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消极到顺应:五四时期的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

2015-03-20 12:15
关键词:张元济商务印书馆丛书

黄 剑

(中山大学 历史学系,广东 广州510275)

1919年发生的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极重要的文化运动。作为重要文化机关之一的商务印书馆,不可避免地厕身其间。然商务印书馆在五四运动的发端与发展过程中,初期扮演了一个并不积极的角色。其领导人张元济的言与行尤为引人注目。但由于问题意识的差异,前人多给予了极高之正面评价。如有研究指出:“张元济不仅指导了商务1919年后的改革,且坚定地支持五四运动。”①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进一步深入厘清五四运动时期商务印书馆所作所为及其与五四运动关系,不仅能够理解张元济等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和内在理路,而且可以从多重面向上深入地观察这段曲折反复的历史进程。

以往的研究成果认为,张元济对五四运动这场运动是参与和支持的,多依据张元济本人日记②。有传记称,张元济在当时有几个重要决定:“第一,停登日本广告;第二,停售日货;第三,减少日本正金、三井等银行的保险业务;第四,解雇几名日籍职员;第五,从速向瑞典迪肯生公司等外商订购纸张。”③还有研究称,商务印书馆5月9日停业,是表达抵抗日本及对北京学生敬爱之意,上海罢市导致商务经济受影响,在馆方要求复工的情况下,张元济则主张灵活对待。张元济愿和严修、张謇一起发表对时局的看法,因严修未允作罢④。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

就张元济日记来看,不知是整理的问题,还是没有记录,其五四当日日记缺笔。5月5日的日记有5月4日行踪的记录:“昨约胡适之、蒋梦麟在兴华川午饭。”⑤北大学生是5月4日下午在天安门游行示威的,张元济与北大教授胡适、蒋梦麟吃午饭,按理应该提前知晓运动发生。直至运动发起,并迅速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商务才被动地有所改变。5月7日,“三井洋行保险部伊藤继君复信,允照汇通所允办法”;又有“群益书局及某书社登报,于九日停业一日。旋经书业商会会议通告,是日停业。遂约鲍、梦至发行所,商定明日见报声明,本公司九日停业”⑥。5月9日,“因书业商会议决表抵抗日本及对于北京学生敬爱之意,停业一日”⑦。5月10日,张元济挚友、北大校长蔡元培,因政府有惩办学生命令,风潮无法解决,辞职出京。5月13日“报界联合会致信仲谷,要求本馆入会。拟不答。函告出版部,查如有日本广告,应停止。复称无有,只《日用百科全书》,只三家”⑧。

由以上材料不难看出,商务参与五四运动的一系列活动是甚为被动的,并非那么坚决。做出停业决定是因为群益书局及某书社首先发动,旋经书业商会通告停业情况下,商务领导人为配合形势所做出的举措;正式停业是因为书业商会已经决议表示抵抗日货和对于北京学生敬爱之意;商务自己并无抵制日货的打算。5月7日,张元济日记还有“迪民交来日本皮纸样张”记载⑨。运动发生之后,商务并没有和主流舆论站到一致的立场,不仅没有抵制日货,甚至还继续试用日产纸。报界联合会要求商务入会,商务对此置之不理。后来因为舆情汹汹,直到5月13日,张元济才致信出版部,清查是否有日本广告,如有应停止。这已经是运动发生将近10日之后的事情了。

由于抵制日本的风潮,商务印书馆不得不采取相应的措施以应付舆论,但藕断丝连。张元济5月15日日记载:“本日因抵制日货风潮甚急,先与鲍君商议,拟令暂避。后知鲍已辞去五人,尚留四人,令在外闲住,并给工资。”⑩这里的鲍君指的是鲍咸昌,是商务创办人之一,长期与其兄鲍咸恩主持商务的印刷业务。现今暂无直接材料说明鲍咸昌当时挽留这四个日本职员的动机,张元济在日记中也无交代,然从商务当时的经营状况看,日本技师在制版印刷上的先进技术及丰富经验,对商务印刷技术领先及保持在商业上的优势颇有帮助⑪。但在民族矛盾上升时期,继续留用经验丰富的日本技师,回避在外领干薪,无论是一种权宜之计,还是纯粹商业举措,无疑都是一种冒险。同日,与张元济素来交好的教育总长傅增湘因学生风潮扩大辞职,北洋政府同日令次长袁希涛代理部务⑫。5月19日,严修与金邦平、黄炎培、沈信卿、孙宝琦、夏履平、张元济晤谈。“张以学界之虚骄,欲先生(严修——引者)与张謇通电,发表对时局之意见。先生云:‘平日笑人好发电报皆空论,不愿效为之。’”⑬这可以更明白看出,张元济对运动初无好感,甚至认为“学界虚骄”,要严修及张謇等在教育界有影响的名流联合通电反对,结果遭到严修婉拒⑭。

张氏5月22日又记:“三井保险本日到期四号。以两号留给三井,一号一万转扬子,一号两千五转望赉。”⑮到期的三井保险,张元济虽迫于形势,分了一半出来给非日资公司,但另一半还继续在三井投保。5月23日,“又黄板纸,何在日本定订令,此不过三个月内所用之货”⑯。可以看出,在抵制日货的风口,当职员在领导层授意下冒着风险定了三月所需之货时,张元济还认为订货过少。

5月26日,日本三井保险主任伊藤继询问商务保额减少问题。张元济表示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伊藤则要求抵制过后,照给原数。张元济对此十分为难,对伊藤表态,虽他本人有这个打算,但全国风潮如此,不可能尽快达到这一目的,而且将商务的保单已给别家公司,一年未到即行撤销,也不好交代。然而,三井和商务交谊甚深,他时时铭记。伊藤又告诉张元济,三井的月份牌印刷,仍然交给商务印书馆。张元济表示感激。“伊藤又言,商务所有保险,何不并做一起,省得零星计算。余云容再商酌。旋又见伊藤偕来汇通西人那舍君,亦以此为言。余答如前。又言公司何以减少伊行保额。余云未得伊之折扣回信。且本馆主顾甚多,以印刷来本馆亦须酌量应酬。该西人云,商务望人人满意。余答不能人人满意,但愿与各人都做些交易”⑰。

张元济在商业上一贯的务实主义也在这段话中得到体现。这种商业上的考量一如他在政治上的性格和态度,即与各种政治人物都打交道,不可能使得各色人等都满意,但希望与各方保持往来,脚踏多只船。商务在五四时期,一如在民元改朝换代时的表现一样,并没有超前的判断,预潮流而动,而是被动之后才进行了相应的改革。这既有张元济个人成长背景上的原因,也有他所属利益集团考量的缘故。依据上述日记,可见张元济在这场以反日为重要目的的五四运动中,虽然也停登日本广告和停售日货,但暗中留用日雇员、纸张和保险等,对抵制日本的态度是颇为消极的。这除了商业利益考虑外,也与他长期对日本好感有关。从戊戌开始,张元济对日本人的好感一直持续,1928年其东渡日本访书时,还希望两国能够重新交好,到“一·二八”事变商务东方图书馆被炸后,对日态度才慢慢有所改变,直至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才彻底断绝与日本人的往来。

待五四运动重心从北京转移到上海,发生学生罢课、商人罢市等之后,张元济及其商务当局仍没有积极介入。6月4日,上海公学学生王斌等来商务印书馆,“言在京学生被政府拘捕,要求赞成罢事。余言,此事实不能赞成。解释良久始去”⑱。张元济可谓坚决地拒绝了学生的请求。6月7日,“恽铁樵又有公启,逼人罢课。梦与伯俞来商,余意只可听人自由。到发行所,见所到人太少,留函告仙、梅,谓外间时有小暴动,中外人均有受伤者。又各团体劝人归店归家。为自治及保护公安起见,应令同人于办事时间以内照常到馆,整理内事,事毕亦宜早归寓,免遭意外。余到公司后,并据此意撰通告,通告留驻发行所各机关。”⑲纵观张元济在这一段时间的表现,基本上是一种和运动潮流不合作态度,并不配合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及工人罢工。这种态度,多是出于商务本身经济上的考量,但也与张元济等商务高层对五四看法有关。据茅盾回忆“五四运动,对于当时的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并没有引起任何震动。当时编译所中一般人认为这是政治事件,与文化无关。”⑳这里的一般人的态度,不仅是商务的高级编辑对五四的看法,也应该包括张元济在内的商务领导阶层对这一运动的认识。

此外,从商务高层其他或者与之关系密切的其他人对五四的态度看。5月7日,再度当选商务董事会董事长的郑孝胥对这次爱国运动同样无动于衷。6月5日日记中甚至有讽刺的笔风:“北京学生要求办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并求索还青岛,聚众演说,被捕千余人。上海各学堂皆罢课,学生要求商会罢市以应之,今日南北市皆罢市。……学生散行街巷,有得意之色,闲人甚多。”6月23日更有:“近日举国乱事潜伏,乱党将阴结日本乱党推倒政府及军阀;然此辈唯知作乱,无立国之略,其终必成专制政府。余语邹紫东、王聘三:‘使我执政,先行三事:禁结党,封报馆,停学堂,皆以丘山之力施之,使莫敢犯,不过一年,天下朝觐,讴歌皆集于我矣’。”从作为董事长的郑孝胥对五四的态度以及拟采取的三个严厉措施来看,商务对五四的态度不仅消极,甚至是对抗。

五四运动重要参与者蔡元培辞职,也与他不满学生过激行为有关。5月20日,辞去北京大学校长一职的蔡元培,就徐世昌及政府挽留一事复电:“大总统、总理、教育总长钧鉴:奉大总统指令慰留,不胜愧悚。学生举动,逾越常轨,元培当任其咎。政府果曲谅学生爱国愚诚,宽其既往,以慰舆情;元培亦何敢勉任维持,共同补救。谨陈下悃,伫候明示。”蔡元培虽然肯定了学生是出于爱国之心,但也承认学生举动逾越常轨了。6月17日,虽有北洋政府及全国各地教育界及学生纷纷来函来人挽留,但无奈蔡辞职之意甚决,并令其弟蔡元康在《申报》上刊登《蔡元康敬代孑民家兄启事》云:“孑民家兄回里后,胃病增剧,神经非常衰弱,医生切嘱摒绝外缘,现正紧要关头,不许见客,不许传阅函电。辱承亲友存问,深以不能接见为歉。用特代为声明,凡我至亲好友,务请勿劳驾,勿惠函电,俾得静养。种种不情,诸希亮察。”这份启事,就行文来看,是写给这场新文化的主力——学生的可能性较大。因为第一,行文以运动倡导的白话文写出,而非文绉绉的文言文;其二,无论是政府还是亲朋故旧,都可以以其他方式会见蔡元培或找其亲友代达,无须刊登启事如此麻烦。而张元济不久之后给蔡元培的信中,反对后者复出返回北京。

尽管启事在先,张元济7月3日还是有信至蔡元康:“寉兄去浙后未通音讯,近来想甚安好。闻迩日教育部及大学教员、学生叠派代表南来,凂寉兄复出视事,不审果有其事否?惟寉兄出处,关系甚巨,不能不格外审慎。以鄙见度之,寉兄此归似不可轻于再出”,原因有三,其中一个即是“学生气焰过盛,内容纠纷,甚难裁制,纳之轨范”。又说“寉兄出而有补于世,固所甚盼,唯现在恐非其时。为大局计,为朋友计均不能不一贡刍荛。兄如谓然,乞为代达。日内如文旆莅沪,尤盼一谈”。7月5日,蔡元康将张元济信转交其兄,蔡元培“谷弟见示菊生函,劝勿再回京”。张元济与蔡元培就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学生方面,至少有一处看法是颇为一致的,就是都认为这场运动中,学生的举动过于出格,已经偏离常轨。不难看出,对五四运动这场大规模的爱国运动,张元济采取的是远离的态势,不仅不赞成,且有间接抵制之实。

张元济对待新文化运动的这种态度,早为敏感的政治人物所洞察。1920年1月29日,孙中山在发表《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中,严厉批评商务印书馆阻碍新文化提倡:“我国印刷机关,惟商务印书馆号称宏大,而其在营业上有垄断性质,固无论矣,且为保皇党之余孽所把持。固其所出一切书籍,均带有保皇党气味,而又陈腐不堪读。不特此也,又且压抑新出版物,凡属吾党印刷之件,及外界与新思想有关之著作,彼皆拒不代印。即如《孙文学说》一书,曾经其拒绝,不得已自己印刷。当此新文化倡导正盛之时,乃所该书馆所抑阻,四望全国,别无他处大印刷机关,以致吾党近日有绝大计划之著作,并各同志最有价值之撰述,皆不能尽行出版”。孙中山此时对商务及其张元济拒绝与国民党合作,反对新文化运动,进行了严厉谴责。商务拒印《孙文学说》也从更深的层面反映出张元济等人对有国民党人参与领导的五四运动的保留与不满。

尽管张元济及其商务高层对五四运动并不坚决支持,但这场爱国运动在客观上还是推动了商务印书馆的发展。无论商务的领导人是被动接受、还是不赞成,这场运动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巨大。商务最后基于经济上的压力,也不得不进行内部改革来适应新形势,顺应历史潮流。胡愈之曾撰文指出:“这个运动对商务印书馆来讲,最具体的就是商务出版的书,首先是杂志,是用白话文呢,还是用文言文?”商务在五四前,因为主要杂志趋于保守,受到北大激进学生罗家伦的点名批评。五四之后,商务领导人很快调整了工作思路。《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小说月报》这些商务旗下赫赫有名的杂志就在这一大背景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作为一个以稳健著称的文化人执掌的垄断型文化企业,任何步骤和方针都需谨慎,尤其是他们认为这场社会运动,更多涉及是政治层面而不是其他方面时,自然在前期是不愿介入太深,消极观望,甚至暗中阻挠。但随着运动的发展,在经济层面对商务产生巨大压力时,作为一个托拉斯型垄断企业,就不得不积极面对和进行相应调整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与五四运动的密切的关系。如果说,因为商务领导人在五四运动时期,从最初的断定是政治事件,为保持文化企业的相对中立而拒不改变现状;那么,到后期迫于社会舆论及经济压力,不得不进行相应变革,从被动参与到主动适应。正是这种由于五四运动之赐的调整转变,商务印书馆通过传播新知与印行古籍双管齐下的经营方针将自身推上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顾炎武,明季清初时在《日知录》中写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所说的亡天下,实指文化灭绝。

有清一朝,朴学大盛,顾炎武的文化灭国观念深入士子之心。尤其是在鸦片战争之后,如何保存中国固有之民族文化,而不至于“亡天下”,成为许多文化士人事功方面的重中之重。商务印书馆在张元济的主持期间,商业重心从垄断教科书向大规模印行古籍善本、学术著作转移。除了商业利益外,与儒家传统也有莫大的关系。缪荃孙对张元济寻访、校勘、翻印古籍的商业举措就颇有嘉许,故张元济在复信中谈道:“奉手教,并录示船山《儒统论》一篇,期许过当,岂所克任。近以坠简罗网,实犹郑司农搜故书、镏舍人抱礼器之意,事关国脉,士与有责,重承宏达赞成,敢不勉益加勉。”《儒统论》的作者王夫之也是著名的民族文化保存论代表性人物之一。张元济谦虚之余,也认为搜访故书,保存文化,是有关国脉之事,作为士人应该有责任去承担。

商务印书馆不仅推动古籍新印,保存优秀传统文化,亦积极传播新知,为此制定的出版计划是环环相扣,极有步骤。1920年5月8日,商务举行民国九年股东大会。张元济代表董事会做上年营业情况报告,当中提到:“从前筹备之《四部举要》(现已改名为《四部丛刊》)卷帙浩繁,因连年中国纸张缺乏,价值增长,故不敢贸然从事。现在本公司备存中国纸张较为充足,拟分期印售一千部,定于本年阴历四月间第一期出书时发行预约劵,分连史纸、毛边纸两种。全部共计二千数百册,一售六百元,一售四百八十元。此为保存国粹一方面所用者。至输入新智识之书,亦不可不迅速从事。现拟编《世界丛书》,并在北京设立审查委员会,请定北京大学校长蔡孑民及大学教员胡适之、蒋梦麟、陶孟和诸君担任审查之事,业经登报征求译稿。闻投稿者亦已有人,唯尚未据审查委员会交到耳。”

商务印书馆向外界公布出版古籍、新知的消息,无疑是一次成功的商业营销。这种出版机构和学者之间的合作,其间固然有实践文化理想的成分在,但同时也涉及商业利益的考虑。就是在这种互惠互利的情形下,整理国故在20世纪20年代成为中国学术文化界的一股新热潮。这个分析无疑是准确的。四部丛刊的出版不仅为商务在学术界赢得了极高的荣誉,且获得了商业上的高额利润。张元济在一次股东会上坦然承认:“此书发行两次预约,共销二千四百余部,收入有一百余万元。”张元济对出版古籍和研究性著作十分执着,加上发行时间上的契合,在践行文化理想的同时又获取高额利润,确实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客观上为后人保存了大量的精神财富。尤其是在1931年,日本轰炸东方图书馆之后,馆内大量作为底本的原书被毁,商务影印之书就显得更为珍贵。

商务印书馆翻印古籍的宗旨和意义,在《印行四部丛刊启例》有云:“观乔木而思故家,考文献而爱旧邦,知新温故,二者并重。自咸同以来,神州几经多故,旧籍日就沦亡。盖求书之难,国学之微,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并认为发行《四部丛刊》有七方面的意义:第一是汇刻丛书,并影印读书人必读四部之书;第二是影印之书都是未经删节之书;第三书多影印古本善本;第四汇成丛书,省时省力;第五册小字大,不仅利于收藏,也利于阅读;第六是丛书整齐划一,美观大方;第七便于流通。这七方面的意义,对于20世纪上半叶,一直处于动荡之中,有志于研习传统文化的新生知识分子来说,如何寻找治学门径,有指示轨辙之用。后来商务印书馆也一直秉承张元济的印书方针,陆续出版了其他大规模丛书,既保存传统,又提倡新知。王云五接手之后也是如此,如其主持印行的《万有文库》。

涉及商务,就不得不提在民国时期唯一可以称得上竞争对手的中华书局。为了和商务抢古籍市场,中华仿《四部丛刊》发行了《四部备要》。中华书局创办人陆费逵在发行之初,对《四部丛刊》就有不点名的批评:“照相影印,更难清晰。”《四部丛刊》的印行过程中不那么尽善尽美,已有研究指出,印行过程中,由于某些少量底本久远,石印模糊,而不得不进行描润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不尽人意的地方。在再版时,也抽换底本加以改正,但还是有不完善之处。虽然如此,但两相比较,《四部丛刊》的优势还是颇为明显。

《四部丛刊》与《四部备要》两者相较,前者最大优点为忠于原刻,虽然有部分古籍因描润而导致部分书籍有脱字、漏字和出现讹字的情况,但毕竟是少数。后者为与商务竞争,为了形式上的美观,采用了聚珍仿宋版字体加以印刷。古籍整理、校雠、翻印过程中,选编人员与校对人员极为重要,偏偏中华在这个节点上问题不少,丛书中出现了大量的错字、漏字和脱字。这个问题无疑是个致命的硬伤。所以后学在引用材料时,在有其他早期善本可被选择的情况下,多不引用《四部备要》。

版本学名家黄永年,在谈到他如何学会鉴定古籍版本的时候,很重要的一点是看宋元善本,而这个工作,正是从商务编印的《四部丛刊》入手的。他附带评论了指责商务《四部丛刊》存在错误的中华《四部备要》,有更严重的问题:“当年中华书局为了和商务印书馆竞争,用所谓仿宋的铅字排印了一部《四部备要》。大概主持者对版本不很内行,又为了节省成本费用不去访求旧刻本好版本,尽用当时通行廉价的局刻本以至石印本,清人著作也常用翻刻本,多年前我的一位研究生曾写过《四部备要版本勘对表》,发表在陕西师范大学的《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一集上,堪对出这《备要》自云用什么版本和实际所用版本多不相符。”作者的研究生即李向群,可惜的是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学界重视。所以,《四部丛刊》忠于原著的做法历经时间的考验,不仅对当时的整理国故运动,而且对后学的学术研习来说,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同样,图书馆学大家顾廷龙对张元济刊印《四部丛刊》等流通古籍有极高的评价:“先生对目录、版本、校勘之学,有深邃的造诣,充分体现于《四部丛刊》的初、二、三编(四编已近就绪,但仅出了两种,以单行本流传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等编校影印工作中)”;如此“皇皇巨编,非有高深的学养,难能做出宏大的规划;博访古本、善本,非熟悉中外藏书情况,难以集事;搜罗异书,发扬特点,非有渊博的学问,不克有所发明。”由于搜寻、校勘、翻印的主持者张元济自身学养深厚,又由其牵头联合王秉恩、沈增植、翁斌孙、严修、张謇、董康、罗振玉、叶德辉、齐耀琳、徐乃昌、张一塵、傅增湘、莫棠、邓邦述、袁思亮、陶湘、瞿启甲、蒋汝藻、刘承幹、葛嗣浵、郑孝胥、叶景葵、夏敬观、孙毓修等名宿共同参与,功力非常,又忠于原刻,基本为影印,丛书的质量保障自不待说。

关于民国时期收藏、翻印古籍以及编制阅读古籍目录的意义,长期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据已有研究,张之洞编撰《书目答问》的深意在于“诱使士绅及书坊书商大量刊刻书籍以保存、传播文化知识,在追逐名利、保障自身利益的同时行善积德。”而缪荃孙藏书的目的:“不仅止于收藏、鉴赏;亦不止于为读书或考订校雠;更非仅止于将所藏公之于世并加以刊行以广流传而已。其做法已超出传统观念下,对所谓藏书家最高评价的要求标准。就整个学术文化流播而言,缪荃孙这一类的收辑,校之一般的保存和传布,诚然更富有积极与建设性的力量和效用。”

由于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条件具足的情况下,张元济在这条道路上较之前人或同辈,获得了更大的成功。张元济晚年与顾廷龙谈论商务影印几部大书(《四部丛刊》、《续古逸丛书》、《道藏》等),云:“影印之事,如早十年,各种条件没有具备,不可以做;迟二十年,物力维艰,就不能够做。能于文化消沉之际,得网罗仅存之本,为古人续命,这是多么幸运啊!”并道出他发愿流通古籍的三个目的:“一为抢救文化遗产,使其免于沦亡;二为解决学者求书的困难,满足学者的阅读需要;三为汇集善本,弥补清代朴学家所未能做到的缺陷。”这三个目的,也基本实现了,这与张元济勤勉有加、广结人脉、善于经营是分不开的。文献学大家张舜徽甚至认为,张元济的访书、校书及印书的工作是:“过去从乾嘉以来的清代学者们,想做而没有做、并且不可能做到的工作,他都做到了。在他坚持工作五六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无论是访书、校书、印书的工作,都做出了卓著的成绩,对于发扬我国文化,开展研究风气,贡献至为巨大,影响至为深远。我们今天凭借他已经整理好了的成果,利用他已经影印好了的古籍,从事研究工作,不知节省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而能收事半功倍之效。”由此可见,张元济主持的这些工作是民国年间学术文化史上一个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重要阶段,不仅当时嘉惠学林,而且影响深远。

商务印书馆一面影印古籍,保存固有文明;一面出版新知,沟通国内外文化联系。《世界丛书》的出版,即商务印书馆在沟通国内外文化联系方面所做的一次努力。据耿云志的考证,《世界丛书》是由蒋梦麟首创,胡适、蔡元培积极参与的一项出版计划,历尽三年,丛书名称从《高等学术参考丛书》更名为《二十世纪丛书》,最终定名为《世界丛书》;且认为张元济、高梦旦这些老成持重的决策者对出版《世界丛书》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出版的。然纵观张元济的一生,商务印书馆对新知的推广,和他的处事原则应相契合,尤其是对五四运动的态度由消极转为顺应之后。但商务印书馆作为行业中的龙头企业,商业上的趋新尝试,尤其是大规模丛书的出版,自当谨慎有序。

商务印书馆自身编辑的《本馆四十年大事记》中在《世界丛书》出版项上记有“本丛书以译印欧美日本之著作为职志。各项科目,无不包罗,为本馆刊行普通丛书之最早者,主编者为蔡元培、胡适、蒋梦麟、陶孟和诸君。其后王云五君更广其范围,印行《汉译世界名著》,迄今多至200余种。”由此可知,《世界丛书》可谓开风气之先,是商务刊行最早的普通丛书,迄今仍为商务拳头产品的《汉译世界名著》亦承之余绪。此丛书对商务及思想文化界的巨大影响可见一斑。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在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缺位的情况下,军阀专权,社会无序,文化断裂,张元济执掌下的商务自觉担当起一些本该政府应负的社会责任,联合政、学、商三界,翻印古籍《四库备要》,出版新知《世界丛书》,不仅了保存文化,推广了新知,而且获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可谓义利双赢。

处于五四运动时期的张元济,再一次被推向了历史的风口浪尖。虽然其开始未能号准时代脉搏,把握好商业节奏,对五四初期的发展态势没能准确做出预判。但他倚仗早年从政的经历及从外家承续而来数十年苦心经营而成的高端人脉圈关系,如这一时期先后担任过国家元首职务的科举同年徐世昌,任政府首脑的同年汪大燮;姻亲钱能训;友朋伍廷芳、颜惠庆、张绍曾、孙宝琦及出掌教育部的好友傅增湘、蔡元培、黄炎培、章士钊。加上教育界被标签的各派各系头面人物的大力支持,与商务处理民国元年教科书事件方式如同一辙,迅速调整商业方针,迎头赶上。不仅跟上了时代节奏,且凭借其训练有素的政治嗅觉,再度在事业上搜寻到重大商机,使其执掌下的商务印书馆获取了义利双赢的局面,将商务印书馆在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前后,推向了一个自身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出版界历史上难以企及的高度。

注释

①Manying Ip.The Life and Times of Zhang Yuanji 1867-1959,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78页。

②王绍曾:《近代出版家张元济》,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4页。叶宋曼瑛:《从翰林到出版家——张元济的生平与事业》,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第158页-159页;吴方:《仁智的山水——张元济传》,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48页;柳和城:《张元济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44-146页。

③柳和城:《张元济传》,第145页。

④吴方:《仁智的山水——张元济传》,第148页。

⑤⑥⑦⑧⑨⑩⑮⑰⑱⑲张元济:《张元济全集·日记》(第7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64页,第64页,第66页,第66页,第65页,第67页,第69页,第71页,第76页,第78页。

⑪商务印书馆创办人之一高凤池在1935年回忆与日本人合股情形时道:“自从与日人合股后,于印刷技术方面,确得到不少的帮助,关于照相落石,图版雕刻——铜板雕刻,黄杨木雕刻等——五色彩印,日本都有技师派来传授。从此凡以前本馆所没有的,现在都有了。而且五彩石印,还是当时国内所无,诸位现在常常看见的月份牌,印得非常鲜艳精美,就是五彩石印,在中国要推我们公司是第一家制印。还有三色版是可以省功夫,在国内也可算是本馆的贡献。我已说过本馆和日人合资,原是一种权宜之计,一方面想利用外人学术传授印刷技艺,一方面藉外股以充实资本,以独立经营的基础,几年之中,果然印刷技术进步得很多,事业发达极速。”高翰卿:《本馆创业史》,见《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8-9页。

⑫《记事·大事记》,《教育杂志》第11卷6期,1919年,第54页。

⑬⑭王承礼辑注:《严修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90年,第418页,第419页。

⑯《张元济全集·日记》(第7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70页(订与令之间空白处系原文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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