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华
(四川旅游学院,四川·成都610100)
美国人类学家马文·哈里斯在《人类学理论的兴起》、《食物与文化之谜》等著作中系统阐述了作为一种理论范式和研究策略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的基本内容,作者运用文化唯物主义相关理论来解读世界各地某些奇特的饮食现象,得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科学结论,并由此逐渐形成了研究饮食文化现象的又一理论流派。
马文·哈里斯借助语言学当中的一对中性概念“主位”和“客位”取代了“主观”和“客观”这两个带有价值判断性质的术语,这样一来,在实际研究中,主位和客位都是客观的或主观的,只有意义的对象不同,适合对象的观念不同。[1](P127)主位/客位研究方法的应用是为了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他者”文化现象,“进一步讲,旁观者和参与者的观点都能给予客观的或主观的说明,而这两种角度都是科学的。”[2](P250)由此而产生的“主位方法”要求研究者尽可能像当地人那样去思考和行为,即从内部看文化;“客位方法”则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对人群行为和思想进行解释,即从外部看文化。
文化唯物主义认为人类社会体系由基础结构、结构和上层建筑三要素构成,而人类社会生活又可划分为四个组成部分,即客位行为的基础结构,即生产方式和再生产方式;客位行为的结构,即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客位行为的上层建筑;思想的和主位的上层建筑,即参与者得到的或由观察者推断出来的关于行为的认识。按照文化唯物主义观点,基础结构因素支配和决定着其他层次的存在和发展,在人类社会生活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即客位行为的生产方式和再生产方式决定客位行为的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后者又决定行为和思想的主位上层建筑,这一提法被称为基础结构决定论原则。[3](P65)这个原则的策略意义在于它为系统阐明和检验关于社会文化现象起因的理论和假说提供了一系列的优先权。
在基础结构决定论原则指导下,文化唯物主义强调对文化现象背后客观因素的把握,认为“任何文化现象都是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土壤之中,都有其客观现实的基础。任何采取神秘主义态度的做法都是错误的。要想解开这些人类文化的谜团,就必须坚持客观、科学的态度,从现实中寻找答案。”[4](P97)然而,在面对众多饮食现象时,人们很容易忽视客观因素及其作用机制,而更愿意从人类思想意识和心理感知方面寻找答案,比如在看待印度人不吃牛肉、犹太人不吃猪肉等饮食现象时,人们更多从主观意识角度通过思辨的方式进行解释和说明,这很容易走向神秘主义或者不可知论。文化唯物主义认为包括饮食禁忌、饮食风俗、饮食习惯在内的饮食现象无论多么奇特和难以理解,它们的形成、发展、消亡都要受到食物营养特点、生态环境状况、经济生产条件等客观因素制约,任何族群所形成的对某一种食物的偏好与回避都可以从营养的、生态的和收支效益的角度来解释。进一步说,任何饮食现象的背后都是一种人类追求收益最大化过程的结果,也正是这种收益最大化过程在不同营养、生态、经济等客观条件下发挥作用,同时又与各种人文因素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才形成了千姿百态、丰富多彩的饮食文化。
在以文化唯物主义相关理论解读藏族不食鱼饮食现象之前,笔者认为有必要简单梳理一下以往基于主观意识情境下对该饮食现象的解释和说明。
藏族古老的原始宗教——苯教,认为世界分为天、地、地下三个部分,分别由“赞神”、“年神”、“鲁神”三位神灵统治,“鲁神”是地下和水中一切生灵如鱼、蛙、蛇、蟹等水生动物的化身,人们如果捕鱼或食鱼就触犯了“鲁神”,“鲁神”会降下疾病和灾祸来报复人类。这种观念自然使得藏族先民对鱼、虾等水生动物敬而远之。另外,在藏族传统的丧葬习俗中,常把患麻风病等传染性疾病死去的病人投入江河之中进行水葬。这种丧葬习俗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病死之人水葬以后,尸骨被鱼吃掉,如果人再捕鱼食之便等同于人吃人,而且这种鱼肉已经成了传播疾病的载体,当然不能作为食物食用。如此一来,鱼肉在藏民心中便成了不洁不详之物。显然,我们略加思考便能发现这种解释存在着诸多漏洞,例如假定水葬习俗导致鱼肉不干净的事实成立,那么藏民想吃“干净的”鱼肉为什么不从藏区以外的地方通过运输,或者通过人工饲养的方法获得?
藏族家庭普通都有信仰藏传佛教的传统,而藏传佛教认为杀生是十恶业之一,也是五戒、八戒、十戒之一。藏传佛教认为诸罪中以杀生罪最重,犯杀戒之人,死后将堕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藏传佛教宣扬的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观念教化民众不得捕捉、杀害、食用一切动物,杀鱼、吃鱼的行为自然不被允许。同时,鱼在藏传佛教中常常作为祥瑞之物,比如一对金鱼就被当作“八瑞相”之一,“因为它们完全可以在水中自由游动……繁殖迅速,金鱼代表着多子多孙……还代表着不受种姓和地位约束的舒适之感……”[5](P5-6)藏族地区大大小小的佛教寺庙经常举行放生活鱼的宗教仪式,正是佛教不杀生教义的体现,也是佛教僧侣和普通信众积善行德的重要方式之一。显而易见,这种解释也是站不住脚的,众所周知,藏传佛教并不限制僧侣和信众吃牛肉和羊肉,为何吃鱼就犯了戒律,吃牛羊肉就被容许?
藏族同胞生活的青藏高原,其水域具有水温低,水流急,水中溶氧量低等特点,其中生活的鱼类95%以上为底栖、耐低氧的冷水性鱼类——高原裂腹鱼,因此,本文将青藏高原裂腹鱼作为主要研究和讨论的对象。
与低纬度常见鱼类相比,高原裂腹鱼类生长速度极其缓慢。一般来说,一尾体重100g左右的高原裂腹鱼平均需要生长4~5年,体重达到500g则需要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见表二)
表二 高原裂腹鱼类与常见鱼类生长情况
根据实测数据绘制的西藏雅鲁藏布江异齿裂腹鱼体重的生长速度曲线表明,当异齿裂腹鱼年龄<10.1龄时,其体重生长速度呈上升曲线;鱼龄>10.1龄时,其体重生长速度逐渐变慢,并趋向于零。这说明一条生长在雅鲁藏布江的异齿裂腹鱼要经过10年的生长才能达到体重最大值,可见其生长的缓慢。
对比青藏高原裂腹鱼类与常见鱼类的各项繁殖力参数(见表三)表明,高原裂腹鱼类繁殖期短,一般仅为2~3个月,虽然性成熟年龄上差别不大,但绝对怀卵量、相对怀卵量以及性成熟系数都较常见鱼类低很多,这说明生长在青藏高原的裂腹鱼类繁殖力较低。
表三 高原裂腹鱼类与常见鱼类繁殖力
通过以上两组数据可以发现,青藏高原裂腹鱼类的生长繁殖呈现出生长周期长、生长速度慢、繁殖期短、性成熟晚、繁殖力低等生物学特性,再加之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过去长期以来人工改良鱼种科技不发达的实际,就使得无论野生捕捉还是人工饲养,其产量都比较低下,迫使藏民放弃将鱼类作为食物来源之一。
藏族同胞生活的青藏高原生存环境恶劣,物产极其匮乏。人们若想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下生存,就必须找到有效解决获得各种营养物质的途径。“(食物)营养的代价和收益成为平衡的基础——人们所喜好的食物一般总是要比不喜欢的食物含有更多的热量、蛋白质、维生素或矿物质。”[6](P4)在青藏高原这个寒冷的地区,相对于维生素、矿物质等其他营养成分,人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摄入足够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以保证获得足够的热能。我们知道,食物的热能由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三种食物营养成分提供,而动物性原料基本不含碳水化合物或含量很少,也就是说,只要对比肉类原料的蛋白质和脂肪含量就能判断出它们提供多少热能。通常情况下,单位重量的鱼肉所能提供的热能远不及牛肉、羊肉等畜肉原料,而高原裂腹鱼鱼肉所含有的蛋白质和脂肪含量比低纬地区常见的草鱼、鲤鱼等鱼类鱼肉更少,因此高原裂腹鱼鱼肉所能提供的热能也更少。这样对比下来,在环境恶劣、物产不丰富的青藏高原,藏族同胞选择哪种肉类作为供给热能的食物就变得十分重要了,与牛肉、羊肉和各种低纬常见鱼类相比,高原裂腹鱼鱼肉没有优势,自然也就无法轻易进入人们的日常食物名单中。
人类获得食物的方式多种多样,采集、狩猎、农耕、畜牧……,捕捉和饲养鱼类当然也是其中一种。但无论何种方式,人们总是要尽量现实收益最大化,即花费最小的人力、财力、物力以及时间和精力等成本尽可能获得最大的劳动成果。如果获得某种食物的收支效益太悬殊,那么人们将逐渐失去获得这种食物的兴趣,并最终放弃这种食物。“最佳搜寻理论”和“额外用途理论”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个问题。
“最佳搜寻理论”认为“只有在每一种新的食物增加(或者不会减少)他们搜寻活动的整体效率时,搜寻者才将继续往他们的食物中增添新的品种。”[6](P182)换句话说,人们决定增加一种新的食物的前提是获得这种食物会增加或者至少维持人们获得食物的全部活动的整体效率。如果获取一种新的食物以降低这种整体效率为代价,那么无论该类食物种类如何丰富,味道如何鲜美,都不会成为人们的常规食物。用马文·哈里斯的话说就是:“某种食物是否被人们纳入饮食范围,并不是看它是普通还是稀有,而是看它对食物生产的整体效率的贡献大小。一种有效而稀有的资源将成为最佳食物组成的一部分,而一种无效又丰富的资源也许会被人们弃置一旁。”[6](P185)藏族同胞在长期获取食物的实践过程中发现,若以鱼类作为食物来源而实施捕捉、饲养和繁育活动,就会降低获取全部食物活动的整体效率,因为青藏高原多山少水的自然状况使得当地藏民更擅长通过饲养牛、羊、马等畜类动物来解决生计问题,而不擅长跟鱼类相关的捕捉、饲养、繁育活动。从经济学角度看,藏民如果把高原鱼类作为日常食物来源而从事捕捉、饲养以及加工等活动就必须付出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以及时间和精力成本,同时,这种投入与收益的巨大不平衡还需要农、林、牧等其他产业加以补偿。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做法。
“额外用途理论”指的是对于某一族群来说,一种动物是被喜爱还是被厌弃取决于这种动物额外用途的大小,额外用途越大越受到人们的喜爱,甚至会被神化到顶礼膜拜的程度,额外用途越小或者没有,甚至不但没有,反而对人类有害(例如与人争食、吸人血),则越会被人们厌恶,甚至成为肮脏、恐惧的象征。在《食物与文化之谜》一文中,马文·哈里斯举例解释道:印度人的一头牛不被吃掉可以带来阉牛、牛奶和牛粪。它因此被神化。一匹马不被吃掉,可以赢得战争的胜利和犁地。它是一种高贵的动物。一头猪不被吃掉却没有什么用处——它既不耕地、产奶,也不会赢得战争的胜利。因此它受古代以色列人厌弃。昆虫不仅吃掉田里的庄稼,而且还要直接吃掉你的盘中餐,叮,咬,使你发痒,还要吸你的血。它们成为肮脏、恐惧和令人作呕的象征物。[6](P191)以此类推,藏族族群对于高原鱼类的态度和古代以色列人对猪的态度大体相似。对于藏族同胞来说,同其他家禽家畜相比,鱼类除了当作肉类原料被吃掉以外,没有其他什么额外用途,鱼类既不产奶也不产蛋,又不能拉货或者耕地,不能像牛羊那样可以提供羊毛和牛皮,甚至还不如狗,因为狗除了被当作食物吃掉以外,还可以帮助人们狩猎、放牧和看家护院。
综上所述,青藏高原鱼类生长繁殖缓慢的生物学特性,鱼肉供给热能低的营养学特点,再加上高原高寒地区捕鱼养鱼高投入低产出的经济学特点共同促使藏族族群对捕鱼、养鱼、吃鱼产生了规避心理,久而久之,这种规避心理逐渐内化成藏族同胞特有的不吃鱼饮食现象,并被固定下来一代代相传下去。
在文章结尾部分,笔者利用主位/客位研究方法,在调查问卷数据实证分析基础上,试图站在“他者”的角度进一步对藏族不吃鱼饮食现象进行研究。我们随机选取了30名藏族同胞开展调查与访问,这30名藏族同胞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年龄跨度从15岁到55岁不等,文化程度从高中到硕士不等,户籍状况包括了城市、乡镇、农区和牧区,他们的家庭基本都有信仰传统。
通过调查问卷我们发现,当问到“为什么藏族同胞不吃鱼?”这个问题时,回答以“因水葬的原因而不干净”为最多,其次为“犯了佛教杀生罪”或“触犯‘鲁神’等神灵”,很少人选择“市场没有出售”或“不好吃”这样的选项,更少的人选择“没营养”这一选项。由此可见,作为主位的参与者——藏族同胞而言,他们对于本民族不吃鱼饮食现象的解释多是基于思想观念和宗教信仰方面的回答,而作为客位的观察者——研究者而言,他们却认为由于各种客观因素共同作用才形成了藏族不吃鱼的饮食现象,而后者也正是本文研究所得出的结论。
[1]庄孔韶.人类学经典导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2]夏建中.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文化研究的历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
[3]马文·哈里斯著.文化唯物主义[M].张海洋译.华夏出版社,1988.
[4]马文·哈里斯著.母牛·猪·战争·妖巫——人类文化之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5]罗伯特·比尔著.藏传佛教象征符号与器物图解[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
[6]马文·哈里斯著.食物与文化之谜[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