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侨批看民国初期梅州侨乡与印度尼西亚地区近代教育的发展——以梅县攀桂坊张家围张坤贤家族为中心

2015-03-30 08:18肖文评
地方文化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张坤梅县南洋

田 璐,肖文评

(1.南昌大学历史系,江西 南昌,330031;2.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广东 梅州,514015)

从侨批看民国初期梅州侨乡与印度尼西亚地区近代教育的发展
——以梅县攀桂坊张家围张坤贤家族为中心

田璐1,肖文评2

(1.南昌大学历史系,江西 南昌,330031;2.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广东 梅州,514015)

通过解读梅县攀桂坊张家围张坤贤家族侨批资料,文章考察了民国初期印度尼西亚华侨社会以及梅州地区教育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具体细节,探讨当时华人在印度尼西亚的社会地位及其与家乡社会发展和变迁的关系,以及当时青年华侨的思想以及梅州侨乡教育近代化发展中出现的问题。

侨批;侨乡;华侨;教育近代化

近年来华侨史研究取得诸多成果,特别是随着侨乡研究的深入,使我们对华侨与侨乡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多的认识和理解。①张国雄、周敏、张应龙:《国际移民与侨乡研究》,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但对于海外华侨在侨居地的职业和生活史,以及他们对家乡事务的关注程度,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当然,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要有相当多的细节性很强的材料。解读海外华侨与家乡亲人之间往来的侨批信件,可能是理解海外华侨与侨乡社会关系的重要视角。

梅州虽地处粤东北山区,但近代以来出洋人数众多,与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南洋地区联系紧密,因之成为中国著名侨乡。笔者近来整理了一批从清朝末年至新中国建立后梅州地区的侨批原件,②这批侨批来自梅州市侨批档案馆,馆长魏金华慷慨提供原件,在此表示衷心感谢!其中有200余封属梅县攀桂坊张家围张坤贤家族。这些侨批时间集中在1920—1923年,尤以旅居南洋的张葆综写给家乡堂弟张坤贤的信件最多。这一时期的张坤贤正处于青年读书求学时期,而张葆综从梅县东山中学毕业后来到印度尼西亚各地的中华学校任教,因此在张葆综给张坤贤的侨批中蕴含着大量有关民国初期梅县地区以及印尼华侨社会近代教育方面的信息。笔者对这组侨批进行整理和归纳,以期能够从普通民众的视角窥探民国初期梅州侨乡社会变迁以及印尼华侨社会教育近代化概况。

一、两头家:攀桂坊侨乡与华侨

梅州地处粤东山区,土地少而贫瘠,不足以供养众多人口,加之客家人向来具有的探索冒险精神,造成了梅州华侨众多的情况。梅城攀桂坊是“华侨之乡”的代表。据调查,攀桂坊社区的各个家族都有亲人在海外居住。其中不少人在家乡有亲人家眷,同时在外又娶妻成家生子,形成典型的“两头家”现象。根据攀桂坊张坤贤家族的侨批,笔者对其后裔进行了走访调查,因而对其家族发展及华侨情况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

攀桂坊张氏家族可以说是能和攀桂坊名人黄遵宪所在的黄氏家族相较量的望族。直到今天,每年正月十五,攀桂坊张、黄两大家族都会在自己的宗祠前燃放烟花,以此较量哪个姓氏的场面更加宏大,哪个宗族更有实力、发展更为兴旺。张、黄两家都在明末清初迁居攀桂坊,而张氏宗族所构筑的名为“张家围”的大型围龙屋及其所占据的被称作“七星伴月”的风水宝地,加之明末程乡知县陈燕翼为其祠堂题写的“寿朋文种”的牌匾,昭示着早期张氏在攀桂坊更为强势。

据谦谦堂张氏后人张炳贤所撰的回忆录①由张炳贤裔孙张鹏先生提供。可知,谦谦堂张氏是张家围张氏二房后裔。至第十六世祖张桂谦始建谦谦堂,约为乾隆末年。由于张桂谦同辈兄弟的名讳中皆有一个“谦”字,乃命屋名曰“谦谦堂”。张桂谦之父张桐曾任湖南省蓝山县知县,其在湖南居住的经历对谦谦堂的建筑风格影响颇大,其整个建筑式样仿湖南式,为双层狭栱楼,在同期的客家地区建筑中显得独特、罕见。

笔者所搜集的这批谦谦堂张氏侨批都由印尼寄来,地名多见印尼多美罗、孟加西、泗水等地。侨批中所涉及的主要人物有张坤贤、张炳贤、张纯孙以及张葆综四人。炳贤、坤贤是两兄弟,纯孙为其父,都曾居住谦谦堂老屋。张葆综是张坤贤的族兄,也是坤贤的挚友。

根据对谦谦堂后人访谈,炳贤、坤贤出生于20世纪初,二人的父亲张纯孙,在印尼是一名较为著名的中医,主治妇科。二人的祖父辈就已开始在印尼打拼,由此推断谦谦堂最早的华侨出现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即清朝末期。这一时期,太平天国余部在梅州与清军进行抵抗活动,对攀桂坊世家大族造成的损失极为巨大,②张应斌:《太平天国在梅州》,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张氏家族也未幸免于难。家族财产受损,已经不足以供养大家族的生活,纷纷南下谋求生计,才促使张氏谦谦堂第一批华侨的产生。

这组侨批时间集中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多是张葆综、张炳贤由印尼寄给国内的张坤贤。由于张葆综在印尼担任华校教师,而且多次变更工作地点,因而从其批信中可以窥见到印尼当时的华校教育状况、梅州华侨在海外的生活工作情况以及有关民国初期梅州地区近代教育情形。

张炳贤在十几岁时就从家乡来到印尼孟加锡投奔父亲,但由于父亲在印尼另娶,其印尼妻子不喜欢炳贤,其父只好将其送往多美罗朋友处学做生意。炳贤吃苦耐劳,最后在印尼拥有了自己的店铺。其给坤贤的侨批多次涉及到自己的生意经营状况,以及对弟弟经济上的关心。兹举一例:

坤弟手足:

五月十四号曾由本号挂十二号信已椷,外银五元,嘱交基姆家中收等情,想经收到。前月初十日梅来书,内夹父亲、基叔之信,当即分别转呈。其时父亲即有复信与弟,谅收到矣。

兄对吾弟读书一事,心极不安。诸多不如意之念头,即此可恶之金钱,有以致之耳。念吾苟能有数千元数目,则各事均可如意,奈命途无发达,所得者蝇头微利,只供温饱而已。每念家务身世,未尝不愁肠百结,终夜彷惶者也。……

今由恒益挂来父亲寄家用五十元,基叔寄家用十元,共六十元,到日祈查收,分别转交可也。容日有暇,再当畅叙。父亲及基叔、兄等均平安,勿念。有暇祈多来书是盼,余未及。此询近安,母亲及外祖母均祈叩安。

兄炳贤手启③张炳贤民国十年(1921)七月五日寄给张坤贤之侨批。侨批原件存梅州市侨批档案馆魏金华馆长处,下同。

从此封批信的内容来看,张坤贤在国内学习生活的费用,主要由父亲和哥哥提供。即使生意艰难,身为哥哥的炳贤也坚持为弟弟寄去所需费用。由此可见海外华侨对于家乡亲人的关怀,并几乎承担家乡亲人的所有花销。

此外,他们还在谦谦堂老屋旁边建有一座三层楼高的西式楼房。此乃20世纪40年代,即抗日战争期间,由南洋炳贤以及父亲纯孙出资,坤贤监工所建,并以父亲纯孙之名命名为“纯庐”。虽因种种原因未完全竣工,张纯孙一家也未居住过,但在当地影响很大,村人称之为“华侨楼”。

二、从教印尼:印尼华侨社会近代教育发展

随着印尼华侨人数的增多,形成了华侨聚居区,并办起了华侨学校。侨校教员,亦多由家乡输入,对促进当地华侨社会发展和华侨教育起了积极作用。但由于侨校新创,经费有限,侨校教师待遇较低,社会地位不高。

1、印度尼西亚的华侨学校

19世纪中叶以来,随着中国国门的被打开,广东梅州等东南沿海地区大量居民迁入印度尼西亚,在当地的锡矿、橡胶园、商业市镇等地工作,形成了很多华侨聚居区。为解决华侨子弟教育问题,一些有文化的“新客”在巴城、苏拉巴耶(泗水)、三宝垄、井里汶等地开设私塾,授以五经诗赋,将中国传统教育移入当地。光绪二十九年(1903),康有为南游爪哇岛,目睹华侨中文盲众多,于是西自巴城,东至苏拉巴耶,在沿途的几个大城市华侨欢迎集会上,号召广大侨胞大办教育。他说:“操中国语言,识中国文字,中国人方得谓之中国人。现在各会馆间有兴办学堂,但其为数不多,尤须陆续增加。文字之声音应用国语,日常言谈应有国语。”①廖嗣兰:《辛亥革命前后荷属东印度华侨情况的回忆》,载政协广东省委会文史委:《广东辛亥革命史料》,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93页。各地华侨闻风而动,纷纷筹办中华学堂。原来讲五经的私塾,也纷纷进行改革。各地根据康有为的建议,订出两个办学原则:一、各地华侨学校一律叫“中华学堂”,管理学校的机关叫“中华会馆”。二、教师授课时一律用国语(普通话)。1916年,在八马郎市发起成立了爪哇侨校学务总会,选出了理事委员会,规定由巴城、三宝垄、泗水三市的首席理事委员轮流当常务总理,每任一年。爪哇华侨学校因此有了一个核心领导机关,各地侨校的发展也较协调。据当时统计,全爪哇岛有侨校103所,学生7432人,教师309人,办学费用共430990荷盾。②钟学祥、钟焱发:《谈谈印尼华侨社会情况》,《梅县市文史资料》第7辑,1985年6月,第47页。

这些中华学堂的师资来自哪里?招生情况怎么样?教师待遇怎么样?办学经费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在张坤贤家族的侨批信中有较多的反映。

民国九年(1920)元月二十二日,张葆综由印度尼西亚中爪哇北海岸拉森中华学校寄给家乡谦谦堂张烺贤③张烺贤此人名多见于张葆综寄给张坤贤的侨批之中,但经对张氏后人访问,均不认识此人,因此对于此人所知甚少。、张坤贤二个堂弟的侨批信写道:

烺、坤二位宗弟,如握如面。兄月未半圆,地经两易,舟车劳苦,备尝之矣。昔日之乐,已天渊之别矣。不冀而远到南洋,瞩面艰矣。祗望二弟学问日进千里,而兄则身体平安,努力前进,后会多期,书信多通,有如面晤。

于阳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抵泗,九年元月八号乃赴拉森中华学校就教席。学生现下七十余人,同事城内萧屋人,名献椒。若阴历学生可达百余人,兄则常在此校。现下是代课三个月,薪俸每月一百盾,但伙食用去二十盾。此乃山顶,较梅县为劣。校中只二人,萧条异时,动别人之怜。晨夕冷淡,每日早晚洗凉。弟闻之,须多着一件衫。阴历放假,拟同二三人到各埠一游而已。

黎捷水客回唐,托带回一本《西厢记》与弟,祈收细看。临别叮嘱之事,烦细述知。近来弟之现状,请为详述。兄自到校以来,未尝一晚不梦乡关。弟不暇详述,可教荣昌述知。兄有不料之事,在泗埠书报社忽晤得萧式雍(在恒丰公司做书计)。在家中不相识而到此相会,奇之。有晚,许多个少年自治会中人及式雍同往看电影戏。余言详家叔信内,可取看,即详情则万纸难书。康捷及懋华信,烦交去。晚间入黑,甜乡相见。即询文安,并叩令堂大人福安。

信可寄学务总会。诸事祈代述有吟知之。因信不能太重,故未另,祈谅之。

中哥手草元月二十二号①张葆综于民国九年(1920)元月十二日,由印度尼西亚寄给梅县烺、坤二弟之侨批。

依据收集到的张葆综与张坤贤等人的通信以及从此信的内容来看,可以推断这是张葆综到印度尼西亚后寄回的第一封批信。张葆综任教的拉森中华学校,即是华侨在印度尼西亚所办的中华学堂。这个学校当时学生才70多人,教师2人,一个是张葆综,另一个是他的邻居,梅州城内萧屋的萧献椒。他的薪俸是每月100盾,但伙食用去20盾,认为工资不高。

印尼华侨钟学祥、钟焱发在《谈谈印度尼西亚华侨社会情况》中,就当地华侨办学情况有这样的说法:“当时社会安定,市场繁荣,侨商兴旺,全体侨胞大力支持教育事业,办学经费雄厚。大城市一些学校不但有相当的校舍和设备,而且敢于用重金聘请国内有名望的教育家和留学生来学校讲学或任职。此外,还聘请一些欧籍教师讲授外语课。”②钟学祥、钟焱发:《谈谈印尼华侨社会情况》,《梅县市文史资料》第7辑,1985年6月,第48页。从前述批信中张葆综对学校学生数量和教堂条件的描述来看,他所在的这所拉森中华学校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办学规模和教学设施。实际上,大多数的华侨学校的发展道路是非常曲折的,其主要面临两大问题,一是办学经费问题;二是当地政府的限制政策。

侨校经费来源于学生的学费和社会捐献。“学费每月收一次,按家长之贫富而定级,因华侨中贫多富少,因此学费收入只占整个办学经费的三分之一。绝大多数的办学经费,要靠校董会向华侨社会筹集,这要取决于商业经济的繁荣程度。若商业萧条,捐款数额也就减少了。因此校董会年年展开募捐活动,比如举办巴剎马蓝(一种短期夜间游乐场,里面有歌舞、木偶剧、露天电影、学生作业和学校设备展览、工艺品展览、赌馆、菜馆、酒吧、茶座等)、文娱义演等方式来筹款。”③钟学祥、钟焱发:《谈谈印尼华侨社会情况》,《梅县市文史资料》第7辑,1985年6月,第48页。因此,华侨学校的兴衰与当地华人经济实力的大小密切相关。如果华侨经济遭遇困难,那么他们支持下的华侨学校也难以为继。

华侨学校要自立和发展,还要冲破当地政府的限制政策。印度尼西亚被荷兰统治达300多年,该政府不愿看到华侨有文化,因此在招生、师资、筹款、教材等方面设置障碍。他们设立荷华学校,用学费低廉、奖学金优厚等来争夺生源,从而导致华侨学校生源缺乏。在张葆综给张坤贤的另一封批信中就提到了这种情形:“八月间,在西都文罗埠中华学校代课期满,即于八月二十六日乘车往泗。该晚即乘轮应婆罗洲马辰中华学校之聘,(阅世界地图即知)于二十九日抵校中。同事只梁益三先生一人,亦系梅县人,学生不过四十余人。盖华侨虽有数千,大半皆入荷兰学校读书也,(荷校华生三百余人)。”④张葆综于民国十年(1921)十月二日,由印尼婆罗洲马辰中华学校寄给张坤贤之侨批。尽管如此,凭着全体华人的爱国热情,依靠侨胞们的大力资助,侨校仍坚持办了下来。

印度尼西亚华侨学校从创办到发展,主要是依靠广大华侨的力量。这表现为华侨学校的办学资金是由华侨筹集的,生源也都是华侨子女,而大部分华侨学校的师资也是由像张葆综这样由家乡中学毕业之后来到南洋任教的人员组成。这种独特的教育输出方式不仅成为梅州客家知识青年谋求出路的一种方式,也为侨乡社会与海外华侨建立联系开辟了另外一种途径。

2、印尼华侨学校教员的生活情况

那些从侨乡来到南洋工作的中学教员的生活状况,和那些作为“猪仔”来到南洋的孤苦无依的华工相比稍微好些。侨校教员大都是中学毕业生,有一定的文化和知识,能够到华侨学校任职,大多通过在南洋的亲戚朋友的推荐和介绍。像张葆综这样,刚到南洋就能谋到教职就是依靠父亲的关系。⑤张葆综于民国十一年(1922)九月二十六日寄给张坤贤之侨批。即使这样,他的生活情况也不容乐观。

对于早期印尼华侨学校教师的生活情况,以往的研究因资料缺乏而知之甚少。在张葆综写给张坤贤的几封侨批中,对自己在南洋侨校的教员生活有具体的描述。其中一封写于民国九年(1920)二月,其中言及:

烺、坤二位弟台入目。兄去凉燠之乡而来长热之地,每日洗凉,想家中已朔风鸣条,气候寒冷矣。忆二十六日含泪相别之事,如在目前。知时移地易,纵弟生四翅,难瞩情人之面。彼则念我青年弱质,那堪风尘孤鹤,丙舍(书室也)单灯。花晨月夕,谁来遣此旅怀。我则怜彼闺围寂寞,消磨二八芳龄。此日离歌一曲,天南地北,何计度芳春,两两相怜,情之所以生也。遗巾在此,不敢展看,想伊亦必同然。往事何堪回忆,此后凄凉景光,望弟台详细述知一一。前回□代作之信,此后诸女生如何结果。时已新年,闲暇无妨搜罗尽致。闲话可免,接到我信,可即由邮寄信来。客旅愁人,全藉此以消遣。

此地当一教员非常之艰难,须各科学自己一一齐备,又要正音极好,盖一教员担任一班学生故也。到此地尽皆不入耳之谈,除非客人。兄现在位置未定,各样亦不甚知。俟后有定,再行述知,勿念。

想家中已过年,个个欢天喜地。此地店家皆过阳历年。至嘱荣昌不可雪露我事,于我不甚相干,于彼受大害,亦不知回家去否。弟等在家,年中加年,兄则不知度何年。第一心尚未定,俟后再行详述旅况。家中之事,全望兄详细述知各项。想弟等今冬发榜,定列前茅,鹏程万里,望君努力。坤弟至嘱,要在中学毕业方可,学中须倡一国语会话。毕业生来洋或上京不识话,艰难难喻。情长纸短,但心情流露字里行间,神驰临也。

宗兄草①张葆综于民国九年(1920)二月,由爪哇寄给梅县状元桥东山中学张坤贤之侨批。

这是张葆综刚到印度尼西亚不久寄回家中的侨批,信中提及自己初到异乡,对异乡生活的陌生与对家乡亲人、朋友的思念,此时又正值国内春节,“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情怀更是流露于字里行间。而其中对于教员生活的描述,也说明华侨学校办学规模的简陋,致使“此地当一教员非常之艰难,须各科学自己一一齐备,又要正音极好,盖一教员担任一班学生故也。”学校教员缺少,一个教师需要承担一个班全部学科的教学,更佐证了华侨办学的艰难。而张葆综即使是有父亲的关系,在南洋的教职生活也飘忽不定,“兄现在位置未定,各样亦不甚知,俟后有定,再行知”即是明证。

在民国十一年(1922)十月三十晚张葆综给张坤贤的侨批中更是感慨:“为兄三年中五易枝栖,东西奔走,虽学问、经验、阅历与年俱进,而困顿舟车,风尘劳苦,近一年中无月不病(头晕目眩)。”②张葆综于民国十一年十月三十晚,由爪哇亚拉罕寄给河南福中矿务大学张坤贤之侨批。根据张葆综寄给张坤贤的一系列侨批推断,其自民国八年(1919)九月二十六日离开梅县前往印度尼西亚,于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抵达印度尼西亚爪哇泗水后,分别于民国九年(1920)元月八日赴爪哇拉森中华学校就教席;于民国九年十月一日去往爪哇葡萄雅里埠中华学校任职;又于民国十年(1921)八月在爪哇西都文罗埠中华学校代课期满,八月二十六日到婆罗洲马辰中华学校任职;民国十一年八月五日辞职回到泗水,十月一日往爪哇亚拉罕埠教学。可知其“三年中五易枝栖”一说诚然不虚。频繁的变动任职学校,张葆综在侨批中虽然没有详细说明原因,但结合华侨学校办学资金筹集艰难以及生源被荷校抢夺的史实来看,就不难理解张葆综在南洋教员生活的艰辛。

在其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一日的信中又言:“弟之所谓文明者盖外国人,如荷兰女子、日本女子,但彼等视中国人如亡国奴,且欲言亦不投。似此,兄即住此十年,亦难得腹心情人也。”③参见张葆综于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一日,由爪哇亚拉罕寄给河南福中矿务大学张坤贤之侨批。此段话亦完全道出中国华侨在印度尼西亚的社会地位,当时的中国已推翻清朝建立民国政府十年,但在外国人眼里,中国人仍为亡国奴。在南洋身为教员已算是较为体面的工作,但仍不免为人所轻视。生活的艰辛加上在异乡所遭遇的歧视,令出生于书香门第并受过中学教育的张葆综经常郁郁寡欢,因而在寄回家的侨批中对于其在南洋期间的思想状况的描述中,出现的大都是寂寞无奈的字样。

背井离乡的海外游子对于家乡亲人朋友的思念以及对于家乡生活的眷恋自不必说,处于青年时期的张葆综与张坤贤对男女恋爱方面的见解及对于爱情的向往,也是侨批中经常提及的话题,并由此引发了许多关于梅县女子教育问题方面的探讨。

三、关注家乡:以近代梅县女子教育为例

在南洋从事教育工作的张葆综,对于家乡的教育问题特别关注,主要集中在女子教育与女子中学毕业后的出路等问题。

1、梅县的女子学校

梅县教育甚为发达,但就女子教育开始兴起的1898年至1949年,能接受正规教育的女子实在寥寥无几,绝大部分女性特别是农村妇女,仍是文盲。1898年,家住攀桂坊的女诗人叶壁华目睹妇女没文化之苦,深感不平。在“维新”思想的影响下,她冲破传统礼教的束缚,在地方开明人士的支持下,以梅县原“培风书院”为校址,创办了梅州第一间女子学校——“懿德女校”。招收学生30余名,教学以文学诗词为主。①梅州市妇联:《梅州妇女志》,1990年,第86、87页。此后,“耕耘小筑”女校、崇实女校、嘉善女校、梅县县立女子高等小学校、广益女子学校等先后开办。由是,梅州女子入学者日众,不少女子走出家门,公开上学。梅县便出现了“满街儿女挟书囊”的盛况。②余秀云:《建国前梅州开办女校概况》,《梅州文史》第3辑,1990年6月,第94-95页。

张葆综虽然已在南洋教书,但对于家乡女子接受教育的问题,很是关注。如民国九年农历四月二十四张葆综由爪哇寄给张坤贤的侨批中所言:

烺、坤二位我的亲爱之弟惠鉴:

……吾弟接了两封信了,想亦有信寄来与兄瞧瞧,讲讲梅县的事及吾弟的事,女界的事及兄的事给兄晓得。五月五日的佳景又在目前了,很望吾弟写一段佳景情文与我一看,如同月夜与弟谈话一斑也,可以开开胸怀呢。兄实在自出门来受苦也多,但是乐也不少。究竟客中的乐更加苦了,哪里及得梅乡的乐呢。为此看来总是没有乐,没有乐就是愁。这愁是坏人的东西,所以兄近来有乐则乐,愁闷极力排开,于今乃始觉得虽偏僻小埠,到处有树木,风景亦颇宜人,晨夕尤佳,心绪亦较好一点。下学期定当努力用功才是呢……

兄的五姨今年怎么样?芝兰还设女校没有?省立学校开第三次的大运动会于东教场,吾弟有佳遇没有?北京、上海学校是不得了,罢课的很多,琳兄的邮电都已罢课,吾弟断不可暑假欲往京。过年暑假就要毕业了,功亏一篑,兄万万不赞成的。烺弟之春妹毕业了高等,何不进师范呢?③参见张葆综于民国九年(1920)阴历四月二十四晚,由爪哇寄给张坤贤之侨批。

此封批信较长,因此蕴含了较为丰富的信息。正是从此封侨批中,我们看到张葆综的父母及众多亲戚朋友皆在南洋谋生,其中亦提及北京、上海学生罢课的事情。结合此封侨批的时间,正值五四运动爆发一周年,据此推断北京、上海各学校应该是为纪念五四运动而发生的罢课事件。从张葆综的言语中隐约透漏出他对学生罢课这件事情的不满,还阻止张坤贤暑假往京。而张坤贤的思想或许与他又有不同。(关于五四运动对于梅县青年的影响,详见下节。)

张葆综希望身在家乡的坤弟来信讲讲“梅县的事以及女界的事”,可知身在海外的游子对于家乡各项事情的关心。在信的末尾又有“烺弟之春妹毕业了高等,何不进师范呢?”一句,提到了当时梅县的两所女子学校。一是民国四年(1915)梅县政府创办的县立第一高等女子小学(校址在城隍庙右侧的培风书院),一是梅县县立女子师范学校。这两所女子学校的建立都与张葆综家乡梅县攀桂坊地区著名的女教育家梁浣春有关。梅县县立第一高等女子小学是一间具有完备的场地、教员、课程的女子学校,采用复式教学方法。梅县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是民国二年(1912)由梅县懿德女校与崇实女校合并而成的一所师范学校,但因连年内战,教育经费匮乏,虽建立6年仍未招收师范生,实为女子小学。直至民国八年(1919),才开始招生。④梅州市妇联:《梅州妇女志》,1990年,第86、87页。这封侨批写于民国九年(1920),此时县立女子师范已开始招收师范学生,所以张葆综才建议春妹在高等小学毕业后去读师范。

2、男女同校

张葆综于民国十年(1921)一月十日寄给张坤贤的侨批中提到了梅县男女同校问题。张葆综在信中是这样表述的:“梅乡学界日进千里,不胜欣喜。南洋男女共校前十年已行,非自今日始也,所以毫无足异。”1921年①参见张葆综于民国十年一月十日,由爪哇寄给梅县东山中学张坤贤之侨批。,省立梅州中学开始招收女生。此后,不少中、小学校也开始同时招收男女学生。根据这封侨批的时间来看,所提及的男女同校之事应该就是广东省立第五中学即梅州中学招收女生的事情。男女同校读书确实为梅县教育界的一大进步,而此事亦可证明当时梅县教育界思想的开放,已走在当时中国教育界的前列。因此张坤贤在去信中十分欣喜地将这件事情告知张葆综,但张葆综身居风气开放的南洋,对于此事虽然“不胜欣喜”,但南洋在十年前就开始男女共校,所以不觉得稀奇。

其实,梅州中学并非是梅县地区首个实行男女共校的学校。早在1917年,梅县松口女子学校与当地松口公学合办,称松口公学,该校女生亦并入松口公学就读,创梅州男女学生同校学习之先例。②梅州市妇联:《梅州妇女志》,1990年,第87页。

3、女校毕业后出路问题的提出与发展女子职业教育

张葆综对于女子教育的关注不止停留在女子学校方面,对于女子学校毕业后的出路也极为关心,甚至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焦虑的问题。他曾在民国九年(1920)十二月三十一日给烺、坤二弟的信中提到,“南洋近年女学生甚发达,女教员缺少,独恨梅乡女子,虽师范毕业,少有出来当教员者。”③张葆综于民国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由泗水明新书报社寄给烺、坤二弟之侨批。女子师范的毕业生虽然不少,但却少有去南洋充当教员的,此事令张葆综十分惋惜。

结合当时的社会情况可知,男子在外谋生尚且不易,何况女子。但是张葆综却提出了关于女子教育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毕业后的出路何在?在其另外一封批信中的见解更为独到深远。“梅乡虽女学日益发达、日益文明,吾深恐高等游民日益多而梅乡日益贫穷也,是非注重职业教育不可。弟深思之,当必为梅乡忧而是吾说也。”④张葆综于民国十一年(1922)阳历一月二十四日给烺弟之侨批。

在张葆综看来,女学日益发达,培养的女学生日益众多,但如果这些女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便会沦为“高等游民”,花费大量资金却培养不出学以致用的人才,就会致使家乡日益贫穷。张葆综的过人之处不仅在于他发现了问题而且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法,那就是“注重职业教育”。

历史的发展证实了张葆综的真知灼见。1924年,原梅县县立女师教员杨恒昭在梅城开办“恒业女子职业学校”,教授裁缝、编织、刺绣等手工艺术兼学文化。1941年,梅县第一区区立女子小学(原嘉善女校)改为“县立女子初级职业学校”。该校除教授一般中学相同课程外,另设缝纫、编织、刺绣等课程。平远县也于1943年举办职业学校家政班。⑤梅州市妇联:《梅州妇女志》,1990年,第87页。除此之外,各女校还经常举办妇女工艺传习班,为梅州妇女学文化、走上社会创造条件。

张葆综身在南洋,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家乡,能先于自己的兄弟看到梅县女子教育的问题所在,不能不说与其在南洋的见闻广泛颇有关系。希望将自己在南洋的所见所知应用到家乡,为家乡发展注入新的血液,体现了华侨与家乡之间的一种内在的血脉联系。

四、支持亲人学业:梅县青年学生的出路

1、“五四”运动对梅县青年学生的影响

1919年爆发的五四反帝爱国学生运动在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的影响不言而喻,尤其是对中国近代教育以及当时青年学生的影响更不可低估。即使在偏远的岭东山区,身在校园的学子们也深受此次运动的影响,并积极参与。梅县攀桂坊的另一位文化名人黄药眠在其口述自传中这样记述了当时身为中学生的他对这次运动的印象:

记得1919年我们中国发动“五四”运动时,我还只是个16岁的中学一年级的学生。我们县里也举行了示威游行,拿着小纸旗子,喊着“科学与民主”的口号。但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民主”,我们自己固然糊涂,老师也还是糊涂。不过好处是,他们并不出来阻挡我们的活动,阻挡学生的运动。①黄药眠口述、蔡彻撰写:《黄药眠口述自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 0 3年4月,第27页、27、29-30页。

随着“五四”运动的深入发展,先进的思想舆论也通过各种报刊、杂志影响着梅县的青年学子。“不久,泰戈尔的名字常常在报端出现,他不仅主张民主、和平,而且还是东方人,他的诗作还带有特殊的韵味。于是《小说月报》等文艺刊物也常常发表冰心女士的《繁星》、《春水》等作品。这些东西像春天的和风吹到我们岭东的山沟里,引起了我们对新文艺创作的爱好了。而且进一步,使我们也鼓起勇气来学习创作。当时的《新青年》、少年中国学会出的刊物以及《北京晨报》副刊、上海《时事新报》的《学灯》,都是我们青年人所喜爱的读物。而且开始模仿写这样的东西。”②黄药眠口述、蔡彻撰写:《黄药眠口述自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4月,第27页、27、29-30页。可知当时梅县的信息十分灵通,报纸舆论事业也较为发达,从而使得这个偏远的岭东山区也被卷进了这场大规模的近代化进程中。青年学子深刻感受到了中国社会的变迁,进而促进了梅州地区学生运动的高涨以及新式文艺创作在学生中间的流行。

根据黄药眠先生的口述,他于1921年中学毕业,与张坤贤刚好是同年的中学毕业生。但是黄先生是梅州中学的学生,张坤贤是东山中学的学生。有趣的是,黄药眠先生在其口述自传里提到了张坤贤。黄先生在自传中提到:

当我读到三四年级的时候,全国学生运动非常活跃。我们家乡虽然是偏僻之地,也组织起一个全县的学生会,会名叫做“岭东学生联合会梅县分会。”会长是一个不大读书而喜欢搞社会活动的人,我则是梅县分会的秘书,负责起草一切文件,如声明、宣言、章程、通电等等。为此我还洋洋得意,自命“岭东爱国一少年”。上面说过城乡两派的矛盾。当时城派有梅州中学,在城派影响下的学校,有县立高等小学、女子师范学校,合起来有两千人左右。此外,还有当时乡派的东山中学、美国教会办的广益中学,德国人办的乐育中学,他们则不参加这个梅县分会。不过,当我们游行示威完毕的时候,东山中学也派两名学生前来参加集会。我们为了讲团结,也请他们登台演说。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两个学生一个叫李世安,另一个叫张坤贤。③黄药眠口述、蔡彻撰写:《黄药眠口述自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4月,第27页、27、29-30页。

据此我们便可得知当时的张坤贤是东山中学较为活跃的学生之一,思想进步、行为开放,经常参加学校学生活动。想必他的演讲非常有感染力,才会使得黄药眠先生时隔几十年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这位思想活跃、关注时事又极有才华的梅县青年在即将毕业之际,产生了要去当时学生运动的大本营北京继续读书的想法。他的理想能否实现,这不仅关系他个人的前途,也牵动着海外亲人们的心。

2、中学毕业后的去向

1921年,张葆综的弟弟张坤贤即将于东山中学毕业,张葆综非常关注弟弟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民国十年一月十日张葆综给张坤贤的批信中说:

……坤弟今年暑假毕业,前途方针须行筹备,不可临渴掘井也。在兄意,入专门实业学校为好,不知弟意以为然否?到北京入大学亦无不可,但须预算用费及家计如何,不可致半途而废也。④张葆综于民国十年一月十日,由爪哇寄给梅县状元桥东山中学张坤贤之侨批。

根据批信内容可知,张坤贤将于民国十年六月份由东山中学毕业,对于他的前途出路,身为兄长的张葆综提出了“入专门实业学校为好”的建议。因为没有收集到张坤贤给予张葆综的复信,我们无法确切了解张坤贤的想法,但是在一封张坤贤父亲容伯寄回来的批信中我们可以确定张坤贤是要立志考学的:

坤贤亲览。月前尝寄一函,谅已收到。日昨由尓二兄收到吾儿四月十五发来二函。伯一函,尓二兄一函,各情均已得悉。伯自寄前函与吾儿后,心中时抱不安,因伯并无成见,必欲吾儿就商,又深知吾儿志愿在学,□前□后,必有一番不快。然伯与尓二兄不外与吾儿商议,并非欲吾儿必从。吾儿已非所愿,伯已与尓二兄商定,由吾儿志愿行事可也。前函所言来锡学商一节即作罢论,伯容后一些当裁寄银回来,以成吾儿之志。惟吾儿质弱,切勿过以操劳,凡事放开心怀,勿多忧烦致伤身体,是所至望。

当教员一事,伯与尓二兄皆未赞成。现在外洋教员,缺甚难得,第一要熟国语。至代吾儿友人李君谋一教席,远隔海天,亦难成就。现在荷属各埠教员,多由泗水学务总会聘来。是以祖国南来要当教员者,先往泗水学务总会报名接洽。近来学务总会闻有停办之举,未知是否。以伯愚意,不如请李君在国内一图较便,外洋无甚特别好处也。吾儿以为然否。

惟现在时局纷纭,据报纸所载,两粤难免无事。吾儿求学勿大急迫,不妨稍看时势,再定行止。万一有事,吾儿若未在家,伯更加系念。伯年来饱经世变,思家日切,所未能如愿者,无非财政二字耳。现在时势不佳,尓二兄年终花红亦大受影响,亦无可如付之事。即伯月终所入,除商会年金外,红包一事,全无把握。每月除补会外,所余无几,徒得虚名。屡欲辞职而不敢者,即此故也。商会缺虽不好,然较之商店则自由远甚。若舍而回唐,复出后又须别图,定不及商会远甚。此伯所以不能不稍延一步之本意也。

总之,伯爱吾儿与尓二兄无异,即泗贤亦然。吾儿所愿之事,伯无不乐从。惟望吾儿于黄婆及尓母前,加意侍奉,则伯之愿慰矣。伯与尓二兄均叨黄婆、尓母福阴,极为安好。转请黄婆及尓母勿念。

容伯手书 阳历六月十四号①容伯于民国十年(1921)六月十四日,由爪哇泗水寄给张坤贤之侨批。

通过此批,我们可以看到远在南洋的父亲对家乡儿子的关爱。既然儿子立志为学,做父亲的便放弃了让他来南洋学商的想法,并说“寄银回来,以成吾儿之志”。而信中提到的出洋做教员的事情,又为我们了解华侨社会的华人教员情况提供了新资料。根据批信内容,父亲与二兄炳贤均不赞成坤贤来南洋做教员,原因似乎是因为坤贤身为梅县客家人,习于说客家话,对于国语(普通话)的掌握还不熟练,无法达到来南洋做教员的要求。但通过所谓的“代吾儿友人李君谋一教席”一事可知,家乡青年来洋任教并非简单的事情,还要经过许多手续与人际关系。其所说的“近来学务总会闻有停办之举”,虽未提及原因,但亦可看出华侨在南洋办学的艰辛。

对于当时梅县青年中学毕业后的出路情况,黄药眠先生也有过这样的表述:“到1921年,我就在这个中学毕业了。同班同学到北京、南京、上海投考大学或专科学院的就约占有三分之一。去北京、上海、南京费用很贵,我只好投奔广州高等师范学校。但是没有机会升学的还是占百分之七十左右,他们怎么办呢?有些人在政界人物中有亲戚关系的,就投奔那些亲戚那里去了;有些人南洋有亲人的,就跑到南洋谋生去了。但大多数人在这两方面都没有熟人,于是就只好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乡间去作小学教师。”②黄药眠口述、蔡彻撰写:《黄药眠口述自传》,第32页。

3、升学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根据张坤贤家族的侨批资料可知,虽然张坤贤在中学毕业后立志求学,并有到北京读大学的想法,但是他的求学之路并不顺畅。从东山中学毕业后,张坤贤当年并没有考取自己心仪的大学。在这一段迷茫的时光里,张坤贤有过放弃读书的想法,甚至想接受父亲当初的安排,去南洋经商;或是像张葆综一样,先到南洋做教员以筹备入学之资,然后再返国求学。这时,身为兄长的张葆综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在南洋的所见所闻劝告堂弟放弃来南洋的打算。

首先,张葆综对于张坤贤弃学从商的想法是不赞成的。“弟倘从商,岂不把十年中之光阴、金钱、学问完全抛却。且商界未定致富,纵富又何益?此所以不可退步也。但不退而中止,则中学毕业之资格尚不能自立与谋生,纵能谋生亦必一生碌碌,木草同朽耳。”①张葆综于民国十年十月二日,由婆罗洲马辰中华学校寄给张坤贤之侨批。

根据上述侨批中的内容可知原因有三:一是倘若放弃求学则前十年的努力全为白费;其二,经商也未必一定有所成,即便成功,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青年看来,一身铜臭也了无益处。再者,中学毕业所学的知识还不足以自立与谋生,即使勉强够谋生所须,也将一生碌碌,无所作为。

其次,也不赞成张坤贤来南洋做教员以筹得入学之资后再返国进学。他说道:“现在南洋教员大半皆中学毕业生也,当教员数年辄卑鄙龌龊,毫无志气,学问全失,皆为兄所轻视也。天生好身首,岂不可惜。”②张葆综于民国十年十月二日,由婆罗洲马辰中华学校寄给张坤贤之侨批。“倘事与愿违,则兄主张弟在沪入半工半读学校为是,南洋决不可来也。盖兄来南洋,何尝不怀蓄资回返国进学之志?而今三年漂泊,依然故我,生命尚几几不保,而进学之事愈离愈远矣。非特兄一人为此,省立、私立之中学之毕业生来爪哇当教员者,兄皆有把晤,其初莫不蓬蓬勃勃,读书进学之言不绝于耳。而今曾几何时,壮志不知消磨何所矣,且北返川资尚不可得也。”③张葆综于民国十一年(1922)九月二十六寄给张坤贤之侨批。

由这些批信可以得知,来南洋当教员的大半是中学毕业生,其中梅县籍的亦不在少数。中学毕业后到南洋做教员成为不少梅县青年的选择。起初到南洋时还抱着读书进学的志向,可当教员数年后,却落得“卑鄙龌龊,毫无志气,学问全失”。究其原因,一则是经济问题,如张葆综所说:“现在南洋商场日落千丈,各埠商学两界人员赋闲者不知多少。商店与学校倒闭时闻。兄现因家父之力始能觅得亚拉罕埠之教缺一职,于十月一日前往上课,月薪百盾而已。兄与家父此两月中二人皆病,用去五百盾之多。兄现在精神亦尚未复元。然经济非常据拮,后二日亦不得不挟病往校上课矣。”④印度尼西亚的华侨学校的兴衰与华侨经济能力的大小有着密切的联系,而能够支持学校开支的华侨大多经商,所以印度尼西亚华侨社会的商学两界的关系才会如此紧密。资金不足,当然无力回乡,更别提升学之事了。二则是南洋的花花世界,对于从偏远山区来的青年们不免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混迹于如此社会,起初的凌云壮志恐怕也早已消磨殆尽。

由此我们亦可窥探出当时青年的思想状况。经过新文化运动和“五四”学生运动的洗礼,这一批青年学生已经表现出对新式高等教育的向往,甚至不惜前往南洋筹备升学资金,虽大都未能如愿,但已彰显出当时青年的上进求学之心。

对于求学的经费问题,正如黄药眠先生所说,“去北京、上海、南京费用很贵”。其时,坤贤的父亲与二兄皆在南洋经商,即使如此,在张坤贤中学毕业后将自己想要进学的打算告诉同样在南洋谋生的二兄张炳贤时,得到的答复是这样的:

……兄对吾弟读书一事,心极不安。诸多不如意之念头,即此可恶之金钱,有以致之耳。念吾苟能有数千元数目,则各事均可如意,奈命途无发达,所得者蝇头微利,只供温饱而已。每念家务身世,未尝不愁肠百结,终夜彷惶者也。兄此月余之中,凡弟来信均促父亲作复,其意虽说不相强弟出洋就商,然吾弟乘此机会不妨具禀。尚父亲说明家用及学费共需几何,每年必须接济者,料父亲必能极力筹裁也。吾意弟东山毕业后,今目下不如渐且在家中自习数月,俟大局稍定,然后打算往省或沪。盖今各省纷乱之秋,吾等不放心也,以为然否?……⑤张炳贤民国十年七月五日寄给张坤贤之侨批。

此批的时间是民国十年(1921)七月五日,身为兄长的炳贤虽然也很赞同弟弟继续读书的想法,无奈“命途无发达,所得者蝇头微利,只供温饱而已”。由于所得甚微,不能满足弟弟继续求学的愿望,这让身在南洋的张炳贤心中满是愧疚。透过这封侨批,我们可以了解在南洋华侨社会,在众多出外谋生的客家子弟中更多的恐怕是像张炳贤这样获利甚微,所得仅足温饱的小商贩,而他们才是构成海外华侨社会的基础力量。令人欣慰的是,虽然几经挫折,张坤贤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了理想的大学,可算是学有所成。1922年9月,张坤贤考入河南福中矿务大学一年本科班,至1923年6月毕业。同年7月抵沪,考入南洋大学电机工程科。至1927年6月,成为南洋大学电机工程科第十八次毕业生。

升学受阻,不特是因为经济问题,当时的国内政治军事形势也是一大原因。民国十年(1921)农历三月初九日张葆综给张坤贤的批信中提到:“近来北政府已陷于破产地位,北京中学以上学校现④张葆综于民国十一年(1922)九月二十六寄给张坤贤之侨批。均罢课。吾大兄军官学校只欠半年就可毕业,而不能筹款再办,停课已半年余矣。”①张葆综于民国十年阴历三月初九日寄给张坤贤之侨批。当时主政北京的直系军阀与其它各派军阀之间仍然纷争不止,穷兵黩武,导致军费大增,财政无力。进而导致教育经费的短缺,才造成了学校关门的现象。由此封批信的内容来看,张葆综的兄长曾在北京的一所军官学校读书,但究竟是在哪所学校读书,因批信中并没有提及,所以不得而知。

在其民国十二年(1923)三月四日给张坤贤的批信中又云:“昨午同时接到家兄羊城来书,云陈氏元月望日出走。讨陈氏军十六进城,不过稍微抢掠并无弹雨,可家兄现须另觅位置矣。”②张葆综于民国十二年三月四日,由爪哇亚拉罕中华学校寄给河南福中矿物大学张坤贤之侨批。张葆综的兄长于军校毕业后来到了广州,并极有可能投奔在陈炯明的麾下做事,所以在东征军讨伐陈氏的时候,才不得不“另觅位置矣。”

民国十二年,孙中山讨伐陈炯明的战争对于广东的百姓而言不啻是一场巨大的灾难,通过张坤贤与其它亲戚朋友的通信,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当时这场战争对于平民百姓的生活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民国十二年三月梅县张鸿昌寄给张坤贤的书信中提及:“现校中开学已五天矣,惟因军事忽之,远人尚未来齐。”③张鸿昌于民国十二年三月,由梅县寄给河南福中矿物大学张坤贤之书信。战争导致交通不畅,致使外地学生无法到校上课。但是学校仍能按时开学,证明梅县的日常秩序仍能维持。但战事的发展很快导致了梅县地区日常生活秩序的混乱。在鸿昌于六月十一日寄给张坤贤的信中已经是声声哀叹:“弟乎,其亦知梅县之浩劫乎,其亦知战祸之可畏乎。溯自军兴以来,轮军实捐饷需,商民之困苦难言。兼之遇交战之侯,交通断绝,商旅不行,遂至米珠薪桂。梅民现时之困苦,盖亦至山穷水尽之秋愁,而战祸尚无已时。苍之者天乎,为何此其酷也。究竟鹿死谁手,吾民无与可怜,辜之良民任军事之宰割,作地鱼之受殃,为可叹耳。”④张鸿昌于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一日,由梅县寄给河南修武县焦作镇福中矿物大学张坤贤之书信。陈雪尧《旧军阀祸粤时期动荡的潮梅政局》一文中有这样的描述:“陈炯明进行叛乱时,为筹军饷,不但开放赌禁,截留税款,滥发债券,而且出卖县长缺,三万元至一万元不等。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甚至强征坟墓捐等等。陈的筹饷局长马育航在汕头、潮安、梅县强迫商界筹集巨额军费十余次,以致富室多迁避香港。”⑤陈雪尧:《旧军阀祸粤时期动荡的潮梅政局》,《梅县文史资料》第25辑,1993年8月,第51页。这段描述与鸿昌信中的哀叹恰好相应。民国十二年四月十四日其叔张省德给张坤贤的书信中亦说:“近日梅县到有许军数千,听闻至南口、畬坑等处,皆接战有一日矣。闻其战势颇猛,然则梅县必不免有战事发生。近数日以来,商民如惊弓之鸟。其余军事,不能尽述。”⑥张省德于民国十二年四月十四日,由梅县寄给河南福中矿物大学张坤贤之书信。

虽然此时坤贤已经身在他乡求学,可是对于正在求学之路上奋斗的其梅他县青年来说,当此动荡时局,正常的生活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生存尚且不易,求学之事恐怕也只能是奢望而已。

五、结语

民国初期的中国还处于不断动荡、变革之中,近代思想理念的传入给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梅州虽处于岭东偏僻山区,却也受到了时局变化的深刻影响,而在教育近代化进程中,走在了同时代其它地区的前列。这和客家人一直以来与时俱进、勇于冒险、敢于接受新事物的探索精神是分不开的。即使远走南洋的客家子弟,也一直不忘关心家乡的形势变化,通过一封封侨批来延续与故土家乡的联系。

通过对在印度尼西亚任教职的张葆综写的侨批的解读,让我们了解到当时印度尼西亚华侨社会教育发展的一些具体细节,进而理解当时华人在印度尼西亚的社会地位及其与家乡社会发展和变迁的关系。

身在海外的年轻华侨,虽无力对家乡的教育发展出资捐款,却时刻关心家乡的教育发展态势,尽力支持亲人学业,并结合国外见闻,对家乡近代教育发展中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或担忧,为我们了解当时青年华侨的思想以及梅县教育近代化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

(责任编辑:吴启琳)

Tian Lu1,XiaoWenping2

(1.History Departmentof 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 Jiangxi,330031;

2.Hakka Research College of Jiaying University,Meizhou Guangdong,514015)

Observing the M odern Education Development in M eizhou and Indonesia from Qiaopi——Taking Zhang Kunxian Fam ily in Meixian Pangui Fang ZhangjiaW eias A Center

In this paper,through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overseas family remittance data of Zhang Kunxian in Meixian Pangui Fang ZhangjiaWei,Idiscuss some details of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the education in Meizhou area and the Overseas Chinese communities in Indonesia in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it is helpful to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inese in Indonesia's social status and the developmentand and changes of their home society,which can also provides the first hand materialas to us to understand the then young overseas Chinese's thoughtand the educationmodernization aswell as the problems emerged in the development in Meizhou.

Qiaopi;H ometown;O verseas Chinese;M odernization of education

G53.9

A

1008-7354(2015)01-0069-12

1.田璐(1988-),女,山东济宁人,南昌大学与嘉应学院联合培养专门史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2.肖文评(1967-),男,江西泰和人,历史学博士,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副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客家文化。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委托项目“侨批文书整理与研究”及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招标课题“粤东北民间文献与近代客家侨乡社会变迁研究”(项目编号:12KYKT01)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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