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之文艺思潮及其影响

2015-03-19 10:06梁孝瀚原著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思潮文艺

梁孝瀚(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柳宗元之文艺思潮及其影响

梁孝瀚(原著)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梁孝瀚,毕业于福建协和大学,该校是福建师范大学、福建农林大学的前身,为清宣统三年(1911)创办的教会大学,原址为福建省福州市鼓山东南麓、闽江之畔的马尾区魁岐村福州制药厂(今海王福药制药有限公司)。《柳宗元之文艺思潮及其影响》,原刊《协大艺文》1937年第5期,同期另刊有作者的《国文教学参观印象》、《国文教学参观印象记后记》二篇。作者为寿香社社员,该社由福建协大学生于1935年创办,组织灵活,以诗词创作为旨,是福州三十年代第一个有妇女参加并现场作诗词的诗社。《协和艺文》亦有其诗词刊登,无奈作品均未署名,详情不得而知。校友兼社友郭毓麟有云:“孝瀚不惜买书钱,一诗吟就乐无边。”作者有《宋代诗话家之文艺理论》,及《赠郭毓麟七言律一首》,刊于《协大艺文》。另有《慎子研究》十章,分别发表在《青鹤》1933年第2卷第2期、1934年第2卷第5期、1934年第2卷第6期上。此外有《欧阳詹作品研究》,刊于《福建文化》1935年第3卷第17期。杜晓勤《二十世纪隋唐五代文学研究综述》认为:“梁孝瀚的《柳宗元之文艺思潮及其影响》是本世纪上半叶唯一一篇全面系统且较为深入地探讨柳宗元文艺理论的文章。”

柳宗元;文艺思潮;梁孝瀚;旧文新刊

绪 论

有唐文章,首称“韩柳”。诚以起八代之衰风,作散文之宗匠,其精神气力,固有独至焉者也。二氏于文章之外, 诗亦卓卓名家。综上论之,韩之诗文,偏于理智文学,而柳则情感文学较理智文学成分为多。其作品中所表现至文艺思潮与其文艺渊源、时代环境,均有密切之关系,而其文艺思潮之支配后世文学家作风及思想者,良非浅鲜。因而考之,不唯可作知人论世之资,抑于文学之进展亦有助焉,此兹编所由作也。

柳宗元之(先)生平

宗元字子厚,其先盖河东人。少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一时辈行推仰。第进士博学宏词科,授校书郎,调蓝田尉。贞元十九年为监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韦执谊,二人奇其才,及得政,引内禁近,与计事,擢礼部员外郎,欲大进用。俄而叔文败,贬邵州刺史,不半道,贬永州司马。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卮感郁,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南方为进士者,走数(十)〔千〕里,从宗元游,经指授者,文辞皆有法度可观,世号“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七。

柳宗元之性格及思想

宗元少岁,勇于为人。有大志,谓功业可立就。及长,嗜浮屠之言,而合之《易》、《论语》。《集》中送浮屠氏之序甚多,并为禅师、沙门作碑志颇多,可知其思想为儒佛合参者矣。

柳宗元之作风

宗元作风,有《诗》《骚》之遗响,盖夙奉三百篇为圭臬,而视六朝为枝叶,以为不屑效,是以严羽称其深得骚学。集中如《憎王孙》、《逐毕方》、《辨伏神》、《衰溺》、《招海贾》诸文,均有《诗》《骚》之遗意。

柳宗元之文艺渊源与其文艺思潮之关系

宗元文艺实源于六经及诸子。观其《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榖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文,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可知其文艺始渊源六经、诸子矣。彼既宗法经子,则排斥习俗浮华之文,而以复古明道,为其文艺之最高标准。观其《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则知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与杨雄同一见地矣。

其论文主神、志二要素,故其《答许孟容书》云:“文以神志为主”。夫神者,藉文艺以寄托者也;而志者,藉文艺以表示者也。说者谓此语为子厚自得语,岂诬也哉!

彼深疾当时文艺家从事摹拟,剽窃前人字句,以矜奇炫博,故其《与友人论为文书》云:“为文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又《乞巧文》云:“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哢啽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盖唐承江左遗风,学者竞以絺句雕章相尚,诚如李谔所云:“连篇累牍,不殊月霞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形式虽存,精神已丧,而好事者犹以文艺为沽名钓誉之利器。盗窃字句,割裂文史,以为谈谑之助,此宗元所以极力排斥之也。观此,则宗元为文,重创作而恶因袭,明矣。韩昌黎所谓“唯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与宗元论文艺之旨,实相吻合焉。

彼又疾当世学者之于文艺舍本逐末,致六义之旨丧失殆尽。观其《答贡士沈起书》云:“仆尝病兴寄之作,堙郁于世。辞有枝叶,荡而成风,益用慨然。”彼对于唐代之错采镂金,雕纶满眼之文学,盖不胜斯文将丧之叹焉。

彼尝自序其努力文艺之经过情形,如《答韦中立书》云:“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可见其平日之苦心孤诣,惨谈经营矣。故与其谓宗元对于文艺主张天才论,毋庸谓其主张学习论也。

彼论文之效用,则如《杨评事文集后序》云:“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论而已”。彼所谓辞令者,即“四方”“专对”之意也。所谓褒贬者,即“华衮”“斧钺”之意也。所谓导扬者,即“言志”之意也。所谓讽论者,即“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意也。自今而言,任何文艺倘不具上述之效用者,便非真正文艺,而可以不作。所以然者,以其失却文艺之意义也。

柳宗元之时代环境于其文艺思潮之关系

宗元以王伾、叔文之失败,横遭贬谪。柳永二州,古称蛮烟瘴雨之地,人极罕见之区。顾其天然环境则清幽奇绝,宗元既悲其身世之凄凉,于是藉惟山水以发泄其悲伤情绪。所表现于文艺者,则为感伤主义、写实主义、讽刺主义及浪漫主义之思想。其感伤情调,见于作品中,颇为夥颐。例如《解祟赋》云:“膏摇唇而增炽兮,焰掉舌而弥葩。沃无瓶兮朴无彗,金流玉铄兮,曾不自比于尘沙。犹凄己而燠物,愈腾沸而骹。吾惧夫灼烂灰灭之为祸,往搜乎《太玄》之奥。”其忧馋之意见于言外矣。

《征咎赋》云:“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吓。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乎鼎镬。幸皇鉴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适。唯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惶惶乎夜寐而昼骇兮,类麏麏之不息。凌洞庭之洋洋兮,沂湘流之沄沄。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时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以淫雨兮,听嗷嗷之哀猿。众鸟萃而啾号兮,拂舟渚以连山。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余之形魂。攒峦奔以纡委兮,束汹涌之奔湍。畔尺进而寻退兮,荡回汩乎沦涟。际穷冬而止居兮,羁累棼以萦缠。哀吾生之孔艰兮,循《凯风》之悲诗。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为。”

《闵生赋》云:“闵吾生之险阨兮,纷丧志以逢尤。气沉郁以杳渺兮,涕浪浪而常流。膏液竭而枯居兮,魄离散而远游。言不信而莫余白兮,虽遑遑欲焉求?合喙而隐志兮,幽默以待尽。为与世而斥谬兮,固离披以颠陨。骐骥之弃辱兮,驽骀以为骋。玄虬蹶泥兮,畏避鼃黾。行不容之容峥之嵘兮,质魁垒而无所隐。鳞介槁以横陆兮,鸱啸群而厉吻。心沉抑以不舒兮,形低摧而自愍。”

《梦归赋》云:“罹摈斥以窘束兮,余唯梦之为归。精气注以凝冱兮,循旧乡而顾怀。夕予寐于荒陬兮,心慊慊而莫违。质舒解以自恣兮,息滉翳而愈微。歘腾涌而上浮兮,俄滉养之无依。圆方混而不形兮,颢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无星辰兮,下不见夫无陆。若有鉥余以往路兮,驭儗儗以回复。浮云纵以直度兮,云济余乎西北。风纚纚以经耳兮,类行舟迅而不息。洞然于以弥漫兮,虹霓罗列而倾侧。横冲飚以荡击兮,忽中断而迷惑。灵幽漠以节汩兮,进怊怅而不得。白日邈其中出兮,阴霾披离以泮释。施岳渎以定位兮,牙参差之白黑。忽崩骞上下兮,聊案行而自抑。指故都以委坠兮,瞰乡闾之修直。原田芜秽兮,峥嵘棒棘。乔木摧解兮,垣庐不饰。山嵎嵎以岩立兮,水汩汩以漂激。魂恍惘若有亡兮,涕汪浪以陨轼。”

《囚山赋》云:“匪咒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兮,增蔽吾以蓬篙。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

《与李建书》云:“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

《寄许京兆孟容书》云:“残骸非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又五:“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满壑,旷坠先绪,以是坦然痛恨,心肠沸热。”

《与萧俛书五》:“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惨怀,毛发萧条。”

《上广州赵宗儒尚书陈陈情启》云:“顷以党与进退,投窜零陵。囚系所迫,不得归奉松槚。哀荒穷毒,人理所极。”

《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澧寄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云:“守道甘长绝,明心欲自。贮愁听夜雨,隔泪数残葩。耳静烦喧蚁,魂惊怯怒蛙。”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云:“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作峰头望故乡。”

《登柳州城楼(害)〔寄〕漳汀封连四州诗》云:“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别舍弟宗一诗》云:“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四年……”

综观诸作,缠绵悱恻,如歌如泣,如怨如诉,哀音满纸,凄婉动人。其一唱三叹、如往而复处,直逼《离骚》。虽子厚得力于《离骚》,抑亦由其所处环境,至为可怜,不期然间,造成感伤情调也。

宗元之贬谪为造成感伤思潮之原素,其文艺中所表现写实主义之思潮者,亦多从贬谪时期来也。其作品最能变现写实思潮者,当以其中在柳、永二州所作山水游记为首,诗次之,其他散文又次之。盖其谪居山水之惟,有以促其写实文艺之成功也。例如《雍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云:“是山崒然于莽苍之中,驰奔云矗,亘数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诸山来朝,势若星拱,苍翠诡状,绮绾绣错。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

《永州新堂记》云:“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危,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此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永州龙兴寺东丘记》云:“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楩楠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俛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迕,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小亭狭室,曲有奥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为病。”

《黄溪记》云:“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停,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齶。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

《钴鉧潭西小丘记》云:“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西二十五步。常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至小丘西山石潭记》云:“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泉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袁家渴记》云:“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诗中所表现之写实主义者如《夏书偶作》云:“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雨晴至江渡》云:“江雨初晴思远步,日西独向愚溪渡。渡头水落村径成,撩乱浮槎在高树。”

《江雪》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其写谪居之景物风土,则有“枭族音常聒,豺群喙竞呀。岸芦翻毒蜃,溪竹斗狂犘。野鹜行看弋,江鱼或共叉。瘴氛恒积润,讹火亟生煆”。又如“海俗衣犹卉,山夷髻不鬟。泥沙潜虺蜮,榛莽斗豺獌”。又如《寄韦珩诗》云:“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

《岭江南行》云:“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此数语写岭峤气候物产,历历如绘。

《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云:“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写柳州二月风景之异,俨然一幅画团。盖宗元既贬柳永,幽居无事,目之所见,耳之所接,无非犵鸟萤花之景,断发文身之风。因之其写实主义之思潮,遂澎湃于其脑海中,思以矫健空灵之笔,写殊方异俗之景。其精心结撰处,实足以上继《水经注》之文,上开描写派之先锋也。

宗元所处之时代环境,既足以造成文艺上之感伤,写实之两大思潮,同时,讽刺、浪漫两大思潮亦因是而产生焉。

其讽刺思潮表现于作品,实渊源于《诗经》中之《国风》。所谓下以《风》讽刺上者是也。观其《渔者对智伯》则贪讽得而招敌者,《鹘说》则刺世之获其利而复挤之死者,《扑蛇者说》则刺横征暴敛之遗毒,《羆说》则刺不善内而恃外者,《宋清传》则刺世之趣炎弁寒者,《种树郭橐驼传》则讽烦令扰民者,《梓人传》则刺居官之贪财、旷职、忘其责任者,《蝜蝂传》则讽力少任重、不知早自引退者,《鞭贾》则刺在位者之肉食无谋、尸位素餐,《骂尸虫文》(文)则刺群小人以曲为直、以邪为正,《斩曲几文》则刺世之委曲求全者,《招海贾文》则讽世之行险侥幸者,《三戒》则刺世之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弱、窃时以肆暴者。盖子厚被谪,身居幽僻之地,满腔悲愤不平之气,无以发泄,故藉小品文字,用幽默、冷嘲、热诮之词句,而以寓言出之。东坡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此之谓矣。故知藉文艺以发挥其讽刺思想,除元结、刘禹锡外,子厚实其一也。

至其作品中所表现之浪漫思潮,可以《天对》及《谪龙说》二篇为证。《天对》乃对答屈原之《天问》,而《谪龙说》则近于语怪。

《谪龙说》云:“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顷然,有奇女坠地,有光晔然,被緅裘白纹之里,首步摇之冠。贵游少年骇且悦之,稍狎焉。’奇女頩尔怒焉,曰:‘不可。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既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吾复且害若。’众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讲室焉。及朝,进取杯水饮之,噬成云气,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为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此篇神秘意味,直透纸背。至此种思潮所以发生者,实以横遭贬谪,心烦意乱,于是神秘思想得胜焉。亦犹屈原被放之时,其文学之浪漫色彩特厚也。

宗元文艺思潮之影响

宗元为有唐文学大家,其文艺思潮影响于后世文学家者至巨。其“明道”思想影响于北宋者,为程朱等之理学家。彼辈受子厚思想之熏陶,渲染,以为文者所以载(連)〔道〕也。所谓“道”者,即圣贤之格言,载在简策,斑斑可考,璨然如日月星辰之丽天,亘千古而不可磨灭。是以宋代理学家之文章注重实用,于修身养性之学发挥特多,至于辞藻、音调、色彩则不暇及,以其文艺之末,犹枝叶也。究之,子厚之“明道”思想虽为其文艺思想之核心,然初未抹杀唯美文学也,特疾世之以模拟剽窃为文者耳。试观柳全集中,时带六朝之色彩,但能神而明之耳。至宋代理学家,则服膺韩柳之语,矫枉过正,举文艺中之美术、音乐、图画观念,一扫而空之,此其所以蔽也。

子厚之文本六经思想,影响于宋代者为南丰曾巩。巩受柳之影响,排斥情感文学,偏重理智文学,于是骚人之余风几无存焉。

子厚文艺上之感伤主义及讽刺主义之思潮,影响于宋代文艺界者,厥为苏轼。轼以诗文之故,被言者目为谤讪。曾下狱,以黄州专练副使安置,移汝州,后又贬谪惠州、琼州、廉州,其所处时代环境,与柳子厚将毋同,故其文艺中所表现之感伤情调与子厚相同,抑亦受子厚感伤主义思潮之影响也。例如苏之《谢量移汝州表》云:“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

《乞常州居住表》云:“臣漂流弃物,枯槁余生。泣血书词,呼天请命。愿回日月之照,以明葵藿之心。此言朝闻,夕死无憾。”又云:“一从吏议,坐废五年。积忧薰心,惊齿发之先变;抱恨刻骨,伤皮肉之仅存。”《惠州谢表》云:“故使虺聩之马,犹获盖帷;觳觫之牛,得违刀几。”

《吕化军谢表》云:“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巳!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又其贬谪后作诗云:“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其感伤身世,情见乎辞矣。

其讽刺思想受子厚之影响者,厥为小品文字。其作《河豚鱼》、《乌贼鱼》二说《序》曰:“予读柳子厚《三戒》而爱之,又常惮世之人,有妄怒以招悔,欲盖而彰者。游吴,得二事于水滨之人,亦似之,作《河豚鱼》、《乌贼鱼》二说。”可知其受子厚讽刺思潮之影响矣。至于《日喻》《稼说》诸作,亦从子厚《说车》、《熊说》蜕化而来焉。

子厚讽刺主义之思潮影响于明,则为刘基。基所作《卖柑者》乃受之影响,两者目的均以讽在位者之尸位素餐,虚有其表,俨同乘轩之鹤,毫无实际用处。其《樵渔子对》,即子厚设《渔者对智伯》之变相也;《狮子图说》,即子厚观《八骏图说》之变相也。其所著《郁离子》十八篇,寓言居其泰半,无非欲藉文艺力量以讽当世,冀以针砭末俗。

子厚之写实主义思潮,其影响势力之伟大,更有过于上述两大思想潮者,于明则归有光、徐霞客受其影响,于清则林纾受其影响焉。归之文艺往往不厌琐屑,而言情景俱能逼真,其写实处酷似柳子厚。例如《项脊轩记》之“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其描写神景与子厚相似,可知其受子厚写实主义之影响矣。

徐霞客为明代山水诸记专家,游踪所至,天下殆遍。其写实主义之思潮,盖亦受子厚之影响焉。其描写天然山水,能穷形尽相,语语逼真。奚又溥《序》称其笔意似子厚。观其《徐霞客游记》一书,便知此言之不谬矣。

林纾为晚清文学后劲,自道寝馈韩柳文者数十年。其最高文艺理想,亦为《风》《骚》,与子厚之旨相吻合。集中游记诸作,在在可以表现写实主义之思潮。谓非受子厚影响,得乎?今姑举一二例以证明之。

纾记《翠微山》云:“翠微非名胜也。近龙王堂,林木始幽兰。山势下趣。望山上小树,皆斜俯如迎人状。肩舆转入林荫,始得一小寺。凭轩下瞰,老柏三数章,碧翳天日。有石级数十。所谓龙王堂,即在其下。细泉漾然循幽实渴小池。池鱼迎泉而喋,周以石兰。早月出树。间筛碎影于襟袖之上。”

《登泰山记》云:“山道曲折,莫纪其数。忽老翠横空而扑人。四望纯绿,则对松山也壁高于松顶。风沮,籁息,突怒偃蹇,幻为蛟螭,疏密自成行列。自期阳洞入十八般,殆马第伯所谓环道者,近南天门矣。石状意奇,松阵骈列,岩顶皆数百年物。壁势自下而斜上。纹作大斧,劈可千仞。磴道去壁寻丈,裂为深涧,不可下视。天门尤斗绝,石壁夹立,其顶巍然为鹏,为睥睨,为文人,为朽兀。”其描摹景物处,置之子厚《集》中,几莫能辨其真赝矣。

结 论

柳子厚之文艺中心思想为“明道”。其视文艺之作用,则为辞令、褒贬、导扬、讽论。是以不作无病而呻之文,不作剿袭,割裂之文,不作浮夸失实之文。而其表现于作品者,为写实主义、情感主义,故能多创作。此其文艺思想所以能支配数百年之文艺界也。盖得《诗》之六义、《骚》之□调。其屹然与障抗手,而称为散文大家者,宁有惭色哉!

民二五,十一,二十六,于福建协和大学之光荣楼。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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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15)01-0021-04

2014-08-28

彭二珂(1992-),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科技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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