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的世相——谈梅国云“笔外意象”

2015-03-28 07:18
关键词:纳博科意象语言

李 音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570228)

“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无须赘言,这小说开头和作家都名声大得不得了。Lolita 是小说名字,也是小说的第一个词和最末一个词。在小说中,少女洛丽塔是主角,但在小说外,可以说是“Lolita”这个词汇所象征的“英语”点燃着作家纳博科夫写作的欲望之火。俄国贵族流亡欧美,但对纳博科夫来说,最大的悲剧并不是生活的流亡,而是“我不得不丢弃我与生俱来的语言习惯,丢弃我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富有表现力的、可以得心应手驾驭的俄语,代之以二流的英语”。纳博科夫的英语写作二流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概只能是英语而非俄语才能造就独特的《洛丽塔》。该小说出版以后,一位美国批评家说,《洛丽塔》是纳博科夫与传奇故事的恋爱的记录。纳博科夫本人却认为,“要是拿‘英语’取代‘传奇故事’,会使这个简洁的公式更正确。”仔细品味纳博科夫这些自陈,正像一位评论家所说——作为非母语写作,或许真像极了性感少女与中年鳏夫的关系和情景,“英语”对纳博科夫既是障碍又是诱惑。书里犯罪故事惊心动魄,冲击道德,书外作家与语言的恋爱何尝不是冒险刺激,突破自我。[1]试想,如果是熟悉得一塌糊涂的俄语,纳博科夫还会刻意专注于这陌生、费力又性感的“洛丽塔”发音的舌齿体验吗?

——如果,纳博科夫流亡于中国,他和汉语——单音节的汉语,会发生什么样的恋爱?会产生什么样的创作?

这真是不得而知。虽然难以猜想纳博科夫会怎么办,但这般脑洞大开但又合情合理的联想却多少适合去理解、进入谈论梅国云先生的“笔外意象”创作。梅国云也是作家,小说写得好好的,这几年他却突然被“汉字”诱拐出走,进行了一系列基于中国笔墨艺术的以字词为对象的跨界创作——称之为“笔外意象”。借助于网络时代的便利,“笔外意象”作品被许多人观看和喜爱,点击量极巨,据说可堪比拟为所有北京人去展览馆看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而且,观看者在网上对这些作品留下的会心交流、妙语解读,内容之精彩、数量之多,让人自叹弗如,让人觉得在这样的艺术传播面前,再多说一句都是饶舌。不过,除了作品,这种具有事件性的艺术行为本身也非常令人感兴趣,倒是不妨絮叨一二。

关于“笔外意象”的创作起因,艺术家亦有自述:“我龙年春节前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浩浩荡荡的回家过年大军。坐着摩托车的,坐着公共汽车的,开着小车的,坐着飞机的,这样一种景象使我脑海里呈现出‘回家’两个字。醒来后,我写下了这两个字。回字写得像车轮滚滚,又像望眼欲穿。家字就像一盏灯为回家的游子亮着,老人和孩子在守望。”如果有“笔外意象”大事记,这《回家》的创作便是头一桩。若与《洛丽塔》中那个著名的开头细节相比,都是专注于、缘于一个字一个词,一个西方作家玩味的是音符在舌尖跳跃的快感,一个中国作家浮现的却是滚滚车轮、游子望眼欲穿等图像的视觉冲击。不得不说,这差别太有典型性了,极能说明中西文化、语言的差异问题——视觉想象力,而不是听觉想象力,才是汉语的特色。

世界上的文字有两种,一为表音文字,记言,怎么说便怎么写,言文一致;一为表意文字,代言,用统一的文字代替各种方言来说话,言文不一。表音文字本质上属于听觉型、有声性的,表意文字偏视觉型,无声性强。无论表音还是表意,文字都不仅仅是信息手段,而是一种文明体系中人的精神生产方式,文明存在的条件,对世界的不同的看待方式和编码系统。就汉语而言,相传上古仓颉造字时,仰观天象,俯察万物,依类象形,书画同体而不分。但西文与汉语的区别当然不是简单地概括区分为拉丁字母和象形两种不同的符号方式便可。许慎说:“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浸多也。”也就是说取象是汉字最本质的内涵,但文字在其形成和最终成为“文”的过程中,却从狭义的物象之本扩展到了文辞、文物、典籍制度以及儒家经典乃至人文和文化。这是一个层累的意义系统。学者刘小枫将道和逻各斯(logos)分别看作是华夏文化(弗论儒道)和西方文化的终极之词。逻各斯的基本含义便是言说,中国的道却属于无声的象,只能显示而不可言说——“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道尚象,其出场依凭于内视之象而不是声音。“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中国的文化,从文字到道,都属于以形体之象、意义之象来表达语言和世界,言此意彼,以一种形象中介间接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种无声的迂回的方式,哲学家弗朗索瓦·于连亦说,正是中国表达法的本质(也是中国文章的特点)——通过迂回保持言语从容委曲,以与所指对象保持隐喻的距离的方式。与逻各斯在最近处把握对象相比,这种过程,看或意会远远胜过言说。①参阅孟华《文字论》,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 年版。

但现代汉语却有所不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白话文革命从本质上来说是外力强行性地去“汉字化”运动,让汉语由文本位、字本位向西方文化的言本位、声音中心主义靠拢。文字和语言分裂,文字成了语言工具,语言又成了文学的工具。中国文学也从传统的以字学为中的、重写的艺术向音本位转变。经过一个世纪的变迁,现代汉语终于深刻地影响和左右了中国人的日常表达,造就和表达着现代中国人的现代世界和现代感。然而,我们固然仍用“汉语”思维,但是却不再像传统的中国读书人那样用“汉字”思维了,“文字既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那种神性诗意退场了。

考虑到汉语在20 世纪经历的变化,“笔外意象”在当下出现可以称之为对工具化汉字的“复魅”,借助于中国的笔墨艺术,通过恢复和变形汉字的图像性,使语言文字本身成为审美对象,或闪耀着诗性或富有理趣,或诙谐幽默或意韵无穷,既有游戏精神又不失文质彬彬。“笔外意象”有这般佳趣妙思,自然令人赞叹,即便是以正统书画界的眼光来看,恐怕也不止是耳目一新的逸趣。但,问题有趣处也恰恰在这里,梅国云先前并不以书画家名世。若说“笔外意象”独特处在于笔墨创新,事实上中国源远流长的书法艺术从来就不只是写字,书画同源,造型和线条艺术都是极为丰富讲究的,构字拆字的智趣也不鲜见。那么,谈论“笔外意象”可能最不应该忽略的是,艺术家文学的创作与“笔外意象”的发生有什么关系?或者说笔外意象这样的跨界艺术对于小说家和诗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汉字只要没有拉丁化,其特性就不会完全丧失,一种融入族群血脉中的文化传统也从不会完全湮灭。不仅传统书画艺术仍然存活在中国文化中,活跃于艺术市场,弘扬传统、国学之风,包括对繁体字的推崇这么多年也称得上不绝于耳。但热闹也好,用心良苦也罢,说到底,最终还是难免和现代生活两张皮,美则美矣,并行不悖,多少都带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气息。观梅国云君,虽有儒家君子之风,但怎么也算不上尚古倡古之人,更何况他作为小说家,写中国当代生活颇有成就。在我看来,“笔外意象”这种在宣纸上展开的艺术,虽是当代小说家梅国云的另一幅笔墨、另类艺术,归根结底却是作家意见在同一精神的不同层次和侧面的展开,是创作冲动的另一个出口。无论是小说、散文、诗歌写作还是笔外意象的跨界探索,其连接点都在对“语言”的关注和使用上,我相信,它们源自同一种精神内核和近似的关注向度。对于作家、诗人,一个以使用语言为职业的人,在其某一创作阶段,集中关注本民族语言的特质,停留在类似语言学的凝视中,这并不奇怪。就梅国云而言,深厚的书法功底只不过给他提供了得心应手的条件和形式。

在本质的意义、严格的标准上来讲,文学写作就是用语言来把握和建构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需要一种叙事、一行诗、一个词,甚至是一调精准的声音,去重新落实、描绘悬浮而混沌的世界。这是真实世界之外的真实,甚至真实的世界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特定语言体系和习惯上的。语言塑造和规定着人的思想观念,特定的人生也总是由特定的语言来表现。所有宽泛意义的“写作”中,一些自动浮现或准确瞄准的关键词会像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来的层层涟漪将波及现实和日常、时代和历史、世态和人情,使微弱的思想呈现为可感的形象,甚至形成清晰的命题。语言和现实一旦建立起关系或路径,现实生活的各个侧面就会被照亮展示。我们会心于“笔外意象”,不正是因为如此吗?直白浅显的如春运之“回家”;全国一片的“房”压;处处难平的“欲”壑与失范的“人”心,哪一项都命中了当下的要害,让人拍手称快。憨态可掬慵懒的“日子”;“时”不我待如这般,人只好紧抓日光的尾巴;“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奈何却不得不拾阶而上;万事皆“空”的沙弥像;逡巡窥视的“门外汉”;“苦”中作乐等这些创作又充满了中国人温厚可爱的诙谐感。至于凭栏“听雨”、野渡无人“舟”自横,杨“柳”依依,禅“茶”一味,焚“香”感引鹤降,则是中国人永远无法舍弃的文化记忆和审美感受——在这几千年积累的精致幽雅文化中,存留着中国人深刻的悟性,独特的表达和自己特有的和谐的生命方式。而以相对论重新阐释“长”、在天体学中理解定位“海”则是中国人思想的现代变通,汉字象形会意理据性的时代更新。与其说“笔外意象”这一切创作是借助于中国象形文字的结构性,不如说是因为汉字、华夏文化画天摹地、道法自然的精神,根深蒂固地形成了我们中国人的“观”“念”“感”“知”方式。也许,本雅明在《单向街·中国古董》中说得对极了:抄写,一字一字的抄写,即是打开中国。

目前为止,“笔外意象”的作品已经有两百余幅,它们合起来难道不是一本当代中国的生活、历史、文化思想和情感的“世相词典”吗?语言成为“写作”展示的对象,将世界包含在语言的展示中,这种文体实验是有成功的文学先例的,远如福楼拜的《庸见词典》,近有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它们在理念和文体实验性上不是没有类比性。从中国本身的文学传统内部来看,“笔外意象”敦厚的态度、法度的从容以及萧散自由的风格,又可以说多多少少承续了传统札记、文人小品,这原本就是我们中国文章的正统。其实,作家也好,艺术家也罢,其注意力应用的日常变化是完全可能的,一个系统中的一幅画在另一个系统中可以是一个描写。关注符号学的哲学家尼尔森·古德曼认为,一个文本无论是一首具象诗,一份装饰的手稿,还是小说中的一页,都可能是作为有密度的模拟系统而建构或浏览的,而结果则不必担心这是否违背了哪条自然法则。惟一的问题是这结果是否有意义。同时,差异的边界也会被保留:任何程度的熟悉都不能把一段话变成一幅图,任何程度的新颖都不能把一幅画变成一段话。[2]85笔外意象能够持续创作这么多幅,就是因为梅国云偶然发现,用大量文字描述所表达的意思,有时用一幅意象画,就能将他对世相的观察、文化的反思等有效、合适地表达出来,甚至有时候比单纯的文字更能表达复杂的感受。

画与诗、语言与图像的差异在西方文艺和哲学思想中可谓是缠绕的大问题。象形文字语言形象和精神形象并行不悖的历史在西方是自浪漫主义诗学、现代主义以来才得到科学认真的对待。维特根斯坦把象形文字用作语言图像理论的模式,而庞德则将中国的象形文字视为可能标志着语言图像作用之极限的诗歌意象模式。[2]32在最近的后现代批评中,德里达也着力于此。由于文化的差异,这种大张旗鼓的思辨纠葛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却并非紧要的问题。抛却梅国云作家的身份,单就其笔墨艺术的门类风格来而论,“笔外意象”很明显地属于中国的“文人画”一脉。文人画是由文人倡导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创造,相对区分于画工画,重情趣、思想胜过技艺,讲究以离为合。如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所说:“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化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3]中国的文人善于通过艺术形式的转换来创造新的艺术风格。宋代大文豪苏轼曾云“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他不仅以文为诗、以诗为词创造了新诗风新词风,而且大力倡导文人画。文人画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文体符号跨界、融合,以诗文入画、以书法入画,以至于以哲理入画。成熟的文人画,大多画题上取材典籍,画意上注重理趣、画品上文品规定画品,风格上推崇冲和温润,另外还具有道的大用,如教化、养生、体道、成不朽。也可谓“古来画师非俗士,妙想实与诗同出”①参阅周雨《文人画的审美品格》,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年版;了庐、凌利中《文人画史新论》,上海画报出版社,2002 年版。。

虽然在大宗上属于文人画,但“笔外意象”与之更接近、精神上更相通的可能是“五四”以来现代人文知识分子所提倡的“人生艺术化”之现代传统。对现代文明与人生问题的关注和探讨,是现代中国启蒙的重要内容。蔡元培、周作人、林语堂、朱光潜、宗白华、丰子恺等都对提倡和培养现代中国人健全润泽的灵魂、艺术的生活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周作人在20 世纪20 年代很早就提出“生活之艺术”——健全的人性和把生活当做一种艺术的人的生活。他希望在国民生活中培养出一种普遍的诗歌空气,国民具有普遍的艺术感受力,使一花一石,一名一字,或食用事物都具有风趣。他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4]“趣味是美是善,而没趣味乃是一件大坏事。这所谓趣味里包含着好些东西,如雅,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有别择等,反是者都是没有趣味。”[5]在周作人看来,没有趣味的文化是粗糙的文化,而文化的粗糙显示着国民灵魂的粗糙。周作人的思想非常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雍容恬静、脍炙人口的丰子恺漫画可以说与其旨趣相通。丰子恺说,“吾人见闻思想所及,觉得某景象显示着一种人生相或世间相,心中感动不已,就用笔描画出这景象,以舒展自己的胸怀。”这种感想漫画,由于感情,出于自然,因人心必有“同然”,画作情感又合乎理与义,所以观看者便心相共鸣。[6]俞平伯评论丰子恺画作独具“人间的情味”。

据我陋见,“笔外意象”和目前在网络上同样深得大家喜爱的“老树画画”,梅国云和赵树勇一南一北两位艺术家的作品,打动人心无不是因为在生活世相片段的凝视和谐趣中,具有着“人间的情味”。芥川龙之介说得多好,“因为使人生幸福,不可不爱人生的琐事,灵的光、竹的战栗、雀群的声音、行人的容貌、在所有的日常琐事之中,感着无上的甘露味。”[7]

[1]吴俊.《洛丽塔》(全译本)读后[EB/OL].http://mil.eastday.com/eastday/wxhg/wxdl/userobject1ai1848196.html.

[2]〔美〕W.J.T.米歇尔.图像学[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M]∥陈师曾画论.北京:中国书店,2008:167.

[4]周作人.北京的茶食[M]∥雨天的书.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52.

[5]周作人.笠翁与随园[M]∥苦竹杂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60.

[6]丰子恺.漫画的描法[M]∥丰子恺文集:第四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274 ~275.

[7]〔日〕芥川龙之介.琐事[M]∥芥川龙之介全集:第四卷.揭侠,林少华,刘立善,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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