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的童话精神现象学解读

2015-03-27 04:04蒋乡慧,丁景辉
关键词:荣格现象学潜意识

精神分析学家荣格在解析集体无意识的时候,曾专门解读过童话。他为此写过一篇解读童话的长文“童话中的精神现象学(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spirit in fairytales)”, ①作为他对一种显性的集体无意识“精神”原型的解读文本。荣格是如何看待童话、如何解读分析童话以及如何在童话中展现其精神现象学成为我们所关注的焦点。荣格这篇“童话中的精神现象学”分为六节:(1)关于“精神”一词;(2)精神在梦中的自我表现;(3)童话中的精神;(4)童话中的半人半兽的精神象征;(5)增补;(6)结论。其分析篇幅的重心在第四节,这一部分在集中解读一篇德国格林童话《树上公主》,增补是对第四节这部童话解读的继续挖掘。

一、精神的含义

首先,荣格在这篇长文中,首先分析了“精神”一词。他首先罗列了“精神”一词心理上、语言上、在冯特那里,在古代炼金术士那各样的不同的含义。作者则关注“精神”的官能情节,“在原始水平上,他被感知为一种看不见的,呼吸般的存在”,它体现为一种原始的心理活动,当这种原始的心理不属于个人自身时,则成为他人的精神,这或符合公众思想、时代精神,或者在作者看来属于致于本原的,尚非人属二有近似人属的“潜意识”特质,即集体潜意识。随后荣格对他的“精神”做了描绘:精神是动力原则;精神不仅包含占据内在视野的朦胧表象,也包含组织整理纷繁意象的思维和推理。精神的标志首先是自发运动和行为的原则;其次是不依赖于感知而自发产生意象的能力;再次是对这些意象自主和绝对的控制。不是人创造精神,而是精神赋予“他”创造性。精神的强大渗透能力极易使得人认为他自己实际创造了精神,从而“拥有”了它。而事实上,是精神的原始现象占据了他。

精神也有其命运。那种凌驾于本原自然的生命精神和自然、宇宙秩序的超验精神就是“上帝”或斯宾诺莎的实体。在唯物主义统治下中,精神则会丧失他原有的本质,丧失其自主性和自发性。事实上,虽然普遍观念认为精神是非物资的,实在性总是与物资性联系在一起的,但荣格在质疑对“物质”的理解的同时,坚持非物质的概念并没有排除“实在”,精神和物质很难是同一个超验存在的两种形式。唯一直接的实在是心理意识内容的实在,它们被根据具体情况贴上精神和物资的标签。

二、精神的显现

随后荣格转入精神的显现。他最关注精神的心理表现,这在他看来最为实在的表现。只有在心理表现中,精神即可表明它们具有“原型”的属性。在荣格看来,精神现象依赖一种自主的原始意象的存在,它普遍出现在人类心理结构的潜意识之中。这里的原型概念就是这种集体潜意识中形象的总汇。荣格亦将他们称呼为显性、无意识意象、虚构或原始印象,以及一些其他的名字。但原型似乎最被接受。所谓的原型,是借由特定的方法去体验事情的天生倾向。原型本身没有自己的形式,但它表现就有如我们所见、所谓的“组织原理”。荣格倾向于使用直观原则来把握原型。

第二节,荣格集中讨论一种恋父情绪具有“精神的”特质,进而是梦中的父亲形象。极端的恋父情节常常导致对权威的轻信以及心甘情愿地膜拜一切教义。他认为,在梦中,决定性的信仰,禁忌以及明智的意见均出自父亲的形象,他被隐匿地表现为做出终极决断的权威之声音,因而多数情况下它象征精神因素的“智慧老人(智叟)”形象。这一角色或者由精灵、幽灵扮演,或者由侏儒扮演,或者由动物扮演。这里的老人-精灵-侏儒-动物(半人半兽)事实上是荣格逐次讨论原型的一条行文线索。

第三节,荣格为了避免梦的特殊性以及卷入个人实例的复杂纠纷,转入选择以童话以及民间传说来考察精神主题的变迁。这一节中,荣格分析了精神原型在童话中以长者面目出现,总是为陷入绝境的英雄指点迷津。英雄无法自己突破困境,需要外力的帮助。这背后体现出外在超个体的精神的作用或某种内在精神的自主性。荣格借助《芬兰和爱沙尼亚民间童话》、《西班牙和葡萄牙民间童话》、《俄罗斯民间童话》、《伊朗童话》、《高加索童话》、《巴尔干童话》、《格林以来的德国童话》等等许多童话案例来说明这一精神和智慧长者形象的联合。他分析了老人的助人模式、劝人模式、吹毛求疵模式,老人以侏儒形象出现的潜意识表象及其逻辑内因(侏儒小的形象不是因空间上小方便钻入大脑的附会,而是矮小与力量巨大的辩证法),老人与太阳形象的同等表达,老人形象与上帝的联系;荣格还讨论了原型影响非可爱光明的一面,有的阴暗消极甚至邪恶的、捉摸不透的老人形象,有的则是中性形象。

三、原型的形式

第三节,荣格开始聚焦原型中动物形式。荣格看来,动物形式的原型研究不可缺少,因为神(老人系列)与魔(半人半兽)在心理上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动物形式表明该内容和机制仍处于超人的领域,即存在于人类意识之外的载体上,因而它一方面与走火入魔的超人相关联,另一方面又与禽兽般的低人有关。当然,荣格这种划分仅仅适用于意识领域,因为潜意识的内容本质是似是而非和自相矛盾的。

在这一节,荣格用剩下所有的篇幅集中解读了一篇童话:《格林以来的德国童话》中的第一篇童话《树上公主》。《树上公主》大概说的是一个猪倌放猪时遇见一棵直入云霄大树,他用三天爬到树顶的一座城堡,城堡内住着一位被魔法师关在这里的公主。公主允许年轻人留下,唯独限制进入一个房间。猪倌过于好奇,进入那个房间,发现房内有只被三颗钉子定在墙上的乌鸦。乌鸦喊口渴,猪倌动了恻隐之心,递水过去。喝完三口水的乌鸦飞身解脱而出。公主听说万分惊恐,说那就是施加魔法给她的魔鬼,不久他便会把她抓走。果然第二天公主就失踪了。后来,猪倌在动物朋友的帮助下找到公主和囚禁她的猎屋。他们试图逃走,但如公主所说的,曾是乌鸦的猎人凭借那匹三条腿的通晓百事的白马找到并抓住他们。猪倌让公主骗猎人说出他如何得到白马的秘密。原来在猎屋不远有个养类似神马的女巫,猎人还说,以前讨价还价的时候,女巫还同意给12只羊以满足农庄附件的12只狼,阻止他们袭击。但她没有给他羊羔以致猎人骑白马离开时被狼群咬下一只马腿,这是那匹白马自由三条腿的缘故。年轻的猪倌到女巫处做交易,再次被暗算,但依靠之前动物朋友的帮助战胜各种困难,得到了一匹最好的白马和12只羊,安然走出森林。然后在救出公主一起出逃。猎人得到三腿马的报信马上猛追,很快赶上。因猪倌的四腿马不愿奔跑,猎人跑近时,四腿马对三腿马叫道:“妹妹。把她摔下来。”魔法师被摔下来,又被两匹马踏成碎片。猪倌和公主回到她父亲的王国结婚。健全的马请求猪倌将他们二妈割头,不然会带来灾难。他依话照办,两匹马顷刻变成英俊的王子和美丽的公主,不久便启程回国。他们很久前辈猎人变成了马。

荣格在巨大的篇幅里对这个童话故事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做了仔细的分析。除了女巫的母权,乌鸦的颠倒的基督形象和父亲形象、世界树等等问题,荣格花费最大力气讨论的是四腿马和三腿马之间三与四的冲突和象征意味。在荣格的分析中,三作为阳性数字,逻辑上便于邪恶猎人相关,可以视作低级的三位一体;四作为阴性数字,属于老妇。两匹马均为可以说话解意的半人半兽动物,代表潜意识精神。三与四之间的首要矛盾是阳性与阴性的矛盾,依据炼金术的传统,四代表完善,三则不是。三可以出自四,正如童话里面四条腿被狼咬掉成三条腿,这在心理学上,是潜意识的完整性的表现,即其脱离潜意识进入意识领域的时候,四分之一被留在了后面,被潜意识的空虚的恐怖紧紧攫住,由此产生了三一体。除非牺牲,潜意识绝不会让任何东西逃出其魔圈。对应的,在荣格那里,意识的四种机制中,有三种是可以辨别的“意识机制”(如那剩下的三条腿),剩下一个是作为次级机制的“潜意识”(如被咬掉的那一条腿),这是勇士的阿喀琉斯的脚踵,是坚强人的弱点,是聪明人的愚蠢,善良人的邪恶。这个作为低级机制的潜意识是意志所无法接近的,连可辨别的意识也是从潜意识中解放出来,并在潜意识中有没有脱身出来的相应机制(如那四分之一条腿)。另外,猎人也是这一低级机制的拟人化,主人公猪倌则是对应的主要机制“意识”的拟人化。猪倌主人公与魔法师猎人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最后是猎人在为猪倌做嫁衣裳。则意味着高级机制意识(猪倌)将低级机制潜意识(猎人)系吸收到三元体,矛盾症结豁然开解,猎人化为乌有,最后的结局是意识统治潜意识。当然放在三腿马上的公主说代表的“女性意识”仍然代表着潜意识中永远不会吸收进凡人可接近的那一部分。

四、突出的特色

荣格在这篇“童话中的精神现象学”有几个特点:首先,追求一种超个体的、看不见的、在心理意识内容上作为实在显现的“精神”。并运用词源、白描等手法去挖掘揭示这种“精神”。这种“精神”原型的预设,是荣格童话解读的最大预设。荣格的童话解读也有一整套理论体系。其次,看重童话在显现精神现象中的特殊作用。荣格那里,童话尤其是原始的童话,即民间传说,是和神话类同的题材。童话、神话和传说中的精神也表现着自身。在自然背景下,原型的相互作用表现为“形成,变换/永恒精神的永恒在创造”。原始朴素的民间童话和神话、传说,因其原始性,因而记载传递了精神,可以作为精神的自我表现;因其被记载、被流传的公共性,回避了私人梦幻的个人变动因素,可以体现“集体的”意识和潜意识。如前所属,精神作为原型恰是集体潜意识的显性与形象汇总。童话作为精神,自发、天真,未加雕饰的产物,除却反映精神本来面目,不能很好地反映任何东西。因而从梦幻到童话的这一转向因而成为必要。再次,始终运用“意识”-“潜意识”这一机制,将对童话的解读聚焦到日常童话阅读所无法关注的一些细节。例如马腿的变化,在常识看来无法看出问题,因为马只能是四条腿,受伤而能动的底线是三条腿,如果被咬两条腿就无法运动了。在常识看来,马的四条腿和三条腿没有任何问题。但潜意识之所以是潜意识就在于这用明面上无法觉察性。为何童话强调四条腿被咬成三条腿的细节,的确是一个具备想象空间的又无法被人解释明确的细节,进而具备“显明-潜在”的二元结构,进而为荣格“意识”-“潜意识”这一机制留下余地。当然不能不说,炼金术士的数字文化传统,欧洲古典文学或基督教文化留下的大量数字的象征资源为这一阐释留下了充实的素材。这些使得这种任意联想式的解读看起来距离文本不算太远。使得几乎无异议的古代童话获得新的一般性的非文学性解读。

最后,荣格在论述“精神”原型的价值上,一方面,不断强调精神在伦理上是超越善恶的,亦善亦恶的,或者是中性的,另一方面,他坚持一种“精神”世界的危机:我们过于兴趣集中在外物世界、自然世界,却忘记与精神关系的平衡。失去这种平衡,可能导致自主人格的毁灭。精神似乎又是伦理的,关乎责任的。

荣格将猎人和女巫的形象归之于转向返祖的、潜意识的北欧式的奥丁思想。他把这种北欧式的崇尚凶残的猎人、盗贼,以囚徒为骄傲的思想倾向称呼为奥丁思想。把在德国童话中流毒的奥丁思想在看做是德国国家社会主义(纳粹)的心理教父。在荣格看来,基督教教义所预示的赎罪和个体化的精神发展目标被国家社会主义彻底歪曲,纳粹摧毁了人的道德自主性,建立了荒谬的国家极权主义。童话解读的益处就在于战胜这种属于潜意识的黑暗势力需要以之矛攻子之盾。荣格的童话精神解读具备鲜明的使命感和当下意义。

五、存在的问题

我们对荣格的解读中存在的问题也不能回避。荣格这篇对童话的中精神原型的挖掘,是否够得上现象学?换句话说,荣格式的现象学内涵倒地在何处?虽然荣格在揭示其“精神”具备自发性,自主性,具有“据有”人而不被人“据有”的特质。这使得“精神”的显露几乎就是精神自身自行显现。这种对精神的描述,非常类似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对现象自行现象的界定。荣格的对原型诉诸直观的策略也非常类似于胡塞尔的本质直观的方法。但在荣格的童话解读行文过程中,我们发现,荣格预设的理论结构和文本有着较大的分离,先预设理论,这一理论并非来自非童话的直观和童话的自我呈现,而是先来自别处,然后强行解读给童话,这在他自己的文字中可以证明:“这些心理结构并非来自童话和传说,而是基于医学心理学的实验观察。只是间接通过比较象征学的研究,在与一般医学实践相去甚远的领域里获得确证。”换句话,荣格的现象学实质是象征学,是心理学实验的建构的理论结果,而非直观的结果,体现在文本解读中,更多是去“间接的确证”,而非直观的揭示。这是我们对其精神原型的现象学的解读所特别要注意的。在“间接的确证”中,暴力解读的痕迹当然不可避免,童话的价值也唯独取决于理论的证明工具。“精神”的自主呈现仅仅局限在作为理论教义的“精神”内部,而不在于“精神”真实地从童话文本本身呈现的过程,荣格的这一精神现象学内部的断裂值得我们注意。

六、结语

最后我们必须再一次回顾荣格的童话精神现象学给我们的规定的意义。荣格不断提醒我们:人不仅征服自然,而且征服精神,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些什么。人类将之前所有预言魔法的超人因素都当做“他自己”的精神,都降至“合理”的程度,投射入人性之中,这使之超出了人格范围的力量。精神在科学技术的当代并没摆脱着魔的阴影,因为精神是亦善亦恶的,但是否舍善取恶,却只取决于人“意识”自由,而遗忘了“潜意识”的力量。但人最深重的罪孽是“无意识",他不断地被人敬虔地骄纵。人类应当严肃认真地寻求办法将人从着魔和无意识中解救出来,这才是人类文明提升重新获得内在真正责任的首要任务。荣格对无教益的原始童话的精神解读,为我们带来现代性的新意义,他的提醒至今对我们仍然具备价值与益处。

(注:本文系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14SJD312,项目名称:王尔德童话与安徒生童话的比较研究)

注 释:

①本文被收录在17卷本荣格全集第9卷上半部分“The Archetypes of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也被收录自其自选集C. G. Jung. Four Archetypes. Translated by R. F.C. Hull,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0.或C. G. Jung. Four Archetypes——Mother/Rebirth/ Spirit/Trickster. Translated by R. F.C. Hull, Bollingen Press, 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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