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之《潮骚》论——与青春诀别的赞歌

2015-03-27 14:52赵超敏

三岛由纪夫之《潮骚》论——与青春诀别的赞歌

赵超敏

(河南大学日语系,河南开封475000)

摘要:《潮骚》在三岛由纪夫文学作品中异彩独放,风格迥异,是希腊古典美与日本传统古典美结合的典范,歌颂了青春、活力、健康与男性美。但就作品的独特地位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个谜。三岛由纪夫在即将跨入三十岁时创作一部如此纯净的青春恋爱物语,除了表达与现实的和解之外,更是要在这个乌托邦世界中与青春作别。

关键词:古典美;恋爱物语;海;乌托邦构想;青春诀别

曾三度提名国际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以多元的文学性格和复杂的美学思想蜚声国际文坛,死亡、颓废、血、性倒错、感受性是其作品的主要命题。但1951年底开始的为期五个月的欧洲之旅,造访了魂牵梦绕的希腊,使他感受到比起内面的精神,更要重视肉体和知性的均衡,赞扬生、活力与健康,于是就有了幸福的“牧歌小说”①《潮骚》,这是以古希腊朗戈斯的田园爱情小说《达夫尼斯和赫洛亚》为蓝本的作品。该作品创作于1945年,曾五度被搬上荧屏,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发行,也是三岛由纪夫的畅销之作。美国三岛研究者、文学评论家唐纳德·金称赞其主题为“恋爱物语”,②唐月梅先生也称其为在神岛的自然与风俗画面上展开的渔歌式的纯情故事,③日本学者佐伯彰一认识《潮骚》的内容是一部过于天真纯朴的青春恋爱物语,小说风格为之一变。④作品勾勒了一副纯净的、世外桃源式的唯美画面,让人感觉到三岛与“现实的和解”,带有几分乌托邦色彩。就连但岛由纪夫本人也承认《潮骚》与《禁色》等其他作品的不同,认为该作品是他对基于日本“既成道德”创作的“幸福物语”,并在《潮骚》后记中写道:“我欲创作一部牧歌小说,试着描绘我们自己的世外桃源。现在的日本是既成道德的永存之地,这一点自不必说。通过<禁色>,我已经充分体会了与既成道德的对决之艰涩,因此,这次,就像恶魔化身成佛陀一样,我自身也要化作我的对手即既成道德,决心创作的一部小说。所以,这部小说应该说是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是既成道德的皈依者们乃至适应者们的幸福物语,是毫无颓废作风的,无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作者不在’的作品。”(作者自译)

一、作品的空间构图

《潮骚》的舞台虽源自于现实中神岛,但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却打破了现代小说的写实常规,成了战后日本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古朴渔村歌岛,在此上演了一个大团圆结局的爱情故事。

《潮骚》开篇就展现了一个四周被海环抱的渔村画面:“歌岛是个小岛,人口一千四百人,周围不到四公里”,“歌岛最美的地方有两处。其中一处是八代神社,靠近岛的顶端,面向西北方”;“另一处最美的景观是靠近岛上东山山顶的灯塔”。⑤圣洁象征的神社、灯塔,与人物生活的俗世即大海构成了一副上与下的立体空间,神社给这个与世隔绝的歌岛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让人充满了无限的遐想;那高耸入云的灯塔像一位向导,要把被歌岛怀抱的青年的心引向外界,埋藏了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四周的茫茫大海,保存了歌岛无限的纯美,阻断了外界恶俗的影响,是见证男子汉力量的试炼场,也是青年诉诸无限的青春理想对象。于是大海这一三岛文学永恒主题之一的意象,便与人物性格的融为一体,就像三岛在早期诗作《海》中所说的那样“私は海の心知った”,海也懂得主人公的心思,具有了人的情感。在渔船上劳作的新治“瞅着深蓝的海水,他由此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激起一股出大力、流大汗的热情来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休渔日,新治难以抑制对初江的思念,于是“他便披上胶皮雨衣,去同大海会面。因为他觉得,只有大海可以和自己进行无言的会话”;当新治成功完成了照吉老爷提出的出海考验,实现了从青涩少年到成熟男性的蜕变,最终获得公开恋爱的机会,从此他觉得“海潮的喧骚也不太剧烈。仿佛听到了大海那健康的、安详的鼻息。”

四周环海的歌岛,就如同孤悬大洋的岛国日本,保存了日本传统古典的美,是作者理想中的生存之地,是具有海洋信仰的日本民族的灵魂安息之所。它本该是纯洁无暇的,但战败后的日本,饱经战争的创伤,满目疮痍。在美国等带来的西方文化统治下,日本的传统美倍受摧残,作者只能在想象中寻找安放渴望存在回归之悸动的净土。也体现了经历战争的青年一代的失落与无奈。

二、牧歌式纯爱物语的世界

“不管什么时代,凡是恶劣的习惯,在到达这个岛之前都会自然消失。大海呀,它只给这个岛带来有益的东西,保护小岛留住一切美好和善良”。这个发生在歌岛的爱情故事,宿受三岛偏爱的血腥、死亡、背德与暴力完全没有了踪影,有的仅是人与自然的无限调和、精神与肉体的和谐统一。大海赋予了人们无比健美与强壮的体魄,被灼烧黑的皮肤散发出勤劳的气息,透出渔民特有的坚毅品格。尽管三岛后来认为“我的不移信念就是,老年是丑陋的,只有年轻才觉有永恒的魅力”,⑥但在这里中老年的母亲却有着“坚实、发达的胸肌,致使肥硕的两乳于广阔的胸脯上保持坚挺而不垂挂下来,天天在太阳底下像果实一般成长”,照吉老爷的肌肉也没有松弛,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年老带来的丑陋。

歌岛不光充溢着风光旖旎的自然美,还有道德与善良人

情美。当两人在跳动的篝火旁裸体相拥时,难以抑制青春的骚动,只能以长吻补偿没能满足的痛苦。那是一种何等“危险”的场面,但在初江“富有道德性”话语的感召下,青年怀着对道德的盲目虔诚,最终坚守住了性的底线,保存了清教徒般纯洁无垢的爱恋,使作品的纯美升华到极点,再次讴歌了自然美与人情美的统一。

战后,以东京为代表的都市,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兴起一股追求性解放和自由恋爱的潮流,低俗的情色杂志与电影成为大众媒介,拷问着日本年轻一代的传统道德。歌岛虽是连一个弹子房也没有的古朴渔村,远离都市的喧闹与嘈杂,但像安夫和千代子这些受到都市恶俗文化沾染者的出现,也说明了歌岛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战后日本文部省推行的纯洁教育,把性行为限定在夫妻关系的前提下,把一夫一妻制作为战后近代家庭关系的支柱。于是,这种精神渗透到边缘地带的歌岛,也就成为了可能,以前叫做“寝屋”的青年合宿制度改为青年会便是有力证据之一。受到天皇呼吁的纯化教育影响的新治与初江,在世外桃源的歌岛,保持了婚前的纯洁,表达了日本人对传统道德与固有精神导向的坚守,展现了作者对回归传统的渴望,对西方文化与美国统治的强烈反抗。在《假面自白》中,他认为在美国控制下的战后当局的行为是“策划者各种愚蠢的革新”,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在歌岛,男女关系也是一种无上的调和,日本固有的男尊女卑、传统家长独霸权威的观念显得苍白无力,一切论门第高低、暴力占有的行为终会败给对真爱与道德的渴望。这在当时的日本社会而言,虽说只不过是一种乌托邦的构想,但却是作者理想中爱情与生活的生动刻画。

三、与青春的诀别

在感受到作品的乌托邦构想之后,不禁让人想到作者为何要创作这样一部小说?在《潮骚》之前的代表作《假面自白》、《爱的饥渴》、《禁色》中,以及其后的《金阁寺》中,无一不显示了作者对背德、性倒错、犯罪等异常行为的偏爱,营造了一种压抑、血腥的氛围。但《潮骚》就像一股徐徐吹拂的清风,丰富了三岛作品的色彩,让人感到浪漫、唯美、和谐与向上,在三岛文学生涯中独树一帜,风格迥异,用三岛自己的话说就是站在“即成道德”立场上的“幸福物语”。

这部作品创作于1954年,当时三岛二十九岁,早熟多才的他已是一位成熟出色的作家,很难说还是青年的年龄。即将进入三十岁的他或许已经觉察到青春就要逝去,并且在1955年的《小说家的休假》中第一次提到了结婚:“不久,我也要结婚吧”。因为他认为,自己必须在尚且具有年轻意识的时候结婚,想到自己再过几年就会完全丧失年轻意识,就觉得可怕。所以,《潮骚》是他对即将逝去的青春的回望,隔阂一段远远的距离,充满留恋地缅怀自己过于沉重的青春岁月,在想象中构筑理想的青春之歌。从此以后,三岛告别了青春,开始了他的第二人生,将自己的一切全部投入到以青春幻灭为主题的小说里。

四、研究课题展望

关于三岛由纪夫作品的特色,就像日本著名评论家佐伯彰一所说的那样,多是通过对人物心理、生理、性之弱点的描写,表达了被排斥在正常的生活之外,被与人际关系隔绝开来他们内心的难以抑制的渴望与冲动,但《潮骚》却秉性迥异,独放异彩。但是,畅游在《潮骚》桃花源般的世界里,领略它无上的自然美与人情美的同时,那意味深长的结尾却又透出一股莫名的“违和感”:“少女的眸子里浮现着矜持的神情。她愿自己的照片永远守护着新治。然而,这时青年耸了耸眉毛,他很清楚,闯过那次冒险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尽管三岛由纪夫本人说这是一部“作者不在”的作品,但其颇显突兀的结尾,除了给读者以无限调和美的享受,表达作者与青春的诀别之外,似乎又要传达出一丝别样韵味。虽然作者极力刻画一个被大海包围的乌托邦世界,但安夫、千代子的存在,新治接受照吉的挑战出海试炼,又说明歌岛不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这些与歌岛以外世界连接的因素也绝非作者无意而设,通过这些,作者要传达出什么?这一点值得研究。再者,从该作品的叙事视角来看,虽然整体主要聚焦于主人公新治,但有时又跳出这个圈子俯瞰歌岛,这一叙事角度的转换,除了丰富叙事手段,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以外,也更能有力地证明这一点。

(注:本文系2014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14-ZD-096;2013年度河南大学研究生教育综合改革项目,项目编号:Y1318013;2014年度河南省社科联、河南省经团联调研课题,项目编号:SKL-2014-1594)

注释:

①三島由紀夫:「あとがき(「潮騒」用)」、『決定版三島由紀夫全集32』、新潮社、2003年,第2740页,笔者译。

②三島由紀夫:「潮騒、『文藝』、河出書房,1954年,第42页,笔者译。

③唐月梅:《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141页。

④佐伯彰一《潮骚》解说,新潮社,昭和58年,第164页。

⑤本论文所用文本,除自译外皆出自《潮骚》,三岛由纪夫著,陈德文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⑥转引自唐纳德·金《三岛由纪夫与日本美》。

参考文献:

[1]菅原洋一.『三島由紀夫·その海』(「立正大学国語国文」1980)

[2]有元伸子.三島由紀夫『潮騒』論」(広島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論集.

[3]高橋和幸.「『潮騒』の構造:幻想としての存在の回復(人文研究論,1983-12-20,33(3):53-63.

[4]森居晶子.三島由紀夫の『幸福』——『潮騒』における「語られた幸福という逆説」(法政大学大学院紀要,2012-3).

[5]武内佳代.三島由紀夫『潮騒』と『恋の都』——〈純愛〉小説に映じる反アンチヘテロセクシズムと戦後日本——」(ジェンダー研究第12号,2009).

[6]郑姝玥.《潮骚》与《海上劳工》比较分析——以“海洋文学”和“海洋意识”为中心[D].大连:辽宁师范大学,2011.4.

[7]袁丽.三岛由纪夫小说美学探微[J].世界文学评论.

[8]高瑞怡.生与死的辩证法——论《潮骚》与《春雪》创作理念的差异与共通[J].红河学院学报,2014,12(2).

[9]王贤玉.自然美与人情美的赞歌——《潮骚》与《大淖记事》[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9-06,30(6).

[10]唐月梅.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12.138-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