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涛
林区人家的狸猫
顾立涛
成功的计划生育与鲜明可见的生活富裕改变了许多中国人的家庭结构,一些不愁吃穿愁寂寞的人开始豢养可以被唤作“儿子”或“女儿”的宠物,乖巧的宠物猫应运走进千家万户。
据宠物猫的主人们说,现在的宠物猫系出名门,血统正宗。不仅外表漂亮可人,而且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我小的时候也养猫,是那种被叫做“土猫”的狸猫。那时的林区人家大多养猫,但绝不是当儿女似的亲来搂去地宝贝着养,自己都要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们没那招猫逗狗的闲情逸致。
那时养猫很有功利性,利用猫捉老鼠的本领从老鼠口中夺下粮食、衣物来间接创造经济价值。善于捕鼠不需耗费口粮的狸猫,相当于家庭里自力更生的一名成员。
狸花猫们长大后,心灵举止好像一下子变得傲气起来,高兴时就蹭蹭自己喜欢的人,不开心就神出鬼没玩失踪,绝对不会去做低眉顺眼主动向所有人示好这类失态的事,和现在乖巧的宠物猫比起来就是不大讨人喜欢;但我总是觉得现在的宠物猫和那时林区的狸花土猫比起来缺少点什么。
听一位朋友讲,她家的宠物猫趁房门没关偷偷溜出去,还没来得及投奔自由,就在楼道里迷失了方向……也难怪,现在的城市建设太单调,一样的楼房,一样的楼道。人是如此想,却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样。
我小时候养的狸猫长得很“跩”:圆圆的脑袋,绿眼球在仿佛描画过黑眼线的吊梢圆眼里闪着神秘的光芒。因为长了一身看似虎纹的棕黑花纹,我们给自家的狸花大猫起了一个相当气派的名字:虎子!
虎子不负威名,扑、跃、腾、挪样样精。不止捉老鼠时风生水起,神情自若,戏弄玩耍于股掌间神似虎戏绵羊,就连上树捉鸟腾空捕蝇这样的高难动作,虎子做起来也是行云流水,信爪拈来。
奶奶说这些本事小虎子是从它妈妈老虎子那里遗传来的,不同的是:小虎子不抓家鸡,绝对不抓;老虎子在世时我很小,关于它的故事是我听来的——
虎子的妈妈是个野性十足的狸花大猫,本事很大,别的猫老老实实坚持捉鼠的本岗工作却是老虎子的业余生活。即便是业余做做,老虎子也猫名威扬地震慑了这一带的鼠群,和我们家一栋房的邻居都不需养猫,家里一样不闹鼠患!
但老虎子最热衷的工作是扑杀家鸡,散养的、笼居的一律不在话下。有人就亲眼看到这位艺高胆大的狸猫像人一样站立在鸡栅外,一爪扶着栅栏、一爪在鸡窝里挥动着,像引领弟子的导师胸有乾坤淡定自若地循循诱导着……而那些每天像长舌妇一样嘀嘀咕咕的鸡们就在空间有限的鸡窝内惊狂起来……每每有人坐实了老虎子的犯罪事实告上门来之后,奶奶赔偿了“鸡只损失”后,老虎子就要挨顿胖揍;此后,老虎子耷拉着圆脑袋,夹着花尾巴会老实好几天。
或许是鸡肉的口感吃起来超过鼠肉,也可能是捉鸡比捉鼠更具刺激和挑战,许是鸡群的躁动会给老虎子带来更大的成就感?反正几天以后老虎子就故态复萌,开始了又一轮的“扑杀鸡只”活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邻里”,直到捕鼠立下的赫赫功劳也不能抵消老虎子名下的斑斑血案时,奶奶做出了痛苦的决定:弃猫!
“丢弃”是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艰难的事情。在豢养过家猫,并产生感情的人看来,那和把自己的儿女丢在野地,任其自生自灭没甚大区别。
强忍不舍,奶奶把对自己完全信任的老虎子塞进书包,父亲抱着这个有体温的书包走上了弃猫的旅途。和那个著名的丢弃宠物老故事很相似,不同的只是弃猫的主人公并没有迷路……当父亲胜利完成任务踏进家门时,老虎子已经在窗台温暖的阳光里抻着自在的懒腰了。
老虎子大约以为,这只是为使日子过得与以往不同的有趣游戏,它并没有收敛自己的行径,偷吃家鸡的“罪恶行径”照旧,“丢弃”也因此周而复往……最后,奶奶听取邻居的建议,让父亲提了麻袋里的虎子踏上南去的列车。
那时的大兴安岭人烟稀少,列车从我家居住的城市向南奔驰大约七八个小时的路程都是荒山野岭。火车开出几个小时后,父亲下车将装着虎子的麻袋放在远离铁轨的山谷里,把麻袋口拧紧压实后解开扎系麻袋的绳子,在保证老虎子短时间内跑不出来后,父亲悄悄离开了。人类智慧使得老虎子没能再次“抢先”回来,在窗台上等待丢弃它的愚笨主人……主人们也在惧怕和期盼的纠结心境中将它难舍地淡忘掉了。
没有了老虎子,邻居家的鸡窝不再突然骚动,无故挂失的案子也没再出现。不再日夜牵挂鸡群的人们放心地过起了平静的日子。
平静却并不长久,老虎子失踪的消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鼠群中传播得比谣言还快。鼠辈们欢腾了!喂猪的豆渣饼被重新粉碎成豆渣,人吃的米、面和着鼠尿、鼠屎再次加工,衣物多了小窟窿,鞋子少了肉……最令人发指的是,这些没有老虎子震慑的群鼠们居然猖獗地在木板搭建的房顶召开运动会:跳高、赛跑、跨栏、炫技热场的杂耍,无一不被夜夜重演,而类似祭典般热血贲张的疯狂交配,更将夜深人静的狂欢推向张牙舞爪的高潮……
人们甜美的好梦被粉碎倒在其次,智慧与地位遭到挑战和蔑视才更让人气结。人们动脑筋想招数:下鼠夹,效率低下、投入过大,聪明的老鼠很快就能识破;投鼠药,效率过高、危害太多,狗和小孩都有误食的可能;人们在与鼠群战斗的过程中记起了老虎子的好,奶奶也在邻人的惋惜声中再次开始心痛和懊悔……很多人家开始张罗向亲朋讨要刚刚出生的小猫,成年狸猫恋旧主的习性大家都清楚,没人会讨那无趣。不过,那个时代家猫属于紧俏物种,哪家大猫怀孕了,不等小猫出世,邻里们就已经开始排号讨要,尤其是外表英武,能力超群母猫的后代更招人青睐。等到小猫出生,排在后面因数量有限得不到的人也会在私下猜测自己在猫主人那里亲疏的排序。好不容易抱来的小猫成长也需要时间,等待小猫长大的过程中,人们拼命咒骂着,却不得不忍受着鼠患的折磨。
一天,奶奶外出归来打开房门的那一刻,隐约感到低矮的门斗房顶有眼睛在盯着自己看。抬头,奶奶的视线和一只独眼狸猫的视线相遇了。
仅有一只眼,却并不怯懦,反而因为所有的情感都汇集在这只眼,眼神出奇地凛冽。瞳孔眯成一条缝的炯炯绿眼不眨动地看着奶奶。奶奶与大猫对视,也用余光打量这位不速之客,皮毛虽然腌臜,却能看出虎皮花纹;体格虽然瘦弱,威风却因站姿挺拔凛凛犹存;奶奶唬了一跳:她面前的这只独眼猫居然是老虎子!奶奶试探地小声呼喊着:虎子、虎子!仿佛怕自己声音过大吓跑了这只屡遭遗弃,又不屈不挠回家的狸猫。奶奶的呼声虽然小,老虎子还是不易觉察地抖动皮毛退缩了一下,眼神里闪出了些微的柔软和怨怼。通过这些细微变化,得到肯定的奶奶放大呼声的同时向老虎子伸出了双手,这次,老虎子实实在在地退了一步。人和猫对持起来,良久,奶奶缩回双手对老虎子说:别走,等我去给你拿些好吃的!迅速取来食物的奶奶放心地看到老虎子依旧伫立在门斗的房顶,奶奶把装了食物的碗放在院内,一边呼唤一边招手示意老虎子下来进食。老虎子向前倾了倾肩,四肢却并未移动,心无旁骛地看着它的主人。又是一阵对视,理亏气短的主人低头端起食碗,将其举放在老虎子的面前。一直看到主人缩回探到房顶的双手,老虎子才放心地低头嗅嗅碗内的食物,歪着脑袋大吃起来。这时,那只瞎掉的眼睛突兀地呈现在它主人面前:闭着的眼皮并不紧合,溃烂的浓液黏附在看不出边际的眼角,仿佛一滴浓缩到无法滚落的污浊泪水……对着老虎子的残疾,主人的老泪却力克褶皱眼皮的阻滞,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就像面对一位无颜相对的老友,奶奶喃喃低语:虎子啊,是我太狠心了,我再也不撇你了,你喜欢抓鸡就去抓吧,咱家养了赔给人家就是了。你不知道吧,自从把你丢了以后,咱这栋房的老鼠就成了精了,糟蹋多少东西啊,闹腾得晚上都睡不着觉……老虎子一边用一只眼全神贯注地看着食碗,一边歪头吞吃着它的食物,主人带着自责的恳求老虎子充耳不闻,这位食量剧增的瘦猫鼓着刚刚还溜瘪的肚子将已经见底的食碗舔舐干净,洗洗再也洗不净的脸,扭身就走,主人急切的呼唤也没能让它回头。
再次失去老虎子的奶奶像祥林嫂一样悔恨自责,向遇到的每个人描述自己和老虎子相遇的每一个细节,复述自己内心的懊悔,控诉自己无法解脱的罪责。
听了故事的人们开始揣度老虎子的经历:不说几百里的荒山野岭如何翻越;也不说风吹雨打日头晒如何忍受;不说上百道的溪流如何穿渡;也不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暴戾天敌如何躲避。单是在没有留下“视”“嗅”线索的绝境中,它是如何确定回家的方向就足够让人捉摸不透的了……老虎子这只卓越的狸猫,用其超凡的勇气和智慧给它身边的人留下了一道不解之谜。
老虎子探家后不久的又一个傍晚,奶奶再次见到了这只让她懊悔不已的大狸猫。还是伫立在门斗的房顶,还是独眼,独眼上还是挂着流不下去的浓污浊泪。不同的是它的嘴上叼着一只两三个月大的小猫,小猫乖觉地低声咪叫着。
看到曾经的主人已经注意到自己,老虎子低头放下嘴上叼着的小猫,见主人没有动作,老虎子又用前爪向奶奶的方向拨弄了一下面前的小猫,小猫又发出稚嫩的喵喵声。奶奶伸手将小猫抱到怀里,她发现这只小猫和小时候的老虎子如出一辙,同样的花纹、毛色,就连鼻尖上那一点俏皮的黑斑都像复制粘贴过来的那样……看到主人将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老虎子又一次毅然地离去了,这一走即是永别。
有了小虎子,奶奶的自责焦虑慢慢缓解了。打扫卫生、抓痒、梳理毛发,单独做些小猫咪能吃爱吃的食物,更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喂给了小虎子。每天看着小虎子一点点变化一点点长大,奶奶开心极了。说来奇怪,自打小虎子落户,我们这栋房子的老鼠开始明显减少:先是看不到了经常在房间里散步的胆大鼠群,再就是半夜的狂欢从稀落到消失。直到小虎子长大到可以上房爬树的时候,这栋房子的鼠患绝迹,就像这里从来没有老鼠闹腾过那样。
“虎猫无犬子”,传奇的老虎子后代继承了它母亲的一切本领:扑、跃、腾、挪,一日三餐:老鼠、苍蝇、小鸟;餐后运动:扑蚊、逗狗、捉弄猪。不过,小虎子从来不抓鸡,不仅不抓,似乎还有些怕的感觉:每次路过鸡窝,小虎子都夹着尾巴、缩着耳朵、耷拉着脑袋匆匆而过,比见了猫的老鼠闪得还快。
因为小虎子的陪伴,我的童年回忆起来很是温暖。我嘴巴动它会用湿漉漉的鼻尖去碰触我的嘴唇。我睡觉它会伏在我的枕头上,身体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很是催眠。有时它觉得伏在枕头上不够表达自己的热情,就瘫软地变身成一个毛茸茸的围巾,严丝合缝地保护着我的小脖子,我在下面费力地呼吸,它在上面放心地呼噜。
初长成时它很淘气,喜欢扑捉一切动起来的东西。妈妈织毛衣,它如临大敌般紧盯着不知何时会滚动的毛线球,时刻保持全身蹲伏肌肉紧绷的出击状态。有人在它面前走动,它会使出浑身解数对付那人的双脚和裤腿,被扯动得前仰后合,也要勇敢地爬起来重新投入战斗。
最可爱的是它从妖孽一般纠缠不休的窗帘中解脱出来,长出一口气后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复杂神情:镇静的迷茫、困惑的自豪。最能满足我小小虚荣心的是,有时候它出外撒欢,我或是寂寞或是故意,站在院子里放声大呼:虎子!不一会儿,这个小家伙就会急急如律令地从房顶、从树上、从木垛、从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各个角落里急奔而来,我不信那一刻哪个人心底不会翻腾出满足的骄傲感。
日子过得飞快,奶奶离开了,我长大了。时光对谁都一样,哪怕是传说中有九条命的妖猫;追着自己尾巴玩耍的小虎子变成了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老虎子……某天,从未夜不归宿的虎子彻夜未归,大家心领神会——虎子老了。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们以为再也看不到的虎子回来了,不过不再是那个神采奕奕虎虎生威的样子。双眼黯淡、嘴口流涎、步履维艰、毫无光泽的皮毛黏附着如柴的身体更显形销骨立。站在门斗房顶上的虎子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能感受到身边凝滞流过的空气。
那天,晚霞红得格外惨烈,夕阳久久不肯离去,不得不离去时,就是一个没有拖延的突然跌落。虎子不肯进屋,不管家人如何呼唤。并用夸张的身体语言明确告诫大家,它是拒绝被抱进房间的。无奈,我和姐妹们只好伏在窗台隔着玻璃向外张望留在院内的虎子。刚刚吃饱的虎子像是要加大餐后散步的难度,低头顶着一只空的搪瓷盆子在院内绕圈。可表情却不是散步的惬意和自在,我们都能从它艰难的前行中感受到它的苦痛,那个苦痛不只来自肉体,更多地好像来自藏在它肉体内的灵异。
我不知道狸猫是不是也有灵魂,但是它也有喜怒哀乐,被关爱时欢喜、被丢弃时哀伤,它们懂得坚守忠诚的重要,也懂得维护尊严的高贵,夜色和困倦愈来愈浓,看不到外面情况的姐妹们还是能听到搪瓷盆划过石子时发出的尖厉声响。
天亮了,小虎子不见了,搪瓷盆停在院子中间,既像一张朝天圆张的嘴,也像一个没有缺口的终止句号。
小虎子再也没回来,我们家也再没养过狸猫。
(责任编辑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