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1921年墨西哥排华风潮探析

2015-03-29 16:37李淑蘋姚元湾
东南亚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排华华侨墨西哥

李淑蘋 姚元湾

(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510630)

近代以来,华工大批出洋,为美洲、澳洲等地的开发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华人在侨居国屡屡遭受不同程度的排挤。19 世纪70年代以后,随着美墨铁路的修筑,大批华人从美国进入墨西哥,另有大批华工直接从中国招募而来。所有这些华人成了墨西哥早期资本主义发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尤其是在墨西哥北部诸州,华人在商业和农业方面占有一定优势,但因此也招致了一些墨西哥人的嫉妒和不满。此后数十年间,墨西哥的排华风潮不断,其中1917年至1921年是墨西哥排华形式和性质发生转变的一个过渡时期,中墨条约的修订,更是为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大规模的排华埋下了祸端。近年来,学界对近代排华问题的研究日渐增多,但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美国和东南亚国家,专题研究墨西哥排华问题的论文仅见一篇①朱东芹:《墨西哥排华初探》,《八桂侨刊》2002年第2 期。,且是对1910年至1934年墨西哥排华进行整体分析。本文则主要是在现有史料的基础上对1917—1921年墨西哥排华风潮、旅墨华侨的自保自救以及中国政府的应对等问题略作考察,从而揭示墨西哥排华风潮不断升级背后的深层原因,以期为我国当前的护侨工作提供借鉴。

一 1917年—1921年的排华风潮

1917年2月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后成立的卡兰萨政权颁布新宪法,对外国在墨资本大加限制,此举刺激了墨西哥民众的排外情绪。尤其在北方的索诺拉(Sonora)和西拿鲁(Sinaloan,即今锡那罗亚)两州,排华组织纷纷建立,排华活动此起彼伏。早在1916年,索诺拉的种族主义者何塞·马丽亚·阿拉纳(Jose Maria Arana)就在索诺拉州发起了一场助推排华浪潮的政治运动,又称“研究与思考”运动。阿拉纳污蔑华人对墨西哥种族的损害,“尤如蝗虫对庄稼的影响”[1],号召墨西哥人起来阻止华人斁圮墨西哥种族。为此,他将其支持者组成各种洪达(Junta,即委员会),专门游说地方和中央政府的政治家,企图推动政府制定限制华人的法律。至1917年,阿纳拉声称他组织的洪达已遍及“索诺拉、下加利福尼亚以及三个北方州和一个南方州奥克萨隆(Oaxaca)”[2]。在他们的鼓动下,墨西哥的民族主义情绪进一步高涨。1918年9月15日墨西哥国庆日的深夜,索诺拉州的排华分子向华人商铺投掷炸弹,数名华侨被炸伤。排华分子还时常唆使地痞流氓与华人为难,对华人打家劫舍,华人的生命财产遭受了严重的损失。但这种过火行为,卑鄙恶劣,为法律所不许。后经华侨团体多方周旋,当地政府不得不酌情处理,排华分子亦时有被捕,只是出狱之后又复如故。墨西哥排华事件仍在不断升温,排华范围进一步扩大。

至1919年墨西哥革命党与政府军交战,国内颇形骚动,索诺拉和西拿鲁等州的排华活动达到高潮,“上下一心,官民一致,视吾如鱼肉杀我如鸡豚”[3]。是年初,排华分子鼓动地方政府收取华侨人头税,无力缴税者被充作苦工,并时常遭受鞭笞虐待。华侨不甘受辱,奋起反抗,结果“致被该党伤毙多人”[4]。此事又给排华分子以寻衅滋事之口实,他们借机诋毁和诬陷华人,煽动墨西哥人的排华情绪。在排华势力的挑唆下,不仅北方各州排华活动风起,就连墨西哥城同样是“华人房屋被焚毁”[5]。至下半年,墨西哥排华势力“动辄杀我同胞,劫我商店,被杀伤死亡者甚多”[6],索诺拉、西拿鲁等州“一夜之焚掠达数十家,一日之死亡至数十口,赤身牵去不见回家,孩童哭泣,闻声立遭枪决”[7]。有消息称,仅索诺拉的华人商铺被迫关闭者近半数,全墨华人被惨杀人数“有四百七十一人”[8],其数量之大,极其惊人。在墨华侨的处境到了“极危险地位、迫急万状”[9]的程度。

1920年初,墨西哥各政党为7月的总统改选纷纷运动,使内乱加剧,政局进一步动荡。华侨既受战乱兵燹之蹂躏,又受排华势力之蓄意排挤,惶恐不安,“纷纷闭户以避祸乱”[10]。科阿韦拉州托雷翁市(Torreon,亦译莱苑)的奸商鼓动歹徒设立排华机关,上街演讲,分发传单,排华之势有如山雨欲来。华人之商铺常被排华分子及地痞流氓闯入抢劫,生命亦受威胁。墨西哥城的华人“身居墨城之中,犹处危幕之上,侨民等辗转寻思,莫谋善状,午夜彷徨,焦灼万分”[11]。

如果说1910年至1917年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期间的排华主要是抢劫杀戮等暴力形式,那么1917年革命胜利后更多的是以经济压制和法律歧视的形式排挤华人。索诺拉的排华分子不仅利用报刊舆论污蔑华人,还设立排华会公然排斥华人,大有不驱逐华人出境绝不罢休之势。他们极力鼓动当地政府出台一些针对华人的政策,如对华商征收的综合税“从每月5 元提高到每月30 元”[12];对华商经营多加限制,禁止华人从事多种工作。移民局还对入境华人多方敲诈刁难,对每位华人收取“美银十元或五元”[13]的护照费用。后经索诺拉华侨团体总会据理力争,方有所收敛。

除了极端分子的暴力排华活动外,墨西哥一些地方当局也由原来对排华行为有所约束逐渐转变为参与排华。如索诺拉、西拿鲁等州政府在华侨遭受迫害时,不仅不按中墨两国条约之规定施行保护,反而多加刁难,寻找各种借口关闭华人店铺并没收财产,限制华人可营业的种类,准许墨西哥人随意终止与华人的合同而不受任何处罚等。索诺拉、西拿鲁、科阿韦拉、奇瓦瓦等州还纷纷出台排斥华人的条例,禁止华墨通婚,限定华人居住区域。索诺拉总督胡尔塔更是视两国签订之条例为无物,公然发布告令驱逐华商和华工离境,否则没收财产。有的地方甚至以稽查居留册为名,光天化日之下在路上拦截华人,尔后设法驱逐出境,或遇华人入境者,“无不种种留难”,“拒绝登岸”[14]。

墨西哥议院也有不少排华分子,他们每次会议均不遗余力地诋毁华人,企图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使排华成为国家意志。1919年11月,在排华分子纷纷要求废除1899年中墨通商条约的情况下,有议员提议修改中墨条约,禁止华人入境。由于排华议员的多方运动,此案最终“以二十四人对十七人”[15]在上议院通过,并于1921年9月26日与中国政府签订了《暂行修改中墨一千八百九十九年条约之协定》,明确规定“此后华工,非有中、墨两国政府认可,不得来墨”[16],从政府层面对入墨华人加以限制。

二 旅墨华侨的自保自救

自我保护和自我救助是近代中国护侨法律尚不完善、护侨机构尚不健全的情况下,海外华侨在异国他乡谋求生存的重要手段。尽管19 世纪60年代就有大批华工自美国进入墨西哥,但中墨两国之间一直到1899年始有双边条约。1903年清政府在墨西哥设立分馆,由驻美使臣兼管,并在“墨西哥设总领事兼驻墨分馆参赞一人”[17]。中华民国成立后,改派驻墨全权公使,另配二等秘书、随员和主事各1 人[18],但民初的驻墨公使均未到任,而由二等秘书代办使事,并且无专门办理侨务的领事馆。如此有限的力量,加之北京政府关于保护华侨的相关法律不完善,导致许多工作都难以开展,这使得墨西哥华侨利益受损时,得不到及时的应有的保护。因此,华人社团就成为旅墨华侨自保自救的重要组织。

据现有资料显示,墨西哥最早的华人社团是创建于1900年的致公堂,后有洪门民治党、华侨团体会、中华商会以及各种行业性、地缘性的社团相继成立。早在1915年的墨西哥排华风潮中,科阿韦拉州托雷翁市的华侨工商社团就曾组织自救,并通过联系英国领事馆寻求帮助,得以减少损失和伤害。1917年索诺拉排华事件发生时,旅墨索诺拉华侨团体总会积极维护侨商利益,组织收集不法分子的排华证据,并起诉于墨西哥地方政府。在索诺拉地方官员未按中墨两国条约之规定秉公办理,反而纵容包庇排华分子的情况下,华侨团体总会转而电报兼办墨西哥外交事务的驻美公使顾维钧,希望通过外交途径向墨西哥政府交涉。

在墨西哥排华形势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旅墨华侨又陆续成立了一批社团,如墨西卡利市的中华会馆、海晏公所、冈州会馆、中山会馆,蒂华纳市的华侨协会、华人团体会,覃必古的中华商会等。这些组织更多的是华侨同乡间交往和进行商业协调的机构,各不相属,平时多各行其是,事不关己则不愿出力,更不愿共同合作。但遇有排华事件时,大多数华侨社团基本上还是能积极地行动起来,或召集会议研究对策,商讨自救方案;或出面与地方当局交涉,争取墨西哥政府的公正处理;或联络墨西哥亲华人士从中斡旋,化解险情;或聘请律师奔走呼吁,伸张正义;或组织募捐救济华工和受害华侨。

1919年墨西哥排华高潮时期,华侨团体一方面召集会议讨论自救措施,告诫华商在情况危急时关闭店铺,停止营业,若遇匪徒劫掠店铺财物,切勿反抗,以免伤及性命。同时,由于旅墨华侨团体属于民间组织,“不能与彼国交涉”[19],无法通过正常的外交途径来维护自身利益,而一些地方政府甚至还封锁有关消息,欲置华人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旅墨华人社团决定派人出境寻求救援。8月,华侨代表兵分多路,分别前往美国、东南亚及中国。赴美华侨代表在当地华侨的协助下,向美国政府提出了设法保护的请求,美国方面最初曾考虑施以援助,但提案在议院遭到否决。赴东南亚的华侨代表则是动员当地热心侨务之华侨,为救援旅墨华侨出钱出力。

回国华侨代表的主要任务是敦促政府与墨西哥交涉,请求政府出面予以保护。但是代表们到北京后,竟找不到相应的受理部门,其他部门又“无人肯负责”[20]。无奈之下,代表们只得四处奔波,希望动员国内有影响力的团体设法相助。其中上海华侨联合会最为热心,在接到墨西哥华侨代表的信函后,于8月23日召开特别紧急会议,积极地商讨对策,向各方致函呼吁,联系各大报刊转载报道。很快,《申报》、《益世报》、《大公报》、《民国日报》、 《盛京时报》等各大报纸纷纷转载华侨联合会救援墨西哥华侨的呼吁,指责政府对于墨西哥排华的严重事态“不特毫无处置办法,且未闻有一言之慰藉”[21],刊登相关消息,披露墨西哥排华真相,唤起国人对事件的关注。不仅如此,上海华侨联合会、上海总商会、上海华侨俱乐部等团体还致电北京政府国务院、农商部和外交总长陆征祥以及广州军政府等,强烈要求政府“速令驻墨中国代理公使向墨国政府提出严重之抗议,要求华侨将来生命财产之安宁”[22],切实采取措施保护在墨华侨。在强大的舆论压力和社会各界的努力下,墨西哥排华问题开始受到北京政府的重视,墨西哥华侨也逐步得到来自祖国的关怀和帮助。

三 中国政府的应对措施

1917年8月出版的《东方杂志》曾刊登了一篇美国驻墨记者的文稿,介绍居留墨西哥之各国侨民情况,其中用相当的篇幅谈及华人在墨西哥“几不齿于人类”[23]的处境和惨遭残虐屠戮的情况,但并未引起国人的注意,政府亦无相应的措施。1919年4月17日的《申报》又报道了有关墨西哥华侨“在索诺拉及西拿鲁两处时被抢掠及伤害”[24]的消息,但此时正值巴黎和会期间,举国上下的关注焦点都集中在山东问题上,因此,这一消息很快便石沉大海,没有了后续。及至8月,在旅墨回国华侨代表的请愿和社会各界的舆论压力下,北京政府外交部才电令驻墨代办冯祥光向墨西哥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切实保护华侨之生命财产,并电令驻美公使顾维钧商请美国政府出面救济援助。同时,北京政府决定就墨西哥华侨被虐待事件在内阁会议中“讨论保护方法”[25]。

作为中国驻墨西哥最高外交代表,冯祥光受命后,一方面派人了解在墨华侨状况,向墨西哥移民局证实华侨入境人数,并登报澄清排华分子所谓“华侨在墨数逾十万,去年只六月一个月内来者已达万人”[26]的不实传言。另一方面,冯祥光积极地向墨西哥外交部提出强烈抗议。通过严正交涉,墨西哥总统卡兰萨虽承诺制止索诺拉总督阻止华人入境事并“添兵保护”[27],但事实上,卡兰萨统治时期,墨西哥政局动荡,除土匪横行外,各地总督拥兵自重,政府军势力控制地区“不过中央数省”[28],“中央政令囿于一隅”[29]。割据势力完全无视总统命令,索诺拉总督更是公然宣称,“不遵政府命令,必达驱逐目的”[30]。见形势难以控制,北京政府遂“派兵舰前往保护”[31]墨西哥华侨,并接回欲回中国之侨民。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回国之华侨很少,留墨华侨的生命财产问题仍然有待解决,保护华侨的工作困难重重。针对索诺拉诸州日益高涨的排华形势,为更好地维护华侨利益,保护旅墨华侨,北京政府于1919年12月29日决定在墨西哥北部“添设领事”[32]。

是年冬,墨西哥内乱加剧,索诺拉的倭布瑞冈派以卡兰萨总统干涉本州内部事物为借口,策划武力反抗联邦政府,大战在即,西北诸洲排华活动再次高涨。冯祥光向墨西哥外交部提出抗议,要求墨西哥对华侨切实实行保护之责。同时,冯祥光通过墨西哥上层亲华人士多方疏通,并在他们的帮助下,“诱临省军队往震摄”[33]。为了统一调度墨西哥华人社团,使其发挥更大的作用,冯祥光于1920年将华侨社团改组成墨西哥华侨总机关,凡是联系报馆、联络墨西哥议员等不便由领事馆出面处理的事务则委以总机关办理。经冯祥光及在墨华侨团体的努力,卡兰萨政府于1920年2月发表声明,承认1899年中墨条约规定的两国邦交及通商仍然有效,联邦中央政府不会允许华人被索诺拉当权者威逼离境,并承诺“如果必要的话会派遣军队阻止此举”[34]。但是,在5月索诺拉军队攻入墨西哥城,卡兰萨总统被刺身亡后,所有这些努力都成为泡影。不仅如此,6月,以排华著称的索诺拉总督胡尔塔出任墨西哥临时总统,华侨在墨西哥的处境更加危险。出于权宜之计,冯祥光两次电请北京政府外交部速速承认胡尔塔之地位,对其“施以小惠,防其毒螫”[35]。外交部再三权衡后决定承认胡尔塔政权。此后, “数月来排华事不复闻”,胡尔塔所主持的修改华工条例的工作也暂停。这种委屈求全的做法确实为旅墨华侨换来一时的安宁,但并没有改变墨西哥排华的总体形势。尤其是在中墨1899年签订的通商条约即将到期之际,墨西哥排华政客纷纷要求另订新约,企图通过条约形式使排华合法化。

早在1920年2月2日冯祥光就向北京政府反映墨西哥国内尤其是排华分子要求修约的情况,希望外交部随时指示工作。但直到3月30日,外交部才回复称:“墨人运动改约事呈电钧悉仍希相机交涉,促令打消为要。”[36]冯祥光虽经努力,但仍不能扭转墨西哥坚持修约的局面。为此,北京政府升任冯祥光为专任驻墨西哥公使,显示了北京政府对中墨修约的重视。9月,冯祥光卸任后,王继曾继任驻墨公使,继续与墨西哥方面交涉,希望续订原约。但墨西哥政府执意重修条约,并于11月11日照会中国政府。1921年初,在墨西哥强烈要求修约甚至是废约的压力下,北京政府外交部专门设立了“修改墨约研究会”,切实跟进修约事宜。期间,墨西哥新任外交总长坚持排华立场,不愿赓续旧约,也不愿重订新约,使双方谈判困难重重。墨西哥外交部不仅不愿把保护华侨明定于商约之内,甚至提出限制华人入墨之条件,导致谈判一度搁置。后经双方多次协商,至同年9月,中墨两国《暂行修改中墨一千八百九十九年条约之协定》签订。与1899年《中墨通商条约》规定的两国人民“彼此皆可任便前往侨居”[37]相比,此次条约对华人入墨大加限制,明确地将“华工非得中墨两国许可不得来墨”[38]的规定行诸文字,为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墨西哥更大规模的排华风潮留下了隐患。

四 对1917—1921年墨西哥排华的思考

华工出国与排华现象是近代中国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在1910年到1934年的墨西哥排华史上,从1917年墨西哥颁布新宪法到1921年中墨《暂行修改一千八百九十九年条约之协定》签订的短短几年间,墨西哥的排华就从革命党借以“得政权”、“得民心”[39]的突发性非政府行为逐渐发展为有法律依据的政府行为。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墨西哥政府对华侨的政策之所以如此迅速地改变,既有其深远的历史背景,也有其现实的利益需要,更是中国国势衰弱的必然结果。

16 世纪之前,墨西哥为印第安人所据,西班牙人占据后遂反客为主,此后几百年间不断有外国侨民进入。1910年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爆发时,外国在墨侨民约有116,000 人,其中以美国侨民为最多。墨西哥人对侨居墨西哥之外国人,除了因早期殖民统治的原因“与西班牙人为仇”[40]外,“美籍侨民,尚能得土人欢心”[41], “法民之在墨者,与土民颇能相安无事”[42],“德侨与土民相习”[43],“英国侨民亦多为土民所欢迎”[44]。唯有华侨,因受传统宗族观念的影响,虽身在海外,但“其族自成团体,不与土民联络”[45]。同时,在墨华侨大多处于社会下层,生活困苦,没有接受过教育,他们自身的形象就成了被攻击的话柄之一。墨西哥人不仅“对华侨之感情非佳”[46],甚至“视华人不齿于人类,可以任意供其玩弄”,有的墨西哥人还“以杀害华人为娱乐”[47]。又因华侨多有娶墨西哥女子为妻,故排华分子以此为藉端,污蔑华人是自私、肮脏的劣等人种,与墨西哥人的结合,败坏了墨西哥种族,挑动墨西哥民众对华人的仇视。正因为如此,在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受民族主义思潮煽动起来的排外风潮中,虽然各国侨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但华人所受残虐屠戮最严重,华人无辜被杀者,不可胜数。根据美国记者的观察,“墨西哥人之残杀华侨,实不由于仇恨,而由于蔑视”[48],华侨在海外的地位由此可见。

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胜利后,卡兰萨政权在政治上无法掌控全国局势,地方割据势力各自为政,中央政令囿于一隅,“即在联邦地区,将军们也任意劫抢住宅,枪杀平民”[49]。手无寸铁的华侨自然就成为被抢劫的对象。更有甚者,一些地方官员还“以排斥华侨为取得多数国民同情之利器”[50],迎合和鼓励排华,华侨成为墨西哥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排华势力控制国家政权后,排华被写进法律条文,最终上升为国家意志。经济上,墨西哥1917年新宪法中关于国家是土地、河流、矿藏的所有者,有权限制外国人使用等规定,提供了墨西哥经济排外的大背景。此前,外国在墨西哥的投资中,美国偏重于铁路,英国偏重于矿山,法国偏重于银行,德国偏重于大商业,而华侨主要从事于小商业、服务业和农业。如华人聚居的索诺拉,小商业“属于华人者九成以上”、农场“亦占八成”[51]。“正是由于华人不像欧美人那样投资墨西哥人无力经营的资本密集企业,而主要是从事一些墨西哥人自信能够做到的中等程度的经济活动,这使得墨西哥人难以接受。”[52]因此,墨西哥北方各州,尤其是索诺拉的中下层民众就成为排华运动的中坚力量。在墨西哥新政权暂时没有巩固政权发展经济的有效手段时,只好纵容民众排外,转移民众的注意力。排华就成为墨西哥解决国家政治、经济困境所采取的畸形政策。

从中国方面来看,北京政府主观上重视程度不够,是导致墨西哥排华风潮不断升级的重要原因。中国政府历来对海外华侨存在偏见,对保护华侨的责任意识不强,因此在保护华侨的机构设置、法律政策方面都很不完善。1920年之前,北京政府没有设置专任的驻墨公使,缺乏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历任中国驻墨西哥代办只能相机行事,难有建树。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英、法、俄等国在华招募大批劳工,北京政府为此专门制定了《侨工保护法》、《侨工出洋条例》等一系列法规条文,并于1917年11月专门成立了侨工事务局,但所有这些主要是针对赴欧契约华工,而对早期出洋的旅墨华侨并没有起多大作用。且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侨工事务局已形同虚设。北京政府在处理墨西哥排华事件时,虽也曾有所行动,但总体来说反应不及时,应对措施不得力,交涉态度也不够强硬。自墨西哥内乱始,各国侨民均受损失,于是各国多派兵保护。美国更是以强力制裁、断绝外交相威胁,决定“派遣军队于墨西哥以保护在墨美国人及美国人财产”[53],结果“美国兵轮入境,美人遂安;英舰一来,英人无恙”[54]。而我国侨民“上无政府之廑护,下无武力以自防。数万同胞,束手待毙”[55]。可见政府对侨民的关注与否和处理侨务态度的强硬与否是侨民在侨居国安全的保障。

客观上, “中国势弱力衰,谈不到保侨的问题”[56],使得海外华人遭人轻视。对侨民的保护是国家形象、国家责任和国家能力的体现。近代中国的内忧外患极大地限制了北京政府处理墨西哥排华事件之能力。1917年中国对德宣战后,参战的相关问题成为北京政府的头等大事。1919年巴黎和会期间,北京政府的外交焦点集中在山东问题上,此间还有直皖战争、中日军事协定案、福州惨案交涉案、西原借款等事件,因此,对发生在历来关注不多的墨西哥的排华风潮确有忽略。此外,1921年中墨双方修约谈判时,在墨西哥方面允诺“取消领事裁判权同时换文”[57]的情况下,北京政府为了在稍后的华盛顿会议上继续提交撤废领事裁判权的提案奠定基础,同意墨西哥有条件地限制华工入境,并放弃对墨西哥排华风潮中伤害无辜华人的责任追究和索赔,以示让步。然而北京政府在谈判中的妥协退让并没有使墨西哥排华有所收敛,相反的,墨西哥排华势力得寸进尺,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掀起了更大规模的排华浪潮。

【注 释】

[1][2]〈美〉胡其瑜:《散居在拉丁美洲及加勒比地区的华人——以墨西哥和秘鲁为例》,《中国海洋发展史论文集》第五辑, (台湾) “中央”研究院,1993年,第621 页。

[3]《为墨侨呼吁之血泪语》,上海《民国日报》1919年8月29日第10 版。

[4]《旅墨华侨惨被杀戮原因》,《广肇周报》1919年第29 期。

[5]“Chinese are Victims of Mexico City Mods”,Chung Hwa English Weekly,Vol.1,No.23,1919,p.10.

[6]《请救旅墨华侨之涵电》,《申报》1919年8月27日第10 版。

[7]《墨西哥华侨的呼吁》,《申报》1919年8月24日第10 版。

[8]《墨西哥之大混乱》,《旅游周刊》1919年12月20日第2 页。

[9]《华侨联合会请援墨侨》,上海《民国日报》1919年8月25日第10 版。

[10][11]《旅墨华侨之呼吁》,《申报》1920年8月5日第6 版。

[12]同[1],第620 页。

[13]《旅墨华侨之呼吁》,《申报》1917年4月30日第6 版。

[14][15][26][27][30][36][57]《中墨条约展限换文案》,《外交文牍》第三册,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第898 页,第887 页,第887 页,第887 页,第887 页,第887 页,第897 页。

[16]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三册,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192 页。

[1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合编《清季中外使领年表》,中华书局,1985年,第87 页。

[18]程道德主编《中华民国外交史料选编(1919—1931)》,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595 页。

[19]《请救旅墨华侨之涵电》,《申报》1919年8月27日第10 版。

[20]《华侨请愿设立侨务总局》,《申报》1920年5月21日第10 版。

[21]庸:《旅墨华侨之呼吁》,《申报》1919年8月29日第11 版。

[22]《华侨俱乐部与在墨华侨》,《盛京时报》1919年8月30日第5 版。

[23][40][41][42][43][44][45][47][48]美国旷观报驻墨通讯员撰稿,愈之译《居留墨西哥之各国侨民》,《东方杂志》1917年第14 卷第8 号,第75 页,第74 页,第73 页,第74 页,第77 页,第74 页,第74 页,第75 页,第75 页。

[24]《在墨西哥之华侨》,《申报》1919年4月17日第6 版。

[25]《各通信社电》, 《申报》1919年8月26日第6 版。

[28]《墨西哥内乱与美墨邦交》, 《申报》1919年12月14日第18 版。

[29][33]《送冯玉潜代使返国序》,《申报》1921年1月15日第1 版。

[31]《各通信社电》, 《申报》1919年9月15日第6 版。

[32]《各通信社电》, 《申报》1921年12月31日第6 版。

[34]“Current event:Mexico Decides Chinese May Stay”,Chung Hwa English Weekly,42,1920,p.490.

[35]《送冯玉潜代使返国序》,《申报》1921年1月15日第1 版。

[37]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一册,三联书店,1962年,第934 页。

[38]陈翰笙:《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中华书局,1984年,第289 页。

[39]陈匡民:《美洲华侨通鉴》,〈美〉纽约美洲华侨文化社,1950年,第517 页。

[46]〈日〉长野郎著,黄朝琴译述《中华民族之国外发展(下)》,国立暨南大学南洋文化事业部1929年,第218 页。

[49]〈美〉派克斯著,瞿菊龙译《墨西哥史》,三联书店出版社,1957年,第293 页。

[50]《旅墨华侨请订新约之急切》,《申报》1921年8月9日第12 版。

[51]陈匡民:《美洲华侨通鉴》,〈美〉纽约美洲华侨文化社,1950年,第532 页。

[52]Evelyn Hu -DeHart, “Immigrants to a Developing Society:The Chinese in Northern Mexico,1875 -1932”,Journal of Arizona History,21,1980,pp.49 -86.

[53]《美国对墨西哥武力干涉决议》, 《盛京时报》1919年8月7日第1 版。

[54][55]《旅墨华侨被虐呼吁》,上海《民国日报》1919年8月24日第10 版。

[56]薛典曾:《保护侨民论》,商务印书馆丛行,1937年,自序第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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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侨华人贺祖国70华诞: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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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华侨华人咏盛典
华侨华人庆“国庆”度“中秋”
蒙古国社会“排华”没那么夸张
浅析印度尼西亚独立后的排华原因
墨西哥小城街头
墨西哥卡车司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