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旧与求新:欧洲的城市建设和生活(下)

2015-04-01 15:47王露露
世界知识 2015年6期
关键词:楼梯荷兰欧洲

王露露

徐娘不老

看着看着,我儿时的最爱——安徒生的童话浮现于我的脑海。我凝视眼前年代悠久的店铺及其用花体书写的招牌,觉得没准在哪个屋檐下就站着《卖火柴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地,我对荷兰的抵触情绪冰释,融化于马城对罗马时代的美好回忆里。

在马城的心腹地带,安东旋转方向盘,左拐右绕,我们便钻入一条小巷。这里是单行道。汽车要是行驶,自行车就得止步,自行车要是走,汽车就得原地踏步。安东打开车门,请我下车。我一只脚落地以后,另一只脚就前车之鉴,许久不敢着陆——第一只脚的高跟鞋的跟儿陷入了婴儿头骨之间的缝隙,咋转动脚腕,鞋跟都纹丝不动。安东伸手扶住我,我认真研究石块以后,才找到一块儿可以安放我第二只高跟鞋的地儿。尽管如此,我还是微曲四肢,随时准备即使摔倒也不至于骨折。

在门口迎接我们的大概是房东。她牛仔裤,橘红色紧身毛衣,橘红色的手指甲,橘红色的头发窝里像刚有颗炮弹爆炸了似的,一根根的头发剑指苍天并且随风飘扬。我在国内碰到过一本法国时尚杂志,这好像叫飞机头,是青少年钟爱的发型。可这位女士的脸像一张横格纸,皱纹清晰深邃而有条有理。她不像是豆蔻年华呀?明摆着她的年龄与衣着打扮张冠李戴,互相矛盾,错位思维。

她嘀里嘟噜,卷着舌头,操着荷兰味英语对我说,欢迎你来到荷兰的发源地——马城古都。然后她介绍道,这所房子是荷兰历史文物保护对象,建于18世纪。我低头看地,门厅的青石板上长年累月的居然被踩出一条路来,引向楼梯口。我抬头瞧房东太太,心里纳闷, 既然她那么喜欢古董,为啥把自己打扮得像叛逆期满脸青春痘的少女?

新旧并存:里面全无装饰的红色新教堂,与内部富丽堂皇的天主教堂,并排矗立于马斯特里赫特市中心。

她当然对我大不敬的想法浑然不知,继续说:你看,这楼梯的木台阶越磨越美。果然,那上面的纹理像出水芙蓉,婀娜多姿。我顺着楼梯往上看,腿肚开始转筋。这哪儿是楼梯呀?分明是天梯兼独木桥。那叫窄,陡,惊,险!我一设想每天早晚要顺着这梯子飞渡泸定桥,不仅腿颤,肝也颤。

房东先我一步,带我去看我在楼上的房子。出于礼貌,我让安东先行。只见他一个肩膀向前,一个肩膀跟后地上了楼。我在来这里的路上观察了一下,他虽然与中国人相比,属于将军肚里能撑船的,但在荷兰他不算胖的。连他都得侧着身子上楼,那些更有将军风度的荷兰人可如何是好?怪不得这位女主人把房子租给我呢! 也就是像我这样素食吃出杨柳细腰的中国人能玩转这个楼梯,胖人免进。

我每上一个台阶,楼梯就呻吟一声,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踩它了。进入客厅后,我高兴坏了。这里起码不是黑乎乎阴沉沉的。澄净的天空虽然乌云遍布,但太阳不时露出笑容,阳光射进这里硕大的窗户,照亮墙上的马斯河、马斯桥和马城教堂。房东指着墙上的风景画说,她过60岁生日时,管丈夫了要了一件大礼物:她上马城初级绘画班的学费。这墙上挂着的就是她期中考试的作品。

不过……客厅中间有一张沙发,不堪入目,灰不拉碴,老掉牙。还有一张餐桌,裸木的,没上油漆,木头板之间缝隙可观,我要是保持中国饮食文化传统,就得担心筷子掉进缝里抠不出来。一个屋角里有只柜子, 里面摆着花纹精美、但颜色褪尽的餐具。女主人说了一个名字,听那意思像是个餐具的牌子,而且是个已经绝种的牌子。

客厅连着厨房。那里满墙都是厨柜。打开一看,一排排的,全是身份不明的电动机器。一经打听我才知道它们在此有何贵干。切面包机,片奶酪机,煮鸡蛋机,烤吐司机,榨汁机,切菜机,搅拌机,打奶油机,搅拌蛋糕粉机,等等。我合计了一下,从今以后我做饭基本不需动用手部肌肉了。

再上一个痛苦呻吟并且又窄又陡的云梯,便是卧室。这里的窗户没有楼下的大,但我的床简直能装下一家三口。卧室旁边是浴室。这里的龙头虽然不一见我来就忙着喷水,但其现代化程度不亚于《大西洋底来的人》。我一会儿盯着老朽的楼梯和裸木的桌子看,一会儿瞄着武装到牙齿的自动化厨房浴室瞧,一面欣赏女主人春光四泄的打扮和皱褶深陷的面孔,一面听她歌颂这所被文物保护起来的房屋。新与旧,老与少,怀古与创新,日落西山与老当益壮,学无止境,在她的身上,在阿市和马城的一砖一瓦里,无缝连接,和谐共生,叹为观止。

恋旧固本

恋旧与求新,复古与现代,它们貌似互相矛盾,但在荷兰以致欧洲大陆的城建和家居风格中,这对矛盾却似孪生姊妹,惺惺相惜,默契配合,成为欧洲国家的风景线。求新容易理解,但又恋旧是咋回事?多少年来,我读不懂欧洲这南辕北辙的审美观,直到在侨居荷兰的第15个年头里,我一天无意中发现了一部西方电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英国。一个高档餐馆的男招待被一位有伯爵头衔的小姐看上了。她怕家人势利眼,不接受她所爱的平民男友,就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打造成贵族的后代。其中一个方法是,到商店买了一件有百年历史的老牌子的皮夹克。拿回家后,把这新衣服扔在地上,跳着高地跺它,踩它,用木块砸它,直到皮子伤痕累累,被磨得又破又旧。她这才把皮夹克送给她的恋人,让他穿上,带他去见她的父母。

我茅塞顿开。原来欧洲的恋旧和等级观念有关。你看欧洲的法律条款,其中很多几百年不修改一个字。再看欧洲那些王室,比如荷兰王室,自从200年前荷兰王国建立以来,没改朝换代过一次,一条血脉延续直今。荷兰的不少贵族也是如此。甚至荷兰很多大大小小的公司,比如飞利浦,都是一竿子到底,命脉源远流长。欧洲国家的社会结构也相对稳定。还拿荷兰来说吧,有史以来这儿就没发生过巨大的社会动荡。所以强调旧,便是申明王权的合法性,等级的合理性,荣誉的可信性,既成事实的不可更改性。

相比之下,中国有句古话:君子之泽,三世而竭。中国社会等级之间的流动性比欧洲诸国大得多。 除了农民起义和革命斗争不断改变社会结构以外,自从两千多年前孔子办学以来,贵族和平民的孩子——后者只要交得起学费——都能接受教育。科举制度建立以后,农民的儿子还可以当文豪,做官,甚至升为宰相,辅佐皇帝。这在等级森严的欧洲历史上不可思议。

由于社会等级之间相对大的流动性,在祖国人的心中,旧和权力、等级、地位以及荣誉没有一对一的关系。旧建筑、 旧衣服、旧家具、旧的盆盆罐罐,在我们心中也不直接与贵气、高档、荣耀挂钩。而在欧洲则不然。

革新重生

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决定再访阿姆斯特丹。散步于那里的大街小巷时,我发现了荷兰以致欧洲诸国恋旧的另一个原因。阿市所谓的古建筑,多半撑死了也就四五百年,而这正是从欧洲文艺复兴算起到今日的岁月。文艺复兴解放了欧洲人的思想,解冻了生产力,开始了工业革命,启动了欧洲的向外扩张,满世界地殖民。他们连自力更生带抢,连发明创造白手起家,带让黑奴黄种等异族有色人种代劳,总之把自家的经济搞得热火朝天、蒸蒸日上,将自己的生活搞得富富裕裕、甜甜蜜蜜。经济带动了文化艺术的发展,致使欧洲自从文艺复兴工业革命以来,在各个领域都一直走上坡路。而在近三四百年里平地而起的建筑,正是他们日新月异美好生活的见证和象征。欧洲人能不珍惜它们,能不恋旧吗?

相反,中国虽曾像巨人一样屹立于世界,但欧洲向全世界扩张之时正是中国腹背受敌水深火热之日。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巨人被欧洲殖民主义者分割蚕食,在这个时期建造的房屋目睹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听到了八国联军的炮火连天,饱受了接踵而来的内乱外扰,祖国人民对这些建筑的感情是复杂的,并非像欧洲人对他们同一阶段的建筑一样只是怀念、爱惜和神往,还有伤感、愤怒和无奈。五四运动掀起的白话文运动就体现了国人对新生活、新文化、新世界的向往,以及告别过去的愿望。

在荷兰呆久了,我不再孤立地看待东西方在城市审美上的差异了。我不能说恋旧就落后,求新就优胜。只能说各国的城建取舍,与所在地的历史和文化等因素有关。

最近,我还发现了恋旧和求新这对矛盾体的代名词:低调奢华。这个词在我视野里的出现,融化了我心中数年不解的坚冰。欧洲人的一味怀旧和孜孜不倦地追求技术革新以及生活全自动化,被这一代名词惟妙惟肖地勾画出来。低调源于历史沉淀,奢华则不言而喻。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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