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

2015-03-15 03:19刘荣书
江南 2015年2期
关键词:铁骑

□ 刘荣书

我还记得刘铁骑初回米镇的那个傍晚。

他像一株绿色植物,从村外一条灰白的小路上走过来。穿在他身上的一身草绿色军装,由于没了领口两抹鲜红的点缀,看上去总归有些奇异——背上的行李是绿色的,拎在手上的一只旅行包,也是绿色的。他退伍服役的地方在南方,那里或许还很热吧?但当时的米镇,秋寒陡降,有些老人已穿了棉衣棉裤。海风从村外吹来,没有任何阻挡,冷凛中掺杂了一丝生铁的咸腥。

我回来啦!

刘铁骑走近村口,对倚着门框,向村外张望的我大声说。

我冲他笑了笑,想说点什么。但很快,他便被一群聚拢来的村人围住,乱纷纷打着招呼,然后簇拥着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村口空寂下来。大片委顿的灰再次扑进眼帘。从这个季节开始,米镇大多时候是阴云密布的,滩涂里生着野芦苇,银灰的苇絮偶尔会擦亮那暗灰的背景,用不了多久,海风便会将那银白一层层吹熄,甚至丛林般的芦苇,也会被打芦苇的人剔割干净。远处的海湾若隐若现,却和近处的田地与滩涂无任何区别,只像一条僵硬的尸虫一样缓缓蠕动……起了雾,又冷又湿的雾,涌进巷子,慢慢将整个村子淹没。

天黑得早。大雾和阴霾在这个季节习以为常。我对正在饭桌上吃饭的季宏斌说,刘铁骑回来了。

他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声响。愣了一瞬,又继续吃下去。那吞咽声仿佛他的回答。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脸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吃饭或躺下来睡觉,脑子里大概还在记着那些方程式或分子式。

撂下碗筷,他去刷牙,刷完牙洗脚洗脸。他的手很凉。把儿子的手从我身上挪开,腿像藤蔓一样攀上我的身体。我以为他会就此睡去,不想等他将刺生生的下巴拱到我胸前时,突兀问了一句: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并未听闻刘铁骑回米镇之后的更多消息。

就像他服兵役四年,没有得到他更多的消息一样。我不去想他。但实际上,他服兵役最初,我是想过他的。我们之间,曾有过冗长却短暂的通信。那时我年方二十三岁,正待婚嫁。摆在我面前的两个选择,一是刘铁骑,二是季宏斌。按自己的意愿,我是倾向于嫁给刘铁骑的——我喜欢刘铁骑的彪悍、威猛,有更多的男子气。季宏斌在他的比衬之下,便略略逊色一些——不但生得文弱,也向来胆小。在信中,我曾用闪烁其辞的言语,向刘铁骑打探他能否转干,却得不到他正面的回答。他只向我隐约透露他在部队的点滴进步,比如:他入党了;在年终的业务大比武中,又拿了个第二名;指导员昨天又找他谈话了……我在漫长的试探与交锋中渐渐失却耐心,最后将他舍弃,嫁给了季宏斌。

我的丈夫季宏斌,是村小的一名民办教师。这在当时的米镇,那算是最为光鲜的职业。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朗读听上去虽十分别扭,但在学生琅琅诵读的烘托下,却有着别样的韵味。他还会做很多离奇而新颖的事——比如将学校颓圯的院墙刷上石灰白,写上鲜艳的标语。比如学生放学时,他要安排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歌子,行进在米镇肮脏的街道上。他还将村子里最高最尖细的一棵白杨树伐倒,做成旗杆。每天带领学生,举行隆重的升旗仪式。那面在天空中舒展的红色旗子,和八里滩上的灯塔,几乎成了这附近最醒目的两个标记。白天,灯塔熄灭,旗子在天空燃烧。而黄昏,旗子被季宏斌一个人缓缓降下来时,八里滩上的灯塔即会亮起。它们遥相呼应,令人生出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当时的季宏斌,就像一个勤勉的国王,打理着小学校。他或许也曾有过建立一个自己王国的想法——一个文明、和谐、理想主义的王国。他或曾要做那王国的主人。

正是这些特立独行的做法,吸引我迅速作出决定,嫁给了他。

新婚之夜,季宏斌显得很笨拙。在我的帮助下,他才初尝了我身体的果实。他或许是有些羞涩的,又或许被那果实的甜美陶醉。黑暗里我听到他的喘息。待那喘息平复,他才将灯打开,去查看铺在我身下的一块洁白的纱布。那纱布在米镇风俗中有着两种极端的寓意:一是有老人过世,缠在头上,当作一个孝节来用。另一个则是新婚之夜,铺在新娘身下,来验看她的贞操——米镇人似乎特别看重一个女人的贞操,在这交通闭塞之地,这是一个流传多年的陋习。

当季宏斌像条狗一样去我的身下验看时,我闭着眼睛,没有丝毫的慌乱。但季宏斌的沉默却令我深感不安。我睁开眼,见他一脸错愕,手擎着那块白布,像投降的士兵交出的一面白旗。

你,你……难道,真的和刘铁骑睡过?

你胡说!

那怎么回事!当年大家都在说这件事,都说你和刘铁骑睡过。

我呜呜哭起来。多年前的旧事我不愿重提。但那所谓的多年前,也不过是恍惚一瞬间的事。那时我们还在上初中。中学离村子远,学生要在学校住宿。那个“回家周”的礼拜六晚上,刘铁骑吻了我。他的吻凶猛而柔情。从被月光浸泡的玉米地缝隙间,我看见八里滩的灯塔幽幽亮着,它是靠天宇最近的另外一颗月亮……当时他牵了我的手,走在月光迷离的村路上,他的牵手令我迷惑,也令我懵懂。等他偏离那条回家的路,走进那片注满月光的玉米地时,我虽有惶惑,却身不由己。彼此间的抚摸和亲吻自然发生。我们忽略了某种禁忌。当听到玉米地外传来同学的喧哗和说笑声时,我仓皇从玉米地跑出来。我当时真傻,为何不在玉米地里多待一会,等他们走远再跑出去呢!我鬓发纷乱,或许衣衫还略有不整。他们被我吓了一跳,错愕地站在路边,打量着我们。刘铁骑很快显得若无其事起来,离开我,加入到同学们的行列。他们嘻笑着往前走,只我一个人落在后面。他们不时扭头看我一眼。我知道,走在前面的那些同学里,肯定会有季宏斌的身影。

我感觉到委屈。几年来我小心翼翼呵护着那所谓的贞操,却想不到,他们在背后,却早已将我描绘成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形象。我的贞操哪里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几年来田地里辛苦的劳作,让我的“贞操”丧失——繁重的劳动奸污了我的身体。

我对季宏斌说,如果你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的话,天一亮,我们去打离婚好了。

他像喝了一杯苦酒,笑着。苍白的脸上仍是一副狐疑的样子。

那我现在就回家。

我赤裸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

他拦腰抱住我。在纠缠与厮打之后,他光着身子吸烟。吞吐着烟雾说,没有就好。以后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用被子蒙住头,不理他。

后来,我听到一阵窸窣声响,不禁好奇去看。见季宏斌光着身子,手擎着那块白布,从抽屉里端出一瓶墨水来。那是一瓶红颜色墨水。他是教师,红黑颜色的墨水常备。他或许早有准备,作画样将红色墨水泼在那袭白布上,然后上床,倒头睡去。

第二天上午,季宏斌的母亲将那块染了红渍的白布幌子一样挂在他家的晾衣绳上。幌子在风中招摇。上午九点左右,那块旗一样的布才被收起。我心里清楚,在米镇的这种旧俗中,像这样弄虚作假的事时有发生。浸染在布匹上的,大部分是新娘的处女红。但很少的一部分,却是鸡血或猪血。

而季宏斌家里的“新娘红”,却是批改作业用的红色墨水,这在米镇,算得上是一道独特的景致。

季宏斌出了事。

我的丈夫季宏斌,或许生来就是一个性格懦弱而愚蠢的人。他当小学教师八年,在民转公的考试中也苦苦跋涉了八年。却最终未能走出命运的沼泽。每一次失败,都会让他迅速苍老,粉笔灰像雪一样渐渐染白他的双鬓,他未老先衰,变得愈加沉默。

这最后一次的失败,对他打击更大。从县文教局传来的消息说,这大概是他们这一批教师最后的考试机会了。考试不过关,就意味着被清退。如果被清退,则意味着他一事无成。他当小学教师数年,已经荒疏了所有农事,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就在季宏斌得到考试不过关消息的那一天,村子里也传来刘铁骑的消息——他要在米镇当村书记了。在他得道升天的多年之后,政府曾为他编纂过一本小册子。那本小册子作为内部发行的宣传工具,外界并没有多少人读到过它。但在我们米镇,却人手一册,成了一部“葵花宝典”。那本小册子的前言部分,用“引子”的形式概述了米镇发生巨变前的面貌。引子分五个章节。第一章节说到米镇的土地——“大部分是盐碱地。缺井少电,每年打出来的粮食,一个好汉子用口袋就能背回家”。米镇人常年靠借粮食维持生活,“穷得叮当响”。第二章节说的是米镇人因穷思变,不是变好,而是变坏。“偷”是米镇人一个最大的能耐。偷粮偷菜偷柴草,不但偷本村的,“外村也被偷得鸡犬不宁”。第三个章节说的是米镇的街道,不是“丁”字形,就是“工”字形,走着走着就成了死胡同。街道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下小雨泥浆没到脚脖子,下大雨雨水没到胸脯子”。有一年连日阴雨,村人从街道上逮过一条两斤重的大鱼。第四个章节说的是米镇纵火者多,赌博者也多。“村民们正在睡觉,柴火垛就会忽然着起大火来。救火的人也不敢开口骂,得罪了人,第二天他家的柴火垛准会被点着”。“赌神们”经常纠集滦州、宁河、马城三个县的赌徒在村里聚赌。“一处闲置的农户,一片玉米地,都能成为赌场”。第五个章节说的是米镇的光棍。米镇当年有72条光棍。“这72条光棍每日里搅得米镇乌烟瘴气,蝇营狗苟之事频生”。

刘铁骑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走马上任的。他的走马上任,给人一种临危受命的感觉。

刘铁骑从我眼里消失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在镇里做了一段时间小车司机。很多人都知道他这段背景,而我却不知道。那段时间,大概是季宏斌的考试每日惊扰着我的神经,我对那段时间里村子里发生的许多事,都无心关注。

那天,我倚在门口,看见村里的电工正踏着脚蹬,一步步攀上村中央那根挂着大喇叭的电线杆。那沉寂了多年的喇叭有四个,按不同方向排列。乌鸦不知怎么就选中了那里筑巢,它们衔来树枝,在四个喇叭的中间位置,搭建了精致的巢穴,在那里生儿育女,晨昏聒噪,给这荒芜日久的村子带来很多不好的消息……电工正在小心翼翼拆除那些树枝,一边拆一边破口大骂。等清理完乌鸦巢穴,他又重新接通蛛网般的电线,然后一步步从电线杆上爬下来。电线杆下聚集了很多的闲人。他们仰头朝天观望,等电工下来之后,那个大喇叭很快发出了声音,宣布了刘铁骑走马上任的消息。那个宣布消息的人操着略带官腔的滦州方言,声音激越而清澈——是镇里的干部。而飞回巢穴的两只乌鸦正在喇叭周围盘旋,发出喑哑而绝望的聒噪声。

我看见季宏斌灰头土脸从人群外走过来。他正在朝家的方向走。我忧心忡忡看着他,希望他能停在人群里,和大家说一说闲话。但他没有。他手抄衣袖,落落寡欢地在我的视线里走着。疏离的人群忽然有了一阵骚动,原来是刘铁骑从村部过来了。刘铁骑站在人群里,和大家一起仰头看那两只乌鸦。那一对鸟夫妻完全不顾下面人群的喧嚷,它们又衔来树枝,开始在大喇叭上构筑它们刚刚被毁掉的巢穴。

季宏斌对我讲,刘铁骑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准备翻修学校的教室了。

他的话有些伤感。

那是刘铁骑走马上任后的第一桩举措。

那时的刘铁骑,在米镇还没有很高的威望。翻修教室用的全部是义务工,他在大喇叭里喊过之后,并没有多少人响应他。来的大部分人,都是他的族亲。他家族庞大,亲属关系在村子里盘根错节。米镇共有五户大姓,以“刘”姓为首。而其余的四户大姓里,都有他“刘”姓的亲戚——不是娶了旁姓的女子,便是有刘姓的女子嫁入旁姓。

那些日子里,季宏斌显得兴奋又沮丧。他说学校撑了这么多年,每年夏天,外面落小雨,教室里下大雨;外面落大雨,他就只能让学生放假。我真害怕,恐怕哪天房子塌了。为此季宏斌找过村里,也找过镇里,却迟迟得不到答复。刘铁骑走马上任,立马就把这个问题给解决掉了。是个干事的人!他跟我嘀咕说。那几天他像个建筑工人,身上沾满白灰和泥点。虽然在翻建教室,却并未影响学校的课程。季宏斌把学生安排在操场上课。他不讲新课,而是让学生自由复习,布置完作业,他便跟着去干活。别人收工了,他还在整理随处丢弃的砖头,将水泥用塑料布苫将起来,唯恐夜里淋雨。我理解他勤勉的苦心,那即将翻建起来的学校,是他早就规划好的、却迟迟不能成立的一个王国。而我愈能理解他心情的沮丧,他或许担心着那被驱逐的日子的临近,作为一个命运被掌控在别人手中的国王,他只能用沉默、用更多的劳作来麻痹自己。

但当刘铁骑下令,将那根用来升旗的旗杆放倒时,季宏斌却与他起了争执。

升旗仪式在季宏斌第三次考试失败后似乎再未进行过了。孤独的旗杆歪斜着戳向灰突突的天空。盖屋顶的椽子正好缺那么几根,几个耳朵上夹了铅笔的木匠便打起了它的主意。将旗杆锯断,正好够那几根椽子的材料。正当他们商量着如何将那根旗杆锯断时,季宏斌跑过来阻止了他们。

本来是一件小事,不想却引起季宏斌情绪上如此强烈的波动。他粗暴的举止甚而引起木匠的厌恶。他们相互谩骂着。不多时,刘铁骑走过来,挥挥手,那几个木匠便用锯子再次吱吱嘎嘎锯起来。季宏斌想上去阻拦,却被刘铁骑伸手抱住了。刘铁骑的手臂那么有力,只拽住了季宏斌的衣襟,便使他不能动弹。

宏斌,就缺那几根椽子,不行就先让他们用了。

村外有那么多棵树,为啥非要用这根旗杆做椽子?

现在去放树,树是潮的,明年夏天会生了虫子,虫子会在木头上打洞,房子会有后患。

季宏斌愣了愣,但他仍旧执拗地说,不行!身子前倾着,他的反抗更像一种徒劳的挣扎。

刘铁骑用胳膊拦着他的腰,刘铁骑黑红的脸上写满严肃:宏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干吗这么死脑筋呢?

季宏斌不能动。徒劳的挣扎使他咻咻喘气,好像他很愤懑。旗杆在灰暗的天空里愈加倾斜,成了一个倒三角的形状,然后缓慢倒伏了下去。季宏斌还在那里绝望地喘息,刘铁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不就是一根旗杆嘛,等学校建好,等建了更好的学校,我给你弄一根标准的旗杆,一根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上那样的旗杆。

多年之后,刘铁骑并未食言。他果真建起了全滦州最好的学校,旗杆是从市里买来的。升旗仪式是米镇农村文化中一道亮丽的风景。但遗憾的是,我的丈夫季宏斌,却早已离开了那里。

我是在傍晚被喊到学校去的。

给房顶上梁时,季宏斌不顾众人反对,毅然攀上高高的墙头。他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扛不起一根支撑整个屋顶的房梁,他有些不自量力。房梁坠落,季宏斌也从高高的墙头摔了下来,他的左腿被砸断,砸中他左腿的,正是那根用来当作旗杆的椽子。

我清楚地知道,刘铁骑在米镇的威望,是怎样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除去他庞大家族的势力之外,他真的无时无刻不在为这村子谋划着出路。

上任后的第二年,刘铁骑便带领大家进行农田改造。先把村北靠近拒马河的上百亩旱地,改成了水田。米镇周边多滩涂,看上去是不缺水源的,但那些滩涂里大多是涨潮时倒灌进潮沟的咸腥海水。只有那条拒马河,流淌着从远处山上淌下来的甘甜河水。

水稻丰收后的第二年,村子里又开发了近百亩水稻,刘铁骑在大喇叭里信誓旦旦宣称,他要把米镇上千亩盐碱地,改造成稻田,从而让米镇成为富庶的“鱼米之乡”。但危机就在那一年到来。伴随着危机的到来,却也是刘铁骑力挽狂澜、笼络人心的最好时机——“通过那件事,米镇人没有不服他的”——那本小册子上如是说。

水稻刚刚插进田里,河水便断流了。设置在河岸边的水泵呜呜叫着,抽上来的大多是泥沙。虽然刘铁骑组织人手,在河的下游拦截了一道水坝,水泵却运转不了多时,便会声嘶力竭停下来。那一年枯竭的河沟里有太多的鱼,许多人都跑去河里捉鱼。而更多的人则蹲在河岸边发愁——刚插下去的水稻如果再没有水的解救,很快会枯死的。令人忧心的事接连发生,由于设置了那道水坝,下游村子似乎比米镇更为饥渴,他们组织人手,趁着夜色,扒开米镇设置的那道堤坝。他们扒开,刘铁骑便组织人力迅速围堵。因此起了冲突。我还记得那一年的米镇,乱象纷纷,仿佛经历着一场战争。夜里大部分的米镇人都是不能睡去的。街道上与河岸边,到处人影幢幢。寂静里,不时会传来人们的喊叫与奔跑声。上游也缺水,他们自然也会设置水坝。米镇处在中间位置,防止别人突袭自家水坝的同时,还要去扒开上游筑起的水坝。进攻与防守令米镇人疲于奔命,这俨然就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

据说刘铁骑徒步溯流而上,一直走了近百里的路,才看到了一道高高的水闸,水闸外水深数尺,绿得发暗。他问那守闸门的人,甚至孩子般央求他,能不能放水,解救一下他的稻田,那可是我们全村人一年的口粮啊。守闸人似乎被他的哀求感动,却无能为力,解嘲般说:我有几个脑袋,要想开闸放水,除非去找县长!

——这当然是刘铁骑寻找水源被人们演绎成传奇的另一个版本。关于这个传奇,众说不一,版本众多。还有的版本说的是:刘铁骑天天蹲在水闸上,死了的心都有了。他去找镇领导反映情况。镇领导说,情况我都知道,可今年全县大旱,水源紧张,各个地方都缺水,水利站都没有调配水源的权力,就那么一点水,掌握在县领导手里呢!想要水,除非去找县长。

传奇最终有了统一指向——刘铁骑星夜兼程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据说他是半夜出发的,走到县城已是快第二天晌午了,他走进县委大院,值班的人告诉他:今天是礼拜六,王县长没上班,你改天再来吧!这一个“改天”,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刘铁骑有些绝望。他走在街上,又渴又饿,从卖冰棍的老头那里买了一根冰棍,随口问他:你知道王县长的家在哪儿吗?没想到老头还真的知道,告诉他说,王县长在西工房住呢。

刘铁骑仿佛看到一线希望。可西工房那么大,甚至比三个米镇还要大,又到哪里去找王县长的家呢!传奇总是有它独到之处,正当刘铁骑万般焦虑时,碰到一个邻村的人。那个邻村人在县建筑公司上班,他对刘铁骑说,县里的一个领导家里搞装修,他被领导派来,正给领导家里镶地板呢!

县里哪位领导啊?

王县长啊!

“多年之后,他仍忘不了在县城寻找王县长时的焦虑心情。但更令他难忘的,是王县长接见他时的一幕幕情景。人家是堂堂的县长,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互相不认识,这样直接闯进人家的家门,多冒失,多没礼貌啊!但想到田里的秧苗,想到村里百姓焦灼的目光,他心一横,连门都没敲,便闯了进去。”

“当时王县长家里正有客人。看着眼前这位打赤脚、满身泥点、双眼通红、头发像乱草一样的汉子,所有人都愣住了。你有啥事?王县长和蔼地问道。刘铁骑忙说,王县长,你别着急,也别生气,听我慢慢说……刘铁骑越说越乱,竟激动得口不能言。王县长忙拉他坐下,并给他倒了杯水,安慰他说,别急别急,到底咋回事?等刘铁骑再次说起来时,竟泣不成声。刘铁骑的哭声把县长感动了。听完刘铁骑的讲述,县长马上抓起电话,给水利局长打电话。王县长在电话里说,天黑之前,必须给米镇放水。什么!紧张?就是再紧张,就是再没水,你自己去天河里引水,也要把水给我送到。送不到,提着脑袋见我!”

——这是那本小册子中,关于刘铁骑找王县长“要水”的正面描述。但实际上,在我们米镇,甚至米镇之外更广阔的地区,却流传着另外一种版本:刘铁骑去找王县长“要水”,是镇长给他出的主意。镇长和他是一个部队服役的战友,虽然不是同年兵,但刘铁骑的首长,正是当年提拔镇长转干的人。据说刘铁骑并没有赤脚并星夜兼程地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他是开着镇里的那辆轿车到县里去的。车上装了当地的一些特产——这当然是镇长的授意。他的寻找也并未历经多少的波折,当时县长确实没有上班,但镇长知道县长家住在哪里。刘铁骑借用县里的电话,很快从镇长那里,得知了县长的确切住址。

但不管怎么说,那天刘铁骑是坐着汽车回来的。据说是县长亲自为他安排的车。他带着“放水”的消息返回米镇,就好像一个解忧济困、历经磨难、讨得真经、最终返来普度众生的神仙。

我还记得当年那一幕激动人心的场景,米镇人几乎全村出动,跟在刘铁骑身后,去河堤上“迎水”。那天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我夹在人群里走,一直顺着村外的河堤向上游走了大概两公里的样子。干涸的河床上泥涂遍布,散发着腥臭的气味。没有人发出一句疑问。只是向前走,像是去迎接久违的亲人。直到有人抽了抽鼻子,说了声,风下来了。果然,能感觉到从上游裹挟而来的丝丝凉风,风是湿润的,密布着水草鲜湿的气息。而此时天空转暗,接近了傍晚。有人跑到河床正中,去查看水源是不是过来了。却尖叫着迅速跑回岸上,大叫:水来啦!

水像一堵墙,齐刷刷推过来。耳际里满是水声的轰鸣。水像一支奔跑的队伍,它们前呼后拥,四处乱撞,有的撞向堤岸,发出喧哗声响。整个河床瞬间变得平阔而丰盈。夕阳透过河岸的树丛,不失时机地将光斑投射过来,却被汹涌的河水吸纳,毫不客气地尽收囊中。

我听到周围人们发出的欢呼声,也不禁跟着惊喜地叫了一声。偷眼向刘铁骑瞅去,只见他一脸平静,嘴角不知怎么,竟奇怪地牵动了一下。

季宏斌腿伤养好之后,便不再到学校去了。

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师专毕业的女老师,她取代了季宏斌的位置。从一个教师身份过渡为农民,其间并没有多么唐突的变故,而腿伤,似乎给了季宏斌更多缓冲的时间。他在屋子里待了足有三个月,吃喝拉撒睡,从未离开过土炕半步。躺在床上,他像坟墓一样安静。没有了与阳光的接触,他的脸变得纸一样苍白,胡须却生得峥嵘。两个月过后,绑在腿上的石膏拆除。我找村里的木匠给他做了副拐杖。而等他想去茅厕方便时,仍声音微弱地喊我把便盆递给他。一个人总不能活在腿伤的阴影中。等他第二次喊我,我假装没听到,继续在院子里干活……他终于走出来,拄了拐杖,瘦弱的身子倾斜着,显得既可笑又可怜。我冲他笑笑,他却并没有迎合我的笑,而是愁眉苦脸地皱了一下眉头。方便完之后,他没有回屋里,而是坐在门槛上。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屋给他拿了一张凳子,凳子上垫了一张坐垫。

那副拐杖又被他用了两个月,须臾不离开身侧。我暗中观察过他的那条伤腿,除一条疤痕比较醒目外,汗毛浓密的小腿明显细了一些,因为长期缺乏走动,肌肉已明显萎缩。那副拐杖好像成了他精神的最后一道支撑,他不愿放弃它……我忽然失去了全部耐性,在他的注视下,公然将那副拐杖拿走。找来一把斧子,近乎仇恨般肢解了它,然后扔进炉灶,恰好做熟了一顿午饭。

迫不得已离开拐杖的季宏斌,再次用自己的双腿行走。我无法去想象一个有过腿伤的人,当他面对脚下的道路时,会是怎样一番感受。脚下的路或许是软的,或许荆棘密布,或许异峰突起,等我看到季宏斌走路的姿势,心里不知怎么竟“凉”了一下——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跛子。他的右腿是健全的,而他受过伤的左腿,每次迈出去,总会有一番犹豫,一个小小的凸凹,都会让他的左腿有一番闪避。我曾问过医生。医生告诉我,他腿伤的部位,从医学的角度解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造成残疾的。医生收治的病人千千万,而最终成了跛子的,似乎只季宏斌一个。

他再不能躲避,再不能堂而皇之地每天吃完饭,去做他教师的工作了。这么多年下来,季宏斌甚至都不知道自家田地在哪个方向。我身体不适时,他也曾利用礼拜日,去田里帮我做些农活,却做得一塌糊涂,不是错收了邻居的庄稼,便是施多了肥,打错了药。我也尽量迁就他,能不用便不用他。他娇生惯养,民办教师的身份,给了他一个逃避劳作的理由……而现在,他再也逃不过去了。我也再没有任何理由迁就他了。繁重的农活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收割水稻时,要将捆好的水稻一捆一捆背到地头,然后再用车运送到打谷场。我们俩的劳动量一样。我弯腰,屈膝,借用手臂的支撑,很快从地上站起身来。而季宏斌却在泥泞里挣扎,我冷眼旁观,未曾上前拉他一把,也未曾劝他少背一些。沉重的稻捆像山一样压在他背上。他单膝跪地,想借用手臂的支撑站起来,但那种支撑却近乎徒劳,双腿始终不能撑起负重的身体。到最后,他几乎是双膝跪着,两手撑地,仿佛向上天祈求着什么。

我的公爹季连海,曾做过多年的村支部书记。也正是在他执政的那些年里,利用自己的职权,让儿子季宏斌坐上了民办教师的位置。他养尊处优,一辈子很少干过农活,家里甚至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只是我婆婆前年去世后,才过起了鳏居生活。他对季宏斌离岗后的软弱无能深恶痛绝。他是刘铁骑前任的前任。这么多年来,米镇党员几乎寥寥,全是我公爹季连海一手发展起来的。那些党员是他的亲信,每次投票选举,书记的位置自然不会旁落。而他的后一任书记,就是他最亲信的那个,私下里撺掇,用族亲的关系以及小恩小惠,一夜间便掀翻了我公爹季连海的位置。而刘铁骑呢,则是例外中的例外,刘铁骑的党票是在部队拿到手的。他和村里的党员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镇长是他的战友,他村书记的身份,是上面钦定的。

我公爹季连海去找刘铁骑。

他做村书记的霸气依然尚存,他要刘铁骑对季宏斌的腿伤有个交代。

要什么交代呢?刘铁骑笑眯眯回答他。他对季连海还算客气,他不按村里的辈分招呼他,而是称他做“老领导”。

季连海说,因为修学校的房子,他落下了残疾,应该算是工伤吧。

刘铁骑沉吟着:工伤应该不算。

为什么?!季连海问。

谁也没有指派他去屋顶上干活,他自己不量力而行。他受伤,村里没任何责任,但他对村里的贡献,会被大家记住的。人们会感激他的。

他们坐在翻修一新的村部对话。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已凸显了刘铁骑的执政风格。他不像他的前任那样,不分私事公事,有时坐在家里就解决掉了。坐在村部解决问题,是不用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我公爹季连海后来便站起来,他显得有些激动,却更加语无伦次。刘铁骑依然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用近乎嘲讽的语调对我公爹季连海说,即便把他认作“工伤”,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村里这么穷,又不能把他当作“军属”“烈属”那样养着。那些人都是国家养着的。

我公爹季连海满面羞愧,无以应答。他找刘铁骑“说理”的初衷,本是想求刘铁骑网开一面,帮季宏斌在村部谋个位置。但刘铁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他不好意思开口。当我公爹季连海气愤又无奈地将这个想法讲给我听时,我叹了口气,想到这个曾经在村子里风光一时的家族,也真的算是没落了。

那段时间季宏斌显得无所适从。他不像别的米镇村民那样,闲暇时聚众打牌,游逛,去名声不好的女人家调情喝酒……他哪儿也不去,整天待在家里,一点不为生计发愁。他变得越发平静,好像出脱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只偶尔翻出他做教师时攒下的几本语文教材,不厌其烦地翻看着。给儿子辅导作业时,却全然没了往日的耐心。他用最苛刻的态度对待儿子的学习,好像儿子考不出全班最好的成绩,便是辜负了他的期望,给他这个曾经做过教师的老子丢脸似的。

我是在村外收割玉米秸秆时碰到刘铁骑的。

海风从空阔的滩涂吹拂而来,使干枯的玉米叶发出瑟瑟声响。他当时并没有发现我,站在玉米地边撒尿,我围在头上的红色围巾把他吓了一跳。

他大概刚从镇里喝了酒回来,红光满面的样子。他说,怎么就你自己干活呀?

我略带幽怨地看他一眼。当时季宏斌在村里的状况,几乎人尽皆知,他这样的问话,在我看来无异于一种嘲讽。他拨开枯黄的玉米秸秆向我走来。

我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劳作,心却紧张地跳了起来。

他坐在一堆割倒的玉米秸秆上,从秸秆里翻捡出一个长瞎了的玉米穗子,把玉米穗子剥开,将玉米的胞衣撕扯成一缕一缕,像山羊的胡子。他自在的样子让我更觉不安。向四周看了看。空寂的田野似乎只有我们两人,海风将周遭的玉米秸秆拨弄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这么多年来,这是我们单独相处的第二次,而场景同样是在玉米地里。只不过当年的玉米正在抽穗,空气中散发着植物授粉时浓烈的香气——他吻了我,那不同寻常的举动在今天看来,更像两个少年男女懵懂的游戏。如果再深究下去的话,其实我们之间并无太多的瓜葛,那不多的通信是我首先勾连起来的,我出于私心给他写了那第一封信,地址是我千方百计得到的。但那种试探和莫可名状的倾诉,总是有着无疾而终的意味。我结婚的第二年,他也利用探亲休假的机会,仓促地相亲、结婚。妻子是邻村一个长相普通的姑娘。而现在,我们身处于两个家庭,彼此有着无尽的责任和义务。他坐在我身边,没有更多的交谈以及男女间眉眼的交流,他或许真的只是把我看作了一个普通的同学。

去镇里了?

嗯。

他把玉米胞衣拿在手里,挥舞几下,撕成缕状的胞衣簌簌抖动,有了一种花团锦簇的效果。

我委身坐到他对面,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让我感到轻松。从他手里把那玉米胞衣拿过来,将胞衣的条缕编成一根根细细的辫子。这是小时常做的一种游戏。我能感觉到他在认真地看我,他的目光先是看着我粗糙的双手,然后又去抚摸我的头发、脖颈。我听到他叹了口气,说,秀芹……

我抬头,没有去迎接他的目光。我忽然对他说,铁骑,你看能不能,让季宏斌跟了你干,你替他在村部谋个事。他腿瘸了,现在什么也干不成了。

他看着我,没有任何表示。然后站起来,说,早点回家吧。一会又该起雾啦。

我冲他点点头。说出那个请求之后,不管他愿不愿帮忙,我的心里瞬间敞亮了许多。

他走出地畔,海风拨弄着他宽大的衣袖,多年来他都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绿色军服,只是头发和胡子长了又长,不像当兵时那么严整和规矩。他推起自行车,冲我招招手,忽然兴奋地对我说了一句——

明天,我就要到县里去开会啦!

那是刘铁骑第一次去县里开人大会议。

他是我们镇、乃至整个县最早的一个农民身份的人大代表。这种身份的飞跃,得益于王县长对他的提携。王县长对那个赤脚来找他“要水”的农民书记念念不忘——还有哪一位农村干部这样尽职尽责,为村里的发展殚精竭虑!这样的“走后门”,我看要大力提倡;这样的农村干部,我看要把他抓为典型——王县长在人大会议上这样公开表扬刘铁骑说。作为最重要的讲话,那几天广播喇叭里长篇累牍地播放着记者为刘铁骑采写的长篇通讯。播音员用铿锵的语调,渲染着这段讲话的内容。从那一年开始,广播喇叭成了影响米镇人生活的一件重要工具。每天早六点,刘铁骑必会揿开广播喇叭,先是播放歌曲,然后便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直播》和县电台的新闻快报。新闻广播的形式延续至今,一成不变。而歌曲却是常换常新,刘铁骑欣赏的曲目,从《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红星照我去战斗》到现在流行的《好日子》以及《最炫民族风》。晚上八点,喇叭也会照常打开,播放歌曲或新闻广播。一直到夜里十点结束。广播成了米镇的一大特色。有人私下里曾问过刘铁骑,你怎么会这么热衷于广播喇叭呢?刘铁骑说,这么多年了,他始终遵循着在部队养成的生活习惯。军营最能体现一个集体的素质。他管理一个村子,就要让它军事化、素质化——歌曲与广播,看来是被刘铁骑当作号角来用的。

那年春天,刘铁骑从县里申请来第一笔用来修路的资金。他要率先将村里的土路铺成水泥路,“从而改变米镇的落后面貌”。他的这一创举比国家扶持的“村村通”项目,整整要早了八年。

我的丈夫季宏斌,也在那一年春天,谋到了他在村里的一份差事。他成了村干部的一员。虽没有正式的头衔,却已经是“人前显圣,傲里多尊”了。他负责收发村里的报纸信件,负责管理下秋后拉回村里的各种农田设备。实在无事可干,便烧烧开水,打扫打扫村部的卫生。

为此我的公爹季连海很是欣慰。认为刘铁骑是看在他老干部的面子上,才肯这样提携他儿子的。说起刘铁骑,他再没有以前的满腹牢骚,对刘铁骑的能力,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我当了恁么多年干部,从来没给米镇要来过一滴水一笔钱,人家刘铁骑,轻轻松松就要来了,不服还真是不行。而我的丈夫季宏斌呢,依然很平静,仿佛他已成了一个宠辱不惊的人。在我面前,他从来没说过对刘铁骑的看法和评价,只是默默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他跛脚走在米镇的街道上,有时刘铁骑率众视察村里的工作,他也会尾随其后,只不过他的跛脚永远赶不上其他干部的健步如飞,只能落寞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但他的腰间挂了大把钥匙,当然都是村部的各种钥匙,那些钥匙在别人看来,无异于一种身份的象征。它们挂在我丈夫季宏斌腰间,时而发出纷乱的声响,让我们这个没落的家族,在米镇又赢回了一点面子。

那本小册子的第二部分,用六个章节详细记述了刘铁骑大刀阔斧治理米镇的整个过程。

将村里的土路铺成水泥路之后,刘铁骑不仅要改变村容村貌,“还要狠刹歪风邪气”。

夜间巡逻是抓阄决定的,村干部们两人分成一组。凌晨三四点钟,值夜回来的季宏斌,除下身上笨重的棉大衣棉皮鞋,首先抓了一瓶劣质白酒,喝上几口,这才钻进被窝睡觉。他的那条伤腿,有时会伸到我被窝里来——真的是一种刺骨的凉啊。我用体温帮他捂脚,一直到天亮,而那伤腿仍不能暖和过来。

从季宏斌嘴里,我听到他们又逮到了一个夜里偷邻居柴火的人,吓走了一个来米镇偷窃的贼,捣毁了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季宏斌说,刘铁骑把“招赌”的那家人的家具、窗玻璃都给砸了。季宏斌所说,都会在第二天一早的大喇叭里得到验证。刘铁骑会揿开大喇叭,将那些偷窃的人,以及那些参与赌博的人,逐一点名,他被放大的声音响如洪钟,在喇叭里骂他们的娘,他还会说些“不要脸,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样的话。除去有婚丧嫁娶之事,米镇的灯火在夜里十点之后都会统一熄灭,这似乎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因为那寥落亮起的灯火,总会吸引刘铁骑的注意,他会觅光而去,蹑足靠近那家人的窗户,窥听屋里的动静。除去小夫妻做夜课之外,即使夫妻间正常的争吵,刘铁骑都会咳嗽一声,将亮如剑刺的光柱扫到那家人的窗户上。

季宏斌私下里对我说,有些过头了。

怎么过头了?村里不是更安定了嘛。

季宏斌看了我一眼:那两个年轻的村委,夜里巡夜时专门蹲别人家窗户,听别人家夫妻行房。

刘铁骑不知道吗?

谁知道啊。

季宏斌巡夜时崴了脚。每一个小小的坑洼,都会让他的那条残腿杯弓蛇影躲避一番,但越是躲避,越容易造成闪失。他的脚踝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离岗是有些说不过去的,季宏斌又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看他痛苦地蹬那双翻毛皮鞋,蹬了几次,都蹬不进去。

我说,我替你去吧!

他嘲讽地笑笑。

你去,能成吗?

怎么不能!

我穿上棉大衣,蹬上翻毛皮鞋,戴上一顶栽绒棉帽,又围了一条厚厚围巾。站在季宏斌面前,或许连他都认不出我来。

应该和他们打声招呼。就说我去不了。

季宏斌不安地嘱咐我说。

我在村部门前等候和季宏斌同组的队员时,并不知道是和刘铁骑同组。他挟裹着一股冷风靠近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挥挥手,便交背着两手走到前面去了。他手里抓了一只足有半米长的手电筒,脚步沉稳而夯实。他还是穿得那么少,光着头,也没戴一顶帽子。

走啊,愣啥呢!

他在前面呼喝。

我跟在刘铁骑身后。他并不知道我不是季宏斌,他把我当成了季宏斌。他走得那么快,我想季宏斌每晚跟他巡夜时,要怎样穷追不舍才能跟上他!

灯光渐次熄灭。那些错落的屋宇仿佛一个个庞然怪物,蹲踞着。寂静里能听到从远处海上刮过来的风声。

昨晚那两个小兔崽子没出去吧?刘铁骑在前面问。

我没有吱声。

得盯紧他们点。这眼看要过年了,保不准就要溜出去,偷点东西去换钱。

我仍旧不吱声。

你们昨晚几点收班的?

我仍旧不吱声。心慌得厉害。

刘铁骑在我前面停下,忽然伸手搡了我一膀子,你咋不说话啊。

他的推搡力量够大,若放在季宏斌身上,或许只算个亲昵的玩笑。但我不是季宏斌,笨重棉衣的包装使我看上去有季宏斌的块头,却没有他的定力。我脚底踉跄,倒退着跌倒在地。

刘铁骑嘿嘿笑了两声。笑声止住,揿亮手电筒,光柱划过我的脸,然后又划过来,停在我脸上,然后熄灭。

咦,怎么是你!季宏斌呢?

他崴脚了。

你来干啥?

他走不得路。我替他顶班。

开玩笑!简直开玩笑。

他不满地嘀咕着,伸手拉了我一把。

他的步子慢下来。因此我的步子才能与他合拍,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刘铁骑说,李家和赵家那两个小兔崽子,都二十五六岁了,也寻不上媳妇。两人住在一起,总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往年这时候,他们就该出动了,不是偷了这家的鸡,就是牵了那家的羊。现在他们在村里没有得手的机会,就踅摸到外村去偷。前两天出村时,还被我们逮到过呢。这两个家伙现在已经成了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了”。

我站在冷风彻骨的街上,看刘铁骑蹑足走近那幢黑漆漆的房子,他用手捂住手电筒的光柱,使光线不至那么刺眼,扒着窗玻璃,向屋内照了一下。又踅回来。悄悄对我说,都睡着呢。看来今天没事。

我们又巡查了两条街道,整个村子听不到一声狗吠,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自村子里发生狗咬伤孩子的事件之后,刘铁骑下令村里的任何人家都不许养狗,除伤人,那些四处流窜的狗随处便溺,影响村里的卫生。你养狗可以,但必须要一刻不停地跟着你的狗,它拉屎撒尿,怎么拉的撒的,你怎么给我弄回你家里去……这是刘铁骑在大喇叭里说的话。

关于那个“瞭望哨”,那本小册子里有过很详细的描述。“那个瞭望哨在哪?就在米镇村部的一个制高点上。”村部的屋顶上又加盖了一层阁楼,远远看去像一个碉堡。它的高度或许和海边的灯塔差不多。通向瞭望哨的梯子略有陡峭,我爬上去,头有些晕眩,刘铁骑在下面托了我一把。当站上平阔的屋顶,迎面吹来的海风险些让我站不住脚,时间已近午夜,寒冷和困顿让我生了病般虚弱。幸亏那间阁楼封闭得还算严密,暖和一些,也能让人找到一点安全感。

阁楼空间狭小,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刘铁骑揿亮手电筒之后,能看清阁楼内的整个布局。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靠在紧邻窗口的地方。窗子上安了能推拉的玻璃。阁楼内烟熏味浓烈,能够想象到那些值夜的人,是靠了烟提神,熬过那漫漫长夜的。刘铁骑率先坐在紧靠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伸头向外张望。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厚重的剪影。我跺着冻僵的双脚,把帽子摘下来,也凑到那窗口去看。

我最先看到了远处海岸边的灯塔。一艘夜航船正从光照的尽头缓慢驶过。由于灯塔的光照是面海的,能看清海面上迷离的雾气,或是微微波动的海水。这幅图景在我看来,更像噩梦尽头的一帧画面,有些似曾相识。与灯塔相对的,是悬挂在天上的一钩残月,月光的照耀使我能看清脚下逼仄错落的屋舍,没有一星灯火。而临近的村落离得更远。从米镇往南走,要穿越大片滩涂,才能抵近海岸;米镇的东面西面,都被荒凉的滩涂包围。而村子北面,是绵延数里的庄稼地,要走到与外界接壤的公路上,也要半小时车程……我从未站在这样一个角度,认真打量生息了近三十年的村子。此时这沉寂、荒凉、仿佛死去般的米镇,多像一个终身也让我走不出去的孤岛。

我不禁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没有来由的绝望。

阁楼里静得出奇。

困了就去睡一会。刘铁骑说。

那个孤岛的发现仍令我噤若寒蝉。我忽然想起做姑娘时的那段时光,有那么多姐妹,争先恐后嫁到外面去了,即便嫁给一个家境不算富裕的,一个身上有残疾的男人,也是那样地义无反顾。她们把出嫁当成了一场赌博。嫁到外面去——一个赢多输少的赌注。如果深陷在这孤岛上,那么就注定你这辈子会输得很惨——难道她们早就看破了这村子的实质么?一个人如果深陷于这孤岛的围困,或许终身也走不出去的。而我当时却那么傻,我的心里还有一些残存的希望,那希望或许是季宏斌带给我的,又或许是刘铁骑带给我的。但现在看来,那希望显得多么幼稚而可笑。嫁给季宏斌,实际上我已输掉了半生。但即使嫁给刘铁骑又如何呢?真的又如何!现在刘铁骑的老婆,那个已经发胖的有些傲慢的村书记夫人,每天坐在她家的商店里,依旧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她家开着米镇唯一的一家商店,经营生活用品和农用物资,满足着米镇一千多人口的供给和消费。像那样的商店,米镇也曾有过另外的两三家,但米镇人就是这样奇怪,自从刘铁骑当上村书记之后,来他家买东西的人便趋之若鹜,好像他家的东西最便宜,质量最可靠。另外的那两家商店,随着门可罗雀,也就自然而然消亡了。

刘铁骑起身,从床上抓了一床被子,披在我身上。

我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他说,你回家吧。我自己在这里算了。

眩晕感再次摄紧了我。我不敢爬下那架夜色中伸向地面的梯子。对那架梯子的恐惧,使我宁可待在这凌驾于米镇上方的阁楼之中。

我说,我怕。

你怕什么?他诧异地问我。

他或许认为我是有些“贱”的。村子里那些年轻的妇人,在刘铁骑面前常常就会露出那种下作的“贱”。她们常常用热辣的眼神看着他,言语中流露出对“王者”遵从的崇拜。后来的一些年里,关于刘铁骑与村子里一些妇人的风流韵事,很少被人提及。即使那些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也很少在意。刘铁骑有着十足的“王者”风范,他的染指不是冒犯,而被当成一种难得的“宠幸”。

他忽然出手搂住了我,搂住的是我穿着厚重棉衣的外壳。那属于我丈夫季宏斌的厚重棉衣,穿在我身上,像是一身坚硬的盔甲。我没有任何感触,就当他是拥抱了他后来的敌人——季宏斌。只是当他烟熏味浓烈的嘴唇箍住我的嘴唇时,我才从嗓眼里发出沉闷的支吾声。他的吻老练而霸道。相较于若干年前玉米地里的初吻,他显然成熟老练多了。那时的刘铁骑是慌乱而羞涩的,虽有着更强烈的攻击性,但他少年的口腔里弥散着一股青涩的味道……

他漫不经心,将舌头探进我的口腔,在抵近咽喉的部位搅动,挑逗着,而后从胸腹内聚起一股气流,形成一个强大的旋涡,把我的身体整个压瘪、碾碎,枯枝败叶般吸入他的口腔。

他的手像一柄最锋利的剑,轻易挑开包裹我的那层盔甲。又像是我丈夫季宏斌瞬间被打败,尸体样横陈在我的身下。我无力抵抗,任由他摆弄。他胡子拉碴的嘴唇在我的胸前一番攻城略地之后,暂时放弃,寒冷让我敞开的胸腹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那张桌子的高度恰好在他的胯下,他扒蛇皮一样褪掉我的裤子,解开裤子拉链,站直身子凶猛地撞击起来。

那种粗鲁的方式令我窒息。他身体的器官挟带了火焰的燃烧,驱尽贴紧皮肤的寒意。我的头歪向窗口一侧,看见身下的米镇,此刻更显黑暗。起了一层浓重的雾霾,远处的灯塔看不到了。存在于意识中的似乎只有这一间阁楼,像悬浮于孤岛上的一艘舟船。

黎明时分我睡了过去。刘铁骑把我牵引到那张窄小床上,我们相拥而眠。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旧话重提,说一说那片泛着月光的玉米地,说一说我们在通信中相互的倾慕,以及那种幼稚的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但刘铁骑很快扯起鼾声。我感觉脸颊发烫,那种话即便说出来,也只不过是一张遮羞布而已。

从木梯上下来,东方已渐显鱼肚白。寥落的星辰更显清寒。风倒是止息了。脚一踏上街道,忽又感觉到那种浸淫已久的沉闷与压抑。心是慌乱的,倒有一种难得的欣喜和忐忑。刘铁骑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拉着裤子拉链。我也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襟,然后把帽子戴起来,用围巾将整个脸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不想被早起的人发现,即使遇到,也要让他们把我当作我的丈夫季宏斌。

我们在队部门前分手,刘铁骑向南,我向西。刚刚走过街角,忽然看见一个避风的角落里蹲蹴着一个人。见我走近,活过来似的慢慢站起——是我的丈夫季宏斌。我的脚步略有踌躇。知道我们从阁楼上下来的情景,全部被他看在眼里了。

那天夜里果然出了事。不是我和丈夫季宏斌之间出了事,是那两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们设置了一个睡觉的假象——被子里塞了东西,用金蝉脱壳的诡计,逃过了刘铁骑监视的眼睛。他们当天夜里去邻村偷了几只羊,到周边集市去卖时,被派出所的人抓到了。

季宏斌说,刘铁骑大为光火,因为这两个年轻人的偷窃,很可能会影响“文明村”的评选。刘铁骑在村干部会上指桑骂槐地骂他。说既然想干,就别娇滴滴地像个娘们,有一点小毛病就因故旷工。季宏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想有任何的申辩,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刘铁骑,在那间阁楼上单独待过一晚。

他睡了你!

他开诚布公地讨伐我说。

那天夜里他睡到三点就醒了。四点起床,拖着消了肿的伤腿,在米镇凌晨的黑暗街道上逡巡。遍寻不着,便断定我和刘铁骑待在那间逼仄的阁楼内。死的心都有了,却不敢爬上那架梯子去看。等看到我和刘铁骑衣衫不整从阁楼上下来,季宏斌心里灰飞烟灭。

你认为睡了就是睡了。

我不想有更多争辩,就用这样消极的态度回应他。

季宏斌说,你就那么贱!你就真的像别的骚娘们那样,愿意让他睡?!

……

操他妈!他睡了人家女人,还得了便宜卖乖!弄了我一身不是!

怪谁!他梗着脖子说。忽然出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你欠!亲自把肥肉送到人家口里。换了我,也他妈会下手的!

季宏斌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有时他心气不顺,或觉得我形迹可疑,便会直戳戳地问:是不是又给刘铁骑送上门去了!

他或许认为刘铁骑“睡”了我,便欠了他一些人情似的。开始对刘铁骑不那么恭敬起来。刘铁骑派下的任务也不是那么诚惶诚恐去完成了。他还会在我面前,数落刘铁骑的种种不是。他说刘铁骑越来越像个土皇帝,他的那些专横的做法是违法的。但米镇人逆来顺受,不就是看刘铁骑能从上面要来一笔笔钱嘛!

刘铁骑确实为米镇争取到了一笔笔扶助资金。这得益于他人大代表的身份。村部在一年后重建,是那种奶白瓷砖镶墙深红彩钢瓦铺顶的三层小楼。那间碉堡似的阁楼,自然也拆除了。在那本小册子的彩页上,从县里来的摄影师从俯瞰的角度,拍下米镇的整个全貌。画面中的米镇再不像一个“孤岛”,而像一个花团锦簇的人间乐园。村部的面积占地近百亩,挖了人工池塘,池塘里放养了成群的锦鲤,水面上修建了六角亭台和弯弯曲曲的游廊。村部前面是阔大的广场,有篮球场,以及各种健身设施。而作为样板实验区的那条街道,也一律是瓷砖镶墙红色彩钢瓦罩顶的平房。街道两侧栽种了绒花树,修建了花圃,按照那本小册子上的说法,“米镇三季鲜花斗艳,四季绿树争奇。米镇成了农村中的都市。”

王县长离休了。但这并不妨碍刘铁骑一路飙红。后来新上任的各届领导都把刘铁骑当作了一张最实用的名片,拿出来便可对外宣传。上面对农村的各种扶持与奖励,都会无条件送给刘铁骑,米镇花红柳绿,他们脸上自然也会有光。

刘铁骑从县人大代表,一路跃升为市人大代表、省人大代表。他成了基层干部的一面旗帜。每年都有无数次的现场观摩交流会在米镇召开,一辆辆大巴车载着来自各地的干部群众,观摩、走访,听刘铁骑现身说法,讲解自己的工作思路和工作经验。米镇仿佛成了一个“圣地”。电视报纸长篇累牍地推出米镇,宣传这个村民的好带头人刘铁骑——在季宏斌的事情发生之前,米镇甚至被列为“滦州八景”中的重要一景,成为农村宣传中一个最重要的标志。

夜间的巡逻显得更为重要。只不过从村里转移到了村外。“水稻全部改种后的第三年,随着市场经济的需要,刘铁骑又调整思路,带领村民将一千三百多亩土地,变成了经济效益很高的有机蔬菜大棚……”连续两天,村里有人丢了大棚卷帘机上的电机。“全村1000多台电机,一台电机300多元,老这么丢下去,损失可就太大了。”刘铁骑要村里的干部带队,村民出义务工轮流值夜。

我在季宏斌出外巡逻的夜里睡得安静而踏实。儿子小虎住在爷爷家。门轴响了又响,季宏斌出得门去,总会将门从外面反锁。那缺了油的门轴于凌晨再次响起时,总会被我忽略。他身上挟裹的寒意却常常让我惊醒,睁眼来看,见季宏斌坐在炕头,手里攥着一瓶廉价白酒,疲惫而落寞地喝着。

季宏斌说,刘铁骑每晚给他们下达了任务。刘铁骑下达的这个任务,好像不是在让他们巡逻,倒像是在让他们做一个游戏。刘铁骑说,夜里三点之前,如果你们在地里找到我了,就算尽到值班的义务了。如果找不到,那就甘愿受罚,明天继续巡逻。季宏斌说,在一千多亩地里,找一个人,那不等于大海捞针嘛!从晚上8点开始,值夜的人便在漫无边际的田野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寻找。那本小册子里说,这正是刘铁骑为了调动手下工作的积极性,出的“歪招怪招”之一。季宏斌说,幸好每个组在凌晨三四点钟时,总会远远看见一星光亮,那是刘铁骑的手电筒亮起的光柱。奔那亮光而去,肯定能找见刘铁骑,然后那一晚的巡逻也便告一段落。

那天夜里,我并没有听到门轴的响动,却倏地从浅睡中醒来。

一个浓重的黑影站在我身前。他身上裹挟的寒意,让我觉得是季宏斌从外面回来了。我动了动身子,想继续睡下去。但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却使我对那模糊的身影生出了一种陌生之感。他不去开灯,也没有找了酒来喝……他冰凉的手忽然摸到我脸上来,是想掩了我的口,使我在深夜的静寂里发不出惊恐的尖叫。

他轻声说,是我。

我迅速惊醒。

是刘铁骑。

他这样安然地登堂入室,无异于一个盗贼。但他却坦然脱着衣服,动作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猥亵。他的坦然好像一个君临的国王,在他的王宫里自由出入。他的霸气,令我心里陡升起一股气恼。

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了我,使我嘴巴里发出的声音更加小心翼翼。

他会回来的!

他不理我,在我身上舒缓地动作。

他真的会回来的。对于那种“回来”的想象,忽然惊吓得我魂飞魄散,用手推着他。

他嘿嘿笑了一声。

怎么会回来,他的口气听上去有一些讨好我的意思,现在才12点,他们要到三四点钟才能找到我呢!

我忽然间恍然大悟,那个对于季宏斌他们来说十分痛苦的“寻找”游戏,在刘铁骑这里却是无比舒适的享受。后来在我有意无意的追问下,刘铁骑说出了村子里很多男人都不曾知晓的一个秘密:他真的像一个国王。每天掌握着去村外巡逻的男人的名单,然后会有所选择地去找那些男人的女人睡觉。他把王者的身份幽灵一样设置在村外,让那些男人徒劳地寻找,而他的肉体,却在和他们的女人媾和。做完性事,他还会美美地在女人的怀里眯上一觉,然后才会穿好衣服,拎了手电筒,站到与前一天晚上不同的一个位置,揿亮手电,发出王者的召唤……而那本小册子里的描述,则把刘铁骑说成一个更加勤勉的国王,他不知疲倦地在村外的大地上游走,直到和另外的巡逻队员会合,才会结束夜间的巡视。

在我和刘铁骑待在阁楼的那一晚之后,我丈夫季宏斌已经很少需要我了。偶有激情,也会草草收场。与我每一次身体的接触,都似怀着满腔的怨恨,他想用强大的攻势发泄那种怨恨,却往往事与愿违,留给他的只能是更多的羞愧。

与刘铁骑的淋漓酣畅比较起来,季宏斌动作上的粗鲁更加令我厌弃。他出门巡逻的夜里,我甚至会无耻地想念起刘铁骑的身体来。甚至季宏斌睡在我身边时,竟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深夜里从天而降的刘铁骑。

但刘铁骑并不是每个夜晚都会来光顾。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只会来上那么一两次。白天在某些场合碰到他,他会显得镇定自若,该微笑的时候微笑,该黑下脸训导你的时候训导。我曾用眼神对他做出过某种暗示,但他却浑然不觉。

或许我在睡梦中念叨过刘铁骑的名字,就像无意中说出了一个秘密。总之当那一晚季宏斌忽然半夜回来时,他是有备而来。他对其他的巡逻队员撒了一个谎,说自己拉肚子,回家吃几片药。

那一晚我在刘铁骑的身下欲仙欲死,刘铁骑也比较卖力。他刚从市里参加一个会回来,每天山珍海味,把身体调养得精力充沛。整天除了吃就是吃,该把我憋死了,刘铁骑说,宾馆的一个女服务员真漂亮,就像年轻时候的你。

你动心了?

怎么会,只是想想罢了。这不回来就来找你了嘛。

他憋的时间较长,大概想到了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他的身体已经发福,肚子上有一圈明显的赘肉,但其他的部位仍旧结实而匀称。只可惜过早谢了顶,从外表看,像一个保养得不错的小老头。

门是被踹开的。单薄的门板撞击在两面墙上,在静夜里发出恐怖的闷响。我想季宏斌肯定是在窗外蹲伏了很久,他已经洞察了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裹挟着一股寒气冲进屋子,随手揿开墙上灯的开关,我发现,季宏斌手里攥着一把斧子。

季宏斌像一尊杀气腾腾的战神。

刘铁骑显得极为痛苦,他正在将射未射之际,已经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所有的痛苦与快乐,一瞬间荡然无存。他抬头看了一眼季宏斌,很郁闷的样子。从我身上爬起来,理也不理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地穿着衣服。

刘铁骑的从容反而震慑了季宏斌,他由战神变为一尊泥塑,手里的斧子虽是高举着,却没有任何动作。

如果刘铁骑是狼狈而慌乱的,那么季宏斌的暴怒或许会被引发出来。恰恰他的镇定,像灭火器,让季宏斌的愤怒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刘铁骑穿好衣服,下到地上,他先是找到一只鞋,一只簇新的油光锃亮的棉皮鞋,而另一只鞋子,则被季宏斌踩在脚下,刘铁骑推了一下他的那条腿,将鞋子捞起来,蹬在脚上,又从炕上捉了半米长的手电筒,阴沉着脸走出门去。

窗外很静,听不到他走出院门的声响。季宏斌僵硬着身子站在那里,满脸狐疑地盯着我看。就像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好像我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安睡,刘铁骑只是个幽灵,他来无影去无踪。季宏斌的眼睛斜了斜,忽然瞄见被子旁一条红色的短裤。那短裤肥大,可以想象出一个男人屁股的壮硕。这是刘铁骑遗落在这里的一条短裤。他看似镇定,实则内心慌乱。季宏斌忽然怒喝一声,将手中的斧子劈在炕沿的木板上。

他的暴怒由此洪水猛兽般恣肆开来。用斧子劈了家里的板柜、桌子、椅子,摔碎了一瓶酒、一只暖壶。我怕巨大的响动招来旁人的围观,悄悄穿好衣服。将脸埋在膝头,瑟缩着身子任他在屋子里发泄。

所幸的是,他一个指头也未动我。

他发泄得累了,忽然怒气冲冲问我:这是第几次了?

我看看他,不置可否。

他恶狠狠地说,我要去告他!我要让你们这对狗男女身败名裂。

季宏斌并没有去告刘铁骑的勇气,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逆来顺受。第二天便收拾了战场,那战场的惨败只属于他一人。他自己打败了自己。但那些留有斧痕的柜子椅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复原的。我公爹季连海转悠到我家里,警觉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季宏斌说,他嫌这些家具破旧,想换一换新的。

他这样说着,并且“哼”了一声。

季连海没好气地说,想换新的,也不至于把旧的这么糟蹋了吧。你这个败家子!

他一边说,一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季宏斌仍旧去村部做他分内的工作。我不知他再见刘铁骑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年终,县里发了一笔奖金,是奖励给村集体的。刘铁骑按人头发放,却没有季宏斌的份儿。

像这样的奖励,每年都会有一次。以前季宏斌虽没有干部的头衔,但考虑到他任劳任怨,和干部们做着同样辛苦的工作,奖金也会照发。

春节过后,刘铁骑又领来一笔属于他个人的奖金,给大家分发时,照旧没季宏斌的份儿。

这就说明,刘铁骑已像弃掉一枚棋子一样,准备将季宏斌弃之不用了——“政府奖励给刘铁骑的奖金,刘铁骑从没装进过自己的口袋,大部分用作村集体建设,或是平均奖励给下面的班子成员。刘铁骑说,我所获得的荣誉,并不是属于我个人的,而是村两委班子的功劳,没有他们的努力,纵使我长出三头六臂,又能捻出几根钉子!”

我丈夫季宏斌在那一段时间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他一度变得十分消沉。夜里巡夜时,走着走着,他会颓废地坐在某个避风的凹洼里,闭着眼睛睡了过去。同他分在一组的队员,也跟他沾了晦气。每当季宏斌值班,他们撒网似的游走于田野,直走到天亮,走得腿脚抽筋,也不曾找见刘铁骑的半个影子。刘铁骑的手电筒从来没有揿亮过。而在那些日子,刘铁骑则会纠集班子里的主要成员,以检查工作之名,找到季宏斌巡逻的那个组。找到他们时,他们往往会坐在某个地方抽烟,或是躲在避风处睡觉。

季宏斌的不争气很快传到我公爹季连海的耳朵里。他找上门来,破口大骂,骂季宏斌是个不知好歹的货。他说现在刘铁骑把村子弄得这么好,你不好好跟他干,你是想叫全村人都戳你的脊梁骨呀。

季宏斌面色阴沉地坐在饭桌边,仰脖将一杯酒灌进喉咙。

那年夏天,我丈夫早年的一个学生,驱车来米镇,来看当年备受她尊崇的老师季宏斌。

那学生上小学时父母双亡,季宏斌给了她很多的照顾。后来她离开米镇,被舅舅接到县城抚养。在县城上初中、高中,顺利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现在市里一家不错的单位工作。她是来县里办事,特意驱车来看季宏斌的。

我能看出季宏斌的激动。刚刚下过雨,但天上仍旧有零星的雨滴落下来。他吩咐我去刘铁骑家的商店买些熟食,招待学生吃饭。学生说吃过了,不用麻烦。他说不吃饭怎么行!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想找茶杯,找来找去却只找出两只缺了边角的碗。他嘀咕着说好像哪里还有茶叶呀!但据我所知,我们这个家里,从来没买过茶叶,他找来找去也是枉然。

他求助般望着我,希望能帮他从那困窘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似乎好久没有这样激动和欣慰过了。学生的车子就停在外面的街上,是一辆越野车。有人这么风光地来看他,在他看来是特别荣耀的事。我能理解他的激动。

女学生拉着他的手,招呼他坐下。她说好多年都不见,老师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一会话吧。

老师你该退休了吧?她这样问季宏斌。

季宏斌的脸抽搐着,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他说,我,我早就被清退下来了。

女学生叹息一声。说老师你老多了,走在街上我都认不出你了。

季宏斌说,还过得去,不当老师之后,我在村里当干部,一般干部。

我站在屋子里,听他们亲切交谈。我的视线正对着窗外。忽然发现停在街上的汽车旁,多了几个人影,待在车子里的司机下来,正和那些人解释着什么。我的心忽地一沉,看见两个人朝我家里走来。

是包括刘铁骑在内的所有村干部。

他们站在街上,正对着街面指手画脚。

雨水冲刷过的街面洗过一样干净,唯有两道泥迹留在上面,那是越野车驶过时刚刚留下来的。米镇外围还没有一条像样的水泥路。从外面进来的车子,必定要涉过一条条泥泞的土路,车轮上的泥浆甩在米镇干净的街道上,从而破坏了村里的卫生。像这样的事,以前时有发生,每次大雨过后,都会有外村商贩或路过的车子途经米镇,从而让米镇的水泥路面变得污浊不堪。刘铁骑早就下过规定——凡是沾了泥巴的车辆,一律不准进村。因此很多人都遭到过惩罚。邻近的商贩早就知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大雨过后,他们是断断不敢来米镇做生意的。村里人即使来了亲戚,也会事先通知,由这家人拎了水桶,早早迎候在村口,将泥泞不堪的车轮刷洗干净,才能进村,像是一个考究的礼仪。有事先不知道的,刘铁骑也会给村民留一些面子,往往等客人走后,再让这家人用清水把路面上的污渍冲洗干净。

但今天是个例外。

季宏斌脸上的难堪挂不住,他对刘铁骑说,等客人走了,我再收拾行吧?

刘铁骑不说话。

他身边的副书记说,不行!你身为村里的工作人员,这个规定一般村民都能遵守,为什么你要破坏呢。影响多不好,赶紧,过会镇领导还要过来呢!

等女学生听清原委之后,不禁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看了一眼刘铁骑,暗自吐了下舌头。

我用水桶拎来清水,又拿了一把笤帚。把笤帚交给季宏斌。

女学生凑近正在弯腰清扫街道的季宏斌说,老师,我走啦。

听不到季宏斌的回答。

女学生无趣地坐进车里。车子向前行驶了一段,她摇下车窗,伸头向外看。见季宏斌正弯腰在街上清扫,有一块污渍扫不干净,他便曲起伤腿,跪伏在地,将笤帚调过来,用笤帚柄一下一下费力地剐擦着。此时季宏斌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有一丝浑浊,嘴角却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女学生也想笑一下,想冲季宏斌招一招手,却见季宏斌迅速低下头去,只好面无表情地缩回头,摇上了车窗。

雨又下将起来。下得骤急而频密。刘铁骑一干人顶了雨朝村部方向走。我本想回屋给季宏斌拿一件雨披。没想到他倏地站直身子,两手拎起水桶,狠狠朝坚硬的路面掼了下去。

桶里的半桶水迎头浇下,好似瓢泼大雨,将季宏斌的身子浇了个精湿。水桶掼在街上的响声惊扰了走到前面去的那一干人。他们停下脚步,在雨中站定,面色阴沉地回望着。

大雨如注。季宏斌抬脚踢了一下那已经摔瘪的水桶,水桶滚动,发出刺耳声响。而他一脚踩空,仰面摔倒在街道上。

季宏斌是当天晚上被喊到村部去的。

开除他的消息并不是刘铁骑宣布的。而是坐在刘铁骑身边的副书记宣布的。

他那么严肃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就像宣读了一纸死亡的宣判。在座的村干部面目肃静,好似阵容庞大的陪审团。寂静的房间内只有白炽灯嘶嘶的响声。本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由刘铁骑一人私下里通知季宏斌就行了,或是由其他的村干部通知他就行了,犯不上让村两委成员全部到场。

但刘铁骑搞得如此庄重,好像为一只即将死去的蚂蚁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季宏斌将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放在桌面上。他面色平静,众人却窥见他手的抖动。钥匙接触到桌面的一瞬,发出躁动的声响,形态各异的匙柄磕碰着,很快便堆叠着安静下来。灯光下,它们像圣器一样发出细微的反光。

对于季宏斌的被撤职,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我公爹季连海。

他满了六十岁,现在每月都能领到村里发放的补助金六十块。村里每个年满六十岁的村民,都能领到这样一笔补助金,名曰养老金。在村里的老人中,季连海还有另外一层身份,作为一名老党员,作为曾经的村干部,季连海时不时会被刘铁骑邀请到村民代表大会上去发言,说几句恭维的话。

而现在,季连海的种种待遇都被剥夺了。

在最近一次召开的很重要的村民代表大会上。季连海就没有被列入邀请的名单中。

为此季连海感觉到了羞辱。

他跑来家里怒骂季宏斌,骂他是不争气的货。骂他是个废物。

而季宏斌再不像以前那样洗耳恭听。他被撤职,反倒不见消沉,每天伏案,奋笔疾书。写得累了,便随手抄起桌上的一瓶白酒,灌上几口。现在他脸色苍白地对季连海说,你等着瞧,我要去告刘铁骑。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季连海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骂了他一句:放屁!

季宏斌后来真的出去告状了。

他早晨出门去时,我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将做教师时买的一只绿色书包斜背在肩上,包里鼓囊囊的,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据我后来所知,他徒步出村,本是想骑了家里的那辆自行车去的,但一想走到三十里外的公路上,还要搭乘客车,自行车无处可放,便打消了那种念头。从他身后驶过的汽车以及农用三轮不多会儿便经过一辆,但没有人理他。起初他还招手拦车,但那些熟悉的面孔或是视而不见,或是在车窗内冲他诡秘一笑,便拖着一股尘烟飞驰而去。

到了县里,已是半下午时光,后来听人说,季宏斌最先去的是公安局。他说他要举报。举报什么?是命案还是……我要举报我们村的书记。噢,他贪污?那你去经侦科,这里是刑侦科。经侦科的值班警察睡眼惺忪,他问季宏斌,你告他什么?你告人家什么?季宏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从绿色书包里拿出精心写好的大叠材料。材料是绿色方格的稿纸,纸上的字迹清晰而隽秀,重要的地方,用红色笔迹勾勒出来。在警察不耐烦的追问下,季宏斌抑扬顿挫读起来,虽有些慌乱,却不乏他做小学教师时朗读的底子。但警察听来听去,却听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侧头问他:他贪污了?没有,季宏斌说。噢,警察很有耐心的样子,你只是对他的工作作风不满,如果不是贪污,那你不该来这儿。那去哪儿?警察想了想,忽然坏笑了一下,他说县里有个信访办,你应该去那里。

到了第二天晚上,季宏斌却烂醉如泥被镇派出所所长送回了家。

据说他到了信访办,排队接待的编号已满,季宏斌夜里只好睡在走廊的长椅上。第二天一上班,接待室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当他说出刘铁骑的名字,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问:你是米镇的?然后出去打了个电话。镇派出所所长说自己恰好来县里开会,你这点事,我就能给你解决,你何必跑来县里呢!我顺便把你捎回去吧。季宏斌不回。所长又哄他说,明天我还要开车来县里办事,我可以再把你捎过来。他连哄带骗把季宏斌带回派出所。差人从附近的饭店买来酒菜,招待季宏斌吃了一顿。喝酒时所长语重心长地说,老兄,你咋就那么耗子舔猫卵——不知轻重呢,怎么就想去告刘铁骑了?季宏斌说,我就是要告他!我知道我是那只鸡蛋,但我偏要碰碰他这块石头。所长听到这里笑了。你告人家什么呢?你看看你告的那些名目,可笑不可笑。季宏斌说,即使让他下不了大狱,也要搞臭他的名声。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又是同学,别弄那些伤感情的事啦。季宏斌酒喝到一定份儿上,开始趴在桌子上痛哭。嘴里仍在说非要告刘铁骑的话。所长生了气,拍了桌子说,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刘铁骑是谁!也是你告的?他是人大代表,省劳模。人家刘铁骑是不跟你一般见识,人家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你。你若不听我的话,小心人家刘铁骑反告你个诬陷罪!

季宏斌烂醉如泥在家里睡了一夜,醒来想不清所长为什么会请自己喝酒。拍拍脑袋,也逐渐想清楚一些事。他去书包里找那些告状材料,却哪里找得到。他奋笔疾书写下的那些告状材料,只不过是表露了他个人的情绪而已。他只是宣泄了对自己际遇的不满,以及对给他带来这种际遇的控诉。他控诉所指,面对的似乎并不是刘铁骑一人,而是一个更加庞大而虚无的敌人。他是永远也打不过他们的。

等想清了这些事,他便改变了策略。 重写了几页告状材料,他仍心有不甘,将刘铁骑多年来各种专横的作风拣最主要的罗列其上。但那些都不是重点,这次他要告刘铁骑强奸,他强奸了他的妻子。

他仍旧背了那绿色书包出门,包里除了几张告状材料,还塞了另外一件重要物证——刘铁骑遗落在我家的那条红色内裤。那内裤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保存了起来。

他到信访局,又到公安局,却很快被得到消息的派出所长用车强行拉了回来。这次便再没有起初那么好的待遇了,他们把他关在审讯室里,用胶带将他的手反绑在椅子上,威胁说刘铁骑也来派出所报了案,告他诬陷。他们不允许他睡觉,要他承诺不要像疯狗那样到处去吠叫,他们把那条红色内裤套在他头上,后来又塞在他的嘴巴里,半夜里他想瞌睡,他们便用凉水浇他的头。他抵不过这种折腾,很快便改了口,说自己是一个疯子,满嘴喷粪,出于私心,对刘铁骑打击报复。他写了一份保证书,签字画押。所长这才放过了他,差人用车子将他送回村里,而那送他的人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走到半路便像条狗一样将他丢弃。他迷了路,在野地里走了大半夜,后来便睡在露水凝重的草丛里。

回来后他消停了两天。两天之后仍旧蠢蠢欲动。但那条红色内裤已被收走。没有了物证,这样空口无凭,更像是弥天大谎。他便找了另外一条红色内裤当替代品。照旧背了绿色书包,包里装了用空矿泉水瓶灌满的自来水。快走出村口时,又想到那晚在派出所的遭遇,心里不禁后怕。忽然心生一计,找来一根树棍,将那条红色内裤挑在棍子的顶端,像一面旗子,在米镇的街道上踽踽行走。有人奇怪地问他,季宏斌,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不答。但别人的提问倒让他开了窍,他张开嘴巴,开始吆喝起来。吆喝的声音由小到大,最后变成振臂的高呼。他喊:刘铁骑强奸了我媳妇!他操了我媳妇闫秀芹。警察不管,政府不问,人心何在,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季宏斌想不到这样小小的举措,竟会招致众多人围观。这比去县里告状的效果要好得多。米镇的街道两边站满围观的人,他走在中间,那些围观的人自动为他闪开一条通道,好像在簇拥着他,在夹道欢迎着他。他渐渐兴奋起来,癫狂起来,把那几页告状材料拿在手里,抑扬顿挫地用生硬的普通话,朗读着。他唾沫横飞,他的朗读更像是一种激情的演说,并伴以激昂的手势以及丰富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激情洋溢的街头演说家,只是得不到预期的掌声,面对他的,是一张张或沉默或哂笑的脸。

但好景不长,骚动是从背后传过来的,像推倒的骨牌一样。他没有任何防备。刘铁骑族亲中的几个年轻人,撞开人群,向他冲了过来,长距离的助跑,然后一个飞腿,便将季宏斌像一块石碑一样踹倒在街上。季宏斌迎面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当时血流如注,磕掉了几颗门牙。

当我得知消息从家里跑过去时,他们还在对季宏斌不依不饶地追打。季宏斌血流满面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他们像在戏弄一只癞皮狗,等他跑出一段距离,这才追上去从后面来上一个飞腿,季宏斌跌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跑……

从此,季宏斌似是疯掉了。

但有时却很清醒。

他疯掉的时候,照旧背了那只绿色书包,一瘸一拐走到米镇村口,似是要踏上他去告状的老路。但略有踌躇,却会踅进米镇的村巷,口中念念有词。有时他会把一条红色内裤用树枝挑起来,像一面旗子一样扛在肩上,有时却会搞笑地套在自己头上,像给自己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但他再不敢喊叫了,沉默前行的样子像一个怪异的疯子。

没有人愿意去理会这样一个疯子。只待他清醒时,他才会招致别人的痛打和斥责,他清醒时总要把别人给吓一跳——每当村里来了视察的领导或观摩团,季宏斌便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嘴里大喊着:刘铁骑强奸了我老婆,刘铁骑是弄虚作假的土皇帝,刘铁骑……他像个当街喊冤的古代状民,那些小汽车被他当作了包青天所坐的轿子。那段时间季宏斌见到小轿车便亲热得不行,而有时,那轿车偏偏是镇上村民开的。熟悉他的村民往往会摇下车窗,笑着对他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我不是县里的领导,你快让开吧。季宏斌严肃着脸,嘴里嘀咕几句什么,会很痛快地闪身离开。有很多次他险些被轿车撞死。后来每当有领导要来视察时,他便会被人监视起来。有专人守在我家门口,季宏斌想冲出去,却往往被这些人善意地推进屋子,门上挂了一把锁。

我公爹季连海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迅速衰老下去。

他的儿子季宏斌成了一个笑柄,他自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他由自身的遭遇而勾起对我的深深同情,有时做些好吃的饭菜,他便会用碗盛了,用一条手帕兜着,走过几条街,蹒跚着脚步给我们送过来。

紧邻村部的那几条街正在拆迁。

在召集那三四十户人家开会时,有人提出生活困难,没钱盖那三层小楼。刘铁骑说,没有钱也要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盖——你不会去找亲戚朋友借借?你不会去信用社贷款?机会千载难逢,总之你不盖你会后悔的。刘铁骑说,新农村建设的试点工程,是咱们省的一项大举措。咱们市是省里的试点,咱们县是市里的试点,咱们村,是县里唯一的一个试点。有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你们知道吗?试点搞起来,上面是有拨款的。你只要出钱把楼层盖好,外面装修好,里面的装修也可以不搞,通过了验收,等补助款下发,你自己去算算账吧,是不用你自己掏一分钱的。这是咱们米镇的一个机遇,谁要是做拦路虎,我刘铁骑不允许,米镇的每个村民也会不允许。

这就像一个公开的秘密。米镇的人都在四下议论说,盖吧,等试点搞起来,不用我们掏一分钱,就能住上小洋楼啦。

但这个秘密不知怎么就被疯疯癫癫的季宏斌听到了。

他又到县城去“告状”了一次。

他告状的内容,仍旧沿袭了老路,刘铁骑强奸了他老婆的同时,弄虚作假,骗取国家拨款,搞形象工程。他这次拿出了确凿的证据。证据就是村子里正搞拆迁呢,等小楼盖起来,就能得到国家的扶持。其实那些小楼都是花架子,米镇的很多人,都是没有条件盖那种三层小楼的,只有他刘铁骑一个人除外。

刘铁骑将我公爹季连海召到了村部。

刘铁骑对我公爹说,你儿子季宏斌造谣生事,四处去造谣污蔑我。你看我和他计较吗?都不同他计较!

他是个废人,你和他计较个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公爹赔着笑,干涩地说。

但现在他已经让我忍无可忍了,刘铁骑说。县里已经有人跟我打过招呼,他竟然说我在弄虚作假,骗取国家的扶持,还说国家前前后后扶持咱米镇的资金,都是我骗来的。我被他说成一个骗子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在损害我个人的利益了,而是在损害我们整个米镇的利益。你要管住他的嘴,你管不住他的嘴,出了事,后果你们自负。

我公爹走在街上,村里的大喇叭响起刘铁骑愤怒的声音。街上的人们张大嘴巴听着,在刘铁骑愤怒的感召下,众人将鄙夷的目光像抛石子一样抛到我公爹季连海脸上。

我公爹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真是没办法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了。

我哭起来。默默地流着泪,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没有宣泄的必要。

我公爹说,我倒好说,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可我孙子小虎咋办?我在这个村子可以像条狗一样地活着,你们还要活那么久,你们怎么能这样活下去!

我公爹季连海好像改了脾气。他每天都来我家,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侦探,监视着季宏斌的一举一动,他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他老迈的腿脚似乎还能追赶上季宏斌残疾的脚步,只是他们在街上这样追逐时,会引来更多人的嘲讽,这让我公爹更没有面子。

他把家里攒下的酒一瓶一瓶拎过来,拿给季宏斌喝。那些酒是他女儿女婿逢年过节孝敬他的,他舍不得喝,现在他拿过来,来巴结他这不争气的儿子。醉酒后的季宏斌倒是能安静一些。他枯柴般消瘦,脸上布满因饮酒过度而泛起的红色纹络。只要张嘴,便是满嘴的酒臭。酒精的麻痹只能让他消停一时,酒醒后却变得更加乖戾。他时常半夜出门,背了他的绿色书包,扛了他的红色旗帜,徒步走到县城。但只是刚刚走到县城,派出所或是村里便会得到通知,派一辆车将他押解回村。他还常常借着夜半清醒,去米镇大街上做他激愤的演讲,搅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季连海去街上劝阻他时,他疯了一样,将季连海推倒在地,跌断了腿骨。

就是在季连海躺在炕上养伤的那段日子,他忽然对我提出一个非常离奇的说法——

你带了小虎,离开他,改嫁吧。

日子虽困窘到极点,我却从未有过“改嫁”的打算。

但他说,你改嫁算了,这样小虎和你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摇头。夜里睡不着觉时,我曾细细想过他的提议。我还会想到刘铁骑,想到季宏斌变成这样一个疯子,会不会都是因我的不贞引起。如果是那样的话,刘铁骑是不是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但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刘铁骑了。即使见到,我们也是形同陌路。在他高大身影以及威严目光的震慑下,我自然会忘掉那诸多怨怼,不由自主想到我丈夫季宏斌给他带来那么多的麻烦,也就会从内心越发地自省起来。

改嫁是一年后的事。

我真的改嫁了。

嫁到离米镇二十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子。我的后一任丈夫是一个长途货车司机。他原来的妻子抱病离世,我填补了那个空缺。他们先前育有一女,女儿很乖,与我儿子小虎相处融洽。我们虽是半路夫妻,却居然会过上一种相敬如宾的生活,我们对眼下这种生活,都备感珍惜。

是我公爹季连海牵线,促成的这桩婚姻。

至于季宏斌,我会时常想起他,想起风华正茂做民办教师时的他。他变成一个疯子的形象,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失踪了。或是已经死了。

他在我的梦里死去,梦的场景有时是一个逼仄的角落,周围黑漆漆的,像一口深埋于地底的棺材。而有时却是在幽深蔚蓝的海底,他像一个婴儿样蜷卧在一个容器内,周围水草摇曳,浮荡着焰火般奇异的磷光。

我丈夫季宏斌是莫名失踪的。

据我公爹说,先前他还在他那里待着,说是天黑前回家,但那一夜他也未曾回到我这边的家里来。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没看到他磕磕绊绊行路的身影。

一个人再卑贱,再引人唾弃,他的忽然消失,总会让人感到不安和自责。我哭哭啼啼出外寻找——周边的村落,他常去告状的县城。他像伏天里的一滴水,在空气中蒸发干净,再也不能进入我的视线,进入米镇人的视线。后来我发动所有的亲戚,进行拉网似的寻找,却依旧无果。我们印了无数张寻人启事,呈辐射状散布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电线杆、学校围墙、车站、广场、闹市区。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是季宏斌做教师时拍的,照片上的季宏斌意气风发,又略带些羞涩地微笑着,以一个美好的姿态,待在那些特殊的环境里,面对着他熟悉或陌生的人的围观和打量。

他的失踪在米镇人看来,真的是一了百了,引不起任何波澜。其间刘铁骑带领村部一干人,去我公爹季连海那里慰问过一次,他说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讲。他也确实给过我们很多实际的帮助,联系了公安局、派出所,也从网上查过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却终是无果。

如今,我在一个叫作“同里”的小村子安静地生活着。

夏天乘凉时,我和货车司机丈夫以及孩子们坐在屋顶,向南眺望。已看不到八里滩上彻夜亮着的灯塔,米镇建起的高楼遮蔽了它。那三层高的楼房虽在目力所及之处,却高不过田野里自由生长的杨树和柳树。只在白天,能从绿色掩映的缝隙间,隐约窥见那红色的彩钢瓦楼顶,以及阳光折射下白色瓷砖隐约的反光。它们就像这块土地上新生的一簇簇奇异的蘑菇。在外村人眼里,米镇人似乎都生活在天堂,生活在一个距离自己咫尺之遥、实则遥不可及的富足国度。电视报纸仍在长篇累牍地报道着它,刘铁骑的形象,频频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每当提起他的名字,很多人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赞美着这个缔造了那个王国的人,以及他一手缔造的这个神奇的国度。

我公爹季连海经常让人捎话过来,叫他孙子小虎去看看他。他想他的孙子小虎。小虎利用学校的寒暑假,经常去米镇住上几日,也便能带给我更多关于米镇的消息。小虎说,国家的一个电视台要来米镇录节目了。小虎说,米镇所有的旧房子,都要拆迁了。咱们家,能分到两三套楼房呢。我爷爷说,等我高中毕了业,就到楼里去住。或是我大学毕业在外边找了工作,就卖掉米镇的房子,给我在城里买楼房。

那件事就是在米镇那次彻底的拆迁中败露的。

——靠近海边的一条潮沟里,一艘准备出海打鱼的船,发现了一条麻袋。将麻袋打捞上来,发现里面装了一具尸骨。初步认定尸骨为男性。经公安人员初步侦断,案发地不在这附近海域,是有人抛尸到海里的,这是案发的第二现场。尸体被装在一条麻袋里,由别处运过来,抛进大海,几经沉浮,又被涨潮的海水退回到岸上。

大海似乎是不愿接收任何与之无关的秘密。

那具尸骨正是我失踪多时的丈夫季宏斌的。

之所以能很快查清这具尸骨的来源,是因为那条装尸骨的麻袋上,写了我公爹季连海的名字。

警察去找我公爹季连海调查时,季连海因患癌症,已病卧在家里的土炕上。

那是北方农村常见的一铺大炕。土坯垒砌,搭建着烟熏的通道,往往生了灶火,炕头炕尾都是热的。我公爹季连海说,自从他把儿子弄死,藏在那方宽约两米长约四米的炕洞后,他从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那埋藏了他儿子尸体的大炕彻头彻尾变得冰凉。恍然间睡去时,他会听到炕洞内发出泼剌剌的声响——像是一个人在炕洞内打挺,又或是一尾大鱼在游动,试图冲出那黑暗的藩篱。

我公爹季连海说,这不村子里要搞拆迁嘛,儿子的尸体没处放,他这才想着要把他丢进海里。他觉得季宏斌已经变成了一条鱼,离家二十里之外的大海,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便在一天夜里,扒开炕洞,将儿子的尸骨装进一条麻袋,用自行车驮了,扔进了大海。谁想到哇,以为能随着潮汐冲到大海的深处去呢!也就一了百了啦,谁又想得到!他又漂回来了——这个不争气的冤家啊!我公爹季连海甚至想都没想过,那条麻袋上竟然写了他季连海的名字,那是早年生产队分粮食时,为了做一个记号,他特意让儿子写上去的。他把这事都已经给忘啦。

我由此想起我曾经做过的那些梦。那些梦或许是已经死去的季宏斌托付给我的。他睡在黑暗的炕洞里,烟熏味使他变成了一具鱼干。他或许心有不甘,虽是被装进麻袋,抛进大海,却要借助潮汐的力量,返回岸上揭开自己“失踪”的秘密。他是一个掌握了众多秘密的人。他死前被一块毛巾堵住嘴巴,说不成话,但死后,他要借助自己的尸身,开口说话。他有许多话要说。

那天我公爹季连海拿出封存已久却残存无多的瓶装好酒,亲自下厨为儿子做了丰盛的酒菜。但季宏斌喝多之后,他忽然生出想弄死他的冲动。那一刻他心慌意乱,却心如止水。季宏斌躺在桌子下呕吐,醉得人事不省。他伸着黄白的舌头,嘴角蘸着令人作呕的秽物。作为父亲的季连海,起初拿了一块干净毛巾,试图擦去儿子嘴上的污渍。将嘴巴擦干净之后,他忽然将那块折叠起来的毛巾捂在儿子的口鼻上。

季宏斌难堪地挣扎着,像一匹垂死的动物。等那块毛巾挪开之后,他醉眼惺忪,不满地嘀咕几句,又酣然睡去。

我公爹季连海走到屋外,将毛巾浸进水盆,搓动两手,将毛巾轻轻揉洗一番。浸透了水分的毛巾被他湿淋淋从盆里拎出来,拧也不拧,再次敷到季宏斌脸上。

织物纤维间浸透了水的密度,再无呼吸的空间。季宏斌的手脚开始痉挛,季连海手下用力,像加盖一枚封印,封死了季宏斌活命的出路。

他为何如此残忍?我这样想着。有一次洗脸时,将一块浸透了水汁的毛巾搭在自己脸上。仰着头,那块普通的毛巾没有任何外力地覆盖了我的口鼻。起初还能呼吸。但残存的氧气被我迅速吸食殆尽。水的密度以及织物的纤维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呼吸越是急促,胸肺的压力越是强烈。我闷叫一声,迅速将那块毛巾从脸上扯下来,弯了腰,咳嗽着,好似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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