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舶来品”到“中国化”——《新青年》民主观念的演变与发展

2015-03-20 09:59徐信华张香格
关键词:新青年陈独秀观念

徐信华,张香格

(湖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新青年》杂志直接论述“民主”问题的文章并不多,然今人论述《新青年》历史时,仍会不假思索地将其与“民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后世史家要么认同《新青年》高举着“民主”与“科学”旗帜的判断,要么认为《新青年》创设之初并无远大抱负,所谓“高举民主和科学大旗”一说只是人们后见之盲而已。亦有人一方面承认《新青年》倡导了“民主”,另一方面却认为“《新青年》的民主导向有问题,它把专制作为自己的对立面,却忽略了民主自身亦有走向专制的可能”,“民主的对立面是专制,业已构成一个百年迷途,我们至今尚未知返。如果《新青年》为其首途;那么,在政治学的识见上,《新青年》及其时代,委实是梁启超时代的倒退。当年,梁启超们解决了的问题,《新青年》却又把它搅混了”[1]46~47。有学者分析了《新青年》民主观念的流变史,归纳提炼了《新青年》前九卷对“民主”的五种诠释,并指出:“前四种是以西方资本主义的民主为坐标,到了第五种诠释时,却变成了他要推翻的对象,而这种对西方民主从理想化到妖魔化的跳跃,正是《新青年》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彷徨表现之一。”[2]43这种分析与归纳自有其价值,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两种导向:一是谈论《新青年》的民主观念问题,只集中在前九卷,而《新青年》季刊、不定期刊关于无产阶级民主制度的论述不被纳入论述范围;二是将《新青年》民主观念从资产阶级民主转向无产阶级民主的历史过程,看作是《新青年》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彷徨,这无疑是以资产阶级民主为标准,衡量《新青年》民主观念整体演变与发展历史的价值和意义。不管哪一种论述,都基于一个基本前提:《新青年》所谈论的“民主”取义于英文“Democracy”一词,其民主观念是以作为舶来品的“民主”概念为皈依的。

一、《新青年》民主观念的源流——作为舶来品的“民主”概念

近世“西学东渐”的背景是论述《新青年》民主观念演变与发展的历史语境。“民主”之于传统中国,向来不具备现代意义,而是作为与现代西方民主思想完全相反的含义而存在的。冯天瑜先生曾指出:“民主无论作为一种思想理念,或作为一种社会制度,还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都难以在现代以前的中国国家传统里找到可资效法的完整标本,连‘民主’这一词汇也是舶来品。”[3]33冯先生的这一论述精辟之至。不过,单从词源上看,“民主”却是汉语原有词汇。诸如《尚书·多方》中的“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尚书·周书》中亦有“天命文王,使为民主”等语句,其中“民主”的含义是指天子、君主或最高统治者。然而,尽管汉语中“民主”词汇早已有之,但现代意义上的“民主”观念和“民主”思想毫无疑问源自西方。我们今天所谈论的“民主”概念,其词义来自于英语“Democracy”一词。用“民主”一词来翻译英文中的“democracy”,表达与“君主之”的对立思想,起始于丁韪良主译的《万国公法》。这里的“民”与“主”,在构词法上,完成了从偏正结构到主谓结构的转变:作为偏正结构的“民主”指的是“民之主”;作为主谓结构的“民主”,其义为“民作主”或“民为主”。这也意味着“民主”从传统意义向现代意义的转化,它是传教士和《万国公法》润色者的创造[4]172~173。

“Democracy”借“民主”的面孔进入中国,除了其本义之外,还不断衍生出了其他意义。“民主”主要有四种含义。一是“民之主宰者”,也就是指君主、最高统治者;二是指与世袭君主制相反的政治制度,用来介绍外国的政体;三是指民作主或者人民统治的国家制度;四是指民选的政治领袖。在金观涛等看来,“民主”在1919年前有以下相当明确的定义:大众参与、人民统治和君主制相反的现代西方政治制度,其意义变得含混是发生在1919年之后。……1925年后,在《新青年》中的“民主”多用于指称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和政党,而多重含义的“民主”已大为减少[5]283。

1915年9月,《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创刊,揭开了近代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序幕。后世史家多赞其高举“民主”与“科学”大旗,《新青年》也曾发布宣告,承认对西洋“民主”——德先生的坚持和追求。

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大家平心细想,本志除了拥护德赛两先生之外,还有别项罪案没有呢?若是没有,请你们不用专门非难本志,要有气力有胆量来反对德赛两先生,才算是好汉,才算是根本的办法[6]。

这一宣告,无疑代表了当时《新青年》同仁的共同意愿,回应了外界对《新青年》此前所刊发文章中的思想、观念的质疑、非议和打击。也就是说,《新青年》杂志早在创刊之初就开始了拥护德先生的工作。诸如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反对国粹和旧文学等,在《新青年》杂志前六卷当中随处可见。《新青年》所拥护的德先生(Democracy),毫无疑问是取义于中国近代以来关于“民主”思想的认识。

《新青年》对“民主”的诠释和界定承续着19世纪以来“Democracy”被引入中国所产生的意义。不管将“民主”界定为“人权”、“平等”、“民治主义”、“代议制度”,还是为拥护“Democracy”而进行的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反对国粹和旧文学的实践,《新青年》所宣扬的“民主”观念之现代意义,无疑是西学东渐历史进程中又一例证而已。这现代意义的舶来品——“民主”,之所以“流行于中国新知识界,得力于《新青年》的宣扬之效”[3]3,并形塑中国近现代民主思想演变与发展的轨迹。中国思想界尤其是《新青年》所体现的“民主”观念,不可避免地将经历从“引入”、“吸收”到“消化”进而“生发”的艰难历程。

二、《新青年》民主观念的演变与发展——从“舶来品”到“中国化”

如果仔细梳理《新青年》文本,可以感受到其字里行间到处都透露着“民主”气息。有关《新青年》是否高举“民主”旗帜的怀疑,虽然看起来言之凿凿①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的——以〈新青年〉为视点》,《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1期。关于这一问题,孟永、游国立曾发表《政治叙事亦或历史叙事——再论陈独秀是否举起民主与科学的大旗》一文予以论述,见《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5期。,但在逻辑上却存在着“刻舟求剑”式的致命缺陷。黄莺、王中伟曾对《新青年》前九卷中对“民主”的诠释概括为五个阶段:第一种诠释,见《新青年》的前身《青年杂志》第一卷,“民主”被界定为“人权”、“平等”,即每个社会成员都能“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由自主之人格”。第二种诠释,见《新青年》第二、三卷,“民主”被界定为“法律上之平等人权,伦理上之独立人格,学术上之破除迷信,思想自由”。第三种诠释,见《新青年》第四、五、六卷,民主被界定为代议制制度,并认为这种制度适合中国国情。第四种诠释,见于《新青年》六卷五号至七卷六号,民主被界定为“民治主义”。第五种诠释,见于《新青年》八九卷,先前所倡导的“民主”被视为资产阶级的政治工具而被否定[2]43。

这种概括,清晰倒是清晰了,但将复杂的思想演进简化为线性运动,不免失之片面。《新青年》人在使用“民主”概念时,往往多重含义交织在一起。叙事时间或有继起,意义或有承续,但却不是简单的、单向度的线性运动。

实际上,近代西方“民主”一词有三个层次的内涵:一是作为国家制度的民主,这是民主的实质;二是作为某种政治运行机制的民主,这是民主的表现形式;三是民主精神,也就是与民主制度、民主形式相匹配的人文精神、哲学思想。有什么样的“民主精神”作底色,就会有什么样的民主制度诉求,亦会实践与之相匹配的民主制度运行形式。反过来,如果历经某种民主形式的实践的惨痛失败,往往会产生对这一民主形式所指向的民主制度的失望,进而重新思考作为底色的“民主精神”是否具有可适性,并尝试重新寻找或接受新的“民主”来代替之,进而选择或接受某种新的民主制度与民主形式。《新青年》的民主观念就是在这样一个轨道上向前演进的。

1.创刊之初的《新青年》是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权思想”为其“民主”之底色的。《青年杂志》呼吁青年:“国人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7]其所尊崇的“科学与人权”,在参照对象上就是“法兰西式”的,也就是对法国大革命以及大革命以来的近代西方民主(人权)思想的总称。其中卢梭的人权观念、社会契约理论对“新青年”人的影响尤巨,《新青年》杂志亦深受影响。高一涵就曾明确地说:“故准卢梭自由平等来自天生之例。则可知吾既为人。亦应享受天然之自由平等。”[8]《新青年》第1-3卷中,《新青年》人在论述国家、政治、女权运动、社会问题、文学革命、反孔等问题时,往往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权”、“平等”、“自由”等观念作为自己的理论支撑。诸如在高一涵看来,“人权宣言之大旨。一曰、自由平等。根于天生。二曰、国家主权。完全在民。三曰、法律主于人民总意”[8]。他强调“吾共和精神之能焕然发扬与否。全视民权之发扬程度为何如”[9]。而汪叔潜在谈论“新”“旧”问题时,认为“所谓新者无他。即外来之西洋文化也”,而“欧美现今一切之文化。无不根据于人权平等之说”[10]。陈独秀则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指出:欧洲近代文明之所以发达,全在于“法律上之平等人权,伦理上之独立人格,学术上之破除迷信、思想自由”,而“近代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11]。吴曾兰在《女权平议》中,起首就说道:“欧洲自卢梭福禄持尔穆勒约翰斯宾塞尔诸鸿哲、提倡女权、男女渐归平等。”[12]卢梭“人权”思想的影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正是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权”思想为底色,《新青年》的民主精神才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才能够为共和政治继续鼓吹,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而已。辛亥革命是要以建立西方政治制度为变革目标,进而改变中国。辛亥革命后的5年,中国人在现实政治斗争中,认识到了南北军阀乃一丘之貉的残酷事实。正因为如此,陈独秀才另辟蹊径,从心理、文化、道德、宗教等方面,试图建构共和政治的思想基础。高一涵在谈论国体问题时认为:“然国体之变更与否。乃形式上之事。不佞所论。乃共和国民立国之精神。政府施政之效其影响不逾乎表面之制度。而政治实质之变更。在国民多数心理所趋不在政治之形式。”[13]因此引导国民心理所趋,才是《新青年》人所注重和强调的。民初政治生活中的种种乱象,在《新青年》人看来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一旦解决国民心理建设问题,操作层面的技术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正是以“人权”思想为底色,《新青年》所追求的民主观念当中,民主制度才会仍然是法兰西式的“共和国”,而非其他!高一涵念兹在兹的仍然是“共和”:“夫共和云者。有形式、有精神。形式惟何。即共和国体。为君主国体之反对者也。其主权非为含灵秉之生人所固有。而实存于有官智神欲。合万众之生以为生之创造团体。此团体非他。即国家之本体是已”;“共和国家。其兴衰隆替之责。则在国民全体”[9]。在民主形式上,早期《新青年》所推求的仍旧是选举。“共和国家之元首。其得位也。由于选举。其在任也。制有定期。非如君主之由于世袭终身也”[9]。“就法律言。则共和国家。毕竟平等。一切自由。无上下贵贱之分。无束缚驰骤之力。凡具独立意见。皆得自由发表”[9]。这些无一不是以“人权至上”、“天赋人权”、“人生来就是自由的、平等的”等观念作为思想基础。

除此之外,《新青年》还从文学、宗教、非孔、妇女解放等具体问题着手进行研究,试图建构法式民主之社会心理基础。文学上则开始推动影响深远的“文学革命”,在社会生活上则激烈“非孔”。然而,《新青年》虽持论颇与社会大众不同,却很少受到驳难和非议,这与早期《新青年》的发行量、在青年学生以及进步思想者等群体中影响力不够大有关联。直到陈独秀北上就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新青年》编辑部移师北京大学,吸纳北京大学进步教授,形成同仁杂志,这一情形才大为改观。其所宣扬的民主制度、民主形式以及民主精神遂渐渐扩大影响范围,为众多进步青年学生所知晓。当这一时代来临,《新青年》对“民主”观念的认识与选择,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2.自4卷1号起至7卷5号,《新青年》杂志逐渐从“人权”思想过渡到以实验主义、自由主义为“民主精神”的底色。这一过程中,世界大同观念、社会主义民主观念以及马克思主义民主观念开始出现在《新青年》,为后一阶段的转变打下了伏笔。罗志田认为:从整个近代这一中长时段看,新文化运动既是西潮在中国的颠峰,也是其衰落的开始。早期的《新青年》尚处西方整体观的余荫之下,“五四”以后即渐分,表面是分裂为激进与稳健两派,实则与“西方”的分裂有很直接的关联,如学界与思想界就都有所谓英美派、法日派以及尚不明显的俄国派之分[14]。历史演进中的思想变迁,往往几种互为冲突的思想或同时并存或前后交织在一起,《新青年》民主观念的演变亦是如此。

同仁杂志时期的《新青年》,既受益于北京大学著名文科教授的加盟,得以大张其主张,又深受个人思想观念所影响。尽管他们在民主观念上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对现实政治现象的理解呈现出多岐性。但这一时期他们总体上都服膺于“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以及实验主义”是确凿无疑的。胡适的看法颇能代表这一时期《新青年》杂志的民主精神——个人主义:“易卜生最可代表十九世纪欧洲的个人主义的精华,故我这篇文章只写得一个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15];“发展个人的个性,需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担干系,负责人”[16]。个人若没有自由权,又不负责任,便和做奴隶一样,所以无论怎样好玩,无论怎样高兴,到底没有真正乐趣,到底不能发展个人的人格[16]。高一涵也曾说过:“乐利云云,必以个人为单位。无论牺牲万姓以奉一人者为非,即牺牲一人以奉万姓者亦非。此方所增之幸福,绝不自他方痛苦中夺来,亦非自他方幸福中减出。”[17]这也是经典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论说范式,由此可见其思想倾向。

作为“民主精神”之底色的法式“人权”思想,逐渐为“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所替代,《新青年》对民主制度的追求与选择亦随之一变,从对法式民主制度的推崇,渐次转向对“美式联邦制”式“民治主义”的认可,他们将联邦制看作是民治主义的实现形式。陈独秀在《实行民治的基础》一文中明明白白地将杜威所提倡的“民治主义”视为这一时期《新青年》所追求的民主目标。在政治制度上,“我们现在要实行民治主义,是应当拿英、美做榜样”[18]。他认为:卢骚所谓“民主之制宜于二万人国”之说,乃指人民直接参政而言;若用代议制,更益以联邦制[19]。高一涵则认为:“联邦论”在外国,既不是宗教的问题,又不是“纲常名教”,似可听人自由发挥了。然中国人一谈及联邦,即视为破坏国家的罪人。故论联邦者不曰,“我非赞成联邦”,即日“至个人之赞成与否,须待他篇”。听之者不必待其议论终了,即悍然曰中国绝不得行联邦制,必终古用这无办法的和那不统一的统一制[20]。其意在中国不能回避、拒绝联邦制,而应该迎合联邦制,践行联邦制,就如美国一般。

然而,思想进步的取向,绝不是唯一的。在《新青年》民主观念转向自由主义和联邦制的同时,人类、全体人民等观念与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并行不悖。思想发展的历史轨迹,显得如此吊诡。比如高一涵在《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变迁》认为:“真正平民政治,乃建设于担负社会职任之小己之上。小己利益,即自社会公益中分来。人民入群而后,皆以谋社会公共幸福之目的,谋小己之幸福。”[17]在论述弥尔的《自由论》时,高一涵看到并赞赏“弥尔一生心力,不尽是用在个人主义上。乃是将个人主义,引入社会之中,循序渐进”[20]。其所谈论的“小己”与“社会”、“个人主义”与“社会”关系,皆以“社会”为立足点,这已不是简单的“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所能够涵盖的了。

1918年3月,陈独秀在《驳康有为〈共和平议〉》一文已经明确地提到:“二十世纪俄罗斯之共和,前途远大,其影响于人类之幸福与文明,将在十八世纪法兰西革命之上,未可以目前政象薄之。”[19]从陈独秀此前此后的论述中来看,可以认定此处其所谈论的“俄罗斯之共和”,就是指十月革命之后的苏维埃制度。1918年8月,即《驳康有为〈共和平议〉》一文发表五个月后,陈独秀在《偶像破坏论》中,将欧洲战争(一战)中的资本主义国家看成是应该打倒的偶像。他说:“世界上有了什么国家,才有什么国际竞争;现在欧洲的战争,杀人如麻,就是这种偶像在那里作怪。”打倒这种国家偶像,并以世界大同作为努力方向和奋斗的目标:“我想各国的人民若是渐渐都明白世界大同的真理,和真正和平的幸福,这种偶像就自然毫无用处了。”[21]这种思想的源流,也并非这一时期才出现,早在《青年杂志》创刊之初,陈独秀就对财产公有制、社会主义表示过推崇:“巴布夫(Babeuf)者,主张废弃所有权,行财产共有制(La communaute des biens)。其说未为当世所重。十九世纪之初,此主义复兴盛于法兰西……其后数十年,德意志之拉萨尔(Lassalle)及马克斯(Karl Marx),承法人之师说,发挥而光大之,资本与劳力之争愈烈,社会革命之声愈高。”[11]这里对社会主义思潮演变历史的描述,充满了赞扬和期待,为《新青年》民主观念从自由主义、实验主义式的民治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埋下了引子,其中思想发展的连续性线索隐然可见。

3.从创刊时起到7卷5号,《新青年》杂志对西方人权观念、自由主义的宣扬,再到民治主义的提倡,对推进中国民主观念的演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然而另一条线索亦不容忽视,这就是对“公有制”、“大同世界”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等思想的推崇和钦羡。虽然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仍然是懵懂的、含混的、不科学的,乃至有人反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任鸿隽就曾在1920年3月4日给胡适的信中表示:“我很觉得现在中国的报纸成日的讲马克斯的社会主义,没有意思”,“马克斯的学说……和现在中国的社会,还是没有关系的”[22]85。但思想的烙印一旦形成,适逢时机,就将为新思想的传播留下巨大的空间和可能性,这已为历史发展所证实。在这一时期,高一涵、陈独秀等的视野不仅仅局限于欧美民主制度,并将“俄罗斯之共和国”置于法兰西革命之上,恰好是历史发展潮流的显现与历史发展规律的昭示。

从7卷6号到9卷6号,《新青年》色彩渐浓厚,主义渐坚定。《新青年》人对民主的认识,不再只是抽象的“人权”、“自由”、“平等”及与之对应的资产阶级民主制度,而有了更新的思想底色——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以及与此对应的无产阶级民主制度。实际上,《新青年》对马克思以及社会主义的关注早已有之。《新青年》1卷1号陈独秀就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当中提到了马克思,5卷5号所发表的《庶民的胜利》、《劳工神圣》,6卷4、5号刊发《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上、下),6卷5、6号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上、下),7卷2号的《欧美劳动问题》、《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等,多将眼光投向新型“民主”制度及其哲学基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可以说,《新青年》色彩渐浓,已经逐渐从无意识无自觉行为转向有意识、自觉的行为,从个别人的行为转向群体的行为。马克思主义民主观念即将影响“新青年”的发展历程、中国社会思想观念的发展演变,乃至中国社会历史变迁与发展的进程。

马克思主义民主观,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用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的方法认识民主问题,揭示出民主的实质是一种阶级统治的方式,说明了民主政治要受一个国家的经济基础、阶级结构和历史文化传统的影响和制约[23]8。《新青年》此前念兹在兹的民治主义、自由主义,一旦被纳入马克思主义民主观的分析视野当中,立即显示出其为少数资本服务的资产阶级民主的本质。这可不是陈独秀、李大钊等《新青年》人所追求的中国民主。在《新青年》人看来,“详论一种学说有没有输入我们社会底价值,应该看我们的社会有没有用他来救济弊害的需要……我们士大夫阶级断然是没有革新希望的,生产劳动者又受了世界上无比的压迫,所以有输入马格斯社会主义底需要”[24]。而“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唯物史观,忘记了唯物史观就没有了马克思主义”,因为“什么正义,人道,自由,平等,都要建筑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上面的。找不到那种经济基础,空讲自由,平等,就是讲一万年,也是不会实现的”,“不顾一定的条件,空谈社会革命,是一件无益的事。我们如果真要使社会革命成功,除了遵守唯物史观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并不是不要自由,平等,我们只不过要先筑成能够得到自由平等的经济基础”[25]。

在这样的民主精神之上,《新青年》所追求之民主实质已然凸显:“我们只有用阶级战争的手段,打倒一切资本阶级,从他们手抢来政权;并且用劳动专政的制度,拥护劳动者底政权,建设劳动者的国家以至于无国家,使资本阶级永远不至发生”[26]475;“我敢说:若不经过阶级战争,若不经过劳动阶级占领权利阶级地位底时代,德莫克拉西必然永远是资产阶级底专有物,也就是资产阶级永远把持政权抵制劳动阶级底利器”[27];“我承认用革命的手段建设劳动阶级(即生产阶级)的国家,创造那禁止对内对外一切掠夺的政治法律,为现代社会第一需要”[27]。过去所推崇的“民主”不过是“资本阶级在从前拿他来打到封建制度底武器,在现在拿他来欺骗世人把持政权底诡计。……但若是妄想民主政治才合乎全民意,才真是平等自由,那便大错特错。……民主主义只能够代表资产阶级意,……他们往往拿全民意来反对社会主义,说社会主义是非民主的,所以不行,这都是欺骗世人把持政权的诡计”[28]。《新青年》的思维取向,就是反对资本主义民主,选择社会主义民主——无产阶级专政。在1921年2月写给陈独秀的信中,蔡和森也明确表示:“中国完全是个无产阶级的国,……我是极端主张无产阶级专政的。……中产阶级专政假名为‘德莫克拉西’。而无产阶级专政公然叫做‘狄克推多’。”[29]施存统也明确说:“我们必须实行阶级斗争,必须采用劳工专政。”[25]这是十月革命为《新青年》人所提供的另一个思考方向——俄罗斯革命所建立的工农民主制度,即无产阶级专政。

新的民主观念不可避免地会遭受反对者的质疑和非议。诸如基尔特社会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等,明确地反对马克思主义,而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批评则是反对的理由之一。陈独秀在《社会主义批评》一文中回应了这些批评,清晰地描述了无产阶级的真正含义:“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不许有产阶级得到政权的意思,这种制度乃是由完成阶级战争、消灭有产阶级做到废除一切阶级所必经的道路。”[30]新凯则在《共产主义与基尔特社会主义》一文中认为:“所谓劳工专政者,不过是将以前的资本家,皇族,及他们底走狗底政权剥夺罢了。……在过渡期间内,剥夺一部人政权的专政,并不害于民主主义,反有利于民主主义。”[31]“在社会主义下的劳工阶级专政,就是人人都参与政权”[31],这就是民主主义。

在《新青年》人看来,俄国式民主——无产阶级专政无疑在理论和实践当中都具有充足的正义性和合理性。从理论上来说,“无产阶级专政明明是马格斯底主张”,是在《共产党宣言》中明明白白地宣示了的:“‘(一)纠合无产者团成一个阶级,(二)颠复有产阶级底权势,(三)由无产阶级掌握政权。’又说:‘无产阶级的革命,第一步是在使他们跑上权力阶级的地位……既达第一步,劳动家就用他的政权渐次夺取资本阶级的一切资本,将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手里,就是集中在组织权力阶级的劳动者手里。’”[30]无产阶级专政,是从资本主义社会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时期必须实行的政治制度:“这个政治上的过渡时代,不外是无产阶级底革命的独裁政治。”[30]因此,在《新青年》人眼中,只有“在俄国才还了马格斯底本来面目,叫做共产主义”,而在德国则变为了“国家社会主义”,“因为他的精神、他的实质都是社会民主党,所以也叫做社会民主主义,因为他主张利用有产阶级底议会来行社会主义,所以也叫做议会派”[30]。这些不过是“柯祖基底正统派或是柏伦斯泰因底修正派”而已,不是俄国实践正在推行的马克思主义民主——俄式劳工专政。而只有“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政府之中,才可以实现民主主义,才是真正的自由”。现实政治生活中的俄式民主,无疑由此而具有了正义性和合理性,进而为《新青年》所选择和坚持。

《新青年》的种种论述及其办刊宗旨的变化,都显著地表明:劳农专政(无产阶级民主)已经成为了《新青年》在这一时期的民主制度追求,而为了实现这样的民主制度,《新青年》人及其同仁(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一道,逐步组建了大小团体,创建了中国共产党,促进了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发展。

4.马克思主义民主为《新青年》所接受并逐渐成为其主导思潮,是中国近代思想发展演变的历史必然。然自近代以来,西学东渐的历史演进无一不是以解救中国于困厄之境为根本目标。马克思主义传播于中国之初,就是以救中国之工具的形象而为青年以及爱国知识分子所接受的。既然要解救中国于水火之中,那么拿理论作基础,来研究中国、分析中国,并将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就成为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过程中的应有之义,这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事实上,自8卷1号后,《新青年》已然是一份宣传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刊物,尤其是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更是如此。《新青年》季刊明确宣言:“新青年乃不得不成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罗针”,“新青年当研究中国现实的政治经济状况……当尽其所有区区的力量,用社会科学的方法,试解剖中国的政治经济,讨论实际运动”,“新青年当开广中国社会之世界观综合分析世界的社会现象”[32]。新宣言中强调的乃是《新青年》要与中国革命关联起来。即便季刊第一期“共产国际号”也是在中国革命需要的旗帜下而设置的:“新青年既为中国社会思想的先驱,如今更切实于社会的研究,以求知识上的武器,助平民劳动界实际运动之进行。而现代最先进的社会科学派别,最与实际的世界革命运动有密切关系的,就是共产国际。所以新青年新整顿之时,特以此‘共产国际号’为其第一期。”[32]

十月革命后,无产阶级民主在俄罗斯已经成功实现,并逐渐巩固,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建设一派新气象。俄罗斯革命的成功,使先进的中国人看到了中国革命的新方向和新途径:以俄国革命为榜样,以阶级斗争为手段,争取中国革命的胜利,建立中国式的工农民主制度——无产阶级专政。这就成为了以《新青年》为代表的先进的中国人所追求的民主制度。然而,中俄两国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在中国如何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中国共产党必须要根据中国自身实际情形来作出判断,确定自己的政策和方针。《新青年》作为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在这一方面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瞿秋白曾在《自民治主义至社会主义》一文中,明确地强调中国“实际生活要求民治主义,而思想的先驱却揭示着社会主义”,因此“中国客观的政治经济状况及其国际地位,实在要求资产阶级式的革命……独有无产阶级能为直接行动,能彻底革命,扫除中国资本主义的两大障碍;就是以劳工阶级的方法行国民革命”[33]。这一思想,实是国共两党合作,推进国民革命的基础。《新青年》季刊、不定期刊期间,正是中国大革命时期,复杂的中国革命现实,使得中国共产党人在实践中不断加深对中国实际的认识,并日益紧密地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尤其是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结合起来,建构适合中国实际的“民主”。

如果说,之前的《新青年》转向“新民主”——无产阶级民主时,尚对实现新民主的途径仅仅只具有抽象的认识——强调阶级斗争,那么,季刊和不定期刊时期的《新青年》在复杂的中国革命运动中,对中国国情有了更深的认识,同时亦受到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革命判断的影响,对在中国实现无产阶级专政的认识,更符合当时中国实际。这是一种进步。尽管这一过程中仍然带有浓厚的“拿来主义”倾向,但他们关于中国民主进程的认识,却开启了真正的中国化路径。《新青年》的“民主”观念从单纯的舶来品,走上了真正有意义的中国化之路。从“德莫克拉西”到“马克思主义民主”再到“马克思主义民主中国化”,《新青年》民主观念演变与发展的每一阶段,非但不是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徘徊,也不是“将梁启超们本已弄清楚的民主问题又搞混淆了”;相反,它契合了近代以来中国革命发展的趋势,引领了近代中国先进思想和先进文化发展的需求,代表了近代以来中国革命、中国社会以及中国思想发展的历史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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