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对孟郊诗歌的传播与接受

2015-03-18 01:38刘师健陈健强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孟郊宋人诗话

刘师健 陈健强

(1.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长沙410114)

在孟郊生前的贞元、元和诗坛,他以五言诗获致时人高度的肯定,并以“矫激”的诗格,侧身“元和体”之林。到唐末五代,仍拥有相当高的文学地位,在张为就中晚唐诗人为主编制的《诗人主客图》中,列入“清奇僻苦主”。至宋,孟郊的命运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宋人眼里的孟郊并不如唐人眼中的孟郊风光。我们正可透过这一现象进一步探析宋人对孟郊及其诗歌的接受情况,从中窥视宋诗以及宋人一些诗学观念。

宋人对孟郊的认识和评价,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北宋开国后的八十余年;宋仁宗庆历至北宋末年;南宋时期。在宋初的八十余年里,我们很难从现存的文献中看到有关孟郊诗歌的评论,大概和当时的时局以及宋初文学的发展现状有关。自宋朝开国至太宗末年(960-997)近40 年时间里,文学承五代之余绪,盛行的是“白体”和“晚唐体”。如徐铉(916-991)、李昉(925-996)、李至(947-1001)、杨徽之(921-1000)等,大抵都是“白体”的代表人物。他们向内收敛的创作心态,使其在创作中仅从自身利益和兴趣写作诗歌,或取悦君王,粉饰太平;或吟咏玩味,自我愉悦,大量创作唱和诗,孟郊诗风自然不受他们的青睐。

自真宗至仁宗初期(998-1040)约40 年时间里,一方面是诗坛上“西昆体”盛行,另一方面是一部分道学意味很浓的文论家,凸显“道”的重要意义。如柳开(948-1001)、田锡(940-1003)大抵都以“文”、“道”论说,都未曾提及孟郊。唯有石介(1005-1045)《赠张绩禹功》诗中说:“孟郊与张籍,诗苦动天地。持正不退让,子厚称绝伟。”[1]p17随后在《上赵先生书》中高度赞扬孟郊、柳宗元、李观等数十子不顾世俗的“陋而窃笑”“怒而大骂”,于“丛聚嘲噪,万口应答,声无穷休”之时,“爱而喜,前而听,随而和”的志同道合的精神,且明确断言,“唐之文章,所以坦然明白,揭于日月,浑浑浩浩,漫如江海,同于三代,驾于两汉者,吏部与数十子之力也”。[1]p135均从道德文章角度论述孟郊,突出了孟郊诗“寒苦”的特征。

第二个时期是宋仁宗庆历至北宋末(1041-1127),大约八十余年的时间。此期,孟郊进入了宋人的视野,但基本上是穷酸、寒苦的形象,其诗歌也因带有这种个性色彩而常为宋人所不满。

苏辙(1039-1112)在“诗病五事”中,从道学的角度出发,以“唐人工于诗,而陋于闻道”嘲讽孟郊,并对韩愈、李翱之极力称许孟诗,相当不以为然:“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卒,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孟郊异矣。”[2]p233认为颜回同处困穷,却能不改其乐,相较之下,孟郊却为衣食而忧,不足称道。这种观点在宋代文人中颇为典型。张表臣(约1126 年前后在世)也以“郊寒”为病,其《珊瑚钩诗话》云:诗以意为主,又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及得工耳,以气韵清高深眇者绝,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元轻白俗,郊寒岛瘦,皆其病也。[3]p455周紫芝(1082-1155)《竹坡诗话》则以摘句批评之方式,加以讥诮:“余尝读孟东野《下第》诗云:‘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及登第,则自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第之得失,喜忧至于如此,宜其虽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谓:可以镇浮躁。恐未免过于情。”[3]p351刘攽(1023-1089)《中山诗话》甚至怀疑韩、孟联句诗中,凡属于孟郊的句子,都是韩愈润色:东野与退之联句诗,宏壮博辩,若不出一手。王深父云:“退之容有润色。”[3]p288在这些资料中,或讪笑、或讥讽、或疵议、或质疑,无不显示出对孟郊激躁、狭隘、峻直性格及其诗风的成见。

宋人给孟郊的这种声誉往往停留于表层,并未建立在对孟郊诗风深入认识的基础上。相反,有些诗人不太喜欢孟郊诗的整体艺术风貌,却能深刻地剖析孟诗的精髓。其代表者有欧阳修、苏轼等。

欧阳修《书梅圣俞稿后》,在论列前代诗歌传统时说:“盖诗者,乐之苗裔与?汉之苏李,魏之曹刘,得其正始;宋齐而下,得其浮淫流佚。唐之时,子昂、李、杜、沈、宋、王维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声,或得其舒和高畅之节。而孟郊、贾岛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由是而下,得者时有而不纯焉。”[4]p177在这里,欧阳修将孟郊与陈子昂、李白、杜甫、沈佺期、宋之问这样一些初盛唐时期的大家名家相提并论,从源流、风格格调等角度来论孟郊诗,显得弥足珍贵。另在《六一诗话》,举《移居》、《谢人惠炭》诗说:“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3]p266将孟郊雕琢锻炼苦吟的诗风与诗人之穷苦际遇并论,强调孟诗“喜为穷苦之句”和“刻琢穷苦之言”的特点。

苏轼(1037-1101)所发表的关于孟诗的意见,重要的有两处。一是在《祭柳子玉文》一文中提出:“元轻白俗,郊寒岛瘦。”[5]p6971“寒”字概括了孟诗凄清寒涩的意境。二是他在《读孟郊诗二首》中,细致入微的阐释了孟郊诗“苦”、“寒”、“清”、“愁”[6]p796的特征,说明宋人虽然不喜欢孟郊性格的狭隘、诗风的寒苦瘦硬,但孟诗中反映出的寒士心理、生活体验,却能激起很多人的共鸣。陈师道(1053-1102)便是很好的例子。他生平寒俭、个性孤僻,将这种生活、情感自然真实地反映到诗歌中,无形中具有了孟郊式的寒苦诗风。《四库全书总目》之《后山集提要》说他“五言古诗出入郊岛之间,意所孤诣,殆不可攀”[7]p1329。可见陈师道古体诗与孟诗的渊源关系。

梅尧臣(1002-1060)、黄庭坚(1045-1105)也是这一时期对孟郊关注较多、学孟郊诗用力较勤的人。清刘熙载说:“孟东野诗好处,黄山谷得之,无一软熟句;梅圣俞得之,无一热俗句。”[8]p64足见孟郊对二人影响之深。王令(1032-1059)作品中反映穷困生活、高洁心志的古朴质直诗篇和抒胸中豪气的险怪态肆之作亦多受孟郊的影响,刘承干《广陵先生文集跋》说王令“所为诗,出入于东野、玉川之间。……文亦类其诗,刿目铢心,不袭陈言。”[9]p453明确指出王令诗歌的渊源所自。

从欧阳修、梅尧臣以来,尤其是从苏轼以来,宋人对孟郊诗的理解和认识有了很大变化,这可能与当时诗坛和诗风方面的新变有关。这一时期先是欧阳修主盟文坛,进行诗文革新;接下来是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这些人登上文坛,力图除诗文卑弱琐微、浮靡空洞之弊,一改前期白体的浅近和昆体的缛丽,转而追求雄豪奇峭的审美倾向,将取法的目光投向最富创新精神的中唐诗坛尤其是韩孟诗歌,这都为孟郊诗歌进入宋人视野提供了便利条件。他们对孟郊诗歌内容意蕴的认识和对其诗歌技巧的融汇创新,既显示了宋人对孟郊其人和诗歌认识的深入和拓展,彰显了宋诗本真的一些微妙变化,更透露着宋人诗学理想发展的一些重要信息,体现了作家性情的沉着和意趣的取舍。

第三个时期为南宋时期,孟郊及其诗歌在这一时期得到了空前的回应。此阶段影响宋人评论孟郊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一是江湖诗人的推崇,二是从北宋中叶以来“诗话”一体的兴起。

南宋后期,国势衰败,多数读书人命运不济,反映困顿不得志的清苦诗风成为流行的创作方式。主张“苦吟”,强调穷而后工,计较诗之工拙,抒写一己的穷愁抑郁,多侧重眼前景、心头事,用冶择淬练诗句,抒写心灵的隐痛怨懑,凄切于风云花鸟草木等自然景物的描摹,在简淡、微婉、轻清、虚明的诗境中,传达出诗人对失意穷困的人生悲苦的真切感受。这在客观上把诗歌创作导向心灵,使诗人能较为自由地抒写自己的真感受、真性情,突破了当时正统文学思想中诗歌必须和只能抒写性情之正的理学禁锢。孟郊诗的价值由此得到了客观上的高度认可。刘克庄说:“当举世竞趋浮艳之时,虽豪杰不能自拔。孟生独为一种苦淡不经人道之语,固退之所深喜。”[10]对孟诗的高古、苦淡之风评价极高。对于前人习惯将孟郊、贾岛相提并论的做法,刘克庄也认为不妥:“唐诗人以岛配郊,又有郊寒岛瘦之称。余谓不然。郊集中忽作老苍古硬语,禅家所谓一句撞倒墙者。退之崛强,亦推让之,岛尤敬畏。”[11]p204以孟郊诗语言方面的古硬特点来说孟高于贾,与苏轼从审美风格方面讲的“郊寒岛瘦”其实是两个不同的角度。与刘克庄同为江湖派中人的刘辰翁(1233-1297)认为孟郊的《游子吟》“全是托兴,终之悠然,不言之感。复非晛睆寒泉之比。千古之下,犹不忘谈。诗之尤不朽者。”[12]p232评价极高,真正将这首千古名篇从孟郊寒涩的整体诗风中挖出,推到广大普通读者的面前。

这一时期对孟郊诗的评价明显要高于前一个时期,不仅如此,随着诗话一体的兴盛和人们对诗法诗艺探讨的深入,开始普遍论及孟郊诗歌的渊源、诗体、风格、技巧、体派、影响等多方面。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世以配贾岛而鄙其寒苦,盖未之察也。郊之诗,寒苦则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词意精确,其才亦岂可易得?[13]p459认为“寒苦”并不是诗病,孟诗刻苦而不流俗,并从“格致高古”、“词意精确”两方面对其诗作出了肯定。葛立方(?-1164)《韵语阳秋》从身世层面解释了孟郊“工于饥寒”的原因:“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于说饥寒也。”[3]p490正如富贵之人极易流露富贵之语一样,贫贱者亦善摹写饥寒之生活,这都是其真实性情的流露。曾季狸《艇斋诗话》云:“五十以后,因暇日试取细读,见其精深高妙,诚未易窥,方信韩退之、李习之尊敬其诗,有以也。东坡性痛快,故不喜郊之词艰深。要之,孟郊张籍,一等诗也。唐人诗有古乐府气象者,惟此二人。但张籍诗简古易读,孟郊诗精深难窥也。孟郊如《游子吟》、《列女操》、《薄命妾》、《古意》等篇,精确宛转,人不可及也。”[13]p324这里肯定了孟郊在诗歌史上的地位,还通过比较凸显了孟郊诗的风格特色。敖陶孙在《臞翁诗评》中更以意象语评述孟诗说:“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14]p1224意象批评,恰如其分,传神写真。

至于严羽以禅喻诗,对刻意“苦吟”以求工巧的创作倾向是不满意的。《沧浪诗话·诗体》说:“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15]p181“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15]p177“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15]p195尽管严羽将“别材”、“别趣”以盛唐诗人和盛唐诗歌为立说的根据,对孟郊诗歌进行批判,却是对宋诗进行深刻反省批判的产物,反映了江湖诗人不受正统思想束缚,对诗歌创作规律和艺术审美特征的重视,以及自我审视的批评意识。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宋诗话已将孟郊纳入诗歌领域来进行讨论,而不是从政治或伦理角度来看孟郊;并且渐由精细的阅读从诗艺本身来评价孟诗,对孟郊诗歌的主要风格倾向的达成了比较一致的意见。

从整体上看,北宋孟郊以“寒苦”著称,“郊寒岛瘦”之评,使孟郊在诗坛地位略呈下滑之势。两宋重要文士、诗评家,不喜孟郊苦涩的诗格。必至南宋,孟郊诗始获得正确认识,“格致高古”、“古淡自足”,似为南宋人对于孟郊诗的印象。总之,宋人对孟郊其人及其诗的评价都不算太高。个中缘由,笔者认为可能根于宋人心性中和的诗学观。孟郊诗歌的哀吟大都是“不平之鸣”的结果,这种“不平”不但宣泄情感,还有可能相反地激起情感,打破心理的平衡,导致狂放怒张而不能自持,或是陷入悲哀伤感而不能自拔,出现性格的畸形和精神的失常。这与宋代讲心性中和的诗学观是有很大出入的。宋人往往以理性的控持取代激情的宣泄,以智慧的愉悦取代痴迷的痛苦。作诗力求“行笔因调性,成诗为写心。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邵雍《无苦吟》);[16]p271往往读之使人忘宠辱,却鄙吝,翛然有自得之趣。情发而自然中节,发而有节,无往而不中。通过“吟咏性情”培养出一种具有大恕孔悲的仁者情怀、高雅得体的义者风范、自然超逸的达者智慧的理想人格。正因如此,宋人无论是论诗还是作诗都自觉将理智置于激情之上。宋人内敛、宽和的整体心态特征使他们对于怨激、怪异等一类风格的文艺作品容易产生排斥和反对的心理,审美趋向偏好于淡雅、含蓄、平和一类,对诗歌发泄激情的说法颇有微词,在这种诗学理想笼罩下的宋坛,自然不善青睐孟郊的“苦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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