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悬念的营造

2015-03-20 00:07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巴斯克华生猎犬

蔡 喆

(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北京100089)

亚瑟·柯南·道尔一生共创作了4部侦探小说以及56个短篇探案故事,皆以夏洛克·福尔摩斯作为主角,开创了侦探小说的黄金时代。福尔摩斯系列作为侦探小说的经典之作,虽然一个多世纪以来在流行文化界备受推崇,但在文学评论界鲜被提及。本文将以道尔的代表作之一《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为例,探讨作家如何采用多种叙事技巧制造紧张气氛,使小说悬念迭出。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讲述了福尔摩斯与华生负责调查的一个与传说中“魔鬼般的大猎狗”息息相关的神秘案件。一方面,小说延续了道尔惯用的故事框架:“以贝克街的居家场景作为开场,继而(侦探要)进行实地调查,通常要在地板上手脚并用,最终福尔摩斯将侃侃而谈,揭示他是如何收集线索、得出结论的。”[1]142(作者注:本文中出现的参考文献,除小说文本之外,皆为笔者根据英文文献自译)另一方面,这部小说采用了多种独特的叙事技巧,使作品别具一格。

一、叙述者的历险故事

与道尔之前的作品相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叙述者是华生医生,他作为福尔摩斯的亲密伙伴,成为该案件的重要参与者。小说大部分是以华生回忆录的形式展现的,这也意味着华生属于故事外叙述者,即“对他所叙述的故事拥有更高级别的权威。虽然不能等同于全知叙事,但当他讲述故事时,他对事件的来龙去脉已了然于心。”[2]95虽然叙述者已经知晓一切,但在讲述故事时,他有意隐去了部分事实,直到最后才揭示真相。例如华生知道猎犬的传说是被斯台普吞有意歪曲的,但他直到小说高潮处才揭示这一点。这种设计通过设置悬念,延迟了读者通过了解真相得到的满足感,促使读者继续阅读。

华生参与了整个事件的调查。作为他所叙述的故事的主要参与者之一,他可以被定义为同故事叙述者。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可以使读者增加认同感,从叙述者的角度感受故事的发展。比如当华生和亨利追击逃犯无果,返回巴斯克维尔宅邸时,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沉重心情的:“我自己也觉得心理沉甸甸的,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应该说是某种始终存在的危险,可怕就可怕在我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性质。”[3]116由于之前的叙述对这种莫名的恐惧做足了铺垫,此时读者更容易与叙述者感同身受,体会到来自于未知危险的巨大压力。虽然读者相信小说会遵循侦探题材的一贯套路,危险会在最后一刻解除,但由于叙述者和读者之间强烈的情感认同,文本引发的紧张感并不会减弱。故事外叙述者、同故事叙述者的设置,一方面便于作者隐藏重要信息,以达到吸引读者的效果;同时使读者产生情感认同,继而达到通过设置悬念吸引读者的目的。

自《血字的研究》发表开始,华生就一直被塑造成理智和逻辑的代表,这一点可从他军医的身份和同福尔摩斯的亲密关系中窥见一二。在之前的故事中,任何鬼神之说都会被科学与逻辑击破。该系列推崇的精神也因此成型:理性终将战胜迷信。而且华生也从未越雷池一步。因此,读者理所应当地认为,《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的华生也应与之前一样,是可靠的叙述者。而且在文中,作者也不止一次强调叙述者的可靠性。例如,福尔摩斯称莫蒂默医生是“你(华生)的同行”;斯台普吞也称华生是“科学家、受过教育的绅士”[3]83。

即便是这样一个可靠的叙述者,当他在荒原上听到猎狗令人颤抖的吼声时也不免大为惊骇。“响彻荒原的是一阵长声夭夭的低沉哀嚎。这声音充塞天地,悲凉得无法形容,来源却无从辨认。它越来越响,从含混的呜咽变成了深沉的咆哮,跟着又低了下来,再一次变成了令人心悸的凄惨呜咽。”[3]82华生强调吼声凄惨、深沉、忧伤,这些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形容词展现出他在情感上对传说的畏惧,因为吼声是真实的,可以佐证猎犬的存在。这也与困扰巴斯克维尔家族的诅咒遥相呼应。听到吼声之后,华生“扫视着散布其间的一片片青葱水草,满心都是寒意。”[3]83虽然当亨利爵士问他是否相信恶犬幽灵的存在时,华生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然而此时他无法摆脱这神秘的吼声带给他的惊恐。

因为读者接受了华生作为可靠叙事者这一设定,他们更易于体验华生在叙述中表达的莫名恐惧。由于叙述者详细描述了沼地里神秘的吼声,读者开始疑惑猎犬是否真实存在。因此,悬念带来的紧张感进一步加强,读者也置身其中,试图在文本中寻找真相。

二、交替视角下的悬念

除了叙述(谁在说)之外,视角(谁在看)也影响着《猎犬》的悬念营造。[4]168如上所述,小说大部分采用的是华生的回顾性叙事。第一人称叙述通常情况下包含两种视角:回溯性视角(retrospective-I),即处在当下的聚焦者(focalizer)回忆过去的事情;以及体验性视角(experiencing-I),即聚焦者正在经历当时发生的一切。两种视角在文本中交替出现,起到了营造紧张氛围的良好效果。例如:“突然之间,我这番思绪戛然而止,因为我听见身后有人跑过来,还有人叫出来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去,满以为眼前的人会是莫蒂默医生,跟着就惊讶地发现,从我身后追来的是一个陌生人。”[3]78在回顾往事时,华生显然已经知道了来者是斯台普吞,但他故意抛弃了回顾性视角,转而采用体验性视角,引领读者与他一起经历这次偶遇,体验他的疑惑,并一步步解开这个陌生人的身份。采用体验性视角的华生选择不“泄露已知的事实,故意隐瞒信息,以求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5]78。话语中的悬念因此产生,小说也愈加引人入胜。这种可感的聚焦(包括影像、声音、气味等)是由时间和空间决定的(同上)。首先,内聚焦(internal focalization)是由聚焦者华生作为有局限的观察者的身份造成的。其次,他只能呈现他当时所了解到的信息,而不能像全知视角的聚焦者一样把控全局。因此,出人意表的效果就在这种有限的信息来源中产生。

同时,华生心理的聚焦在回溯性视角和体验性视角之间交替时产生的信息不对等也有助于悬念的营造。在采用体验性视角时,华生除了观察之外,还会考量各种信息的真实性,并进行猜想和推论,而且这些猜想和疑惑会误导读者。这样的误导可以把读者引上歧途,阻止他们“过早地猜透结局”[2]48,同时达到了延长悬疑感的效果。例如,在管家白瑞德否认他妻子在深夜啼哭的事情后,华生曾疑惑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她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这样一想,一层阴沉的疑云渐渐地聚了起来,将这个面色苍白、相貌英俊的黑胡子男人团团围住。”[3]76基于已掌握的信息,他推测道:“可能吗?难道我们在摄政街所看到的那辆马车里的那个人就是白瑞摩吗?胡须很可能是相同的。”由于受内聚焦者掌握信息有限的困扰,华生此时无法发现真相,因此他所作出的推测误导了读者。如果作者此时采用回溯性视角,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但是故事也会因此变得乏味。换言之,不完整的信息会制造故事叙述中的悬念,当真相最终揭开时,读者被“延迟”的快感将得到满足。

与此同时,体验性视角的使用增强了文本的紧张感,使读者身临其境。例如:“等到最后,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动静。远远的地方传来了靴子踏上石头的清脆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近。我赶紧退到最黑暗的屋角里,扳好了兜里那把手枪的击铁,暗自打定主意,要等到看清这个陌生人之后才现身。外面沉寂了好一阵子,说明他停住了脚步。接下来,脚步声又一次渐渐靠近,一道影子横在了石屋的门口。‘暮色十分宜人,亲爱的华生,’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道,‘我真的觉得,外面会比里面舒适一点儿。’”[3]141在这段叙述中,华生描述了他寻找沼地里的神秘人物的经过,而这个人竟然是福尔摩斯。透过体验性视角,华生的所听所感跃然纸上,读者也仿佛置身其中,与聚焦者共同经历这动人心魄的时刻,期待这旷野中的神秘人物现出真身。由于这段描写完全抛弃了回溯性视角,读者无从得知神秘人物的身份,文本充满了张力。当这道“黑影”开始说话时,聚焦者和读者都大为震惊,因为他竟然是福尔摩斯。神秘人物身份一旦揭晓,读者在震惊之余也倍感轻松,这一点正暗合了华生在信中三番五次要求福尔摩斯前来支援以便卸下他“心头重担”。在这里,体验性视角使叙述充满了戏剧效果,这也是《猎犬》成功的关键之一。

小说的主要聚焦者是华生,所以故事空间也通过他的视角得以展示。而华生对场景的描述加入了主观色彩,也有助于悬念的营造。其中比较突出的便是对达特姆尔荒原的描述,那里已不再是荒凉的高地,而是聚焦者主观情感的投射,这种主观性的描写为故事的发展增加了神秘与紧张感。举例来说,在到达达特姆尔的时候,呈现在华生眼前的是一派肃杀景象。“起伏不平的牧草地,在大道的两侧向上隆起,穿过浓密绿荫的隙缝,可以看到一些墙头和屋顶都被修成人字形的古老的房屋,宁静的、阳光普照的村子后面出现了绵延不断的被傍晚的天空衬托出来的阴暗的沼地,中间还罗列着几座参差不齐的、险恶的小山。”[3]66破败的房屋、阴暗的沼泽、凶险的山丘,这一切都显得古旧、毫无生气,而且透露着一丝险恶的意味。这种压抑的主观投射也令读者倍感压力,因为它预示着恐怖事件即将发生。

随着叙述的展开,读者也跟随华生继续饱览达特姆尔的风光。“……我却看到了笼罩在这片乡野之上的淡淡凄凉,看到了凋零时节留下的清晰印记。路上的黄叶覆盖了一道道辙迹,枝头的黄叶则在我们经过的时候簌簌飞落。我们的车轮时或碾上成堆的枯枝败叶,辚辚的车声随之黯然消隐,我不禁觉得,巴斯克维尔家族的继承人此番重归故土,大自然却把这样的礼物抛到他的马车跟前,实在不算是一种特别友善的举动。”[3]66从华生的视角来看,深秋的达特姆尔落叶满地,车轮声堙没在厚厚的杂草中,这种死寂的场景使华生十分压抑。“不祥的礼物”也预示着他们将要经历一场冒险,这样的表述也令读者满怀好奇地期待故事的走向。随着他们一步步接近巴斯克维尔宅邸,凄凉的情绪也在蔓延。“我们所在的房间确是华美,又高又大,因年代久远而变成了黑色的椽木巨梁密密地排着。在高高的铁狗雕像后面,巨大的旧式壁炉里面,木柴在劈啪爆裂地燃烧着。亨利爵士和我伸手烤火取暖,因为长途乘车,弄得我们都浑身麻木了。后来我们又向四周环顾了一番,看到狭长的、装着古老的彩色玻璃的窗户,橡木做的嵌板细工,牡鹿头的标本,以及墙上所挂的盾徽,在中央大吊灯柔和的光线照耀下,都显得幽暗而阴郁……在他站立的地方虽有灯光照射,可是墙上长长的投影和黑黝黝的天花板就像在他的头顶上张开了一座天蓬。”[3]72房间的装饰,如“黑色的椽木巨”“旧式壁炉”以及“劈啪爆裂”的木柴,都散发着陈旧感,与猎犬的古老传说遥相呼应,在聚焦者的心中投下阴影。之后,他的视线转向昏暗的灯光,也显示出他受到压抑环境的影响而产生的沉重心情。这也解释了为何在华生眼中,“阴影”如“天蓬”一般笼罩在亨利爵士头顶。此处对空间的主观描写预示着邪恶的阴谋即将展开,营造出神秘的氛围,加重了悬念。

最后,与大篇幅的体验式视角展示相比,文中回溯性视角运用得较少。这种视角主要用于向读者展示这个案件的曲折离奇。举例来说,华生在进行回忆之前说:“从这一天开始,种种离奇事件纷至沓来,整件案子也向着那个可怕的结局迅速逼近。”[3]126这种对过去事件的评述让读者对事件的悲惨结局有了心理预期,也更加关注故事的走向。此外,这里的评论并没有透露更多细节,因此读者必须继续阅读才能找到答案。

总而言之,《猎犬》中两种视角的交替使用以及主观的场景描绘,造成了聚焦者感觉与认知方面的距离,造成了过去与现在信息不对等的差异,这一切都有助于悬念的营造,使叙事更引人入胜。

三、张弛有度的时间设置

叙述时间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上文中提到,福尔摩斯系列大多以回忆录的形式存在。因此,故事时间(story-time)和叙述时间(discourse-time)带来的差异延缓了真相的呈现,创造出悬疑效果。下文将就文本中的时序和时频进行讨论。

道尔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叙述故事,而是将事件重新洗牌,使文本呈现出多样化特征。例如,在华生一行人即将前往达特姆尔时,福尔摩斯将荒原比作“舞台”,一出悲剧即将在此上演。显然他指的是尚未发生的某事,这种叙述可以称为闪前(flashforward)或者预叙(prolepsis)。道尔采用这种提前叙述的方式,告诉读者一出“戏剧”即将开演。正如热奈特所说,预叙在西方叙事文本中出现较少,但道尔对它运用娴熟,将读者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即将发生的故事上来。

除了少数预叙以外,小说行文中还包含长篇幅的闪回(flashback),或称为倒叙(analepsis)。倒叙的作用之一是为当前的事件提供背景知识,比如华生和莫蒂默医生谈论一位姓名缩写是L.L的女士时,莫蒂默告诉他这位女性的身份,并讲述了她悲惨的经历。这些背景知识可以为读者提供线索,使其窥见一丝真相。但由于叙述时序的错乱,对读者而言,把散布于文本各处的信息拼凑起来也是不小的挑战。可正是这种非线性的叙事才使得故事扑朔迷离,增强了悬疑感。此外,倒叙也延迟了真相的揭露,使读者将好奇心保持到最后一刻。就这个案件而言,虽然罪犯已受到惩罚,但犯罪动机依旧不为人知。直到最后一章,福尔摩斯才在贝克街的公寓里将斯台普吞的阴谋缓缓道出。这样的倒叙填补了前文的信息空白,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文本的张力。可以说,预叙和倒叙的使用,令小说更有吸引力。

关于叙述时间,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那就是时频(frequency)。小说中运用最多的手法是反复叙述,这种手法不仅强调了事件本身的重要性,也对整体悬念的营造产生了重要影响。例如亨利爵士丢失的靴子在他和福尔摩斯的谈话中被反复提及了三次。第一次时,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被忽略。然而当福尔摩斯再次提及此事并说它“很有趣”的时候,这种反复就为读者提供了思考的空间。由于信息支离破碎,读者无法窥一斑而知全豹,但又无法忽视这件事的重要性,于是悬疑感倍增。当他们最终在沼地找到靴子(被猎犬用来识别亨利的气味)时,这个谜团才得以解开。读者在这场发现疑点——寻找线索——解开谜团的智力游戏中获得了满足。另外一个重要的反复就是有关巴斯克维尔猎犬的诅咒。在家族流传下来的手稿中有这样的话:“千万要避免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走过沼地。”[3]18这份旨在警示后人的手稿在开篇就展现在读者眼前,与查尔斯爵士的神秘死亡遥相呼应,从一开始便营造出诡异的氛围。在此之后,每当这个诅咒被提及,悬疑感也随之加剧。最突出的就是当华生一行人即将前往达特姆尔时,福尔摩斯引用了手稿中的原文,预示着这将是一场险恶的旅程。在后面的章节中,这种紧张感一直弥漫在字里行间。读者与书中人物一样,无时无刻不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困扰。

简而言之,道尔对叙述中时距和时频的巧妙掌控使行文更富有节奏,张弛有度,悬念营造也到达了很好的效果。

四、结语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之所以成为传世名作,不仅在于它引人入胜的情节设置,还在于作家对叙述技巧娴熟的掌控。叙述、视角以及叙述时间的多样化营造的悬疑感和紧张氛围使得小说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吸引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1]Dirda,Michael.On Conan Doyle,or,the Whole Art of Storytelling[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2.

[2]Pyrbonen,Heta.“Criticism and Theory.”A Companion to Crime Fiction.Ed.Charles J.Rzepka and Lee Hoesley[M].Chichester:Wiley-Blackwell,2010.

[3]亚瑟·柯南·道尔.巴斯克维尔的猎犬[M].李家真,译注.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4]Genette,Gérard.Narrative Discourse.Trans.Jane E.Lewin[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

[5]Rimmon-Kenan,Shlomith.Narrative Fiction:Contemporary Poetics.London:Routledge,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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