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年谱:康熙十五年

2015-03-27 16:00赵秀亭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康熙

赵秀亭

纳兰性德年谱:康熙十五年

赵秀亭

康熙十五年,是纳兰性德思想与创作发生重大变化的一年。馆选失意,对他打击极大,是他悲情人格的主要成因;与顾贞观结识,则不仅使他的创作拓开新境,也使其人格形象焕发出光彩。本年,编成《侧帽词》。

纳兰性德;年谱;康熙十五年

作者按:《纳兰性德年谱》“康熙十五年”须记的事项较多,非一期学报可容。其中“补殿试及馆选”、“侧帽词”、“经解诸序”三事,已以专题论文形式,先期刊发于《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3、2012、2014各年第四期。性德本年的其他事迹,则集中在本文一并发表。体例仍照前三文,记事与考订并重,相信读者不会以考订为多余。为减少篇幅,社会时政、友人活动、注释等内容,均予从略。

岁初,有诗赠左庶子叶方蔼。

诗见《通志堂集》卷三,题《长安行赠叶訒庵庶子》。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三:叶方蔼,字子吉,号訒庵,昆山人。顺治十六年进士一甲三名,授编修,官至尚书衔刑部右侍郎。康熙二十一年卒,年五十四。谥文敏。撰《叶文敏公集》十二卷。

《清史稿》卷二六六叶方蔼传:康熙十四年,迁国子监司业,再迁侍讲。十五年,迁左庶子,再迁侍讲学士。十六年,转侍读学士。

庶子为詹事府属官。据金鼎雯《翰詹源流编年》,康熙十四年十一月复置詹事府,于詹事、少詹事之下,设左右春坊、庶子各二员,兼翰林院侍读、侍讲。据康熙九年题定官员品级,左右庶子为正五品。

叶方蔼当为复设詹事府后的首任左庶子,任期仅在本年内,不满一年。

成德诗“春风初吹上林草”等句,俱早春节物,诗应作于春初。

成德集中提及訒庵的作品,仅此一诗。叶氏《叶文敏公集》并《读书斋偶存稿》中,未见有关成德文字。叶方蔼与徐乾学系儿女亲家,但两不相能,叶后来或因徐氏而与成德交疏。邓之诚谓方蔼“诗有法度”;成德五古简淡内敛,类近叶诗,或曾受其影响。

马云翎再应会试不第,成德赠诗二首送之南还。

诗见《通志堂集》卷三,题《送马云翎归江南》《又赠马云翎》。

康熙十一年壬子冬,马云翎初次来京,与严绳孙同行。十二年癸丑,云翎与成德同上春官。时云翎颇以清节自矜,拒结“时贵”,或未肯一会成德。本年赴京,则一变初衷,广行结纳,以期得遂科名。如父执旧交叶方蔼,政界新进徐乾学,文坛领袖王士禛等,无不折节请谒。其与成德结交,也须看到这一背景。

王士禛原与云翎无旧,本年经叶方蔼介绍,始得见云翎,遂收为门下士(按:康熙十一年阮亭受命四川乡试考官,七月离京,十一月返程至河南内丘,接母丧讣闻,即回山东里居守制。到本年正月,才重回京师候补。故云翎初应会试,无见阮亭可能)。叶方蔼《阮亭相见诵云翎诗不置,戏作此贻阮亭并示云翎》诗,即记其事:先生二十年称诗,齐鲁诸儒皆爱学。迩来声教益广被,渐合东西并南朔。海内词人纷牛毛,一一低首奉绳削。……梁溪马生好少年,后来之秀才卓荦。……分年工书复报罢,可怜有目俱同矐。虽耻朝廷失此士,却喜我得私诸。……常恐大力负而趋,果然还被先生攫。区区一士何轻重,看汝绝胜得官乐。朅来向客盛夸诩,独自把卷细咀嚼。说的虽然是诗,但为云翎前科失意抱憾、乞王揄扬之意也无所隐。訒庵本年请托的举子,尚不止马云翎。会试前阮亭曾致书同考官颜光猷云:“北闱叶舒崇、叶渟二君,乃訒庵太史之子侄,与弟又有师友之谊,其文久为世所称道,阅时幸为留神。”这才是公然“关节”。只因负托太众,阮亭书中仅提及叶氏子侄,不能兼顾云翎。可知清初虽一再兴科场大狱,而作弊积习总难去除。叶方蔼、王士禛乃至马云翎等名士,亦难信其为表里如一的君子。成德《又赠马云翎》诗云“一朝倾盖便相欢,两人心事如江水”,一片悃诚,深以得友为幸,但云翎此番结交吏部尚书公子,是否尽出友情,亦未易言。

本年二月初九至十五日会试,三月初五内放榜。马云翎离京,当在三月初五之后,三月廿日殿试之前。成德赠马二诗即作于此半月内。

云翎离京,作诗送行的人不少,兹仅录编修徐乾学一首。徐氏《憺园集》卷六《送马云翎》:慈仁寺里海棠开,珊鞭锦被杂尘埃。中有佳人住精舍,焚香扫地何悠哉。怜君上书不得意,蹇驴襆被归去来。五柞长杨郁佳气,舍人狗监无良媒。读书奉母九龙坞,长吟微啸公不猜。归见吴融与秦羽,须向花前饮百杯。翻悲古寺题名客,空踏松阴日几回。“吴融与秦羽”,代指吴兴祚、秦松龄。

成德《又柳枝词》另有七绝一首,亦为云翎作,时已在康熙十七年云翎既卒之后。诗见《通志堂集》卷五。

关于马云翎生平行事,多有记述,节录数条。

秦松龄《苍岘山人文集》卷四《马云翎传》:云翎姓马氏,名翀,字云翎,无锡人也。康熙壬子举于乡,以应礼部试入都门。有时贵欲致云翎门下者,遣人喻意,云翎婉辞之,作《静女吟》自况。再试不第,遂归。戊午,遽以病殁,年三十。天下之士闻之,莫不悲之。云翎诗取材西昆而实源于古乐府,吴梅村祭酒、王阮亭侍郎俱见称赏。阮亭曰:“云翎《竹枝词》妙入三昧,自元白、梦得、廉夫数公后,不闻此调久矣。”其为前辈名流推重如此。戊午春,诏举文学之士,余尝语昆山叶学士:“此举不及云翎,为缺事。”学士曰:“云翎年尚少,留为南宫第一人,何不可。”孰知其遂卒于是秋,不及待礼部试耶。

彭定求《南畇文稿》卷十《孝廉马云翎墓表》:马君讳翀,字云翎,号蝶园,前明春坊谕德文肃公素修先生孙也。文肃公为东林大儒,殉崇祯甲申之难。次子恩荫公讳壬玉,君之考也。君生三岁而孤,稍长,善举子业,尤工于古文诗赋。其诗似西昆体,乡先达娄东吴祭酒、玉峰叶宗伯,均以风雅推之。及登贤书,初至京师,贵人有力者欲罗致门下,君辞曰:“进退命也。”作《静女吟》以见志。新城王侍郎与君论诗,尤有水乳之合,览君所作《杨柳词》,谓元白复出矣。梓有《未学草》《蝶园诗》。素奉西方教,勤修净业。临殁,戒家人无哭。时康熙戊午八月十三日,得年仅三十。

严绳孙《秋水文集》(锡山先哲丛刊本)卷二《孝廉马云翎传》:壬子举江宁乡试,方君以计偕诣京师,余尝与同行。当在都,有欲致君门下者,使人微讽意,君谢之,作《静女吟》以自写,而不敢以告人也。

按,上引三文,均述及云翎癸丑在京拒结贵人事。严绳孙与云翎同至京师,同居净业寺,了解最切。“他人微讽意,君谢之”,作诗自写,“不敢以告人”,非亲见其事者不能道。所以,“遣人喻意”之“人”,必为严绳孙。秦、彭诸人所记,实皆自严文出。则所谓“贵人有力者”之“贵人”,若断其为容若,似不为误。康熙十二年癸丑岁初,绳孙与容若为新相识,不能深知容若之为人,故云翎既婉拒,绳孙即寝其事。至本年云翎再上春官,介绍云翎与成德结识的,应该还是严绳孙。

四月,严绳孙离京归无锡,成德作诗相送。

诗见《通志堂集》卷三,题《送荪友》。

时成德新中二甲进士,不久当有官职委任,且明珠久病,荪友已不便滞留明府,遂告辞南归。

荪友此番南还,王士禛、高士奇等俱有诗赠别。王诗载《渔洋续诗》卷九,题《送严荪友归锡山兼寄秦留仙太史马云翎孝廉》。马云翎会试失意已先期离京,所以有“兼寄”语。高诗见《城北集》卷七,题《送严荪友归锡山》。

本年春,三藩毒焰尽发,西北、中南、东南三线均沦于战火。中南线湖湘一带战尤惨烈,清军迭有进退反复。湖南主帅安亲王岳乐及多罗贝勒尚善、顺承郡王勒尔锦等师老无功,俱被严旨切责。成德诗“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即表达对战事的关切。而“我今落拓”、“欲事耕稼”等语,则因馆选事而发。他已获知失选庶吉士消息,情绪颇低落。

三月,成德以癸丑科会试三十六名资格参加丙辰科策试,是为“补殿试”,中二甲七名进士。四月,钦选翰林庶吉士,成德期选,未得。补殿试及馆选事,详见本年“专题考论(一)纳兰性德殿试、馆选事实考”。

按,该“专题考论”已以单篇论文发表,见《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四期,此不重录。

夏,徐乾学寄书吴兆骞,议刻《秋笳集》。

徐乾学致汉槎书,时在四月;索其平生诗文,允为序而梓之。徐书全文为:故人绝塞,梦想为劳。顷从大冯得见手书,具审安善,甚慰驰仰。弟前岁癸丑左官回家,今改还原职,客冬赴补,循次已转宫僚。而家仲校士两浙,近始回京。家三弟由内阁调掌院学士。贱兄弟寓舍皆在宣武门西,谅吾兄未悉近况,转寄此奉报。雁群先生深念之,希为致意。前者之事,亦刻刻与家弟留意,为之绕床累夕也。客冬,深望浩荡,属言路直陈,而终多扞格,惟有长叹。适大冯云有便音,冗中草此数字,附四金伴柬。见字可付一报书,并以平生诗文邮寄,弟当序而梓之。三年前曾及此,耿耿不忘,幸无遗弃。临纸唯有驰结。四月廿二日弟乾学顿首。

徐书《憺园集》未收,惟见张廷济辑《秋笳余韵》。

按,韩菼撰《刑部尚书徐公行状》:“(乾学)乙卯复原官。明年,升右赞善。”赞善为詹事府属官,詹事府为东宫官属,因称“宫僚”。“家仲”谓徐秉义,“家三弟”指徐元文,事详本谱康熙十四年。大冯,吴树臣字,汉槎之侄。树臣为叔父汉槎事,多年奔走于江南、京师、宁古三地,所以吴桭臣《宁古塔纪略》云“大冯三兄之力居多”。

六月,吴兆骞复书寄徐乾学。吴书存《秋笳集》卷八,摘录如下:兆骞顿首顿首,奉书健庵大兄先生足下:六月二日驿骑至会宁,伏承书问,又以仆衣食之忧,辍俸相饷,为德甚厚。至欲索仆生平撰著,付诸剞劂,无使泯没,嗟乎,此岂仆素望所及哉!……遭难以来,十有八年,曩时亲友,罕以书见及。惟足下兄弟及葑溪少宰,眷念旧故,抚慰周恤,于义为已过矣。又何可以穷愁之辞,重累左右。故三年前足下贻书及之,而仆逡巡未敢应者,以此也。今足下终不鄙弃,复见征取,乃识大君子之用心,而仆之妄自疑度,适为固陋矣。……今海内理平,文治日盛,足下兄弟得位行道,天下文章翕然归于三徐,言论所及,艺林以为宗。今不鄙仆,欲序而梓其所作,使天下知劫灰寒灺,犹有爝光,则仆虽终沦废,岂有恨哉!少作故有刻稿,患难后度已散失;请室诸咏,稍有存者。今所录诗赋若干篇,皆己亥出塞后作。……望加删定,以质当世,幸甚幸甚。兆骞再拜。

书中之“葑溪少宰”,指长洲宋德宜,时在吏部侍郎任。自京师至会宁,当时驿骑约经四十日。又,拟以汉槎诗文付刻事,徐书云“三年前曾及此”,吴书云“三年前足下贻书及之”,但丙辰之前健庵寄汉槎书仅存康熙壬子一札(见本谱康熙十一年),其中无关刻书事。徐氏“及此”之札,谅已佚亡。

关于《秋笳集》刻年,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三“吴兆骞”条:所撰《秋笳集》,乾学所刻者,为赋、诗、西曹杂诗,不分卷。首载兆骞与乾学书,有“遭难十八年”语,当刻于丙辰。麻守中《秋笳集·前言》亦全尊邓说。但徐、吴二札,仅可知有刻《秋笳》之议,不足证明书已刻竣。细加探究,《秋笳集》刊成尚在数年之后。详本谱后文。

上引徐、吴二书,未见有涉援救汉槎内容。若再放大范围,检视此前汉槎与亲朋故旧往来信件,全无筹措救赎的只言片语。虽周恤多方,却绝不提及脱彀还乡这一根本大事。这说明此事难度极大,无撼动旧案的可能。健庵诸人并汉槎本人俱已认定死局无解,对生入榆关不抱幻想,不再做徒劳的努力。力所不及,束手认命,惟以饷钱物、刻诗文稍示呵嘘,以尽故人情谊而已。郑献吉云:“徐健庵尚书曾刊吴汉槎集,慰其塞外之戍也。”“慰”字背后,是彻底绝望。这种局面,非乾学兄弟并宋德宜等人所能改变,必待非常大力者出手,始可回死返生,再萌新机。有见及此,方可知成德介入汉槎事的作用和意义。

自夏徂冬,有《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之撰。

据朱彝尊作该书序,成德因“未与馆选,有感消息盈虚之理”而著此书;成德自序署时康熙十六年二月,可知此书大体完成于本年。关于《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在“专题考论(一)殿试馆选事实考”中已有述及,详情见本谱康熙十六年。

八月,成德致书无锡严绳孙。

书原件今存。上海图书馆1961年影印《词人纳兰容若手简》,此简列“致严绳孙五简”之第一简。简文又见中华书局《饮水词笺校》附录。

该书全文为:成德白。前有一字,托郑谷口寄去,想先后可达台览。种种非片言可尽,未审起居如何?家严病已渐差,辱吾哥垂虑,敢并附闻。弟今于闲中留心《老子》,颇得一二人开悟,未敢云有得也。马云翎不及另字,幸道思念之意。别后光阴,不觉已四越月,重来之约,应成空谈。明年四月十七,算吾咏“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也。吴伯老不专启,幸道意。赵声伯若进谒时,并望周旋之。此泐,不尽。八月六日,成德顿首。

书署时“八月六日”,又称别后“四越月”,与荪友四月南归相合。

近年学界曾据文献载本年吴兴祚受任福建按察使,遂疑成德此简不作于本年,因再略作考订。

“吴伯老”,即吴兴祚,任无锡县令多年。兹据《清史稿》本传、鲁曾煜《两广总督吴公兴祚传》等文略述其生平。

兴祚字伯成,号留村,浙江山阴人,早岁徙辽东,入正红旗汉军籍。自贡生起历任江西萍乡、山西大宁、江南无锡等地知县。后擢福建按察使、巡抚,康熙二十年,升两广总督。三十一年,授归化城右翼汉军副都统。三十六年,卒。

伯成好文事,公牍之余,一寄吟咏著述。有《巡海诗稿》《留村诗稿》,又有《宋元声律选》《史迁句解》。尤好与当世文人交,任无锡令十余载,衙署常为文人墨客聚会之地。检吴伟业、余怀、王士禛、陈维崧、万树、秦松龄、顾贞观、严绳孙诸人文集,多有与伯成往还之作,而其中尤以顾、严为交密。吴任福建巡抚时,贞观尝赴福州,倚栖年余;绳孙辞官后,也尝浮舟岭南,投伯成于端州制台府中。

成德书云:“吴伯老不专启,幸道意”。可知吴与荪友必同在无锡。但由秦松龄、严绳孙亲撰、吴兴祚作序的《康熙无锡县志》卷十一“令佐表”记:

县令:今皇帝康熙二年:吴兴祚字伯成,辽东清河人。贡升福建按察使。

十四年:韩文琨。即伯成康熙十四年离无锡县任,而后由韩文琨继任。

又鲁曾煜撰吴兴祚传:知萍乡县,改无锡。康熙十四年,耿精忠据福建反,和硕康亲王帅师平闽,荐伯成从征,以才超为福建按察使。

即伯成康熙十四年由无锡令升任福建按察使。

伯成既然去年已离无锡赴福建,成德不可能在今年的信中托无锡严荪友问候。主张此简不作于康熙十五年,理由在此。

但是,这种推断暗含着一个未经证明的前提:吴兴祚康熙十四年甫卸旧任,必定当年就任福建新职。而这个前提恰恰不是事实。

李桓《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五三《吴兴祚行状》:康熙十五年冬,天子以闽海初定,思得文武兼济之臣以绥辑之,特擢公为福建按察使。

又《圣祖实录》卷六四:康熙十五年丙辰十一月丙申(按为十八日),特升浙江温处道姚启圣为福建布政使司布政使,江南无锡县知县吴兴祚为福建按察使司按察使。

吴兴祚稽留无锡的原因不难得知。康熙十三年三月,靖南王耿精忠叛清,福建陷于战乱。除参战的军职人员外,清廷拟委派的地方政务官员都无法莅闽。原任河南按察使李士祯,康熙十二年末升福建布政使,亦因耿乱而稽留浙江。至本年十月,耿乱平,受阻各官始陆续赴任。

伯成自康熙十四年免县令,至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获福建臬司命,中间一年多,一直在无锡候任。成德八月书中云“道意”,毫无不宜。

成德书中除马云翎、吴兴祚外,还提到郑谷口、赵声伯。

郑簠,字汝器,号谷口,上元(今南京)人。书画家,尤精医道。书工隶,间参草法,为当世冠。以医为业,医名著于江南。李渔尝有诗赞其医术:“指下留人岁几千,尽知董奉是神仙。才能医国非关术,忙不停车岂为钱。”四方求医者车无停轨,谷口颇以为苦。

关于谷口来京事,可藉施闰章诗知其原委。康熙十四年夏,施氏游金陵,会郑簠,作《酒间赠郑谷口,时谷口历叙八分及汉隶诸碑书法,又被大司马敦促入都》诗,诗略云:八分健手天下知,片纸尺璧传京师。……锦帙牙签尽书画,旁通不合兼轩岐。公侯延伫正倒屣,车骑刺促无闲时。……饮君卮酒颜欲酡,火云满眼鼓鼙多。单车见说燕山去,谷口闲园奈若何。(《学余诗集》卷二二)

由施诗得知:(一)“大司马敦促入都”,“车骑刺促无闲时”,催逼者势力强大,不容迟疑回拒。(二)“锦帙牙签尽书画,旁通不合兼轩岐”,以通轩岐术为憾,是说因善医而惹来麻烦。虽然书法也名传京师,被敦促入都的直接原因却是医事而非艺事。(三)“公侯延伫正倒屣”,“单车见说燕山去”,虽未启程,但即将动身。

逼勒谷口入京的“大司马”,正是成德之父明珠。

时任兵部尚书(大司马)有二,一为汉尚书王熙,一为满尚书明珠。清初汉官多备位而已,私结地方官可获重罪。从数千里外“车骑刺促”医师来为自己治病,决非王熙所能为。满洲贵臣则仅遣一仆隶,即可令身居巡抚的汉官出门跪迎。此类记载,不胜枚举。明珠为皇室懿亲,以力主撤藩而被圣祖倚为心膂,权倾天下;促逼一个白衣郎中来京,系寻常小事。成德凭乃父之力,凡欲结交之人,无论文士画师,缁流黄冠,只要向地方官员招呼一声,上至督抚,下及州县,莫不闻命催行,甚至护送至京。本谱记录的此类事,也不止一二件。当然,从成德来说,或许是以礼邀请;从被邀者来说,则未必情愿,不能没有受胁迫的感觉。

成德致荪友书中,先述托谷口捎信,接着便说“家严”病情。谷口赴京与明珠患病二事,明显相关。严荪友与郑谷口都是江南书画名家,向有交谊,或可设想请谷口来都诊病亦出严氏推介。荪友与明珠父子私交甚笃,康熙十八年鸿博试,荪友仅赋一诗即获中,实倚明珠向圣祖先作揄扬。徐乾学撰《成德墓志铭》记:“容若性至孝,太傅尝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带,颜色黝黑。”明珠确患过一场大病,且病程不短。

谷口大约康熙十四年秋冬间至京。十五年夏,明珠病渐差。谷口在荪友南归后不久亦短暂回南。秋,再入京,应是为明珠回诊。冬十月,还金陵。此为郑谷口本年京行梗概。谷口辞京,朱彝尊作《赠郑簠》一诗相送云:金陵郑簠隐作医,八分入妙堪吾师。朅来卖药长安市,诸公衮衮多莫知。……卢沟桥北风已厉,子今南去生凌澌。骊驹在路留未得,岁聿其暮云谁思。此后,谷口终其一生,再无进京记录。

赵时揖,字声伯,号晴园,杭州人。与李渔有交往。康熙二十一年任大理寺司务。余不详。

九月,苏州穹窿山道士施道源离京,成德作二诗送之还山。

五古《送施尊师归穹窿》,见《通志堂集》卷三。七律《再送施尊师归穹窿》,见《通志堂集》卷四。

按,施道源为清初道教重要人物,以方术灵异著于东南。时满洲贵族多崇二氏,本年道源入京,即应裕亲王福全之招来京主醮。成德亦喜近释道,《渌水亭杂识》记:“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以符箓治妖有实效”。他和施道源、僧鉴等结交,与时尚环境及本人夙性有关。

施道源事多见载籍,兹节录数种。

彭定求《南畇文稿》卷十《穹窿亮生施尊师墓表》: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亮生施法师卒于圆妙观方丈。其徒众奉柩还穹窿,厝于上真观左偏,待更卜吉地乃葬。……师姓施,讳道源,法名金经,号铁竹,苏所吴县人。师生于万历丙辰九月二十七日,五六岁即志乐神仙。十三岁丧母,入朝真观从道士沈念常游。斋醮科仪及六甲五雷诸书炼习既久,龙虎山行法之徒敛手折服。出主醮坛,渐有神效。名闻四方,祈禳则应。我吴西山穹窿,旧有茅君行宫三楹,荒废不治,松陵吴氏祷于神,延师入山,批荆锄棘,因缘大集。不数年而丹台紺宇辉映于巉岩绝壁之间,俨然神仙福地也。时则真人府达之祠部,奏给“养元抱一宣教演化法师”之号,四方之望穹窿以来者趾日交错。岁丙辰,师至京师,一时公卿多踵门纳履。师虑名迹喧阗,悄然远引。明年,强之再至,至则遄归,仍往来于穹窿、圆妙两方丈间。忽感微疾,辞众端坐而逝,年六十有二。师戒行精严,存心诚敬,悯人之苦不自惜,受人之施不自私。当其呼吸风雷,叱御神鬼,观者靡不震心骇目,叩其所以然,辄冲乎其不居,坦乎其不饰,盛德形容,起人爱敬,固非徒其法之灵也。是以拯人济物,裨益非渺。

彭文所谓“亮生”,当为施道源俗名。

《乾隆吴县志》卷七十八“人物·老氏”:施道源,幼为朝真观道士。年十三,受法于演真。初莅法席,斩巨蟒于金阊富室。顺治丙戍,建箓醮者三,启坛日,鸾鹤翔空。辛卯,重建穹窿故迹。戊戌,以张真人奏,勅赐道源号“养元抱一宣教演化法师”。修圆妙观、三清殿,建弥罗阁。康熙丙辰秋,入都设醮,大著灵异。未几,还山大茅峰侧。岁戊午,卒,年六十三。刻有《玉留堂语录》《穹窿山志》行世。

顾沅《圆妙观志》卷四:施道渊,生吴县横塘乡,童真出家为朝真观道士。移住穹窿山。顺治戊午,五十三代真人张洪任请于朝,赐额上真观,并赐道渊号。康熙丙辰,裕亲王召主醮京师,乞归。

又今学者熊建伟有《施道渊传略》一文,见《中国道教》1994年第3期。

施亮生刻《穹窿山志》,六卷,见齐鲁书社近刊《四库存目书》史部237册。卷首有大学士金之俊《上真观碑记》等文;卷二记亮生种种神异;卷三为穹窿教规;卷四记茅山形胜;卷五、卷六录金之俊、田茂遇、魏裔介等人诗。全书无康熙十年以后材料,不及丙辰京中设醮事,当然亦无成德诗。此书当为康熙十一年左右刻本。

《承德民族师专学报》2006年第4期载张一民撰《纳兰丛考》,从《穹窿山志》卷五录出成德《送施尊师归穹窿诗》,题目、诗句均不尽相同于《通志堂集》,诗作:

《丙辰九月既望赋送穹窿铁竹施大师归山(成德)》: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造化钟灵秀,真人爰此宅。真人号铁竹,鹤发长生客。天风吹羽轮,长安驻云舄。化导济群迷,功成真赫奕。人世多升降,南北岂定迹。秋风吹原草,离别增索莫。从此清净界,永与尘世隔。地僻宜古服,山深忘朝夕。空坛松子落,小洞野花积。云中采紫芝,丹灶煮白石。阶前有白云,云来何自适。旷然天地外,本无今与夕。朝出见白日,暮入见新月。不知此何时,鸟鸣山逾僻。怅望武陵原,令人心劳结。他日再相见,鬓发应垂白。惟愿乞玄言,早泽我枯骨。

张一民君所见之《穹窿山志》,当为施氏化后,门徒继刊之增补本。另,诗中“玄”字未避,亦须注意。

《穹窿山志》卷首有吴江吴晋锡文。晋锡,即吴兆骞父。康熙十七年亮生卒,吴兆骞闻讯,于寄弟书中云:“闻施法师之变,为之凄然者久之。”知兆骞亦施道源旧交。

又,《施道源墓表》出彭定求手,记施事綦详。盖吴县彭、施二姓为世代姻亲,彭定求母为施姓女,定求次女许婚其甥施远。康熙十年,定求父彭珑在广东长宁县卷入销盐案,亮生偕定求躜程赴粤,奔走营救,终以援赦免议结案。(详见《南畇老人自订年谱》)据此,施道源当为定求母族至亲。彭珑、彭定求父子俱奉道教,传世巨著《道藏辑要》即由定求编刊。

秋冬之际,初识顾贞观。

按,成德、顾贞观结识,于双方都是一件大事,于成德尤重要。他不以寻常贵公子泯没尘埃,而以颇受推崇的文化人物留名史册,与顾贞观有直接关系;他在人格与创作方面的优秀潜质,从与顾氏的交谊中方得到激发展现。

顾贞观是成德几位主要朋友中惟一没有别集传世的人。他的《积书岩集》久已散佚。今存《楚颂亭诗》(一名《徵纬堂集》)、《纑塘集》收诗不多;词集《弹指词》出晚年手定,由杜诏刻成,传布较广;文则散见各种选本、方志,迄今无人为之裒辑。贞观尝撰有成德《行状》,记事必有徐健庵《墓志铭》和姜西溟《墓表》未及之秘,惜已无处寻访。

鉴于顾贞观与谱主的特殊关系,兹先移录顾氏一种较详赡的传记。

邹升恒《顾先生传》:先生为明赠吏部右侍郎謚端文公之曾孙,初名华文,后改名贞观,字华封,号梁汾。祖讳与沐,号斐斋,戊午科举人,夔州知府。父讳枢,号庸庵,辛酉科举人,壬戌、甲戌、丁丑会副,赠中书舍人,为同邑高忠宪公入室弟子。先生幼禀异资,读书目数行下。甫操觚,即殚心经史,尤喜《骚》《选》。从太仓吴梅村先生、同邑黄汉臣先生游,遂大肆力于诗古文辞。年十七,邑令稔知其名,小试日,命赋“蓉湖竞渡”诗,嗟赏不已,拔冠一军。后隶苏郡嘉定籍,为弟子员。时东南名士立慎交社,最著者为吴门三宋、玉峰三徐、阳羡陈其年、吾邑秦对岩、严藕渔诸前辈,先生掉鞅其中,年最少,飞觞赋诗,才气横溢,一时推为英绝领袖。未几,以江南奏销事诖误。束装入京,寓萧寺,偶题一诗于壁,有“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之句,合肥龚端毅公见而惊赏曰:“真才子也!”一日名噪公卿间。后援临汾例,入成均。康熙三年甲辰,奉特旨考选中书。柏乡魏相国得先生卷,见书法端丽、文辞典雅,曰:“此必江南名士。”进呈,授内秘书院办事中书舍人。丙午,举顺天乡试第二名,时先生年三十。寻擢内国史院典籍。丁未,扈从东巡,赋七言绝句六十首,一时传诵。戊申,丁外艰归,订端文公《年谱》、庸庵公《日抄》及《西畴易稿》诸书。服阙赴补,移疾归。丙辰,应纳兰相国聘复入都。相国长君成德字容若,才调无双,与先生晨夕唱和,契若胶漆。己未,诏举博学鸿词,修明史,有欲荐先生者,先生力辞。大司寇东海徐公领史局,纪传体悉与先生商略,至“道学”“儒林”,则皆折衷于先生者也。甲子夏旋里,奉庸庵公主崇祀乡贤,复修端文公专祠之在惠麓者。于祠旁构精庐数楹,颜曰“积书岩”,叠石疏泉,杂种梅竹,为晚岁栖息之所。……甲午冬,先生年七十有八,以微疾考终。然去来,无诸痛苦。所著已、未刻稿,有《古文选略》《全唐诗选》《宋诗删》《明诗纪》《唐五代词删》《宋词删》《今词初集》《徵纬堂诗》《花对杂言》《扈从诗》《清平遗调》《纑塘诗》《复竹垆诗》《弹指词》《泾皋渊源录》《无锡县志补订》及文集若干卷。邑里子姓具行述中。先生一生好学,至老手不停披,于经史子集无不遍览。文兼诸体,而尤长于填词;当世以先生词与竹垞、迦陵并称,而先生实更有超迈处。尝谓“吾词独不落宋词圈,自信必传。惜容若死,无可与语者。”晚年取其行世《弹指词》手自删定,付杜子云川刻之,学词者奉为拱璧。先生于友谊最笃,松陵才子吴汉槎戍宁古塔,先生祖送时有“半百生还”之约,寄《金缕曲》二词,容若见之为泣下,极力营救,汉槎果以辛酉入关,赎鍰皆先生办也。……与同邑秦对岩、严藕渔二先生少日才名相亚,晚而同居林下,邑中目为三老,文采风流,衣被远迩。先生奬成后进特多,如德清徐司空静园,粤东梁庶常药亭,俱由先生汲引。……升恒素学诗于先生之门,未第时,日追随杖履,指授亲切,提奬尤深。今叨居史局,故于先生嗣君之属恒作传也,不敢以不文辞,谨撮其大略著于篇。

由邹文知,顾贞观本年应明珠聘而入都(按:中间当经徐乾学、严绳孙为媒)。时明珠次子揆叙、长孙福格俱不过三岁,未及就塾年龄;拟从学者,实惟成德一人。成德为名进士,“才调无双”;馆选失意之后,难获得就他职,重归赋闲。所以延聘梁汾,一如当初聘严荪友,是寻求进益学问的学友,切磋词艺的文友,与之谊在师友之间。

梁汾与荪友系无锡同乡,成德与荪友相处数年,梁汾必有所闻。但前述八月六日寄严书简,仅提到马云翎等人,绝不及顾,可知八月初成、顾尚未相识。又,本年底,成德已有援救吴汉槎之谋,梁汾、成德双方情分须经一定时日积累,建立相当的信任,而不应在初逢乍识之时。所以,拟顾、成相识于秋尽时节,谅于事实不远。

既识梁汾数日,填《金缕曲》“德也狂生耳”一阕赠之,称为“知己”。

词即《金缕曲·赠梁汾》,见《通志堂集》卷七,《饮水词笺校》卷二。

梁汾即酬之以和作《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顾词载《弹指词》。词后梁汾“附书”: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词为余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殊不祥。何意为乙丑五月之谶也。

一见即恨相逢之晚,数日即赠词称知己、输衷愫,于二十许激情青年如容若,固无足奇;而于年届四十的顾贞观,久惯人世波澜,便不易遽然倾心。但梁汾“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数句,若非挚情感激不能有。成德悃诚率真之性,必有袒露于《金缕》一词之外者,方令梁汾释去种族贵贱之虑,“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完全放下了被人讥嘲曳裾权贵的心理负担。成、顾二词抒发的都是身世之慨,对人生与世情的相同感受和体悟,使彼此心魂互见,这是他们自己也深觉意外的;由此才有“不信道”、“容易得”的感叹。

容若“后身缘”句,典出白居易《答元微之》“垂老休吟花月句,恐君更结后身缘”,意非不佳;但梁汾却从中读出“不祥”预感。其实容若馆选之后,屡发不祥之语。“惟愿乞玄言,早泽我枯骨”(《送施尊师归穹窿》),“拼尊前杯酒,一生长醉”(《瑞鹤仙》词)等,都是本年心境大变的反映。今人动说成德悲沮情绪生于丧妻之痛,却不察其丧妻之前,已在浓重的悲凉之中。

关于《金缕曲·赠梁汾》词的其他辨析,参见本年“专题考论(二)侧帽词考”。

以本年“严去顾来”为分界,成德词风发生明显改变。馆选失意,命运无从自主,所谓声华奕的贵公子,在更大的权势面前,竟属微末不足道。除吞声屈从之外,一切吁求挣扎全然无用。成德平生第一次遭到重大挫折,自觉分外沉重和痛苦。而这种痛苦形之于词,必跟“梦里蘼芜”、“满庭蝴蝶”之类《花间》情调截然两样。

严绳孙和顾贞观是影响成德创作的重要人物。荪友禀性冲淡不争,接人和易,“眼无青白,口绝雌黄”,连清圣祖也说“严某好人”;容若与交三年,多作《花间》式小令,盖由“少年不识愁滋味”,荪友的引导取向也大有关系。成德喜王次回的侧艳小诗,而助刻《疑雨》并为作序的,正是严绳孙。

梁汾自视甚高,不如荪友谦退,重情义、勇任事则过之。论词学理念,原与成德多契合。他们的创作都由晚唐五代发端,蒋景祁《瑶华集述》云:“温韦诸公短音促节,天真烂漫,遂拟于天仙化人,可望而不可即。顾舍人梁汾、成进士容若极持斯论。”又都不赞同朱彝尊宗南宋的主张,成德“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梁汾更“欲尽排姜史诸君”。梁汾不甚重其诗文,独重其词“自信必传”;容若“喜作诗余,禁之难止”,期以立言不朽,都将人生价值的实现寄托于词。梁汾不甘古人圈、力求超卓出新的心志,影响容若尤巨。他教诲容若:“词境易穷;学步古人,以数见不鲜为恨。变而谋新,又虑有伤大雅。子能免此二者,欧秦辛陆何多让焉。”据梁汾云,“容若盖自是益进”。所谓“进”,既说努力,又说提高。成德词改旧貌、拓新境,端藉梁汾启发指诲。

自身心境的变化,导师更换,内因外因恰同时具备。成德词即于此际呈现若干新象。由重小令而兼重长调,由专师《花间》而兼取北宋及当世名家。题材扩大,视野拓宽,前所未有地融入对人生命运的关注和思考。体现这种变化的标志性作品,是他陆续创作的一组赠友词《金缕曲》,其中尤以赠梁汾的四首最为突出。这些词具有沉重的社会生活内涵和强烈的现实批判性,“愤世之情竟毫无顾忌,慷慨直陈”,全非昔日无涉世态的绮思艳想。艺术特色转为“率真无饰”,不借故实湊泊,不须景语帮衬,一片真气淋漓。这当然不是婉约词,也不是豪放词,而是一种风姿独具的作品,为唐宋以来词坛所罕见。青年纳兰成德经此一变,始显露出他可贵的原创品格。

冬,顾贞观以词代书,寄吴兆骞《金缕曲》二首。成德见顾词,为之泣下,允诺力拯吴兆骞生还。

梁汾词全文《金缕曲·寄慰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攫人今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真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亟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以上据《今词初集》。副题《弹指词》作“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丙辰”下十余字为梁汾晚年所增,且词后又加“附书”云:二词容若见之,为泣下数行。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余曰:“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恳之太傅,亦蒙见许,而汉槎果以辛酉入关矣。附书志感,并志痛云。

成德本人在《祭吴汉槎文》对此事的记载是: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皇恩荡荡,磅礴无垠,皂帽归来,呜咽沾巾。(《通志堂集》卷十四)

顾、成二人的说法可互相印证。成德谋救吴汉槎,因受梁汾《金缕曲》感发而起;汉槎终入关,则由成德身任其事。吴桭臣《宁古塔纪略》仅列成德为施救者之一,于成德援手的重要性有所抑减。关于成德在救吴一事中无人堪比的关键作用,后文将继有论列。

在此之前,吴汉槎远戍二十年,其江南故旧无论在朝在野,凡致书汉槎,虽呵慰备至,但决无一人有筹措援救之语。诸友都知力非所能,不敢动生还之谋。而今顾梁汾与成德初识数月,竟得成德“我誓返子”之诺,则梁汾以二词使“容若见之”,当非无意之举。

梁汾作二词,虽称为寄汉槎,更主要的意图是给成德看。汉槎向不作词;收到顾词也未见有何特别反应。徐乾学介绍梁汾至明府,或许只为给成德荐一词友,但梁汾结识成德后,情谊骤增,遂于本来一筹莫展的“半百生还之约”,又重萌一线侥幸之心。他精心结撰二词,出示给酷爱填词的成德,正是投其所好,引发其同情。

梁汾寄望成德,有显然易见的原因。其一,成德有救援的条件或实力。丁酉科场案为先皇钦定,牵连颇广,案后还有清廷借科考威汉文士的时代背景,事涉敏感,足令一干汉族故交(包括出仕新朝的大吏如宋德宜、徐乾学兄弟等)畏避束手。而容若身为满洲世胄,其父明珠方膺圣眷,权位日隆;倘经成德而得明珠施救,将使汉槎脱厄具有最大希望。且纵使万一不获成功,以明珠的身份,也不至有触犯嫌忌的后果。其二,顾、成二人倾盖如故,“乐莫乐兮新相知”,梁汾对成德“于道义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的性情深有了解,所以梁汾告以汉槎事,并以二词激发之,成德见怜于失路才子,便极有可能应允出手一试。至少对梁汾恳请不会消极推托。

细审吴兆骞入关的全过程,应能看出,用“《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激成容若答应救吴,已是梁汾谋划的第二步。

徐釚《吴汉槎墓志铭》记:无锡顾梁汾舍人与汉槎为龆齿交,时在东阁,诵汉槎平日所著诗赋于纳兰侍卫性君所,如谢榛之于卢柟者。性君固心异之,思有以谋归汉槎矣。

“诵汉槎平日所著诗赋”,先以汉槎才华遭际令成德知悉,“性君固心异之”,异其才而生慕,异其遇而生怜。此方为梁汾“工作”的第一步。继以痛切沉挚的《金缕曲》诉“廿年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的宿愿,才终有“我誓返子,实由此词”的郑重承诺。

梁汾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固有激发容若的艺术感染力;但尚不应忽略另一名作——吴梅村《悲歌赠吴季子》诗对容若的影响。梅村诗给容若的震撼,决不亚于梁汾二词。容若《水龙吟·题文姬图》云:“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即证明他曾被《悲歌》感动。而向他展诵“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诗的,当然必是顾梁汾。梅村在文坛的巨大声望及其对吴兆骞的同情,给予成德强烈的道义激励。

丁酉科场案发时,容若三岁;汉槎流徙出塞时,容若刚五岁。满洲贵公子纳兰成德与科场重犯、江南汉族文士吴兆骞毫无干系,只因梅村、梁汾一诗二词而“以气类相感,必欲拯其生还”,“生平素昧,激发初由一言,意气相孚,风期永堪千古”,成德的风义品行由此而大著于天下。与顾梁汾相识,不仅使成德的创作拓开新境,也使其人格形象焕发出光彩。饮水词人的姓名永不澌灭,在一定程度上讲,是顾贞观成就了他。

梁汾晚年给《金缕曲》加“附书”时,汉槎、成德俱辞世已久。这“志感兼志痛”的几句话,却确切表明成德为救汉槎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成德允“三千六百日”(十年)事成,说明事情难度极大,时机尚不成熟。“附书”又云:“恳之太傅,亦蒙见许,而汉槎果以辛酉入关矣。”“太傅”即指成德父明珠,明珠才是真有力量救汉槎的人物。梁汾及成德恳请明珠的情节,康熙朝史料无记载,惟乾隆时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云:康熙初,吴兆骞汉槎谪戍宁古塔。其友顾贞观华峰馆于纳兰太傅家,寄吴《金缕曲》云云。太傅之子成容若见之,泣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当以身任之。”华峰曰:“人寿几何,公子乃以十载为期耶?”太傅闻之,竟为道地,而汉槎生入玉门关矣。一说,华峰之救吴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巨觥,谓曰:“若饮满,为救汉槎。”华峰素不饮,至是一吸而尽。太傅笑曰:“余直戏耳!即不饮,余岂遂不救汉槎耶?虽然,何其壮也。”呜呼,公子能文,良朋爱友,太傅怜才,真一时佳话。

此文前半,出顾词“附书”,后半“梁汾饮满”事,则前所未闻。袁枚作诗话时上距成德已隔七八十年,而谓“太傅巨觥”云云,述明珠音容竟同目见,乃用传闻增饰,不可尽信。但汉槎得归,初由梁汾求之成德,再由成德请于其父,终由明珠力成其事,当无违事实。

年内,顾梁汾托苗焦溟为邮,寄吴汉槎《金缕曲》词二首。事具本谱康熙十六年。

冬,与顾贞观辑《今词初集》。

《今词初集》二卷,顾贞观、成德合编;录晚明、清初词184家615首。其中成德词17首,顾贞观词24首。康熙原刻本今存。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据原刻影印于第1729册。民国初坊间曾刊石印本,易名《绝妙近词》。

《今词初集》书尾毛际可“跋语”:丁巳春,梁汾过余浚仪,剪烛深宵,所谈皆不及尘俗事。酒酣,出斯集见示,吟赏累日,漫附数语归之。

梁汾离京在丙丁交岁前后,经河南回江南;行笥携《今词初集》,至祥符,倩毛际可作跋。又梁汾康熙十六年四月自无锡寄吴汉槎书:“顷得一新知己,同选今人词。”即谓年时与成德共编词集事。

《今词初集》虽不为巨制,但数月辑齐近二百家词,亦非易事。梁汾向好选书,邹升恒《梁汾公传》曾列举多种,结识容若前,夙已留心裒聚近世词作;待“萧统楼开昔见招”,再经成德合作,才终能以较短时间蒇事。《今词初集》从宗旨规划到篇目抉择,以梁汾之力为多,成德的作用是次要的。对成德来说,编选该书的意义有二:一为藉以较全面地了解了近世词坛,一为认同、接受了梁汾的词学理念,并影响到他以后的创作。

《今词初集》毛际可跋署“丁巳春”,鲁超“题辞”署“丁巳嘉平月”,都不是实际刊刻年月。该书刊成不早于康熙十七年冬,且于初选篇目有增删。详具本谱康熙十七年下。

冬,毛际可入京谒选,结识成德、顾贞观。

毛际可(1633——1708),字会侯,号鹤舫,浙江遂安人。顺治十五年进士,初授河南彰德府推官。推官缺裁,留巡抚张自德幕。后历任城固、祥符县令,有循声。康熙十七年,召试鸿博,未用,还任祥符。后以事去官,归里,以撰著终。有《安序堂文钞》《浣雪词钞》《春秋五传考异》等。

会侯初仕河南,深得巡抚张自德倚重。建言“节用”、“宽刑”诸策,俱蒙采用;上下文牍多出毛手。康熙六年,自德休致,临终荐际可城固县令。会侯撰《张中丞自德传》,称尝蒙中丞“国士之知”。张自德,即张纯修见阳之父。

康熙十一年,会侯以外艰离任。服阙,于本年夏至京谒选。会自德子张见阳,见阳事会侯以父执礼。时需补之职稀,待任之员众,候选官等待吏部差拨,每久滞京中。能否早得选用,权在吏部。见阳引介会侯识成德,即请成德央及其父吏部尚书明珠,为会侯尽快授职。会侯来京数月,于年内获命祥符令,当由明珠协助。

毛际可在京,作《金缕曲·题顾梁汾佩剑投壶小影次成容若韵》词:惟我与君耳。更非因、标题月旦,攀援门第。一诺相期千古在,车笠区区何意。敢自附、龙泉知己。块垒频浇还未散,共滂沱洒作襟前泪。把臂后,淡如水。何须独醒怜皆醉。信从来,夷门终老,长沙招忌。闲却残编除是卧,壶矢犹贤乎已。思往事、不须重悔。举世尽夸皮相好,叹传神却在生绡里。顾子影,毛生记。此据《今词初集》录出。毛氏晚年编定其《浣雪词钞》,改副题为“题梁汾小影次韵,图作佩剑投壶”,削去容若名。

毛氏来京,经张见阳识成德,又经成德识梁汾。其题梁汾小影词,是诸友人次容若韵《金缕曲》最早的一首。友情而外,亦有结络意味。明年春,梁汾访际可祥符,际可为《今词初集》作“跋语”,已先有此番背景。

是年,毛际可44岁,张纯修30岁。

冬,经顾贞观删定,编成词集《侧帽词》。

关于《侧帽词》,见本年“专题考论(二)纳兰性德侧帽词考”

按:《侧帽词考》已作为单篇论文,发表于《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此不重录。

腊月十二,作生日自寿词《瑞鹤仙》,呈张纯修。全文如下:

《瑞鹤仙·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指词句并呈见阳》: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拼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无寐。宿酲犹在,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栏杆,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

此词《通志堂集》失收,兹据张纯修刻《饮水诗词集》卷中录出。《饮水词笺校》据张刻本收于卷五。

成德生腊月十二,考证见本谱顺治十一年。

顾贞观有《金缕曲·丙午生日自寿》词(见《弹指词》,又见《今词初集》卷下),作于康熙五年,起句即“马齿加长矣”。成德《瑞鹤仙》较顾词晚十年。

成德本年以高第不遂玉堂之选,无奈赋闲。词中“叹光阴老我无能”诸语,其抑郁牢骚情绪与《金缕曲》(赠梁汾)完全一致。

张纯修身世梗概已具本谱康熙十年。成德致见阳诗词及书简多件,作期确切者以《瑞鹤仙》词为最早。

见阳擅绘事,也能诗词。诗集今不传,仅存零章。毛际可作《张见阳诗序》,载《安序堂文钞》卷七。词集名《语石轩词》,共20首,见《百名家词钞》;新出《全清词·顺康卷》编在第十六册。

本谱专题考论列出《侧帽词》25首,其中无《瑞鹤仙》。康熙三十年徐乾学刻《通志堂集》,词由顾贞观“阅定”,亦无《瑞鹤仙》。惟张见阳珍藏故友墨稿十五年,刻入《饮水诗词集》,此词方幸存至今。沈宗敬说见阳于成德遗墨“虽一言半字不肯浪掷”,“什袭藏之,出处必携”,确非夸饰。

冬,蔡启僔还京,旋复原官。

按,蔡在里,适以丁母忧,所以比徐乾学还京为晚。韩菼《蔡启僔墓志铭》、徐倬《蔡昆旸先生传》记蔡本年复职,月份不详。蔡原任翰林院修撰、日讲起居注,检《康熙起居注》,本年无蔡氏记注。至明年三月初八,始首见启僔名,故其回京当在冬末。

成德集内仅有康熙十二年赠蔡一诗,尔后交谊未见记载。

据《通志堂经解》,署名成德、署时本年的序文共34篇。但无论署名署时,可疑可议之处不少。详见本年“专题考论(三):纳兰成德经解诸序编年考略”。

按:《经解诸序编年考略》已以单篇论文发表于《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此不重录。

岁暮,徐乾学、徐元文兄弟丁内艰,离京南归。

徐母顾氏事已见康熙十四年,此仅记其丧事。

徐乾学《先妣顾太夫人行述》:吾母病以十月二十四日,至十一月七日长逝。乾学、元文身在京师,弗获亲视含殓。秉义、亮采虽家居,奉养侍药无状,负罪莫逭。……吾母生于明万历丙辰七月二十八日,终于康熙丙辰十一月初七日辰时,享年六十有一。

时顾炎武在京,居乾学宅。据张穆《顾炎武年谱》康熙十五年记:十一月二十四日,先生第五妹徐太夫人讣到。

张鸿纂《昆新两县志》卷二一徐秉义传:康熙十四年,典试浙江。事竣,请养归。母丧服除,补原官。

徐母既丧,朝士多著文致奠。户部侍郎魏象枢撰《神道碑铭》,左谕德张英撰《誄文》,极备哀荣。而尤侗记徐氏兄弟离京日期最详确。

尤侗《西堂杂俎》卷八《徐太夫人誄》:伯子春坊右赞善乾学,叔子翰林院掌院学士侍郎元文俱官京师,闻讣设位朝夕哭。至小除日,奔丧出都。

“小除日”指除夕前一日。本年腊月小尽,小除日为腊月廿八日。

康熙十二年乾学还里,成德尝作诗送行。今次为丧事,不可作诗;又为晚辈身份,不宜缀文。赆仪谨重,则在意中。此别数年,为经解编撰等事,书信往还必不在少,惜皆不存。

成德自康熙十二年春起,至十七年冬充侍卫止,闲居五年半。徐乾学《通志堂集序》云:容若以豪迈挺特之才,勤勤学问;生长华阀,淡于荣利。自癸丑五月始,逢三六九日,黎明骑马过余邸舍,讲论书史,日暮乃去。至入为侍卫而止。检乾学经历,癸丑秋九月镌职南还,乙卯冬复职回京;今又丁内艰归里,至戊午冬容若任侍卫时仍在南。则五年半之中,成德得从徐氏问学之时日,充其量一年余而已。

The Chronicle Life of Nalan Xingde:the Fifteen Year of Kangxi's Period

ZHAO Xiu-ting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e,Hebei067000,China)

The fifteen year of Kangxi's Period was an important yeat for Nalan Xingde who changed greatly in his thought and creation.In this year,the failure in imperial test,a great strike to him,became themain factor arousing his personalistic pathos;the aquaintance with Gu Zhenguan stimulated him to open new creative land.It is in this year thathe finished“Cemao Ci”.

Nalan Xingde;chronicle;the fifteen year of Kangxi's Period

I206

A

2095-3763(2015)04-0001-10

2015-04-07

赵秀亭(1946-),男,山西定襄人,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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