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庆
山隼金羽(中篇小说)
刘长庆
1
——天空是多么的宽广!
凭借谷底上升的气流,山隼金羽像一个精致的纸鸢,平直伸展的双翼羽梢微抖,于空中久久地定格。海拔1100米的山地上空,置身于百米高度时,踌躇的思绪更易于在那种凌驾式的超然中擅自决断了。上旋的热风,被钩刀般快削的喙缘从容地分割;抚擦着两腮边柔软的细腻绒毛,“翙翙”地扑面滑过。远方的云野着意地舍来几缕淡薄如丝的雾隙,荡涤着它那飘然优美的流线型身躯,足够开阔的视野放眼鸟瞰,层层叠叠的光带之下,银色的波光细碎地铺洒在雅鲁河淤湾荡漾的浅道之上,兴安岭连绵起伏的群巅尽显得幅员苍翠,安然而静谧。
孵蛋头一年,暴虐的洪水捣毁了它们的家,三个身形肥硕的儿女转瞬间即被滚滚的激流席卷而去。为了那黄嘴丫子怎么也褪不净的三张大嘴叉子,整个暖季里奔波耗命直至累得啖血的丈夫也在一次心灵扭曲变态的追歼剿灭中,与几只山雀一同撞上了捕鸟人的粘网。五口之家最终只剩下山隼金羽,孑然一身。第二年,尽管它吸取教训地把新居垒在岭东一侧的峭壁裂缝里,尽管与那位莽撞的过客恩怨纠缠,但它好歹是陪伴到了与一双儿女破壳相见之后,才肯分道扬镳。山隼金羽全心养育,最终竟在几个攀岩少年一阵发现的惊喜中端了窝。而后的几个年头里,急欲完成自然使命的山隼金羽从未能如愿以偿,它逐渐意识到自己和自己的同类们果真称得上是濒临灭绝的稀有物种了。难以熬度的时空岁月,见不到雄性的孤寡生活,让这只善于沉思默想的鸟儿一次次地以呼号的形式向空旷的灵宇诘问生存的意义。
“咕嗷——!”
“咕嗷——!”
迎着露水的朝晖,背负着蔚蓝澄澈的天幕,山隼金羽用它那音质沙哑的喧叫,“孤傲、孤傲”地凭空宣誓对这一片领空所拥有的绝对统治权!言外之意,也不难让人聆听出这只看似情形孤傲的鸟儿正在道述它内心世界里无法抑制的憔悴和叙说不尽的沧桑。
此刻,猛禽的面孔刻满了冷峻与懊恼,凝聚的眼环向大地聚焦。初夏的骄阳斜射进低谷,铺照得大地泛满红光。踩挖沙石的力工们在破败的河床上勤奋地忙碌,田鼠赖慈家族更是倾巢出洞,和它们附近的一系列嫡亲们正在午后那懒散的消遣中蠢蠢欲动。初出洞穴的小耗子银毛灿灿,看了就有食欲。晶莹的露珠光芒撒去的时刻,山隼金羽甚至能看清横行于山地土路上的屎壳郎那套令人作呕的劳作,在一程程邋遢的搬滚中慌不择路。茂密的水草覆盖了南砖窑低地的所有坎头,一身轻松的母蛙朝太阳鼓鼓地乍腮,坎头缝隙之间的一段段水洼里,释负地产下了累赘,它们整整一个冬天的一堆堆逗号似的葡萄胎。
这里是呼伦贝尔草原通往松嫩平原的锁匙门闩,也是滨洲铁路西部线的咽喉,公路和铁路就在迤逦东延的狭窄山嵎处交会,山谷的终端衔接着岭顶一侧的落叶松林。从高空瞻望,正在进行着的庞大施工是一条全新的颇具等级的高速公路,它并没有像老公路那样与复线的铁路频繁交叉,而是从谷底就开始依附于山根直伸下去,大跨度的桥梁将斜插河谷,与镇子里的主干道衔接,贯穿镇区,直达山口。新公路虽然于山隼金羽的新家无碍,但整个凹矮的山洼地段所要取得的堆砌路基的大量土方,将不得不从砂礓质极好的南石砾子就地取材,这种显而易见的工作已于五天前开始了。两台挖掘装载机从南石砾子的底层干起,执意地将开采的砂礓装满了前来运载的卡车。这种担忧不是多余的,不出半个月,看似险恶的南石砾子将在当地人的记忆中逐渐消失。而山隼金羽那圆锥形的新窝就搭建在它顶部的几座老坟侧面的一丛茂密的碱蒿里,两枚正被孵化着的花斑蛋像两个于摇篮中亟待醒来的婴儿,令山隼金羽那备受烧灼的心十万火急。
几座老坟的后人知晓施工通告后赶来迁坟。就近的一座孤坟的棺材也在土石的塌方中显露出来,第二天,它在底部的掏空中倾斜;第三天就朽木撒碎地滚下坡去,与土石一同被装载机敛起,装上了卡车。按这个进度掐算,殃及到碱蒿丛中的一对隼蛋,指日可待。山隼金羽不想让自己的倾心所爱也遭受类似的厄运,它毕竟是在孕育生命,与人类那些看似荒唐的行为终归无法苟同。
搬家。没必要再飘忽不定地做那些侥幸的猜测和犹豫了。
2
重新选择的居所距镇区和铁路更远,山隼金羽不打算再让机动车那轰鸣的马达声影响自己日后喂养后代时的安逸;甚至破坏即将出世的新生儿的身心情绪。在更往南边的羊角沟堵头,有一棵歪歪咧咧的一米以上就枝杈横分的老河柳,一条半步即能跨过去的小溪扭扭捏捏地打它的根系旁边缓慢地流过。如此粗壮的大树没有被砍伐而侥幸地存活下来,恰好有赖于它难堪称材的其貌不扬。那些简易的粗枝大叶茂密而茁壮,废弃的老鸹窝,稍动些心思调整,很快就被编垒出了一个结构严谨的框架,接下来的工作要从覆盖的坎头底层挑选出前年枯黄了的干软的长针碱草,这种碱草老河柳下边多得是,但山隼金羽似乎更相信生长在冰流沟深坳里的长针碱草的韧性,它不辞辛苦,一次次地飞去衔来,再用鹰勾的短喙笨拙地将这些干草叶于枝丫间好一阵地穿梭,终于织罗出了又一个新家的雏形,窝的结构更趋于稳固了。
新窝的表层铺垫需要弹性和透吸性能良好的细料,山隼金羽不断地从改道的旧河床的坎头底部掏拽出柔软如丝的水草根。正午的阳光直射到附近山沟的任何地方,滨洲干线那被车轮碾磨得雪亮的钢轨不时地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光芒,格外地耀眼。忙于孵化的鸟儿纷纷离开老巢,借助日光对卵壳的辐射之机,急切地觅食。一切都显得安然无恙。赤麻鸭的孩子们率先破壳,很快就能炫耀地簇拥着它们的父母亲,奔向附近的水泡,一展那天赋的水性。看着赤麻鸭一大家子怡然自得的神态,山隼金羽将其嫉妒的翅膀不住地拔高。
纵观人类那浩大的工程进展,你无法不被他们改天换地的创造力所折服,干得十分卖力,几乎在一种看似无奈的忙碌中跟时间赛跑。山隼金羽甚觉自己的劳作实属微乎其微。
新居搭建完毕。接下来的将是一件看似简单实则特别棘手的工作——将两个正在孵化中的隼蛋挪置于三千米以外的新家去。与其他的猛禽相比,山隼金羽一双鱼钩般锋利的爪子凌厉得毫不逊色,但是,若让它干起这种轻拿轻放的细活,无疑是太为其难了。山隼金羽伫立在窝边,盯着蛋壳质十分脆弱的两枚花斑蛋,好一阵精打细算。
即使三个前趾已经恰到好处地囊括了一枚蛋的绝大部分,锐利而又勾曲的后趾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种在以往的杀戮中惯于掯劲的习性。无论它多么的小心翼翼,一枚花斑蛋还是在多次掀动的尝试中莫名其妙地破损了。山隼金羽懊恼地瞪圆了眼睛,从蛋壳的裂缝向里窥探。里面,一个鲜嫩的生命体在表壳破碎的不适中绝望地蠕动着……
作为母亲,它难辞其咎。
长时间的默哀后,山隼金羽将钩状的短喙探进蛋壳,具有角质膜的生硬舌头在里面一阵吸噬,抬头的时候,沿嘴角蘸涎出了一溜腥紫色的黏液。这只悲哀的猛禽在极度的痛苦中毫不自信地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枚完好的蛋。
眼下,不搬走它,又能怎么办呢?不得已的尝试毕竟还是唯一的希望。
决定搬运最后这枚蛋之前,山隼金羽悲壮地为碎蛋壳里面尚未成熟的生命体举行了自圆其说的天葬。它很快就吃掉了连同蛋壳在内的所有残渣。
懊悔和沮丧很快就在一幕幕混沌的自我安慰中茫然地熬度过去,一切都将沉没在寂静的忘却之中了。太阳在西岭越发急切地隐去了最后上冲的光焰,红霞涨满了巅峰之上的寥阔空间,圣火般的火烧云交织重叠出一片片祥和的色彩,把背面的山峦衬托出一派深重的黛绿。稳定了情绪的山隼金羽伏下身来,和所有正待完成繁衍进程的母亲一样,趴在了自己寄予的希望之上。
像往常一样,装载机收工了。两位劳顿了一天的司机把手套搭在驾驶室的操纵杆上,疲惫地下车,返回了一里地以外临时搭建的简易工棚。按其采挖的进度和坡体的斜度推算,老窝附近在明后两天必将有几次较大面积的塌方。是时候了。山隼金羽决计搬家。
茂密的碱蒿呈扇形地遍布于老窝北侧,既能遮风挡雨,其难闻的苦艾味儿又能令擅长偷蛋的冷血动物们退避三舍。正面,一棵枝杈上生满了硬刺儿的刺玫果树充当家门,这种扎人的小灌木最高不足一米半,稀疏的叶片恰好能过滤一部分晴天烈日的暴晒,让恶毒的日光柔和地照在窝中的鸟蛋上。山隼金羽每次回巢,最先要在东西两侧的树梢上观测一番后再行落地,以散步的姿态,格外警觉地走进这静谧的家。计算了翅膀扇动的弧度,过去的遮蔽物们都成了即将尝试的飞行障碍,要想抓吊起那枚壳质脆弱的隼蛋直接地向空中拔高,不除去一侧的部分碱蒿显然是不可能的。没必要犹豫了,山隼金羽偏着脸,用它那柴刀形的勾喙麻利地向一株碱蒿的茎秆奋力刨去。一棵、两棵,虽不算费力,但正值生长期的碱蒿主干充分地吸食了取之于大地的营养液,它们不断地从嗑破的断茬处分泌出来,这种乳白色的黏液具有相当量的麻醉毒素,撂倒了第五棵碱蒿之后,山隼金羽不光被难闻的气味冲昏了脑子,黏液更通过喉咙刺激了它的神经中枢,它醉汉似的摇晃着,从蒿丛里挣脱出来,有意透吸掠过树梢的阵阵凉风,借以清醒,但怎样攀飞也没能达到那个高度,山隼金羽害怕了,最后一次甚至都没有飞得起来!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张着麻木得无法翕合了的嘴巴,昏呆地瞪视着树根下繁乱的蚂蚁群,它们正在卖力地分解着它回巢前从树梢上反刍下来的一个食丸,妄图寻找到略有价值的食物残渣,羽毛、老鼠那最不易被消化的扇骨和颅骨……
黄昏过后,夜之将至,沉重的暮霭萦绕大地。
计划被明智地拖延至第二天凌晨。隼类没有猫头鹰那么精良完备的全天候眼睛,就其夜视能力而言,并不比人类高超多少。回到老窝的山隼金羽神志恢复得略为清醒了,它反复地用翅膀衡量比照,要想顺利地完成杂技般的抱蛋升空,至少还要再砍倒三棵碱蒿!它做了。这一次劳作的后遗症是它毕生都将对碱蒿这种怪味的植物退避三舍。山隼金羽忍着头晕脑涨,强制自己趴回了即将遗弃的老窝里。
翌日,天色微明,近处的草尖和远处的树影隐约可辨。终于,毫无穿透力的阳光从阴暗厚重的云层边缘透现出来,湿冷的空气预示出这将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趁着不肯成全的老天尚未下雨,搬运工作不能再行拖延了。这是一次难度极大的起落。为了保险起见,除了多次的演练外,甚至还用一枚与隼蛋大小相等的石子做了一次颇具“理论性”的“实弹演习”。
成败在此一举。山隼金羽运足了元气,整组的趾端都必须处于温柔呵护的抱合状态,猛然地弹跳全凭腿与爪子间的关节发力。在那不可有毫厘时差的瞬间——翅膀——翅膀!
——翅膀升空了!山隼金羽升空了!带着它的蛋!
它不想再继续上冲,雨前的高空不但风硬,凝集的水蒸气中盈满了细小的水珠颗粒,蛋和爪尖若被淋湿发滑,必将大大降低拖运的安全系数。但也不该降得忒低,以免地面的嘈杂惊扰了它千钧一发般的小心翼翼。放松些——轻些,再轻一些!爪子要拿稳啊,心更要稳!山隼金羽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偏头抖羽,在阴沉晦暗的空气中钻寻着气流的缝隙。
朝雾沿着山脊向峰巅弥漫开来,渐渐地衔接成了乌云的白尾巴尖。返迁的燕子们极尽地享受着幼雏破壳前的片刻悠闲,它们从容地施展着超低空衔食的捕猎技巧,身姿如电!重载的列车,蛇一样蜿蜒地冲进人类那一幢幢蜂房式的建筑群,牧童早已把牛赶上了羊角沟北侧的草甸。沟口上空的气压在积雾的分化中不断地向外扩散,与横贯而过的对流产生涡旋,山隼金羽再贴切不过地承受着这种来自于空间的推跌,它左右偏斜着身体,用长长的尾翎遏制住一股股气浪,以滑翔的形式飞进沟底。临近新窝,山隼金羽缺乏自信地在上空盘绕打旋,这需要以往从未有过的软着陆。距窝不足三米的距离时,为了达到全身心的稳定,它让两只挑拢的翅膀演绎出了仙子或芭蕾式的轻盈曼姿。
然而,一切都没有恰到好处。当它再次挨近鸟窝的瞬间,一道闪电破空而下,随之的炸雷令山隼金羽猛然一抖,一路颠簸的花斑蛋“噗”地一下,散乱地被风吹向了大地。
“咕嗷——!”一声号叫。那一刻,山隼金羽以为自己的心也与那枚孕育了生命的实体一样,同时地破碎了!
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一切都结束了!山隼金羽奋力地冲向高空,奋力地钻进雨云,它只企图去猎寻闪电,欲把绝望的自身幻化成一个暴风雨的精灵!
3
它叫湖隼花翎,一只地地道道的北方游隼,旅行家。
从湖滨湿地到草原纵深,再由岭西的余脉直达岭顶及东麓,湖隼花翎乘着仲夏之末的拂煦暖风,一路飘逸而来。沿途须与铁路线上驶向内地的火车头并驾齐驱,它努力地与列车的时速保持一致,列车六十公里/小时它亦六十公里/小时;列车达到最高时速一百一十公里/小时,它亦一百一十公里/小时,直到呼啸的列车从路基下面的草坎或铁路的防护林一侧轰出了惊慌失措的野鸟,湖隼花翎才肯趁势俯冲下去,伺机大肆剿杀。繁忙的滨洲西部线上车流不断,游山玩水、吃饱喝足了的湖隼花翎稍事等候,很快就能搭上另一列车。
本想顺岭下绵延的山谷一路去更远的地方闯荡,意外地,湖隼花翎在列车进入长大隧道后的一段独自飞翔中,被一只矫健的山隼当空拦截了。
“咕嗷——!”山隼金羽内心迸发出一股奔放的感情。
那只道貌岸然的游隼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间黑洞,由远而近。渴望雄性的山隼金羽毫不犹豫地向它贴近,企图与它比翼齐飞。在湖隼花翎那过于挑剔的眼神里,这种浅棕色的羽毛瓦亮的漂亮鸟儿真是太罕见了,尤其它那黄金般富有棱角的喙缘,简直是魅力无穷。它稍事犹豫,即刻大幅度地扇动翅膀,降落在一棵落叶松长大的枝杈上。这实在难得一遇,山隼金羽紧随其至,未等施展那满怀柔情的示爱举动,湖隼花翎就不客气地在树杈上左右磨了几下倒钩刁钻锋利的短喙,照着山隼金羽的面颊就啄。山隼金羽猝不及防,慌乱地往后退缩到树杈终端,湖隼花翎那可怖的表情一律涂盖着神秘而诡异的色彩,与周围和睦的气氛极不协调,它紧步撵上,穷追猛打,韧性的树梢大幅度地摇荡。侥幸和惊恐中掺杂更多的是彼此的心照不宣。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山隼金羽“啪”地直伸出左翼,做了个漂亮的亮翅,那副神情滑稽的模样,就像人类在上个世纪的一段暴政时期里曾经狂热盛行过的一种军礼。
无端恼怒的湖隼花翎决计先给这个看似缺少恩爱的母隼来个下马威,以便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完全地控制住它。狡猾的东西挺起了脑门上的几丛冠刺儿,颈部紫白相间的花羽毛也因皮下充血而根根奓立。它凶狠地打它鹐它,这种表达方式很是陌生,无奈中,山隼金羽被迫地做了些象征性的还击,但毕竟不是诚心发狠,被动地谦让竟使眼角溢出鲜血,很快便在它那概不手软的狰狞中任其欺凌地败下阵来。惯于在高空飞行的鹰类极怕体外受伤流血,它们患破伤风的死亡概率相当高,这便是人们很少看到它们偶有伤残的缘故。湖隼花翎的喙钩上黏附着从山隼金羽腮边鹐扯下来的一缕飘忽的细软绒毛,目光夺命般地霸道。一般地说,隼类中雄性要比雌性略小一些。但这种祖始于富饶的西伯利亚寒带地域的湖隼,形体普遍都比较大,湖隼花翎不但健美凶悍,右脚上还套着一枚标志与装饰性兼备的铜质脚环,这使它更显得迥然不凡,用人类社会概用的审美角度去看,它们似乎相当般配。
命运和山隼金羽开了一个相当残酷的玩笑。在它好歹委曲求全的迁就下,湖隼花翎与这只无法向大自然履行繁衍义务的孤鸟搭了伙,成了它临时的姘头。接下来的日子里,事态超乎了寻常的推理,山隼金羽头顶的天空晦暗一片,它遭遇了接踵而来的种种厄运。
每次捕食,湖隼花翎完全应该在被追赶得炸了群的鸟群侧翼兜一个包抄,但这只不怀好意的家伙从不主动摄取,总是倏地刹住翅膀,端立在附近最高的树冠或电线杆上,监督员似的瞭望着山隼金羽的一举一动。一旦它抓获了目标,湖隼花翎就一个俯冲,直奔山隼金羽,劈头盖脸地连抓带鹐,直打得它吐出了口中餐,湖隼花翎才肯叼着死鸟悠然自得地细嚼慢咽。然后,它再略施淫威,逼迫山隼金羽继续捕捉,直到把它喂得半乍翅膀,飞不动了,山隼金羽才能被准予吃上一点点完全是由自己劳动所获的残羹剩渣。夜晚,湖隼花翎独霸了鸟窝,山隼金羽只好寄人篱下地蜷睡在附近的庇荫里,悲伤地聆听彻夜的蛙鸣。
起初,山隼金羽自以为这种新近结识的鲁莽是由陌生感所致,只要用自己的方式加倍地表现,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它的无礼会被它那柔情蜜意的恩爱渐趋感化。但它错了,湖隼花翎日甚一日的毫无廉耻的贪婪和愈加之罪的肆虐,使它渐渐失去了原本的理性愿望,它实质上已经成了它的奴隶!它想一味地感化它,但这种不识冷暖的怪鸟除了苛刻地施展粗暴外,丝毫不尽情分;想逃离它,但它简直就是个甩不掉的赖皮缠,不但时刻对它保持着羁押看管式的警戒,还与它看似情侣般地双飞双栖!那双流浪汉一样善于周游的翅膀,总能把逃遁的山隼金羽迎头赶上后再当空实施迎头痛击。它被无端的歧视挫尽了锐气,像一个饱受虐待的小媳妇,想不失去尊严地承受下去简直是不可能的,失意,落魄,整天被折磨得体毛零乱。左爪的后趾钩挣裂了,腿也略微有点瘸,左侧膀头连带颈部的一大块地方被习惯性的揪扯而残缺得裸露出了粉红的皮肉,在一次无端的大打出手中,山隼金羽几乎被它啄瞎了一只眼睛!
遍体鳞伤、身心憔悴的山隼金羽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承受摧残啦!忧伤的眼睛已变得不再犀利,还总是萎靡地呆瞪着一个地方,显得犹疑不定。然而,这位被吊伤了胃口的彻底绝望了的可怜家伙又该投奔到哪里去呢?它不想成为一只颠沛流离的流浪鸟,它毕竟还算是这个狭窄的空中王国里名义上的女皇啊!
4
无霜期不到八十天的北方大地上,炎热而短暂的夏天就像一场繁华的五彩梦,不觉间已稍纵即逝了,初秋那凉爽的季风开始荡涤了巍峨肃穆的大兴安岭山脉。
冷酷无情的领地征服者其跋扈的程度照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凭忍饥挨打,山隼金羽也只肯沿雅鲁河的河谷地带及周边的野地里踅旋觅食,整天尽逮些松鸦、路基耗子、大眼贼、臭水蛤蟆、蚂蚱蝈蝈这些杂乱货们打发日子,奴隶主对吃似乎不太挑剔,甚至拿那些在飞行的初学乍练中一不小心溜至郊外的小燕子充做佐餐,也能被它颇有风味地细心品嚼一番。它绝不情愿把湖隼花翎引入镇区以外的几处猎场,它们藏匿在岭北和岭南两侧陡峭的山坳后边,——开拓团遗址的黄斑莺哥儿、末拐合作社麦地里的短尾盲鼠和库伦沟林场成群的极北朱顶雀。——这等恶棍绝没有资格与它一起分享!这样一来,尽管在强制性的监督中工作卖力,却终因猎物来源的短缺而供不上湖隼花翎那套暴饮暴食的胃口,它变本加厉地呈现暴躁,于是乎,加倍的饥饿和加倍的惩罚接踵而来。山隼金羽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感到万劫不复!
进入秋天后的第一场雨下得很是透彻,所有植物的叶面都以最最坦然的姿态接捧这无数来自于天空的甘霖,山嵎里到处响彻着铺天盖地的敲打声。
“哗……”
“哗……”
骤雨随风飘淋,巨浪般地一阵紧似一阵。老河柳下面的小溪暴涨,湍急的水流翻卷着一层层被雨滴击落的鸢尾花那藏蓝色的叶片,一路沿途漂浮。
闲饥难耐。躲进密林中的湖隼花翎两天没得进餐,它枯燥地瞪着一双放纵无聊的眼睛,又开始向山隼金羽相机寻衅了。扑打它,鹐咬它,抓挠它,湖隼花翎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坏的招数来借以发泄!这一回的袭击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回,山隼金羽全然麻木了,颈部被雨淋湿了的羽毛间渗出了淡红的血水,翅膀的两根大羽也被折扭得掰曲弯翘,它睥睨着湖隼花翎,毅然没有逃窜,也没肯闪避,虚妄与仇恨完全交融在一起,它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可憎的湖隼——求你了——杀死我,杀死我吧!我后悔莫及!
如果追求生存也需要吞噬苦果的话,我情愿为我当初那充满了生命情趣的一声呼唤和一见钟情的当空一截——付出代价!
阴损猥亵的湖隼花翎不择手段,在山隼金羽未得以片刻喘息的瞬间里,蹦上它乍翅难收的脊背,狠狠地掐住了它的脖颈,粗暴而毫不费力地强奸了它!
在鸟类看似通常的事态关系中,至今仍有许多违逆于动物行为学范例的未解之谜,人类依据为自己框定的人格取向去裁判在自身群体中的善恶划分,我们甚至无法去研究鸟类如何也会有这种近似于无赖般的流氓习性,在这无矩可循的自然感知里,唯有丛林法则定夺一切,仅靠那种最为常态的人间道义是无法品评动物世界中那些随处可见且又不可理喻的不近人情的现象的。
5
雨过天晴,彩虹隆重地拱起了一道魅幻的天桥。一只瓦灰色的眼环乌黑得像戴了一副黑框墨镜的雄性游隼降落在沿线铁路信号机的壁板上,看那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从远道而来,又将往远道而去,不经意地在此稍做片刻的歇翅而已。
自以为是维护王国拥有权的湖隼花翎煞有介事地充当起了领地的捍卫者来,依仗着身材偏大,威吓地向这只游隼发起了干预性的进攻。面对张牙舞爪的强敌,过路的游侠颇具风度地停顿,谦让了几招,然后,异常老练地发起反击。这是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恶战,两只雄隼从天空扭打到树梢,又从树梢厮杀到地面,激烈的程度可想而知。战后,胜利的空中猎士以雍容的姿态,无意忠告它的手下败将,更无意亮出那种傲视八荒的狡黠攫取些什么,它只身再次飞上了那架信号机的机柱顶端,漫不经心地梳理了一番羽毛,稍事歇息,又拔身掠过刈割过的麦地,惊鸿般地向远方翱翔去了。这位将要迁徙到相对温暖的越冬地越冬的匆匆过客与这片天空毫无缘分。
自以为占尽了优势的湖隼花翎被打得一败涂地,羽毛蓬乱纷落,喙缘豁裂至呼吸孔,具有角质膜的硬舌头畸形地翘向喙外,微量地涎血。眼睑半覆,翅膀歪斜,身体的内伤也像是不轻,浑身不住地抽搐。重伤后的湖隼花翎变得略带些温和,却也不肯过多地放弃自己残存的权威,被奴役惯了的山隼金羽依旧殷勤地献上来一只僵直的小嫩鸟,但鹰类那种角质化了的喙和针刺般的舌头在摄取食物时是起着重要作用的,湖隼花翎恐怕是伤得有些不中用了。
傍晚或是更早些的时候,湖隼花翎带着满心的自卑和丧气,莫名其妙地在这片领空中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意外的变故使山隼金羽从一种强权的束缚中侥幸地解脱出来,它赢得了最为宝贵的自由。除了累累的伤痕和不堪回首的往事外,唯一幸存的,就是它偷下在一个废弃多年的鹰穴里的三枚有着褐色迷彩服一样的花斑隼蛋!
那是它一段孽缘后的悲惨结晶。
现在,山隼金羽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堆砌自己的小天地了。鹰穴是一个突出于陡峭山肋上的不足两米深的岩石裂缝,庞大的岩体悬不可攀,避风向阳,但就其时下的节气而言,要想成功地孵化鸟蛋,概率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能再耽搁啦!新的自信驱使着山隼金羽不顾一切地敛衔干草,充填它的孵化室。现在,能否让这几个不合时宜的小生命安然无恙地破壳而出,就看山隼金羽能否有超乎寻常地体现了。它没命地打拼。
气温偏低了,早晚时刻尤为明显。山隼金羽无法外出觅食,它必须紧紧地搂抱隼蛋,向它们传递母体的恒温,并须反复地掀动,以便让蛋中孕育的胚胎能够均匀地受热。等待,心如火燎的等待。也只有不经意的鸟从洞缘边偶然飞过时,山隼金羽才能腾出片刻的时间迅速地实施抓捕,但这种守株待兔式的获食方式根本就填不饱肚子,由此熬度下去,身体的热量也会随之衰减,它那被长期奴役的瘦削体质能否堪任日后一大段喂养期的艰辛劳顿,看上去也忒强其所难了。疲乏、消耗、饥饿感,一切都被承做母亲的强烈欲望所漠视和淡化,从洞穴里眨闪着的一双火一般热烈的眼睛里,谁都能认可山隼金羽那份死心塌地的倔强!
感谢上帝。接下来的几天全都是难得晴朗的好日子。趁晌午十足的日光能替代体温传热的间歇,山隼金羽展翅飞向高空。
一只毫无逃遁经验的斑鸠仔子很快让它解了馋,饥饿感消失了,山隼金羽渐趋恢复了被长期践踏了的自尊,它极力地当空攀高,然后举翅颔首,以平生固有的尊贵风度,巡视它的故园。历经了卓绝的苦难和沧桑,不屈不挠的猎手依然故我,也概不怀疑自己,它绝对是这片领空中生杀予夺的至尊,独树一帜的君王!
季节的交替在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中日趋一日地逼近。绿色隐褪前,最先将初秋的迹象悄然缀上山野的是那些沿铁路路基两侧防护林中的阔叶杨,它们那桃形的叶面一挨季风的扫荡就争先恐后地泛黄;接着,榆树叶子开始干涩卷曲;阴坡的黑桦也渐现出季节的衰相;遍布于岭北一侧的山腰上的苍郁的柞叶对季节的感知较晚却变色迅速,稍不留意就把一片山坡染得一片绛红。漫滩的野草已不再劲拔,与曾挺举过灿烂的桔梗花托一起,绒毛般随风摇曳。
蒲公英的种子被吹得狂飞乱舞,雪花般飘扬的姿态,在起降不定的犹疑中为明年的再生而揣测着全新的生命落点。虫儿们忙着钻地变蛹,老鼠赖慈家族的成员们全都激动得眼放贼光,相互协调地往来于田畦与地穴之间,大肆偷窃。山隼金羽还不急于惩治这批以家庭为集团的盗窃团伙,赖慈家族的绝大部分成员都将是它为即将出世的雏隼储存的超级奶酪。
它更愿意将捕获的东西带进窝中,趴在蛋上两不耽搁地揪扯闲食,没用多久,整个鹰穴里到处飘覆着白花花、乱糟糟的鸟毛,这些东西比干草更加隔凉和保暖。
恩惠于大地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峰峦的侧面冲着它那炫耀的光芒,岭上的气温在这一时刻会骤然下降。忙不迭至的山隼金羽顿感失职,慌乱地掉头飞回岩洞。
但这不是它的错,一枚原本就已不太寄予希望的隼蛋在表壳裂缝的自然破败中流淌出腥臭的脏水。凭借母体的全心感应,山隼金羽再真切不过地触摸到了另两枚蛋壳内部确有着极不安分的生命在顽强地鼓噪、蠕动!
6
拂晓最先浮现在岭脊的一片森林里,让冰凉的露珠挂上了悄然泛黄的草尖,直到时近正午,云开雾散,一束热烈的日光懒懒地射进洞口。就在小河套结出冰碴儿的这个早晨,两只幼隼奇迹般地问世啦!
最初的隼雏丑陋无比,脑袋形同赘疣,只在脑颈延伸至背部的一些地方虚伏地长有乳白色的细绒,稍一风干就柔软地飘忽起来。大眼睛鼓鼓的,被一层厚厚的蒙睑遮覆,青肿得就像淤血的脓包。它们的心脏每分钟至少像要跳两百次,致使全身酥酥地传感着电波般频率极高的振颤。近于半透明的娇嫩皮肤很快就由粉红色冻成了黑紫色,脖颈处一道道清晰的血管里穿流着父亲给予的桀骜不驯的血液。趁母亲清理吞咽那些黏腻的碎壳时,两只弱不禁风的小家伙哆哆嗦嗦、一边一个地钻进了她暖融融的翅膀窝里,立刻使山隼金羽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新奇而又强烈的柔情。
“咕嗷!”一声孤直的号叫,不知是出于获得了一种巨大回报后的神圣与骄傲,抑或是对未来毫无仰赖的担忧感叹,反正要想承袭这一段日子里的大悲大喜,非得耗竭心力不可。闭目假寐的山隼金羽以天空为背景,于梦中开始崇高地履行起做母亲的职责。
傍晚,一张咧开了的大嘴巴从笼罩母爱的翅膀下伸了过来。“叽呵!叽呵!——”哀叫声起初羸弱,逐渐变强。再过一段时辰,另一个也从另一扇翅膀下探出了脑袋。一声声饥饿、饥饿的号喊,像凌驾于黑暗之上的高频旋律,声声刺痛了妈妈的心,尽管它此时也一样地腹中窘涩,因长时期孵化而倍显溃疡的口腔甚至都流涎不出一汪可为孩子们解渴的津液。亲昵的呵护根本不起作用,新生儿对食物的渴望出于本能,不可抑制。一钩残月绕至洞口,迟迟地向西偏移。按正常的家庭结构推理,从此时到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正当仰赖于父亲去衔回母子们的口粮,但这个奢望是不可能出现的了。面对饥饿,无论是文学那种粗线条的着意描写,还是利用高科技手段精心拍摄的欣赏与科普兼而有之的声色俱到的自然解析,任何一种形式上的演绎都回避不了动物们的饮食习性。人以食为天,鸟亦以食为天,从诞生到终结,食物对所有的生命都有如灯油一样的不可干枯!
翌日,山隼金羽终于熬度到了明媚的阳光照进洞来,它悲壮地撇下一双饥寒交迫的新生儿,奋力地冲向猎场。
它很快就顺手牵羊地衔回了一只肥硕的洞田鼠。还好,嗅到血腥,两只柔毛里还保留着一丝活气儿的幼隼发疯了似的搜寻着气味,蛙泳似的扑来,尽管那两张格外夸张的大嘴开放的程度大大超出了颅径两倍,最先也不能喂食硬质的东西,那将不利于消化吸收,这一点,山隼金羽清楚得很。于是,它十分挑剔地剖掏出田鼠血淋淋的内脏,刚刚把食物送入一个的大嘴,另一个就跌跌撞撞地趁机将脑袋探进了母亲的口腔,没命地向里掏食。心都快被它揪出来啦!别急呀!个个有份儿!吞噬后的幼隼激动得全身暴跳!第一次喂食的成功令山隼金羽信心倍增,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它不辞劳苦地施展着卓越的捕猎技巧,尽心竭力地将尚还保持着体温的鲜嫩肉糜轮番地塞进孩子们那亟待充填的嗉囊。
它总是厌倦伏击时的等候,尽管内心烦躁,却也要长时间默默地去倾听老鼠和大地的接触。每次回巢,孩子们早已冻个半死,但只要有食物充填,就能让这顽强的生命一次次侥幸地死灰复燃。没过几天,两只雏隼先后睁开了玛瑙般乌溜溜的大眼睛,表皮也滋生出了一层质地粗糙的茧层,蹒跚起来也不必再腿与翅膀并用地向前匍匐了。又过了不久,除了腹底和腋下,洁白的绒毛遍布全身,但这种纤细如丝般的绒毛隔寒能力极差,要想使它们活命,唯一的手段就是不停地搂抱不停地吃,山隼金羽顾此失彼。成长的进度和气候的偏差使食物的需求量大得惊人,这其间偏偏又发生了意外的饥荒,从空中向下观察,几伙勤奋的猎鸟人带着粘网和捕鸟笼子在开拓团菜地和库伦沟林场附近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按其类型推断,除了一种扣笼之外,其他翻陷式的捕鸟机关对隼的威胁性一般不够大,最具危险性的是粘网,一旦被它粘住,逃脱的希望几乎是零。山隼金羽对粘网有着再心酸不过的见识,更相信人是最善于破坏生物链的一种狡猾无比的怪物,它的母亲、姊妹、丈夫,都因撞入了它们的魔掌而在自然界中蒸发般地永远消失了。这个铭刻心头的记忆,是靠高昂的代价获得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到正待喂养着的一双儿女,不敢随意冒险的山隼金羽明智地将这一地带划归为飞行禁区。从雅鲁河河谷北侧到末拐合作社麦地之间的情况也相当不妙,一对游击的猫头鹰在此暂且扎营,封锁了整个路段。白天,它们幽灵似的在老坟地的人工林里兀自伫立,但短尾盲鼠和附近的赖慈家族数量上的锐减足以说明,猫头鹰的夜袭非常奏效。望着自己的领地再遭掠夺,山隼金羽一筹莫展,同其他善于全天候工作的猛禽无法比拟,山隼不光体型最小,也没有锁定目标的生理结构,单从视网膜上看,视力照匹配完备的大型鹰类相距甚远。
要想弥补长途奔袭的耗时,山隼金羽就必须一刻不停地劳作。要命的是,两个小家伙从不给它喘息的机会,只要稍有余暇,满脑子里尽是那两张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大嘴和“叽呵”“叽呵”的吵闹,搅得心神片刻不宁。它嗖嗖不闲地在镇郊与林莽间穿梭,进化了的形态极适合于这种流弹般的速度,这也是它获取猎物的最佳手段。每一次口衔猎物抵达家门口,它都累得乍翅难收。两只成长茁壮的小家伙渐渐被区分开来,略大的一只叫杂隼花子,另一只叫杂隼太郎。大约过了第三周,它们的翅膀和尾部都象征性地生出了箭镞般齐崭的翎条。
就在猫头鹰离去的那个月牙如钩的子夜,几头莽撞的野猪趁着黯色,对菜地以外的撂荒地进行了一次犁地式的大规模清剿,赖慈家族在隐蔽处深藏的地下窝点几乎被全部捣毁,必要的食物储存是它们整个冬天赖以活命的本钱。那些好歹熬过了夜猫子暗杀的残余分子又一次面临了灭顶之灾,在家族解体、各奔它乡的悲痛永诀别中,又眼巴巴地看着山隼金羽一个飞捕就把它们敬慕的长老抓上了天。
为了冬眠,青蛙开始向河汊和池塘的深水层下潜,食物菜单越发匮乏单调了。
强劲的秋风将秋彩剥蚀殆尽后,斑驳的树叶雪片儿般地坠落。不久,大地一派素霜。
7
在这万物萧条、鸟兽藏踪的蛮荒时节里,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已经自顾不暇了,若再喂活正值旺长期的一双儿女,结局简直无法想象。其实,即便是在利于繁殖的最佳时节,也要有近半数的雏隼在成长期夭折。
从冰瘤沟直飞到二道沟、三道沟、四道河子,超出了领界范围的山隼金羽一路上没有发现一只鸟。一种亟待的力量催促它不断地爬升,掠过小金山阳坡的侧梁时,它窥见了一只正在树冠上悠然荡枝的大灰鼠。为了不让孩子们忍饥挨饿,山隼金羽决计向它挑战。它盘旋一圈,立刻制定了攻击计划。从高空俯瞰,它必须从东南方向沿着峰体的倾斜度迅猛地俯冲,抓起灰鼠后顺势攀升,然后将它当空抛掷到下方的一块林木稀疏的空地上,摔死它!整个战术成败的关键全凭速度。这憨头蠢脑的家伙显然是在树洞里待得过于憋闷了,偶尔溜出来放风的,转瞬的战机耽搁不得。在空中已经定位了俯冲角度的山隼金羽提醒自己,下手要狠,爪钩一下子就要钳破它的内脏,使其在空中既没有力量与它搏斗,下摔时也无可能亮出滑翔的姿态。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山隼金羽有如箭在弦上,掉转身形,调整翔姿,“嗖”地向灰鼠俯射下去。它于高空中后拢着翅膀,让身体最大程度地减少空气的阻力。人类曾经精确地测算过这种终极杀手惊人的时速,甚至每小时超过两百公里。对静止目标的攻击估算更是少有失误,袭击一蹴而就,当匕首般的利爪借着巨大的冲刺力,“嚓”一声,毫厘不差地抓透灰鼠那柔软的身体时,豪无防备的灰鼠才勉强地挣扎着扭过头来,嗤开了啮齿类惯用的两颗并生的熏黄门牙,勉强地进行自卫。不能反遭其害,快!啄它的眼睛!在山隼金羽狠毒的搏击下,灰鼠所有的感觉器官全部失效了。它被丢在了空中,团缩了的身体重重地摔向斜岗,几乎是在它刚一砸到岩面的同时,紧随其至的山隼金羽也在距其不足一米远的地方收拢了翅膀。
欲将比自己身体还重的大灰鼠带回老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山隼金羽也只能评估周边的地势环境,一段距离一段间隔地程程搬运。它最后竭尽全力地降落在鹰巢的石砾下边,怎么也直飞不上去啦,翅爪并用地攀缘,几经周折后,总算将这个长尾巴的大肉袋薅进洞来。“叽呵、叽呵”的哀叫声变成了“喳喳喳!”充满个性的一连串硬响,像明快跳跃的音符,这是发声带转向成熟的明显标志。杂隼花子和杂隼太郎兴奋地挨近洞口,力不从心地帮忙拖拽。两只幼鸟长势喜人,新生的羽毛鳞次栉比地从绒毛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很快便从背部与两翅和尾部的长翎相衔接了。随后,一层淡黄色的长绒蓬勃地遍布了头部,这使它们的两个小脑袋看上去就像两朵尚未被风吹散开去的蒲公英。能反刍出废弃的食丸后,它们的饮食变得随意而不挑剔了,但食量却是与日俱增。
尽管山隼金羽所向披靡,但搜索不到目标也会令它望眼欲穿。领地以外的长途奔袭虽然频频得手,却也是耗时又伤力。四周鸦雀无声,唯有镇郊炊烟缭绕,要想获取更多,就必须去冒更大的风险,它像窃贼一样地闯入镇中心那些砖石混凝土结构的屋宇间,穿房越脊,去搜寻麻雀和家鸽。它的铤而走险达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一次,在老屋顶,被它擒住的一只笨重的家鸽险些被家猫掠夺了去,欲载重从工业烟囱飞向一处独立豪宅的铁皮顶盖,半路实在坚持不住了,下坠到距地面不足三米的高度时,迫于无奈,它把家鸽丢在了马路当腰,被一位出租加棚摩托车的司机捡走了。它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经历着类似的险象环生。
这是一个倒霉透顶的秋末,气温的骤降使大地过早地下霜上冻,随后,秋雨连绵的气象却迟到地降临。夹带着沙尘的风暴过后,大颗粒的雨点砸在了覆盖着厚霜的小乔木林和灌木丛上,一经冷冻,便给这些残枝败梗附挂了一层稀薄的糖浆,看上去一派晶莹剔透。
秋末的雨点格外地沉重,打在岩壁上的雨花有力地拉长了抛物线,迸进洞内,弄得半面御寒的垫草湿漉漉的。空手而归的山隼金羽垂头丧气,它被冷雨激得瑟瑟发抖。
杂隼太郎和杂隼花子的羽毛日渐丰满,这一变化连它们自己也都感到无比惊讶,仅从体貌上看,多少也略有几分与母亲的相似之处,但是细细端详,它们似乎更多地兼承了父亲的遗传特征,头颅和爪子都很大,芦穗般耀眼的色彩从脖子一直向下延伸到腹底,相比之下,杂隼太郎似乎更多一些湖隼花翎那种粗犷撒野的成分。望着嗷嗷待哺的一对隼仔,无能为力的山隼金羽无可奈何。它猛然想起了开拓团菜地里的黄斑莺哥,是的,这么糟糕的坏天气里,捕鸟人是不会铺设机关的!想到这儿,山隼金羽抖擞几下,一纵身,果敢地飞出洞去。重峦叠嶂,雨雾茫茫,人类进步了,生态退化了。故园如此的窘境,让疲于奔命的猛禽满眼尽现了季节性的苍凉。它扇动着被雨水浸透了的沉重翅膀,迅捷地绕过障碍,超低空滑翔,充分地利用敏锐的知觉,弧转周折,终于在一条人和牲畜兼踏的地头垄台下轰出了一群慌不择路的黄斑莺哥。这些整天在机关暗器中幸免于难的小鸟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无论从哪个方向逃遁,山隼金羽都能把它们逼至末路。它将杀死的鸟尸藏好,再不辞辛苦地搬运。黄斑莺哥虽然能鸣奏出世界上最具灵性的婉转歌乐,身体却是轻巧偏瘦的,一只不足以让孩子们填个半饱。好在它们已经学会了撕扯和大块头的吞咽,既为母亲争得了部分因喂食耽搁的时间,也磨练了它们的喙力。
当它口衔爪吊着战利品,急飞回窝的时候,灾难又一次的不邀而至,杂隼花子不见了!
正欲惊诧,听到了“叽喳、叽喳———”的怪叫,是从洞外的巨岩下边传来的。忙蹿出洞去,一只白嘴巴子的老黄鼠狼佯装顺便路过地隐进了树林。看到母亲前来,杂隼花子放量地炸喊,是饥饿感导致它长时间守望后的跃跃欲试,还是与杂隼太郎在进食中发生了争执,反正,很难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才使它从洞口摔落下来,这种情况是不为常见的。杂隼花子生动的大眼睛格外恐惧,它的翅膀受了伤,或许会妨碍它日后的飞行。就在好歹将杂隼花子弄进老窝的时间拖延中,藏在隐蔽处的食物多半被老鼠偷走了。
一家三口又陷入了困境。
操劳过度的山隼金羽被冷雨激得发了高烧,在扭打中弄得泥泞的身体滚烫得像一个热烈的火球。几次全力以赴的无功而返后,它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面色阴森,最终也不得不束手无策地认定,无论再经过怎样的努力,也只能勉强地喂活它们其中的一个了!也就是说,它现在必须狠下心来,让受了伤的杂隼花子活活饿死!抉择之中,这种看似极端残忍的生存手段实则是再朴素不过了的自然法则中的普遍信条,往往更是哺乳动物以外的各类母亲迄今沿用着的一个亘古不变的惯例。尽管有其狠毒的一面,但至少保住了另一个。
标志着成熟的飞行羽毛密集而规则地长满了杂隼花子的周身,它的爪和喙要比太郎的略长些,显然是只雌隼。
这是每个年头都必将经历的一段最为艰难的日子。洞外淅淅沥沥,洞内冷气侵袭,大地在雨水的浸泡沉睡中似乎没有了尽头。无法再被兼顾的杂隼花子,被无情地驱逐出了用体温相互间传热的范围以外,湿漉漉的身体粘滚着陈旧的鸟毛,趴在那里,任凭怎样地哀鸣眷恋,不堪负重的母亲也无动于衷。山隼金羽半蒙着眼睛,剩余的目光冷酷无比,它只肯与杂隼太郎交颈取暖,坚决不肯给予另一个舍弃了的亲骨肉以一丝的安慰和救助。……停雨前的最后一个卓绝的夜晚,谁也无法想象那种前所未闻的震撼,安乐死的执行者——母亲的钢喙残暴地刨入了奄奄一息的杂隼花子的脑髓……。掩饰不了负罪感的山隼金羽故作心无旁骛地将沮丧的头颅探向穴外,瞥眼从森林的罅隙中不断荡涤的雨幔,不忍再回首。巢穴的堵头,被饥饿折磨得麻木不仁了的杂隼太郎,正在饥不择食地饕餮着同窝姊妹那尚存余温的尸体……
惨淡的朝晖预示了巴望已久的晴日,天空又泛出了广袤无边的湛蓝,无法从悲痛欲绝中解脱出来的山隼金羽疯也似的窜上云霄!
昨日的悲伤,似乎在一刹那间都已远去了。在遥不可及的天际里,大自然使太阳的每一次升起都充满了庄严而隆重的氛围,金色的阳光啊,笔直地刺透翻卷的云幕,渗射进因多日的潮湿蔓延而倍感晦暗的鹰巢。洞内显得空旷起来,孤然守候的杂隼太郎特别安静地伫立于巢穴中央,幼稚的面孔处处表现出返祖的顽根。毵长飘逸的绒毛全部隐褪,光滑浓密的金羽标明它已不再依赖母体的热量为其提供呵护保暖了,且还为未来的独立性承袭了各具不同的角色,内部厚实的夹层部分扮演着隔温的功用;外表色彩斑斓的则具备防水遮雨的性能;更多的长羽翎则是为了增助它日后的攀升力而层层披挂的飞行大氅。经历了旷日持久的食不果腹和一次次丛林法则的熏陶锤炼,这位未来的一代君王的性命得以最终的保全,代价极其残酷。
8
时值临冬,岁暮天寒。河套两岸水域狭窄的部分路段,冰碴随气温的日趋下降而逐渐地向中间衔接,浪花很快消失了踪影,冰层下面,虫儿似的小柳叶鱼三三两两地游窜。刮向漫滩的劲风紧贴着摇曳的草面回荡,红筐柳的长枝上附饰了一层灰白色的粉霜,看上去茫然一片。成群的极北朱顶雀经过长途跋涉,降落在各个沟塘的林子里。
这其间食谱虽然单一,却很充足。
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体态完全大于母亲的杂隼太郎只肯在洞口以外的狭小平台间怯生生地蹦来蹦去,对天空似乎毫无兴致。焦虑的母亲害怕了,不能赶在冬天之前学会飞行的笨鸟,结局是不得而知的。每天,杂隼太郎摆动着企鹅一样慵懒的身段,跌跌撞撞地被母亲从岩洞中轰撵出来,再一溜跟头地栽至岩底。不论母亲怎样地催促追逐,佯装不知其中意图的杂隼太郎也只管在林地间钻蹿奔突,后来,单凭长跑的运动速度训练,它已大大超出了母亲的腿力,叼紧食物的母亲引诱地在它头顶上小弧度地盘旋,而杂隼太郎即便是凭空弹跳,也从不尝试着张开翅膀,真有股子依憨卖傻的意味。从出生到上天,一般的山隼只需四十余天即可完成这一过程,可这只弱智般的呆鸟,天空对它似乎永远地遥不可及。心急如焚的山隼金羽鸦噪一般地厉喊敦促,杂隼太郎却越发行为怪悖,违逆常理。
不管杂隼太郎怎样地抗拒飞行学习,领航试飞的母亲也总是反复地示范教练,推擎烘托,无限的耐心执着不减。傍晚,不思进取的杂隼太郎在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怒斥中浪荡地蹦上岩顶,享受着早已为其预备好了的晚餐。
洞口以外,呼啸的北风预示着严冬指日可待,杂隼太郎对飞行越发不上心,就越容易被散养得心宽体胖,满心忧患的山隼金羽绝定从明日起削减对它的食物供给。
终于有一天,一群被称为“老牛哞”的飞行速度缓慢的松雀贸然地闯入岩石下面的落叶松林里。为了鼓励杂隼太郎对天空产生向往,山隼金羽特意将松雀围赶到杂隼太郎的头顶上空实施抓捕,它大范围地穿插迂回,炸了群的鸟儿啁啾丧号,亡命奋飞。山隼金羽放声地呼唤,将抓伤了的“老牛哞”当空撇向杂隼太郎,杂隼太郎一面忙乱地对栽落下来的伤鸟按个实施最后一击,一面扑打着翅膀,几欲腾空助战,但这种近似于欢呼雀跃式的冲动根本上不了天,杂隼太郎第一次领会到自身的构造也是为了创造这种高效率的空中猎食而先天设计的,它不由得频频试翅,羡慕而崇拜地仰望优雅于空中的风驰电掣的母亲,很为自己以往的愚钝而暴跳如雷。
那晚,即便是在空间有限的岩隙间,忽然被紧迫感折磨得彻夜难眠的杂隼太郎,依旧耐不住性子地挥动一双充满野性与张力的翅膀,模拟翔姿。它没有意识到母亲神情的冷落,更没有察觉到因天气的变化而在它心头掠过的一丝不祥的阴影。
第二天果然是一个寒冷而气压偏低的日子。望不见一丝半缕的云系,灰蒙蒙的阴霾笼罩着刚刚苏醒了的北方大地。将杂隼太郎赶下岩石的山隼金羽顾不了太多,它必须去巡视领地,以便在严冬到来之前,了解这一广泛范围内与自己生存利益息息相关的生物动态。这绝对不是小事,忽略不得。迎着细碎零星的雪花,它在斜穿过一大片火烧迹地的运材便道上,顺便地抓了一只名曰“苏雀儿”的极北朱顶雀,它显然是打前站的,仅按经验推算,一待大雪封山,这种适应能力极强的山雀便会成群结队地如期而至。冰封后的雅鲁河下游的老鸹林,丝毫窥测不到飞龙的踪影;从馒头山到开拓团以北的大片麦田里,唯有包裹着严霜的麦梗茎茬齐崭;从林木稀疏的岭上到植被退化了的河谷,破败再明显不过地堪于往年。
时辰临近中午,大片的雪花越发稠密地漫空直坠,搅闹得视线扑朔迷离。抵达领界的山隼金羽牵念着杂隼太郎的处境,急忙掉转路线,在不着边际的雪空中仓促地穿飞回巢。罕见的大雪铺天盖地,想到被弃置于一片雪海中茫然不知所措的杂隼太郎,它那一双在冷得透骨的雪野中无法伫立过久的稚嫩的爪子,山隼金羽顿感自己即将又一次面临重大的失误与不幸,———它倾其一切养育的孩子啊!快攀回岩洞去!——坚持住!——等妈妈回家!
雪下得越来越猛,能见度低得分辨不清五米开外的任何景物。山隼金羽瞬即为自己的眼睛附闭上一层淡白色的蒙膜,那是它特有的第三眼睑,是在发动攻击时穿行于林间或空中障碍而为眼部提供保护作用的一副超薄防护镜。
飞临“宅院”的山隼金羽不住地凌空大叫,盘旋侦测,降落在杂隼太郎经常驻足的几个落脚点,拨开深厚的积雪,顿时心生绝望。飞进巢穴,洞内不但寂静得可怖,连往日那稔熟的家庭气息也已荡然无存。它不甘心,继续在附近的山林之间踅旋奔嚎,只寻得雪厚盈尺,落地无痕。掏空了林地间的每一处可以藏身的草坎,灌满了深雪的洼地边缘,窥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难到被一直惦记着伺机下手的老黄皮子捉了去?翔至它在对梁阴坡的潜洞,却早已是大雪封门。
山隼金羽丧失了最后的信念,不得不愤慨地认可,它唯一的孩子,它全部的希望——已被冬天埋葬!
它情绪败落地伫立于杂隼太郎最爱长时间驻足的地方,巨岩下面避风的凹槽一角,这是唯一没有覆雪的岩窟,上面却布满了比雪还白的一层鹰粪。山隼金羽那一双急切的、因雪光的聚焦折射而灼痛无比的眼睛呆滞地投望着这苍茫混沌了的缤纷世界,呻吟吊唁,绝不足以抒发悲壮;多舛的命运,让往事更为不堪回首。悸蹦的心脏,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
雪停了,板结的大地斑斓点点,阒无音信。
“咕——嗷——”凭空传来一声尾音拖得足以嘶乍了嗓门的呐喊——不是幻听——这高亢的宣告绝对是从再真切不过了的三维空间传来!
循声望去,一只激昂的猛禽,背负着浩瀚的宇幕,驾驭着呼啸的林涛,刹那间呼号而归!
——初始飞行的杂隼太郎颇似一枚由远而近的抛掷物,一个跟头栽砸在母亲的怀里。
“喳、喳、喳!咕嗷——”
“喳、喳、喳!咕嗷——”
转瞬间,母子二鸟悲喜交加,即与风啸为音乐,翩翩起舞。
杂隼太郎为自己天才的无师自通而余兴未减,豪情满怀地向母亲频繁亮翅,展示它一路遭逢辛苦的酸痛肌肉,还有促使它飞上天去的坚韧而耐久的工具——翅膀。一根翎条显然是在不规则的扇动中遭遇了障碍物,震裂了的羽管里浸入了殷红的鲜血,但这些也按捺不住它炫耀的欲望,又开始在母亲面前隆重地演绎了鸟类进化过程中的最终成就——飞!
杂隼太郎率先做了一番热身式的振翅动作,使每根羽毛都各就其位,它不习惯地就像大型水鸟一样地需要助跑,将地面的雪层扑打得花里胡哨,然后,凭借惯力和坡体的陡峭,旭日般地冉冉升起!尽管它很难于把握飞行时的平衡与爬升,双翼也达不到每秒四拍的强频率,弯子转得更显得不够灵活,但它终究没有被大雪掩埋,且还勇敢地飞上了天!杂隼太郎有意地避开树梢,得意忘形地做了几次降落点的角度调整,端举着颤抖的翅膀,再一次让母亲欣赏了它那笨拙的着陆。毕竟是在初学乍练阶段,失误总是在所难免,重在不断尝试。
那是一个令无私奉献的母亲无比欣慰的夜晚,深邃的夜空,繁星璀璨,整个猎户座完好地展现在洞口以外的天际里,异常醒目。杂隼太郎依旧不肯停顿对飞行的狂热,即使是夜里也依然勤奋,它在星月满天的夜幕中有如蝙蝠一般盲目地蹿飞。
——如果它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猛禽之子,与生俱来地潜藏着旁者无法预测的本能意识,无论对其施与何等的教唆、强制,甚至沿用暴力的手段迫使其依循一种程序化了的教条主义概念而过早地期望其完善升空,其结局兴许完全于事无补,只需等到时机到来的那一刻,仅靠自然感知的驱动,它自当会听凭上天的精神感召!
9
一段时间里,被迫分散混居的田鼠赖慈家族已经迅速地繁衍了两代,并依据数量的倍增而逐渐在其他族系中赢得了主体地位。这种祖始于洼谷湿地上的鼠辈尽管繁殖迅速,冬日的行径还多半隐匿于雪层下面的涵洞之中,但它们唯一的弱点却是都有着一种膀胱上的家族性遗传病史,足迹所至往往留下尿液,尿液会被紫外线加以反射,而山隼的眼睛恰好具备一种观测紫外线的圆锥体,这种能力使它们静展于空中时,赖慈家族的行径几乎为捕猎者标示出了一幅详尽的路线图,与其他鸟类不同的是,猛禽直观的双眼可以提供双重的视觉点,侦测同一目标时,得以精确地掌握目标物的深度。杂隼太郎在山隼金羽的陪伴下,充分地开发利用自身储备的天赋,轻而易举地学会了搜捕这种美馔珍馐的技巧。
杂隼太郎在母亲赐封的领地上,展开了更为广泛的猎食项目。
然而,热衷于飞行的杂隼太郎愈加表露出它父亲的那种野性奔放的诡异气质,对这种十拿九稳的空中狩猎逐渐缺乏耐心,它更善于富有刺激性的空战。母子轮番地俯冲攻击,足可以对付一只草兔。循蹈传统,此时的山隼金羽理当远离家乡,去开辟另外的领地。但它对杂隼太郎的莽撞实在是放心不下。它一路紧紧尾随,翔姿曼妙。母子协同,急撵着一群落荒而逃的苏雀儿,杂隼太郎冲动地抓了一只,只在空中就将其撕裂扯碎,吞噬下去。它们在追逐嬉戏的赶杀中怡然自得。
啊!飞行——携自己的爱子在自己的领空上惬意地颉颃!聆听寒流撕裂冬云时的痛喊;鸟瞰那山峦的剪影越来越小,无垠的陆地板块飞舞着,向后层层隐退!
突然,在前边亡命突奔的鸟儿们全都遭遇魔法般地倒悬于空中,混做一团地挣扎扑打。——不好!它们撞上了粘网!想阻止一路追随的杂隼太郎,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山隼金羽一个急速的冲刺,抓住了粘网的丝线,拼命地向下揪拽。粘网两侧的插在雪地里的竹竿被它拽得倾斜啦,顶端的边线也下斜得再明显不过地暴露出来。“叽喳!叽喳!——”——孩子!快逃哇!
在这生死系于一线的紧要关头,一概不顾及附近危机四伏的杂隼太郎猛然看出了门道,它迅捷地一撩翼,箭似的射上了云霄!
在恐惧之前,奋不顾身地完成了必然壮举的山隼金羽乍叫着,不顾一切地呼打扇击着扭断了的翅膀,却觉得自己的双爪被粘网那精细的网线越缠越紧,果然跟粘住了似的无法挣脱。直到耗竭了所有的力量,依然对这种羁绊深感莫名其妙,它最后也不得不像同期被捕获的其他苏雀儿一样的倒悬在悠荡的网面上。那一刻,天空似乎永远地可望而不可即啦!
另一类猎手的欢呼淹没了它绝望的号叫!
“这家伙的爪子可真厉害,粘网都给撕坏啦!”
“看哪!它的眼睛嚓嚓的,像打闪哩!”
“甭说没用的,快解爪子,弄断了就不值钱啦!”
“霍!它、它妈的把我手都鹐出血啦!”
一切最终都归落于喧嚣后的沉寂。它终于如此贴近地看清了人类那双贪婪无度的眼睛,汗虚虚的面孔五官,因意外收获而刻意夸张了的豁唇大嘴,黑黄残缺的两排烂牙,一笑即喷出一股股熏呛的烟草气味。成为这等刁民的俘虏,山隼金羽甚感羞煞难当。直到被摘解下网来,也没弄明白这种纠缠不放的力量终归源自于什么原理。无论怎样反抗,到底还是被塞进一个铁丝编制的圆笼里。自感收获颇丰的捕鸟人兴致勃勃地收敛了捕猎工具,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似的告别了与其类似的同伙,奔向胜利的归途。叮当乱响的破自行车在凸凹不平的山道上颠簸不止,挂在车把上的牢笼更是磕撞跌宕,在这有限空间内的碰摔中,山隼金羽用力地撕嗑樊笼,但金属的强度使它甚觉逃脱无望。不觉之间,仿佛万木皆枯的悲凉森林逐渐变得遥远了。山隼金羽将满心的委屈和忧伤越来越广地扩散在弥漫的天际里。是的,有的遗憾可以弥补,有的的确无法从头再来。盯着变幻莫测的云墙,它几欲振翅飞向天国,去拜求神灵,肯请其回答它对生命终将灭亡前的一个最为终极的考问!飘忽的幻想遁去后,难熬的时光就像地平线一样的漫长。它无法抛开一个念头,未来的天空——将永久地消失了它的踪影!
短粗的捕鸟人喘息地蹬踏着自行车,这是一个寒冷得令人呼吸不畅的下午。
它被他拎入了一个莫测的世界,他的家。
捕鸟人的脾气也很操蛋,一进家门就事事不如意地破口大骂。室内光线昏暗,酸臭气熏人,窗户蒙钉着塑料布,外面的风一吹过来立刻大肚皮似的向屋里凸胀。炕里晦气的被褥,地面破损的家具,门后戳着断了柄的开山大斧头,锈迹斑斑的缺齿大锯,四壁开裂的土墙上尽挂些破烂家什,秤砣、狗皮、猪苦胆、大蒜辫子、牲口套,再有就是砖地上的各类鸟笼子,里面尽是些有吃有喝不思蓝天的雀游子,这些原本就灵舌厉喙的家伙们早已经成了捕鸟人实际意义上的帮凶,一将它们带到山上,便打嘟噜地漫天招徕,为刽子手诱拐自己的同类。
捕鸟人抖开早已闷死在布袋子里的一大堆僵雀,他的两个女儿立刻围拢过来帮助数数,数到一百个时,捕鸟人把这个整数装进了一个塑料袋,小女孩问:“为啥一定要一百个啊?”捕鸟人告诉她:“饭店拿一百个鸟,再搭上一只鹌鹑,这道菜就叫百鸟朝凤,两百块钱一盘哩!”他把数好的死雀再重新装回布袋,厉声嘱咐两个女儿:“瞅好这只雀鹰,跑喽我敲断你俩腿。”就走了。
山隼金羽在狭小的笼子里蹦过来,倒过去,徘徊踯躇,显得十分胆怯。
天黑后他回来了,盯着笼子里的山隼,极度失落地怨叹道:“这许大夫上哪儿去了呢?”
大女孩端来一大碗黏乎乎的炖菜,捕鸟人将铁笼也提上了桌,坐下来,直眉瞪眼地审视着他的战利品,他与它总算有条件仔细地相互打量了,他让它想起了杂隼太郎的爸爸——湖隼花翎。他被热酒辣得出了汗,火星一闪一闪地抽烟,摘下帽子,露出了农民的圆脑袋,他过早地谢了顶,一缕湿漉漉的鬓发从侧面拐上来,粘贴在黑亮的前额上。他一边喝酒一边用筷子招惹捅逗着笼子里的隼。晚上,一家人都在一个骚气熏天的铁桶里哗哗地撒尿。耳闻目睹了人类的卑劣龌龊,山隼金羽很为自己是一只隼而倍感幸运。凌晨的屋内很冷,四壁透风的地面浮旋着轻盈的鸟毛,一阵手忙脚乱的筹备之后,贪得无厌的捕鸟人又早早地出发了。
小女孩似乎对山隼金羽很感兴趣,总爱长时间地与其隔笼对视,看它眼睛里流露出的谜一样的忧怨,憧憬着它在高空翱翔时曾有过的气势和魅力,这种长时间的心灵沟通难免易使人心生怜悯,即便对方仅是一个不谙世故的幼童,她多么的善解鸟意啊,是那种不必通过语言就能交流的玲珑女孩,它趁机向她寻求谅解和拯救。她渐释了怀疑的距离,向笼内伸来一根肉虫般的小手指头,山隼金羽既不自负,又从容不迫地用喙缘轻轻地蹭了几下她那娇嫩的小指甲。然后它挨近她,等待她突发善心。——放了我吧,不过是举手之劳!小女孩转头对大女孩说些什么,大女孩真的打开了笼门,但仅向里边丢了只死鸟,随即又将笼门带紧了。
山隼金羽这才感到自己真的饿急了,但它毕竟是隼,是鸟中的贵族,只认定以自己亲手的杀戮为食肴,概不以暴弃的死尸为对象的。
傍晚,捕鸟人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小女儿向他陈述了山隼的绝食,捕鸟人看看笼子里日益萎缩的鬼鸟,笑道:“傻丫头,啥人家能养得起这么狂的玩意儿,它光吃活食!”他从另一个竹笼里抓出一只秃尾巴雀,掼入铁笼。魂飞魄散的秃尾巴雀让山隼金羽无视般地甚觉荒唐可笑,——你我同为笼中鸟,还有必要逞露那种生杀予夺的王者之尊吗!山隼金羽仅靠往日的荣誉感支撑着坚强的意志,以其惯有的高傲,维持着最后的生命耐力。它常用瞬膜遮眼,神情抑郁,对小女孩的同情更显不屑一顾了。连这羔羊般温顺的小人儿都不肯去放生,这世界还有什么能够指望的呢?
小女孩再也不忍心面对它那双幽怨的眼睛啦!最后一次地向父亲央求,捕鸟人仅用一句言简意赅的粗话回答了她:“放了——放了就飞不回来啦!——像你妈一样!”
一天,神秘兮兮地忙个没完没了的捕鸟人兴致勃勃地撞开家门。“许大夫回来啦!”他喊着,仿佛这是一个顾盼已久的喜讯。然后用一件破大的棉衣服遮掩住铁笼子,乐颠颠地奔向大街。山隼金羽立感到身上沾染的那股酸臭气味被隆冬纯净的冷空气顿然稀释,它以为许大夫那里至少也要比他家强,也许捕鸟人整天念叨的许大夫是一个饲鹰的人吧?既然是大夫,更有可能治好它翅膀的损伤。它又忽地想起了杂隼太郎,不知它是否已适应了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
许大夫其实是一个专为四等公民治疗牙疾的远道庸医,一见捕鸟人抱来了鸟笼,便迅速地兜售出两包由过了期的阿斯匹林和罂粟葫芦碾磨的自制特效药,打发了那个捂着半面腮帮子不肯离去的患者,关上店门,拢了拢马鬃似的长发,极尽所能地掩饰着惊诧人心的发现,与捕鸟人挑剔地攀谈起来。一进这屋,山隼金羽就蓦然地意识到自己将要与这个世界永诀了!它看到了室内阴森可怕的拐角摆放着一只雪鹄和一只谷仓猫头鹰的标本,这是一种来自于冥冥之中的预感,不可抗拒地逼真。它无论如何也排遣不了这种彻底的畏惧与绝望,嘀嘀咕咕地饮泣哀伤起来。与江湖游医那套诡诈的心计和阅历相比,靠捕鸟谋生的人的主见和申辩能力终归有限,他更不擅长拨打那种长时间的类似生意场上讨价还价的交易算盘。“行啊,反正我做的也是无本生意,你就掂量着给吧。”经一再强调因翅膀的折残导致的器质性的病变而不得不略打折扣后,最终,仅以三十五元的低价好歹成交了。并且,捕鸟人还需帮上许大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忙。替他到对面的夜市买回一条白毛巾,看许大夫戴着厚厚的皮手套伸进笼子抓隼,出于本能,山隼的双爪死命地扣住笼子里的横杆,掰都掰不开!
“这家伙真狠哪,皮手套都给咬漏了!”许大夫嚷着,让捕鸟人将毛巾抹平,然后,他手法娴熟地将山隼金羽的翅膀按个叠裹住,再将隼身缠扎得不留一丝余量,用橡皮筋勒紧。
无力挣扎的恍惚之中,山隼金羽只感到意识模糊,渐趋地丧失了感受的能力……
它就这样的被放入了冰柜……
10
不死的是精神,有可能。在人类的帮助下,山隼金羽非但没有遭受其他鸟们那种刀俎火烹的厄运,反且获得了看似永恒的存在!历经千百万年残酷的自然环境精选下来的超级物种的标本,真是令人感动。
许大夫果然是一个人兽兼能的高手。他在山隼金羽的身上倾注了极大的爱心,做工是多么的精细啊,甚至最最细微的部分也都毫不含糊。他首先用那套未经消毒的治牙工具掏空了它的躯干,强韧的筋腱也被剃除了,镶入钢丝的框架,然后根据造型的需要,矫正它的雄姿。在一截被油漆漆得瓷器般考究的弯木上,山隼金羽矫健的身形常备不懈地保持着高度警觉的势态,勇猛欲扑的神情是那般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不出一丝的死板和痛楚。许大夫再将翅膀压低一些,这样更能体现出一种静止待命时的超然美感;再让它的头稍微偏转,仿佛正在凝神专注地聆听着来自于远方那余音袅袅的嘈杂,傲悍而威慑。他又动用了画龙点睛的灵性,在一抽屉拔下来的肮脏蛀牙和预备给各类鸟兽镶嵌的玻璃眼珠中,到底寻到了一双再合适不过了的山隼的眼睛!看哪!深嵌于眼窝中的闪烁着寒光的玻璃眼球是那般的盛气凌人,犹如两颗透视星辰的钻石!冷峻犀利地审视着四周的世态!
审美观念经典又精明的许大夫后移数步,眯起那双艺术的慧眼,远距离地端详他的倾心杰作,哇——,他完全被它的风采吸引住了,它那轩昂的侧影,好似一幅逆光的国画!
是啊,连这般完美的标本都能炮制成功的人,还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不出来哪!
许大夫以区区五百元的价格将山隼金羽出卖给了一个盗卖木材的商人,再由他投其所好地转赠给了铁路上的一个主管车皮计划的处长,成了他重金行贿前铺垫的一块敲门砖。从森林来到草原,这不仅仅是一个地域上的区别,更能显露出非凡的象征意义。每当贵客来访,处长的家人也已习惯了沿用处长的口吻向客人介绍道:“兴安金隼——最濒危的物种了。”他们家这么标榜,足以佐证了它的稀有和金贵。再几经官宦间搭建的那种相互利用的感情辗转,山隼金羽最终竟然成了主抓运输的副分局长的家庭装饰品。
它从地狱步入了天堂!
跻身于名贵的陈设之林,看惯了丑陋的权钱交易,真有一种融入了主流社会的荣耀感。山隼金羽傲然地呈现在宽大客厅最显眼的主墙一角,足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珍惜程度。左侧是聚拢的落地窗帘,重纱的面料祥云朵朵,胜似仙境。晴天的早晨,一抹阳光总是最先透过窗棂,照在山隼金羽的肢体上,一切都显得至纯至净地绚烂。就近的窗台上盆花姹紫嫣红,馨香清郁。右侧是一幅泼洒张扬的丹青墨迹,更能衬托出山隼金羽不可企及的显赫,那些豪华家具,古董电器,充其量不过是些摆设罢了。除了窗外的变迁,室内仿佛是个没有了季节的盎然世界,邻楼的灯光错落有致,昼间,偶有飞鸿掠过般地惊现,这闪念伴随着刺激魂魄的向往,寻找了千百种理由之后才得以发现,那是被沙尘暴卷起的塑料袋临窗划过。
临近毕业的寒假,副分局长读大学的千金带回了男朋友,一个贫困山村勉强周济出来的大学生。多子穷家造就的白面书生仁义又腼腆,胆怯又顺从,好啊,就跟干捡了个儿子一样!副分局长两口子兴致勃勃地为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跑工作,偌大个家就撇交给两个恋人掌管了。千金在家原本就说一不二,同学也多,趁机搞了几次家庭聚会,让欢歌笑语充满了整个单元。一日涮火锅,闹得客厅热气蒸腾,虽是些无主题的聊天,却都那么的畅快尽兴。卡拉OK、吟诗赋词,尽显才子倜傥才女风流。轮到千金的男朋友朗诵了,他一直把在千金家的这些天看成是自己一生中最值得享受的温存时光,便起身瞭眼窗外的雪尘,又慢性地转至山隼金羽的近前,彰显出对猛禽的敬畏之情,他回味以往似的伫立许久,仿佛那鸟儿已然幻化成了一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生命体。男孩试图要表现出自身并不具备的某种品质,非想说点什么来抒发一下不可,他清清嗓子,把一位诗人曾为一个民族留下的一首小诗吟咏得字正腔圆:“假如我是一只鸟,”他说,“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同学、校友们纷纷聚来,凝望那只定形不动了的陈年干隼,一同拓展对前途诗意的理解和对自由无限的遐思,“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那男孩忘情地喊道,“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是谁的诗呵!那般地隽永凝练,纯粹似火,只需一个不经意的闪念,便足以戳破和灼伤任何一颗冷漠的心!
就近的一个女生惊喊道:“看哪!鹰眼流泪啦!”所发生的一切是这样的突然,他们都凑得更近,甄别这一最为明晰的情愫,仿佛那鸟儿不但焕发了活力,更有了灵魂的触点。它究竟是在感怨什么哪?是时空的吝啬?岁月的无常?还是生命的脆弱?抑或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它玻璃体的眼球上凝集了一层涮火锅时的水蒸气,浸湿了眼睑附近的一部分羽毛而已。
那一刻,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玫瑰色的光环中。窗外,风雪扬起了一片尘埃,扑向城市的霓虹,什么都被淹没在刺眼的闪光里……
(责任编辑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