自治区西林县城赶街子，第二次就用歌声引来一位眉清目秀的壮族女孩，从此安家立业，让村里的男男女女刮目相看。

婚后的农二爷，为不让自家的生产生活落后于人，开动脑筋，靠山吃山，多业发展，辛勤劳动，早出晚归。农二爷除养牛养马、养猪养狗、养鸡养鸭外，还响应当地林业部门号召，积极种植柑橘、甘蔗、八角、板栗、茶叶等经济林果和杉树，是本村的种林大户，得到乡上、县上的表彰奖励，家里人进人出，一时热闹起来。有了“绿色银行”，收入逐年增加，农二爷心里美滋滋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甜蜜。可农二爷心里一直有个遗憾，他这代只有他一个独儿子，而到他的下代也只有一个单传，四个女儿，共五人，外人看来，农二爷有男有女，龙凤齐全，令人羡慕。五个子女中已有两个超生，可农二爷认为多子多福，养儿防老，多多益善，又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第六胎，农二爷笑得合不拢嘴，除了是个男丁外，农二爷算后认为小儿子出生的年月日时辰都非常的吉利，今后一定有出息，一定能跳出农门，一定能吃上皇粮。农二爷亲身经历过不识字的苦，他不想让子女重复自己的路，下定决心男孩女孩都供读书，鼓励子女好好读，爹妈供得起。农二爷望子成龙，盼女成凤，但事与愿违，可怜父母心，几个女儿都只读了两三年的书就读不下去了，后来长大纷纷嫁人，有的在本村，有的跟爱人远走他乡，爹妈连个粑粑都没得吃，有人笑话农二爷姑娘白白养了，农二爷倒是想得开：“图什么呀，去哪里都一样，年轻一代过得好就行。”两个儿子也只是小学刚毕业十几岁就跟人跑到广东打工了，农二爷采用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自己曾经夸下的海口让村里的一些人笑了，农二爷是个与时俱进的人，说党的政策好，干什么都行，不一定都要走读书考大学的路，让孩子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不必操那么多的心。

俗话说树大分丫，人大分家。农二爷四个千金嫁出后，两个儿子尽管各自成家，但都和爹妈生活在一起，组成一个大家庭，大家和睦相处，平安过日子。然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没过两年不同的声音出现了，说爹妈对谁好多对谁好少，爱深爱浅，心不正，吵吵嚷嚷的事隔三差五发生。大儿子说，既然你们疼小的，就和小的在，我们另立门户。农二爷想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住不了一辈子，点头同意。农二爷对大儿子说，盖房子的事不用担心，木料砍爹栽的杉树，爱哪棵砍哪棵，田地、财产各分一半，钱不够再卖些杉树弥补，劳力有亲朋好友帮忙。大儿子一家盖好房子后搬出去了，高高兴兴地说，为了减轻弟弟的负担，爹分来跟我们住也行，妈分来跟我们住也好，由爹妈商量决定。农二爷想照顾小儿子，就说爹妈和你弟弟住了，老来也有个照应，不想分开，你的孩子、家里的事我们会照看。大儿子起好房子，小儿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对农二爷说：“爹，现在田地都种植甘蔗了，养牛费时费力，用处也不大，我们把两头牛卖了，装修一下房子吧。”农二爷听后很是震惊，牛可是家中的宝贝啊，是他的命根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但还是压住怒火，缓缓地对小儿子说：“儿啊，卖不得，卖不得，爹要一直养。”说话的同时心里隐隐作痛。

儿子起房子，姑娘也要盖新房，由于毁林开荒，山上的树林少了，起房用的好木料更是难找，四个姑娘先后回来向父亲农二爷要树。农二爷说，姑娘儿子都是亲生子女，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哪能不给，爽快答应想要哪棵砍哪棵，哪棵好砍哪棵，要多少给多少，满坡的杉树纷纷放倒，后来两个儿子又卖了两次，农二爷年轻时栽的杉树也就所剩无几。农二爷辛辛苦苦栽的杉树被子女瓜分用于建盖房屋，卖树所得的钱也被两个儿子花完，儿子只买了两双胶鞋和几包烟给他，有人跟他说你什么都没享受，吃大亏了呀，农二爷倒不这样认为，回答道：“父母辛苦的不就是给子女用嘛，有什么亏不亏的。”endprint

一段时间以来，村里已没人听见农二爷唱歌拉二胡了，农二爷要么一个人喝酒，闷闷不乐，要么自言自语，哀声叹气，要么大喊大叫：“小偷来了，抓贼，抓贼！”时不时还朝空荡荡的牛圈丢石块。乡亲们问：“农二爷，你哪里不舒服啊，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嘛。”“舒服，好吃好过的。”农二爷脑子似乎清醒，但随时都在自言自语，有时三更半夜也会起来高呼：“抓贼啊——抓贼啊——”乡亲们催促两个儿子，赶紧送农二爷去医院检查，特别是神经问题，有什么病及早医治。两个儿子先后将农二爷送到了当地的县医院、州医院还有广西百色医院作了检查，都查不出病因。农二爷的病怕是医不好了，或许是有鬼来闹，年轻时他自作主张多次把自家的老祖坟迁来迁去的，乡亲们都这样认为。可我母亲告诉我，不是这回事，农二爷的小儿子偷偷的把两头牛卖了，自己辛辛苦苦种植的杉木林也没有了，到老来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没有依靠，这是农二爷“发病”的根源，我恍然大悟。作为外出工作的乡亲，我也一再叮嘱农二爷的两个儿子：“一定要送老人到医院好好检查，照看好老人，可能脑子受到刺激了。”“好的，哥，我们会尽力，就是钱不够。”两个儿子随便答道。

日子不停的过去，农二爷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加重。他时而说“抓贼”，时而拿石块乱丢乱打，已把邻居的窗子玻璃打烂多次，还打伤了两名小孩，小儿子为此赔了钱。不仅外人惧怕、埋怨农二爷，他的小儿子也容不下了，对哥哥说：“哥，我作为小的，怎么能两个老人都给我抚养，你应该接爹去跟你住。”大儿子见父亲如此也不愿接收，圆滑道：“爹愿跟你小的住就和你住吧，我接妈来就是。”农二爷脑子越来越不清醒，有时还拿起柴刀、斧头，说贼来了，见谁就想砍谁，吓得自己的孙子哇哇大哭，跑得远远的，谁也不愿跟农二爷在一起。这样下去怎么行，砍伤了家人怎么办，砍伤了外人怎么赔得起？农二爷的两个儿子在思考着怎么办。

某天，一个长1.8米、宽1.8米的铁笼子突然出现在农二爷的面前。农二爷惊奇地问儿子：“儿子，这么大的铁笼子拿来关什么啊？”“爹，我们准备养狗。”儿子这样骗他。晚饭过后，灯光突然熄灭，农二爷的整个头被布袋罩上，三四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农二爷捉进笼子里了。农二爷反应过来后已被关进笼子里，他老泪纵横，无奈地哀求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是犯法，我要告政府，我要告政府……”农二爷这个时候是多么明白。“爹，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全家好，你打伤了别人我们怎么赔得起，你在里面住一段时间，屎尿我们抬，不让你饿着。”儿子们安慰农二爷。

农二爷被他的儿子关进铁笼子里了，这一消息传出之后震惊了十村八寨。养狗还会摇尾巴，两个儿子太没良心了，这分明不是犯法吗，人们纷纷指责。后来，乡派出所的民警下来了，要求把农二爷放出，“父亲脑子不清醒，先在里面住一段时间再说，现在放出一旦打伤、砍伤乡亲，我们担当不起。” 两个儿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民警来到农二爷面前还没说话，农二爷在笼子里手舞足蹈大声喊道：“抓贼，杀贼，统统杀死！”民警见状，嘱咐两个儿子照看好老人，想办法再送去医院检查，无奈地离开。

当我回老家见到农二爷时，他已在铁笼子里生活了八个月。农二爷瘦得让人心疼，农二爷的老伴哭诉说，命苦啊，命苦啊，几个月来他饭吃得很少，每天就让孩子买酒给喝，孩子们也服侍不得了。农二爷还记得我，依然叫出我的小名，递烟给他后，农二爷不忘说：“谢谢孩子，你还想着我啊。”可是，农二爷理会别人的时间不长，包括我，过了几分钟，便自言自语，反复喊抓贼啊、杀贼啊之类的话语。当我第二次见到农二爷时，是时隔四个月后回老家过春节。这次，农二爷已被他的儿子放出笼子了，让我欣慰的是他“自由”了，让我难过的是他变老了，五十多岁的人腰弯背驼，拄着拐杖，肤色蜡黄，满头白发，目光呆滞，拐着脚走路，仿佛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过了好几分钟，农二爷才认出我。我递给他一百元钱让他买点吃的，农二爷捏在手上久久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已说不出话来。

收假回城没几天，母亲电话告诉我，农二爷走了。身体有病，又长期关在狭小的笼子里面，失去了“自由”，人能健康吗，人能长寿吗？任何人都活不长的，走了也是一种解脱吧，但愿农二爷的悲剧不再发生，我默念。

农二爷走了，身影越来越模糊，而关过他的铁笼子，在我心里挥之不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