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闺怨诗的宏观比较

2015-03-17 23:26米丽萍米丽英
关键词:闺怨和歌意象

米丽萍,米丽英

(1.韶关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2.上海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33)

在中国诗歌史上,闺怨诗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占有重要地位。顾名思义,闺怨诗即抒写闺阁中少妇、少女的思念、忧愁和怨恨的诗。我国最早的闺怨诗见诸于《诗经》的《卫风·氓》。汉魏六朝时,闺怨诗获得长足发展,南北朝时代编撰的《玉台新咏》里收集了很多闺怨诗。唐宋时代的许多闺怨诗可谓是唐诗宋词中的上乘之作,咏唱至今。

日本文化从衍生到发展都深受汉文化的影响。闺怨诗在奈良时代就由中国传入日本, 《玉台新咏》是其中代表性的诗集,深受万叶歌人的喜爱。享有日本“诗经”之美誉的《万叶集》,其万叶歌体的五七音形式也是在汉诗五言、七言的启发和影响下整合而成的。[1]所以说万叶和歌的形成与中国汉诗有密切的关系,是日中文化交融的结晶。平安时期的日本诗界致力于汉诗文的日本化,既消化吸收汉文化的精髓,又固守着本民族的文化心理和传统审美意识,将日本本土精神与中国诗学融合[2],酿出和汉折中的“国风文化”,形成自己独特的歌风,如《万叶集》的朴素雄浑,《古今和歌集》的优美纤细、哀婉伤感,《新古今和歌集》的空寂幽玄、余情余韵美。这三本歌集中,收录数量最多的是四季歌和恋歌,恋歌中闺怨歌又占了很大比重[3]。

虽然和歌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结晶,但是由于两国的历史变迁、社会环境、人文风情、审美理念等方面大不相同,在诗风歌风、创作背景、题材范围、创作视角和常用意象等方面肯定也不尽相同。以下具体分析之。

一、题材范围不同

中国古代朝代更迭频繁,既有太平盛世,也有兵荒马乱的乱世。文学是对社会万象的反映,体现在诗歌上则为中国诗歌题材广泛,既有粉饰太平盛世之作,也有反映民众疾苦、揭露社会黑暗的诗篇。反映在中日闺怨诗上的差异则为,中国闺怨诗描写范围更广,除了一般的思妇怨、弃妇怨之外,还有许多诗歌描写“征妇怨”、“宫怨”和“商妇怨”。古代统治者频繁发动对内对外战争,经年累月的征戍,一方面使征人、役夫有家难归,另一方面使无数思妇居家独守,所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汉乐府《十五从军征》)的说法也并非夸张。“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泣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自首。”(高适《燕歌行》)这首诗倾诉了征人久战不归与闺中少妇两地相思的哀怨,对征人思妇注入了深挚的同情。“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妇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有应。”(李白《关山月》)这首诗描写了征人思妇两地相思的深沉痛苦,更突出地表现了怨战、厌战的情绪。

日本由于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一直到平安中期,都少有内忧外患,所以与中国边塞诗相似题材的“防人歌”在和歌中所占比重很小。“防人歌”指奈良时代被征发到九州守卫海防的兵士及其家属咏唱的歌谣,大多描写兵士远戍边疆的凄苦哀怨之情,父子、夫妻生离死别的悲切情怀,以及思乡恋家的关山明月之思。[4]“防人歌”中相当于中国“征妇怨”的和歌在《万叶集》中收录仅略略数首,为留守在家的妻子回赠戍边丈夫的赠答歌,在以后的敕撰和歌集中更难觅其踪。如“我が背なを筑紫へ遣りて愛しみ帯は解かななにかも寝も (我夫遣筑紫,我心爱恋深;衣带不宽解,心乱和衣眠)”[5]、“草枕旅の丸寝の紐絶えばあが手と着けろこれの針持し (结草以为枕,旅途合衣寝;衣纽或又断,且持此针连)”[6],这两首和歌只是描述妻子对征夫的思恋之情,担心戍边生活的清苦和关心丈夫的冷暖,没有中国征妇那种对战争的怨恨、对战死沙场的恐惧和对统治阶级的愤恨之情。为什么中日闺怨诗中的“征妇怨”诗歌会有如此大的差异?究其原委:其一,日本“防人”三年一换,没有战争的恐惧,“防人”没有生命之虞,所以征妇们只有对丈夫生活的牵挂和对丈夫浓浓的思念;其二,敕撰歌集多为御制产物,收录的多为贵族子弟的风花雪月之歌、宫廷贵族内部的“歌合”之作,歌人们根本不知戍边之艰辛,也无法理解留守贵妇的苦盼思恋之情。

宫怨诗专写宫女以及失宠后的怨情。“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集一身”,揭露了帝王嫔妃成群的现象。嫔妃们最终逃不掉失宠遭弃或命赴黄泉的厄运。此类令人扼腕的悲剧,催生了中国诗史上众多的宫怨诗。“君思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李商隐《宫词》)、“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白居易《昭君怨》)、“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暗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白居易《后宫词》),这几首诗皆揭示出“君恩无常”是古代宫女忧怨之情产生的根本原因。

大唐盛世时长安城商贾云集,留守商妇则独守空闺,因此出现了很多描写商妇的闺怨诗。商妇们怨恨丈夫的重利轻离别、约而无信。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唐刘得仁的《贾妇怨》:“嫁与商人头欲白,未曾一日得双行。任君逐利轻江海,莫把风涛似妾轻。”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这些诗或描写出商妇相思别离的凄寂,或描写出思极而恨的哀怨。 “商人重利轻离别”是导致商妇们忧怨的根源,而其社会根源则在于大唐盛世时的商业繁荣昌盛。

日本和歌集有众多哀婉伤感的闺怨诗,却很少有涉及到宫怨和商妇怨题材的歌作。究其缘由:其一,和歌集多为敕撰歌集或御制歌集,是在天皇亲自编撰或监修下最终完成的,所以和歌中没有宫怨诗也在情理之中;其二,歌人多为皇室、贵族和僧侣,身份尊贵,直到江户时代才出现世俗社会和商业文化的鼎盛期。

二、描写视角不同

中国古代很多闺怨诗其实多为男诗人以女性视角所作,模仿女性口吻来表达思念幽怨之情。虽然是男子作闺音,但是却以细腻的笔触、娴熟的技巧描绘了闺中思妇深沉凄婉的离情别绪,千百年来为人们反复吟诵、玩味。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晏殊《木兰花》),这些诗词写得委婉曲折、幽怨哀伤,将闺中思妇的忧愁郁闷、幽怨感伤表现得深曲婉丽、淋漓尽致。

除了以女性视角作闺怨诗以外,还有很多男性诗人借闺怨诗表达怀才不遇的郁闷情怀。屈原在《离骚》中以香草美人自喻,把不受重用比喻成美人害怕迟暮,引起后代文人的共鸣,于是怨妇便成了文人表达政治失意的重要载体。如李白的“长相思,在长安。珞纬秋涕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纬望月空长叹”(《长相思·其一》)、“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长相思·其二》),这两首诗表面上是写相思之情,其实是借相思寄怀才不遇之情。

与男诗人统领文坛相比,中国古代的女诗人可谓凤毛麟角。班婕妤的《怨歌行》,诗中首次用秋扇被弃来比喻君恩中断,反映了宫妃失宠后的苦闷生活和幽怨之情。李清照的《一剪梅》:“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描写和丈夫赵明诚分别后的离愁与相思之情,愁而不悲,深切动人。中国古代文坛上极度的阳盛阴衰,与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制度关联极深。在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的风俗、男尊女卑的训谕、“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封建纲常伦理,成为剥夺了女性接受教育的堂而皇之的借口,只有极少数书香门第的女眷才能饱读诗书。

相较之下,日本诗史上的女歌人则繁花似锦,如小野小町、伊势、紫式部、清少纳言等在日本古代文坛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究其缘由:其一,日本从漫长的母系社会到女性天皇称雄的奈良时代,女性是受到尊崇的。尤其是平安后期的摄政关白时代,贵族们为了能将女儿嫁入皇室,实现自己作为皇族外戚掌握国家实权的野心,费尽心血培养女儿在和歌和汉诗方面的修养,所以这个时期女性的文思才情丝毫不逊色于男人,创造了平安时期女性文学的辉煌。[7]其二,日本古代盛行“访妻婚”制度,男女双方婚后各居母家,夜晚男到女家造访,暮合朝离。[8]早期的“访妻婚”中,女性占有婚姻的主动权。自从平安后期武士政权建立以后,女性地位从尊到卑,婚后贵族男子可以一夫多妻,女性却必须严守贞操。在这种极不平等、极不稳定的婚姻关系中,女性们不但要忍受思恋的痛苦、孤独的煎熬,还得品尝被弃后的伤心绝望。因此古代日本人的恋爱意识中带有苦闷、忧愁、悲哀的消极性情绪特征,很多女歌人留下了哀婉忧伤的情感哀歌。“やすらはで寝なましものを小夜ふけてかたぶくまでの月を見しかな (若信君难到,酣然入梦乡。更深犹苦候,淡月照西窗)”[9]183、 “嘆きつつ独り寝る夜の明くる間はいかに久しきものとかは知る(叹息无闲暇,独眠到晓时。迢迢怨遥夜,此情君可知)”[9]164、“恨みわび乾さぬ袖だにあるものを恋に朽ちなむ名こそ惜しけれ (哀哀空怨恨,两袖泪难干。情痴堪憔悴,清名枉自怜)”[9]202,这些和歌都是女歌人对变心男人的泣血控诉。

和歌中的闺怨诗主要描写思妇怨,其中很多是男歌人以女性视角所作。在“访妻婚”制度下,男女夜间相会,朝晓离别,上演了无数“拂晓冷月照离别,良宵苦短悲欲绝”的悲剧。如:“有り明けのつれなく見えし別れより暁ばかり憂きものはなし (仰看无情月,依依悲欲绝。断肠唯此时,拂晓与君别)”[9]93、“逢ひ見ての後のこころにくらぶれば昔は物を思はざりけり (一夜难解相思苦,相见还需恨离别。情深绵绵语难尽,思恋之心且更浓)”[9]133、“明けぬれば暮るるものとは知りながらなほ恨めしき朝ぼらけかな (破晓须分手,别君悲切切。明知夕又见,犹自恨朝晖)”[9]161,这几首短歌切合“朝晓离别”的主题,描写了饱受相思煎熬的恋人在良宵苦短的喜悦与温情之后,离别时反而愈加缠绵爱恋。

思妇们的朝晓离别让人哀叹,弃妇们的忧怨更令人动容。“思ひつつ経にける年のかひやなきただあらましの夕暮の空 (经年相思终无益,日暮晚天期盼情)”[10]199,是男性站在女性角度吟咏的恋歌。女主人公意识到自己今晚又要独守空闺时,表现出极其悲观的情绪。“あしびきの山鳥の尾のしだり尾の長々し夜をひとりかも寝む (野雉深山里,尾垂与地连。漫漫秋夜冷,只恐又独眠)”[9]9,此歌借用野雉夜晚雌雄分山而栖的习性,由野雉长长的翎尾起兴,谕示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比喻女主人公孤单凄苦的悲伤心境。

“访妻婚”下的闺怨歌所吟唱的并非仅仅是女歌人的心声,还有追求真爱的男性们内心的凄楚,只是此类主题的和歌数量极少。下面这两首和歌都是对负心女子的谴责:“契りきなかたみに袖をしぼりつつ末の松山波越さじとは (可记湿双袖,同心发誓言。滔滔滚海浪,哪得过松山)”[9]130。“松山”紧靠大海,但从未被海浪淹没过,所以日本古代男女山盟海誓之时,常说“如果我要变心,除非海浪滚过松山”。主人公用此歌来谴责负心的恋人。“あはれともいふべき人は思ほえで身のいたづらになりぬべきかな (无人问寂寞,断肠有谁怜。岁月空蹉跎,吾命近黄泉)”[9]139,此歌也是讲述男人被对方所弃的悲情故事,悲切地咏叹出歌人被爱情背弃后的难忍痛楚。

山口博指出,中国的闺怨诗描写思妇的思念和忧愁,日本则把男子思念女子的诗也叫做闺怨诗。[11]中国的闺怨诗大部分是男子以女性视角所作,和歌中的闺怨诗除去部分“代言作”,基本上都是歌人们抒写自己的所思所感。与中国诗歌的“诗言志”不同,和歌不言政治,多写风花雪月之事。摄关政治以后,皇室衰微,没落贵族意气消沉,歌人们把自己的梦想与热情、对现实的失意与哀伤全部倾注在和歌世界里,恋歌成了他们寄托情感的方式。

日本和歌里,有很多僧侣作者,且令人惊讶的是僧侣们常作闺音。为什么日本的僧侣会钟情于恋歌创作?其实日本僧侣多数出身高贵,学识渊博,没有清规戒律的约束,是披着僧衣的高级文人,所以僧侣们花间情怀、吟风弄月也就不足为怪。“わが恋は松を時雨の染めかねて真葛が原に風さわぐなり (我恋似青松,冷雨染不红。遍野葛喧闹,绿叶翻秋风)”[9]178,此歌表现对薄情女子的抱怨心情。“今来むといひしばかりに長月の有り明けの月を待ち出でつるかな (夜夜盼君至,不知秋已深。相约定不忘,又待月西沉)”[9]66,此歌是素性法师以女性的视角感发而作的一首闺怨歌,委婉地表达了一种失望与怨恨之情,塑造了一位轻信男人诺言、痴心苦等的楚楚可怜的闺怨女子形象。

三、风格与修辞手法不同

中国闺怨诗具有不同的时代特征。 《诗经》、汉乐府中的闺怨诗语言率真朴素,揭示了女性在夫权制度下的悲惨遭遇,有着严肃冷峻的现实观照和批判精神。魏晋的文人墨客极力抒写悲怨哀思之情,刻画女性心理细致入微,在精致华丽的风格中含有淡淡的伤感和闲逸的怨情。南北朝的闺怨诗更加注重文辞的雕琢和堆砌典故,远离社会现实,拘囿于春花秋月、男女恋情框架下描写怨妇之怨愁。而唐代闺怨诗在表现内容上突破了男女恋情的局限,将视角扩展到更广阔的社会领域,以边塞的景色、生活和古往今来的历史事实作为广阔的时空背景,使诗歌的艺术境界变得深远,风格雄浑刚健、沉郁顿挫,壮美与优美兼备。宋代婉约派的闺怨词,表达上均深婉曲折,含蓄蕴藉;豪放派的辛弃疾、陆游也通过对女性闺怨的描写,诉说他们政治失意、功业难就的悲苦情怀。

总体上看,中国诗词更多地趋向于磅礴恢宏,重于表现深厚、高致、宽阔的情趣;而日本和歌追求小巧纤细、阴柔哀婉的审美情趣。地形狭长、四季分明、自然灾害频繁,这些自然特征酿就了日本民族精微细致、多愁善感的天性。他们追求与自然融合,心物一体,敏感地把握季节的变迁。日本本土的人文风情,育成了和歌偏于含蓄、自然的审美情趣,以及以内心体验为主的艺术思维模式。另外,中国南朝闺怨诗的华丽词藻、工巧手法也对日本诗歌美学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12]《万叶集》、《古今和歌集》与《新古今和歌集》,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们歌风各异:前期的《万叶集》朴素、雄浑、凝练,后期则凄清纤丽、情致缠绵;《古今和歌集》优美纤细、哀婉伤感;《新古今和歌集》空寂幽玄,重视余情余韵之美。“振さけて若月みれば一目見し人の眉引念ほゆるかも (举首长天,新月如镰,芳颜一睹意缠绵,相思在,蛾眉不残)”、“月やあらぬ春や昔の春ならぬわが身ひとつはもとの身にし (汉译参阅前文)”、“嘆けとて月やは物を思はするかこち顔なるわが涙かな (忽闻明月声声叹,伊人柔情乱我心。只怨明月投错意,幽怨流涕洗憔颜)”[9]266,以上三首和歌分别代表《万集》、《古今和歌集》与《新古今和歌集》的歌风:大伴家持的“新月如钩,相思难禁”的缠绵忧伤,洋溢着感伤纤细的情绪;在原业平的“月非月”,写尽物是人非的伤感,读来凄婉动人;西行法师的“明月声声叹”,运用拟人手法,叹出了对思念之人的似水柔情。

中国闺怨诗常使用比喻、谐音双关、拟人、排比、对偶、夸张、比兴等修辞手法来增强艺术效果和表现力。和歌中的修辞手法,除了与汉诗相同的对偶、比喻、拟人之外,还有枕词、序词、缘语、挂词等独特的修辞技巧,形成了简洁、含蓄、雅淡的特点。“難波江の葦のかりねのひとよゆゑみをつくしてや恋ひわたるべき (难波苇节短,一夜虽尽欢。但愿情长久,委身无怨言)。”[9]88“難波江”既是有名的歌枕,也分别是后面的“葦”、“みをつくし”、“わたる”的缘语;“難波江の葦の”是“かりね”的序词;“かりね”和“仮寝”、“みをつくし”和“澪標”互为挂词。难波湾芦苇丛生,自古以来就是著名的歌枕。歌中用割芦苇后剩下的短根来比喻良宵苦短,用“澪標” (水中的航标,与身をつくし同音)来表达委身的决心。诗歌表达了虽萍水相逢、一夜尽欢,但希望彼此永不相忘之深情,也隐含着对未来命运的担忧。这首歌短短35个音节,运用了序词、缘语、挂词等技巧,且技巧的使用皆达到了平安歌坛的最高水平,获得了最大的修辞效果,使得这首和歌具有典雅简约、细腻含蓄、余韵悠长的艺术魅力。

四、常用意象不同

诗歌中丰富多彩、寓意深刻的意象,能增强诗歌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中日两国的闺怨诗里,除了最常见的是“月”、“梦”、“泪”等充满悲愁幽寂情调的意象之外,中国的宫苑诗中还常见“宫殿”、“秋扇”、“宫漏”等特殊意象。

中日古代诗人对风花雪月情有独钟,同样“吟风弄月”,但是意象的意蕴方面则带有不同的文化特色。以月意象为例,中国闺怨诗中的月意象凄美并存、豪放婉约兼具,有“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的痴情,有“待月西厢下”的痴心,有“肠断关山不解说,依依残月下帘钩”的愁绪,也有“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的壮阔和悲凉,还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旷远和浑宏。

与中国诗歌的豪迈奔放、刚柔兼济相比,日本和歌则小巧细腻、阴柔哀婉。和歌里的月意象少了一份盛唐的旷远与浪漫,多了一份平安王朝的感伤与凄凉。月亮本身具有阴柔美的自然属性,清冷的光辉,适宜于烘托主人公幽怨的哀伤。和歌中的“月”意象既有清冷寂寥的表层意象,也有悲愁哀怨的深层意象,[13]与和歌追求的“物哀”、“幽玄”、“余情”等审美理念高度契合,体现出平安歌人细腻的感受和理性趣味。其月圆月缺、变化无常的自然规律,亦与日本人崇尚的无常观相一致。一轮冷月,寄托了闺中怨妇的几多忧伤情怀。女性的寂寥和孤独,唯有夜空中那一弯冷月体察知晓。而缠绵悱恻后、朝晓离别时,窥见斑斑离人泪的同样是西沉天际的拂晓月。所以日本歌人倾吐恋情的咏月歌数量最多[12],月意象主要表现思妇们细腻的愁绪、忧伤哀婉的情怀,被称为“哀月”[13]。如:“やすらはで寝なましものを小夜ふけてかたぶくまでの月を見しかな”(汉译参阅前文);月やあらぬ春や昔の春ならぬわが身ひとつはもとの身にして(汉译参阅前文)等。

除月意象之外,和歌中最常见的就是“梦、泪、袖”意象。梦本是飘渺、虚幻之物,在和歌中,梦意象大多代表转瞬即逝的青春与恋情。思虑沉疴,凝结为梦;美好心愿,寄托于梦;幻想破灭,犹疑为梦。“梦”意象概括了主人公们“宁愿为梦不愿醒”的无奈心境,流露出她们对变幻莫测、转瞬即逝的爱情的幽怨之情。古代日本人认为,思恋心上人时,反穿衣服睡觉,梦中可以与恋人相会,所以和歌中的“梦”意象寄托了思妇们的思恋之情。如小野小町的 “うたたねにこひしき人を見てしより夢てふそのはたのみそめてき (不期小睡与君逢,重寻无缘梦难成)”[10]192、“いとせめて恋しき時はむばたまの夜の衣をかへしてぞきる (夜里思君情难禁,反穿衣服梦中寻)”[10]193等。小野小町的恋歌多为抒写哀婉凄楚的苦恋感受,梦的意识在其恋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16],与描写因深切思恋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而在梦中重逢的闺怨诗有相同的表现方式[17]。这两首歌逼真地勾画出一位相思心切、愁绪万千、但愿常睡不醒的梦幻女子形象。“愛しと思う吾妹も夢に見て起きて探るになきがかなしき (思恋吾妹梦中会,起视杳然觉伶仃)”[18]、“夢にだたみゆとは見えじ朝な朝なわが面影にはづる身なれば (每朝耻见镜中人,梦中无复见恋人)”[10]212等,这几首“相思梦”描写了主人公们“满腔相思情,寄于相思梦”的无奈心绪,流露出凄凉伤感之意。

与“梦”的虚幻缥缈相比,“相思泪”则是情感的直接宣泄。赵莹波指出,汉诗把“相思泪”喻为绵绵河水,意味深长;和歌则直指“相思泪”,触动人心,苦不堪言。[19]在“访妻婚”习俗背景下,“泪洒衣襟念情人,闺中独饮相思泪”的场景,是当时无数爱情悲剧的共同画面。所以和歌中“泪”和“袖”意象常常搭配使用,常使用“袖の涙”一词。“恨みわび乾さぬ袖だにあるものを恋に朽ちなむ名こそ惜しけれ”(汉译参阅前文),此歌用“恨み”、 “わび”、 “乾さぬ”、“袖”、“朽ち”等词非常巧妙地表现了歌人相模的满腹怨恨与寂寞,既恨对方的无情,也怜自己的痴情,因此悲叹命运的不幸,日夜泪水涟涟浸湿了衣袖。“わが袖は潮干に見えぬ沖の石の人こそ知らね乾く間もなし (两袖无干处,谁知此恨长。滔滔潮落后,礁石水中藏)”[9]286,歌中将暗恋者的思慕之情比作暗藏于浪涛下的礁石,无论怎样潮起潮落礁石都不会露出水面,正如暗恋者心中思恋的苦痛永不被人知晓一般,无奈之余,惟有无尽相思泪浸透衣袖。

如前所述,宫女怨是中国闺怨诗的一个特殊群体,宫怨诗中常见的充满悲愁幽寂情调的意象群落是“宫殿、团扇、宫漏”意象。宫怨诗描写了两类“宫殿”意象:一类是象征得宠的昭阳殿、未央宫;一类是象征失宠的长门殿、长信宫。宫怨诗人常以此来隐喻得宠与失宠。如:“莫言朝花不复落,娇客几夺昭阳殿”(刘云《婕妤怨》);“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王昌龄《春宫怨》);“人幽在长信,萤出向昭阳” (刘方平《班婕妤》);“自闭长门经几秋,罗衣湿尽泪还流”(裴交泰《长门怨》)等。这几首诗中的长门殿、长信宫,既是空寂清冷的殿宇,也是宫女悲怨情愁的形象表征,象征宫女失去君恩、孤苦无依的悲惨命运。

“团扇”意象出自于班婕妤的《怨歌行》,此后,宫怨诗中常常使用“团扇”这个意象象征宫妃失宠被弃。如李嘉佑《古兴》中的“莫道君恩长不休,婕妤团扇苦悲秋”、李白《长信怨》中的“谁怜团扇妾,独坐怨秋风”,诗中的“团扇”意象与悲秋意象相互映衬,生动地烘托出宫女被弃后的寂寥哀伤,也反映出封建君王的冷酷无情、刻薄寡恩。

“宫漏”也是宫怨诗中常用的意象。古时靠宫漏计时,宫漏声的单调刚好映衬宫女们的寂寞无聊,宫漏的永滴不止恰好衬托宫女们的愁绪绵绵无期。所以宫怨诗中用宫漏烘染宫女们的幽怨之情,显得格外贴切。如“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刘皂《长门怨》)、“一辞同辇闭昭阳,耿耿寒宵禁漏长”(韦庄《宫怨》)等,诗中滴不完、流不尽的宫漏声,回荡在幽冷空寂的殿宇,那样幽长悲凉,伴随宫女们苦捱一个个漫漫长夜,点点滴滴仿佛都在倾诉着宫女们的愁情怨艾,将愁人恨夜长的意境推向极致。

以上通过对中日两国古代闺怨诗的创作背景、题材范围、创作视角以及常用意象方面的比较,发现两者各有特色,而这些差异与两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习俗以及诗歌创作的审美理念有非常密切的关联。中国闺怨诗集中反映和揭露了封建制度下皇权至上、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日本闺怨诗不像中国诗歌那样被赋予沉重的载道责任,多囿于歌娱抒情,主要描写主人公的相思苦,歌风细腻哀婉、幽玄余情,飘逸着平安王朝的优雅纤细与哀婉凄美,蕴含着深沉的余情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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