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我的海(中篇)

2015-04-02 00:46陈晓兰
昭通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娘娘小妹沙漠

陈晓兰

引子

我常幻想着海,而我现实中的海无时不牵着我,使我梦萦魂绕。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来自于它,我的沙之海,你可听到我的声声呼唤。

前言

生活就是这样,你对它笑,它会满面春风;你对它哭,它会满脸寒霜。应该乐观地对待生活。人活着的确很艰难,是艰难锻炼了人,造就了人。也是艰难的生活,使我知难而进,对自己选择的路不回头,回想起活下来的酸甜苦辣,忍不住思绪万千,也会流泪,但擦干眼泪的时候,想到的还是应该往前走,尽管前面的路很长很长……

结束了一学期紧张的让人疲惫不堪而又愉快的学校生活,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行装,踏上西去的列车,归心似箭。望着窗外的山峦、树木,心潮激荡,无法平静。21个年轮啊,我不同于别人的21个年轮!

那鄂尔多斯高原,那黄河、沙漠、羊群,那年迈的姑姑。你们定是张开双臂在等待着我。四年的大学生活,固然美好,而我更依恋的还是我遥远而特殊的故乡和那里的一切……幼年、童年和少年。

人生该有多少值得珍惜和难以忘却的事。无论我以后的境况如何,记忆深处的往事将印在我的脑海里。记得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一首词:“生当作人杰,死亦成鬼雄,至今思项羽,不愿过江东,”认真的说,我希望我自己能作人杰。

列车在急驶,而我的脑海中却是沙漠、羊群及沙漠中的那片树林和泉水,还有村后的黄河。我有两个家,一个在黄河岸边,而另一个则在沙漠中。一个家是我童年时代生活,另一个家是我少年时代生活,沙漠是我的细胞,是沙漠铸成的幼年,是风沙吹成的童年,又是风沙摔打成的少年。沙漠啊!我的海。

“‘小二鼻梁像压了一块砖,这丫头就眼睛像你妈,别处都不像,瞧你妹多水灵。”这是我刚懂事时听到的一句话。说这话的是邻居大婶,她鼻子很好看,就是说话时挤到了一块。

“姐姐,回家,回家……”弟弟在我背上蹬着腿,双手抓着我的肩膀。

“小心点,别把你弟弟摔下来闪了腰,像张家的小弯腰。”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只有六岁,背着两岁的弟弟。我的大名是没人叫的,人们都叫我“小二”,娘娘(我们宁夏叫姑姑为娘娘)说我长得小,出生没几个月,她就很疼爱地叫我“小二”,女孩中我排行老二,所以叫“小二”。

六岁时的我并不知道太多的意思。如许多小孩都有一个小名一样,别人叫我就应,而且很高兴的应。只是朦胧的认为“小”字是个极让人心里不高兴、不舒服的字眼。

那时候人们还在革命,还没有顾得上计划生育。人们在多子多福的观念影响下,农村最少每家也有四、五个孩子。加之我们家乡在当时又是个不到两万人穷得叮当响的小县。一溜村庄夹在黄河与沙漠之间。父母结婚晚,老来得子女,我出世时父母快近五旬。父母的婚姻如千百对农村夫妇一样。见了几面就结婚。结婚前他们没说过话。爹精明、头脑灵活、又能吃苦。外祖父看中他,一切都由外祖父一手促成。结婚时爹32岁,妈只有16岁。不过在当时不足为怪,老人们认为男比女大是天经地义的事。

从我记事起,爹很少有笑容,总铁青着脸。每每他一进家门。我们兄弟姐妹大气也不敢出。爹要求子女极严。家里困难,爹从河滩上割了蒲草。我们兄妹们把蒲草搓成每根约一米多长的用来捆刚割倒的麦子的细草绳(我们叫这种草绳为草约子)。然后交给队里,换取微薄的工分。

父亲规定,按年龄分组,姐姐一天一百根,哥哥一天八十根,我一天四十根加带弟弟。

蒲草分成两股,然后用两手从相反的方向搓成草绳,而且只能盘着腿坐着搓,一天下来手红肿肿的。弟弟只能用布带捆在背上,他长得瘦小,像个小猴子似的,不然一天下来我真支撑不住。有时累得支持不住便顺势倒在地上躺一会,起来再搓。爹每晚收工回来检查。若搓得不够,扒下鞋子照屁股上就狠狠地打。吃过饭不让玩还要罚多搓十根,搓不完不准睡觉。所以,我是不敢出去玩的,姐姐、哥哥已上学,不得不带了蒲草到学校下课时间搓。我天天都感到累,睁不开眼,盼着快收麦,收完麦子爹说就不让搓了。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幼年心灵的紧迫感,常想为啥我们兄妹总要不停地干活。别人家的娃娃总在村头玩。好多年后才明白,为了生存就得劳动。为让我们能活下去爹不得不忍心让我们做活。

我有一个娘娘比爹大两岁。她有两间房和我家连着。妈说娘娘十九岁就出家当了尼姑。后来尼姑庵散了。她一直不肯还俗。一个人过着尼姑的清苦生活,自食其力,下地干活,背柴。娘娘很严厉,她脸上总冷冷的。我们也怕她。但娘娘很疼我们的。她做好了饭,总是一小碗一小碗地舀给我们,谁也少不了。用碎布给我们缝衣服穿。娘娘对我们兄妹的心是公正的。尽管她生气时打我们,晚上我们都挤在她的屋里,听娘娘给我们讲神话故事。许多年后,我们长大了,妈总是提醒我们要尊重孝敬娘娘。妈总说:“你们小时候是娘娘帮妈把你们拉扯大的。你娘娘一个人一辈子不容易,她脾气不好,但心好,把你们都当自己的娃娃看待。”也是许多年后,我才懂得许多人生的道理,领略更多的生活哲理。

这是个给麦秧灌最后一次水的时节,麦尖已经泛黄,妈说水一干就开始到了收获的大忙时节。麦田都在黄河边,离村子有两里路。我和姐姐把弟弟放在小车上,一边让妈给弟弟喂奶一边把妈妈割的喂猪草拉回来。我们西北农村有一种小型车,装着辐条、铁轴气胎的转辘,上面是木工做的小型车身,有一米五长左右,两边有横木栏杆、一米左右的车辕。一般套上牛、骡、马和驴子使用,人也可以拉。人们都叫小马车或小驴车。

弟弟还不到一岁,由于妈的劳累使他缺奶水。小脸黄黄的,可聪明透顶。一放上车他就知道是找妈吃奶去。高兴得格格直笑,小手抓着车上的横木栏杆。我说:“弟弟坐好!姐姐送你去找妈。”他便乖乖坐在车上。姐姐推着车,我手抓着辕向前推,小车推起来很费劲,不大工夫我们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

到妈淌水的麦田要经过一个大渠,渠上有一个大木桥。坡度很高,渠水满满的已舔着桥底,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声。桥不远处的渠坝上,坐着好几个人在说话,我认得是队里的干部。

我和姐姐使出浑身的劲想把车推上桥,每次都失败了,刚上去一半就退了下来。我真希望不远处的那几个人有一个能过来帮一把,车就会上去的,可是他们像看我们耍马戏,没有一个人过来,这一瞬间,我开始怀疑,大人都长得什么样的心。也许他们忙,没心管小孩的事,我气愤之下来了倔劲,拼出命推车。姐姐气力不支,加之我在一边用劲。车毂辘离开了前进的目标。借着惯性斜过去,眨眼间顺着坡向桥下滑去,姐姐被摔出老远,我吓呆了,眼前一片漆黑……

我醒过神,见姐姐浮在水面上,双手死死抱着车辕哭喊着。弟弟还在车上,一只手抓着车辕,一只手伸进水里捉草叶。咧着嘴笑,小家伙还不知道死亡就在眼前。看来人生的一大幸福该属婴孩时期,不知也不怕什么。车身眼看往下倾斜。我死命哭喊:“救人啊,掉水里了。”音都跑了调。

不远处的几个大人听到哭喊,奔跑过来把弟弟和姐姐救上来。拉上了车子。正在浇水的人们听到哭喊也跑了过了,立刻,大桥边围了好多人。

“真险哪,要不是桥墩挡住了车轱辘,两个娃娃就完了,这么大的水,大人下去都探不到底!真是命大。”旁边的婶子们七嘴八舌说着。

妈疯了一般抱起弟弟,紧紧地抱着。泪珠一串串的滴在弟弟脸上。弟弟却张着嘴,小手掀起妈的衣服,把头塞到妈的怀里去。这天晚上,妈一夜没睡,一直把弟弟抱在怀里坐了一夜,怕他被人抢去似的,不时弯下腰亲亲姐姐和我。那一夜,我第一次大睁着眼把被子蒙在脸上听了一夜妈的喘息和哭泣声。

那次以后,妈再也不让我们推着车去地里。走时再三叮咛:“小二,别把弟弟背去地里,你也太小。妈回来给他喂奶。”我便背了弟弟走过村前的石子铺的公路到东边的大沙丘上。全县只有这一条从西到东的公路,很少有车通过,一天只通一次公共汽车,娃娃见了汽车像是见了稀世珍宝似的追着看半天。

我不愿和村里的娃娃们玩,他们见我瘦小,总是打我弟弟。从这时起我朦胧地懂得连小孩都知道以大欺小。我和弟弟坐在沙丘上,拿了红头绳绕圈圈,或者和弟弟拍拍手。看看太阳快到头顶了,估计妈回来给弟弟喂奶,背了弟弟往回走。妈回家给弟弟喂了奶就急急地走了。我看着妈的背影,妈走路脚有点跛,脚印一个深一个浅,外奶奶说妈小时候没人带,奶奶去干活。妈从炕上跌到地上摔坏了脚,便落下了疾。不知怎么地,看着妈的身影,我的眼泪就滴下来。六岁,艰难的生活使我过早地记事了。我知道妈是利用休息的时候回来的,等她走到,又开始干活了,妈连坐在田埂上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弟弟睡着了,我坐在地上搓草药子。妹妹已四岁不用人操心,自己到外面和别的娃娃玩耍。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守着三间房。长期烧柴,房顶的木头和墙壁被烟熏得漆黑,光线显得很暗,妈说姐姐就是这样带我的,有一次邻家娃娃打我,姐姐为护我鼻子被打破流了好多血,都没有哭。

姐姐、哥哥放了学,哥哥去拔猪草,姐姐做饭。姐姐才十来岁,怕弄脏了衣服,上学没穿的,穿一个又小又短的背心,肚皮往往因挨上锅台沾上一层黑,我们便望着她笑。那时家里很少有细粮,常吃扁豆面糊糊、玉米面窝窝、黄米饭、小米粥、荞麦面。就着妈腌的酸苦菜,只有在逢年过节时队里才给分几斤香油和肉。

吃过饭,爹坐在地上搓药子,妈在灯下做针线,姐姐、哥哥写字,我和妹妹玩。我们只要完成任务,爹是不会让再搓的。我们睡了,爹还在地上搓,妈也还在纳鞋底,一直到很晚。这一年,妈生下了小妹妹,我们家的老六。

一次,我背了弟弟到学校找姐姐,看见他们手里拿着个红本本在喊叫。后来我上了学才知道是《毛主席语录》,嘴里喊着打到××。旁边老师正在画一幅画,上面有两个人头,学生娃娃们说:“他们是大坏蛋、右派。”;老师画完便在人头上打个红叉,举起来教学生们喊。

第二年秋天,我也进了学校。姐姐领我报的名,学校只有两个大房子和一个小房子。大房子是教室,小房子是老师办公的地方,学校只有两个老师。一、二年级在一个教室,三、四、五年级在一个教室,教一、二年级的是个女老师,家就在我家前面。一个班上课,一个班上自习,只开语文和数学。我每每拿着100分的卷子欢天喜地一番。

冬天,我和哥哥放了学,便背着背篓到东沙窝边拾粪,那里有一口水井,给队里喂牛的老汉每天都把牛赶到那里去饮水。等牛走后,便有牛排下冒着热气的牛粪。哥哥每次都背一大篓,一边喊着一、二加油,两人便笑着背回家。第二年春天我们便有几车粪交给队里。账本上就多了几个工分数字。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这一年,家里的日子过得更是艰难,爹被队里派去给公社看林场,爹已经五十八岁了,密密的皱纹爬在爹额头上。每次回家都是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四十里的公社林场回来,拿妈给他擀好的面条,西北的男人是很少有人会在家里做饭的,做饭理家是女人的事,男人们多是扶大犁,赶大车,干体力最重的活,掌管家里的“大事”。女人对家里决策性的事都是听男人的。爹不会擀面条,妈每次都把调料和少得可怜的羊油块和面条给爹装好。柔声说:“煮面条时多煮会儿。面条放得久了有干心,岁数大了,煮烂了再吃。”

爹这时候是丝毫没有一点暴躁味的,轻轻的“嗯”着,点着头,每当这时候,我们便偷偷地笑起来。就听爹对妈说:“娃娃们小,肚子给他们吃饱,可别惯坏了他们,该做的就让他们做,不听话不要手软不打他们。惯下坏毛病,大了就管不了。疼他们也得把他们管好。”

“他爹,我们的娃娃都很听话。放学从来不用人说,不是干这就干那,你打他们我都心疼。”

这时起,我开始恨起那个三十多岁的队长,爹说队长的爷爷和我爷爷有仇,他们活着的时候老是把对方当敌人,一直到儿孙,这仇越结越深。这会他们的孙子当了队长。就更有机会整我们家了。连和我同班的队长儿子,不是调唆娃娃们不理我,就是用土坷垃打我。他们一家在队里成了霸王,愚昧胆小的乡民大概是经过了许多劫难吧,为了使这霸王高兴,能给他们点好处,宁可去舔他的屁股(拍马奉承)。我往往看见一些老头儿和年轻人跟在身后像狗腿子似的,叫队长的老妈喊老娘比叫他亲爹亲娘还叫得亲。队长的娃娃在学校无论成绩好坏都是三好学生。有些人与狗、猫有什么区别呢?

分粮时,我们家总是粗粮多,队长还在一旁狠狠地说:“就你们家吃闲饭的多!”妈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和哥哥狠狠瞪着队长那张驴脸。爹若在准会和他大吵一架,爹的脾气是从不认输的。他不会点头哈腰给队长说好话,赔笑脸。爹小时,爷爷光景算好,就爹一个独子,给他请过私塾先生教过书,后来是他不愿当干部回到农村。他冬天若有空,喜欢翻看发黄的古书。

趁妈回家拿口袋,我冲他说:“队长,你们家也是七个娃娃比我家不少,我们家两个人在队里干活,我爹我妈天天上工,不比你们干得少,好多家都有那么多娃娃,他们也是吃闲饭的你总是骂我们家。欺负人!我们家又没招你惹你。你家老二上学天天吃白馍馍,我们上学吃玉米饼子,队里的好粮你们家拿去了。要不然,你们家老二哪里有白面馍馍。”

我还没喘过气来,队长上来就给了我一大巴掌,血立刻从我嘴角、鼻孔里冒出来,他还骂:“叫你个小塌鼻子损人。人不大,嘴硬。再硬说一句我一脚踩死你,像踩死只小毛毛虫。大人不好养下的也不是好东西。一斤粮不给你们,看能动老子一根毫毛。”

哥哥见我挨了打,捏着拳头冲上去。跳起来照队长的肚子就是一拳,他个子矮,只能跳起来够着队长的肚子:“你凭啥打我妹妹,我们没吃你家的,坏良心的,叫你打我妹妹,叫你打我妹妹……”

队长怒不可遏,一脚把我哥哥踢出去好远:“小崽子,不服气,敢来打我,我宰了你。”

哥哥从地上爬起来又向队长扑去。旁边的大人们拉住他,哥哥跳着脚第一次大声哭着骂人:“你们一家小蠢驴,你儿子考五十分当三好生,还吃白面馍馍。你们给我当孙子我都不要。我妹妹鼻子塌,老考一百分。比你们家小妖精强。去年你一年不给我娘娘分粮,等爷爷长大了,跟你算账,把你们一家老小都杀了,坏良心的,坏良心的……”

我鼻孔嘴角的血不断出来,小褂子立刻红了。我没有哭,狠狠瞪着队长那长长的驴脸。邻里婶子忙拉过我,抱起来向水井旁跑去。她一边用清水洗去我满脸的血,一边蘸着凉水用手拍我脑门,说:“冷水一激,血就流得少了。唉,可怜的娃娃,你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吗?咱们惹不起人家,以后可不能骂人家,你们骂了他,他更恨你们家,以为是你爹、妈教的。又给你爹妈派最重的活。你妈腿不方便,你爹年纪又大。你们都给爹妈省点事。”

“婶子,不是我爹妈教的,他家娃娃打我,妈不让还手,妈也说惹不起,我才不怕他们,我就骂他,长大了,饶不了他们。”

我被队长打得鼻青脸肿,哥哥被踢得身上几大块青紫。脸跌破了,肿起老高。妈搂着我们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以后,我们家的灾难差不多都是这个人一手造成,他不仅仅是打了我们就了事。他盼着我们家喝西北风,他才高兴。我们忍气吞声,他家的娃娃抢去哥哥的小木枪,哥哥却捏紧拳头不去夺。我气不过要去夺,要张口骂,哥哥拉住我,捂住我的嘴:“小二,让他拿去,他们家都是坏人。我们惹了他。他爹又给爹妈派重活干。昨天,又让妈挖渠。妈回来腿都肿了。等我们长大再和他算账。”

以后。我见了队长,总是狠狠瞪着他的驴脸。那一次的仇恨烙印在心里,一直到我长大也忘不了。恨他们家的人恨到了骨子里。从这时起,我开始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恨。也同时明白,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矛盾,懂得了狗仗人势,子借父势的道理。尽管我才是个八岁的孩子。

三、四月间,村子东面的大沙漠里,沙丘的骆驼刺底下便长出一株株紫红的锁阳头。锁阳是骆驼刺根下生出来的。红红的头子,黑色的皮,肉有白色和黄色,三、四月间锁阳头冒出沙子。五、六月便谢了,不好找到。娘娘说把锁阳晒干是药材,可以卖钱。腊月天从沙底下挖出锁阳极甜,但很难找。我们这里都叫锁阳为“黄郎”。大概意为它出自沙漠。

哥哥一放学就背起背篓,脱下鞋子,光着脚丫,妈做双鞋不容易,他怕沙子磨破。拉着我,扛着比我们高出半身的铁钎向东沙窝走去,红红的烈日烤着两个瘦小的身影向沙漠深处移动。远远看见紫红的锁阳头,便拼命地奔跑过去。我抓住锁阳头,哥哥一锹一锹往下挖,沙上面是干的,沙底下却潮湿湿的。可挖一锹,旁边的干沙又往下滑去,两个人急得满头大汗。我急中生智:“哥,把旁边的干沙用锹铲开,就不往下漏了。”

哥哥高兴地铲掉旁边的干沙,一锹一锹挖下去。粗粗的黄郎便露了出来。我们就在这没有人烟的沙漠里爬啊,找啊!一直到天近黄昏,总算挖到两背篓。披着一肩的晚霞高高兴兴地往家走。就这样,我们坚持挖了一个多月黄郎。房顶上晒满了。居然晒干了两麻袋,爹用自行车驮着去药材公司卖了。给我们买了几丈毛兰布,叫妈给我们兄弟六个每人做了一条裤子,还买了几个写字本子,剩下几块钱爹说交电费。娘娘每人缝一件上衣。我们穿上新衣服这天,高兴地在屋里直跳圈子。

大概是农民不怕穷也不怕子女多。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他们认为多子女多福。女人们也不怕怀胎十月之苦,他们重男轻女,若是谁家没有男孩就算断了香火。人们背后指指戳戳。女人们若吵架,没有生男孩的女人是绝对占不了上风的。一句:“坏良心的,断了后还想逞强,死了坟头上连哭坟烧香添土的都没有,八辈子缺了德的。”

每到这时候,没有生儿子无论是嘴多么硬的女人都会捂着脸哭着跑回自己的家嚎啕大哭,甚至揪着女孩儿打一顿,嘴里骂着:“谁让你不是男娃娃,害得你妈让人骂哇。”被打的女娃便缩在墙角望着母亲流眼泪。我常见邻居家妇女打她的两个女儿,小女娃儿可怜兮兮的。

人们为什么愚蠢到如此地步,一个个从母腹中爬出来,有的在赞美女性,有的在丑化女性,一边把女性塑成圣母,一边又把女性践踏于脚下;一边说女性伟大,一边又在鄙视、轻视女性,那么,女人,全世界的女人,又算什么东西呢?

在我眼中和心里,再也没有谁的爱和尊重能使我超过对母亲的爱和尊重。从开始生下姐姐,妈就在疲惫不堪中挣扎,一年一年明显的衰弱下来,而我们这些吃妈奶喝妈血的儿女们,将来又能用什么报答母爱呢?在我们家,丝毫找不出重男轻女的影子。

妈的肚皮一天一天鼓起来,脚步迈的也越来越艰难,可妈天天得上工,我们要吃饭,肚子里小生命也靠妈活着,妈如机器不停地运转,一天下来,腿肿得老高。一直到生下小弟弟的这一天,妈都没有停下来。我记得很清楚,上午妈还在给哥哥缝衣服,忽然肚子疼起来,我问妈要不要去买药,妈直摇头,让我去喊娘娘。

娘娘来便把我推出屋,她自己去找邻居大婶。大婶来后,娘娘便把我和妹妹拉到屋里。对我们说,不能进去。大婶从里面上了门闩,不久便听见婴孩的哭声。这个小婴孩便是我们的老七,最小的弟弟。这一年我已经八岁。

也许是每一个生命的降生都是一个新的日子,我不知我当时的欢乐从何来,姐姐放学回来,我忘了她上午用扁担尖打破了我的鼻子,神秘地把嘴贴上她的耳朵悄悄说:“姐姐,妈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小弟弟,娘娘说小弟弟肯定是挺好看的,下午我还听见他哭的声可大啦!”

姐姐把书包往我脖上一挂,跑进屋里去了,我也随着跑进屋,脚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竟像皮球似的弹起来,吓得妈从炕上传来惊叫的声音:“这娃娃……膝盖……”我低着头看看自己的膝盖,血淋淋,皮和肉分了家,才感到疼在心里,我抽了口冷气,而后望着妈,很别扭的笑笑说:“妈,不疼……你看我还笑呢!”

妈伸手从炕角拿过包袱,从里面捡出干净的布来,让我把腿伸过去,妈用布带给我扎住膝盖的时候,我发现妈的手是瘦骨嶙峋的,以前妈的手没这样瘦,我抬脸望妈的脸,苍白之中的疲惫使妈的眼皮浮肿,我说:“妈,你吃不下饭吧?”妈冲我笑笑:“娃娃家,话不要多!”我便闭上了嘴不再多舌,眼睛在炕上搜寻着。

在小被子边上发现了一个小脑袋,眼睛闭着,小脸蛋圆嘟嘟挺好看,我爬过去脸对着脸看他,妈说:“儿,小弟弟睡着了,不要把弟弟弄醒!”我望着妈说:“妈,小弟弟长得这么好看,我怎么长得不好看!”

“你怎么知道长得不好看!”妈望着我说。

“有人说我鼻梁塌,肯定是不好看。”

妈望了我许久用手掖了掖小弟弟的背角。用她瘦瘦的手把我贴在额头的头发梳理起来,极怜爱肯定地说。

“小二,你不难看,妈说不难看就不难看,不要老想自己不好看。”

小弟弟开始哭起来。小嘴红红的,眼睛睁开了,黑亮亮的,像黑夜里的小星星。

“妈,小弟弟这么小,什么时候能长大?”

妈笑了:“傻娃娃,你刚生下来也这么大,慢慢就长大了。”

“妈,让我抱抱弟弟,我想抱抱他。”

妈把小被子垫在我盘起的腿上,然后抱起小弟弟放在被子上,我抱着小弟弟脸贴着脸亲他,他小嘴张着,黑亮的眼睛望着我,像会说话似的,眉毛、脸蛋都非常好看。我咯咯地笑起来,冲妈说:“妈,小弟弟好看,长大肯定和大姑妈家的那个大哥哥一样好看。”

妈抚了抚我的发丝,声音忧郁而沉沉地说:“小二,到外面去玩,弟弟很弱,让他睡觉,他再长大一点,你就可以抱着他玩了。”我童稚的心紧缩了一下,在妈的脸上没有那种又一次做母亲的喜悦,而是一种背负着很沉担子的负重感,也是在这一刻,我懂得心疼妈,也心疼可怜的小弟弟,他在这个年月里生下来真的是受罪。

我爬下炕,给妈盛了一碗小米粥。看着黄澄澄的粥并没有引起我强烈的食欲,妈做了七回月子,把我们兄妹七人的七个月子合起来,毕竟不是一个短的时日。在这些日子里,妈只靠小米粥维持,而我们还要去拼命的吸她的奶水。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我知道了做母亲的不易。但人生的更深的奥妙还不能够明白,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是单纯、天真而又茫然的。但能够懂得一些人之初的道理也属不易,以至于我后来经历了许多同龄女孩子所没有经历过的一切,那么也说明我该是不同于别的女孩的一个人,以至于爹一直对我又气又无奈,我不会按爹的意志去按他安排的路去生活。这不免在爹的记忆里是个“很不听话”的女儿。我也因为得不到爹的少得可怜的理解而耿耿于怀了好久,但还是没有产生过“恨”的感觉。即使是有,也是短暂的。爹终归是爹,我的父亲。

“小毛羔,姐姐带你去找妈去。”我这样叫着弟弟的时候,弟弟已经能够摇摇摆摆的走路了。他是老疙瘩,我别出心裁地叫小弟弟小毛羔时,他乐颠颠地扑向我怀里,咯咯地笑,我让他骑在脖子上,弟弟确实长得很好看,圆嘟嘟的脸蛋很逗人这是娘娘对他的偏爱。每每他哭的时候,娘娘便过来抱起他走进她的屋里,掀起炕角额毡把弟弟放在毡圈里,给他喂饭,他一边吃一边还不时地眨着眼睛望娘娘,吃饱了,随便给他个玩的东西他便不哭了,乖乖的坐着玩,我便自由了,一边搓草药子,一边唱歌,大小弟弟两岁的小妹月兰坐在身旁给我整着蒲草,小妹妹不爱笑,脾气倔强,受了哥哥姐姐的气便坐在地上哭个没完,堵气不吃饭,哄也哄不乖,只好由着她去哭,在兄妹中她是排行老六,姐妹中排行老四,我们这地方老是把兄弟和姐妹分开排行的,我们的小妹也就叫小四了。也亲昵地叫四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语言,在村里娃娃们带个这个“羔”时的口气是充满爱怜的。

上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搬到了离家十里地外的另一个村子,与另一个学校合了起来,我们上学便天天得跑这些路去了。中午带馍馍去当一顿饭,哥哥高我两级,他会骑自行车,带起我来是很费劲的一件事。我坐在后梢架上看着哥哥很难地瞪着车的背影和脸上脖子上的汗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石子路面上骑车大人都费劲,哥哥还是个小孩。放学早的时候,我便自己往回走,有时我已到了村口才见哥哥回来,我摆出一副自负的样子对他说:“我自己走回来的……”

进屋吃妈中午留下的饭时,哥哥便把好吃的菜放进我碗里说:“你今天累了,多给你吃点……”哥哥一惯很疼弟弟妹妹,在我的记忆里,他一惯都是很有奉献精神,实在且能吃苦。也许是一种天性,哥哥童稚的心灵上都会有这么好的一种境界,甚至许多时候哥哥替我挨爹的打,他从不叫屈,我却没感到不好意思,倒觉得是应该的,这是一种不好且自私的想法,长大了才明白。

在我渐渐长大的时候,也就开始承受更多的艰辛了,可是我是个不肯长个儿的娃娃,同龄女娃儿总是比我高出一截去,妈说我生在腊月,又缺奶所以长不高。娘娘说妈生了我受了冻,落下了腰疼腿疼的毛病,我才知道妈常腰疼腿疼是我给妈带来的,感到很对不起妈。从知道的这一天起,天天晚上我要给妈揉膝盖,妈摸着我的小脑袋说:“去写字吧!写完字睡觉……”我说:“妈,等我长大了养活你!”妈笑了:“傻娃娃,离长大还早,有份孝心就够了,女娃家,长大了是人家的,也不能在妈跟前一辈子。”我问妈为什么,妈便不说话了,许久才说,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或者说长大了再告诉你,我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妈说这些话的含义。

冬天,河封冻了,沙漠里的骆驼草干了,芦苇也干了,一切都是白茫茫的,风吹起的时候,这些白茫茫的东西都在狂风中飘舞着,没有着落。星期日,姐姐、哥哥、我还有妹妹玉兰四个人拉着小马车,一齐到爹看的林场去拉蒲草和干树枝,姐姐才十四岁,哥哥才十二岁加上我和妹妹的年龄是壮年人的年龄,我对姐姐说:“姐姐,我们四人加起来三十六岁,还是个好劳力。”逗得大家都乐了起来。

十月的西北已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妈做的棉手套已是够厚,但冷风仍是向指缝里钻,我和妹妹还好,在车辕与车厢相接处栓上绳子,然后绳子头上打了一个圆形能够套在肩胛上拉的绳环。我们把绳环套在肩上拉车,手便可以互相插进袖筒里抱在脸前走路。掌辕的任务便由哥哥姐姐互换着承担了,可能是人的本能吧,哥哥姐姐能够默默的承担着这些,在吃妈给带的饼子时,总是让着我们两个小的,我们也很卖力气,绳子总是绷得紧紧的,我们多出一份劲,哥哥姐姐就减轻一分力。

林场是一大片河滩地,是河水涨时把河岸的土块搬进水里,水退时便形成了河滩地,许多年后河滩上便自然地长起河柳和蒲草、芦苇草,没有树的滩地可以种扁豆、豌豆,每年夏天豌豆熟时,爹回来的时候,总不会忘了给我们带一包回来,把子儿剥下来煮粥喝。我们拉着小马车越过小河沟走过那片树林子时,便远远的看见爹的背影了,爹正弯腰捆蒲草等着我们来装,夏天割下晒干的蒲草堆起来黄灿灿的,手搭上去有一种软乎乎、舒舒的感觉,滩地上的黄土和白土沾满了我们的鞋子,这片河滩已有好多年的历史,冬天退潮地下便是干燥了的。我看见爹的背影一个人孤零零的感觉,眼泪便落了下来,立刻泪珠在脸上冻成了冰凌。我不明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艰难,也是从这时候起我开始触景伤情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不明白太多的人生哲理,心灵毕竟是纯净新鲜的。

装好了车爹便掌着辕,我们兄妹四个把绳环套在肩胛上拉着向爹住的小屋走去,小屋在小河沟的岸边上,地势很高,夏天涨河水也不会漫上来,到小屋门口看看太阳已经到了天当中,把车停在外面,爹领着我们走进屋,小屋里没有炭火,炕到是热,爹让我们坐上炕暖脚,他抱来柴火在灶里煮着妈给带来的面条。姐姐是坐不住的,给爹把被子衣服叠好,炕扫干净,这时候爹的小屋里是沸腾的,有了家的气息。我们拌着妈用油炸的红红的油辣椒吃着面,给爹说着家常话,笑着,爹这时候很慈祥的笑着和我们拉着家常,这时候我便不怕爹了,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最深的是最怕爹发脾气,爹发脾气的时候是很吓人的。

吃过饭,休息一会儿,我们开始上路了,爹一直把我们送到大路上,一再叮嘱路上要小心,不要吵架,尽量赶早点回去。还掏给我和妹妹每人两毛钱,让买点糖果吃,八。年的两毛钱对娃娃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有一次我捡了好几天破烂才卖了一毛八分钱,结果让同桌的女孩从我的铅笔盒里给偷去了,气得哭了好几天。

玉兰拿着我们两人的四毛钱跑进了供销社,我和姐姐哥哥先拉着车往前走,玉兰聪明,能记着路,前年才六岁,一个人跑到林场给爹送油,回家竞把爹买的一卷绒布足有十来斤扛回了家。一个六岁的小女娃儿扛十来斤布走四十里路,真是不简单的事,到家妈吓坏了,她还把布扛在肩上喘着气儿,妈把布接下来开始怪爹:“怎么让娃娃拿这么重的东西,没心没肺,你爹真放心。”妹妹涨红着脸喘着气说:“妈,不是爹让我拿的,爹让我自己在小屋里呆着等他把我用自行车带回来,我等不及……就扛着布先回来了,门我锁上了,爹就知道布是我扛回来的……我还用一张纸画了一个小人肩上扛着一卷东西走了,画放在炕上……爹回到屋一看就知道了……妈给我们做衣服用布……我怕爹又说回不来。”

我们都笑起来,我说:“路上没人抢你的东西。”

“我遇见一个人,那人说‘娃娃,把你的布给我吧!我吓唬那人说‘我爹在后面马上就来了那人就不敢抢了,我走大路大路上常有人过”。

直到妹妹长大,爹一想起这件事就说:“这娃娃从小就倔脾气,六岁扛了一匹布回来。”只是爹做错了一件事,妹妹只上了一年学,我能肯定妹妹若出生在书香门第定会是个人才,她聪明好学也有韧劲,从小没有父母的熏陶,自身就有一种天分,一年级常考满分,这确实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为了带我们的“小毛羔”小弟弟,荒了妹妹一生的前途,不知小弟将来长大能否知道这些。

“大姐,你看,我四毛钱买了四个本子,我们一个人一个,你和哥哥要大的,我和二姐要小的,剩下的钱买了三块糖,给小平一个,给小四一个,给小毛羔一个。”妹妹追上来高兴地叫。她全忘了昨天和我打架的事。昨天两个人像个斗鸡似的,恨不得吃了对方,妹妹厉害,比我小却和我长得一样高,打起架来我打不过她,只会气得哭。娘娘领着我们出去的时候,人家都以为是双胞胎,只是妹妹比我长得更清秀。

我没有去看她的本子,我说:“我不要你的本子,你是母老虎,昨天抓破了我的脸,现在还疼呢!”她便不说话,咬着嘴唇不还嘴,我高兴了,把她的兴奋一下冲淡了,哥哥姐姐便笑了。

我们拉着车在石子路上走,鞋底和石子的磨擦声像一种音乐在耳畔萦绕,太阳从天的中间在我们的脚步声里移向天的西边。

看见家门的时候,弟弟领着小妹拉着小弟远远地迎了来,我看见他小小的身子在即将落下山去的太阳光里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小人儿像三个小太阳,妹妹掏出糖块塞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她身上。妹妹会笼络人心,三块糖就夺去了两颗小人儿的心,看来她的聪明是绝顶的。我和她吵了架,她便教唆小弟小妹和我斗气,以示报复,弟弟小平却是向着我。这种拉帮结派不免很伤兄妹之间的感情,但这时候自己是不知道的。

晚上我们便挤到娘娘的屋里去睡,这时候我找着理由欺负玉兰,实际上娘娘不偏谁也不向谁,我拉过被子说:“小三你跟妈睡去,妈说让我给娘娘当女儿,这是我和娘娘的家,你抓破了我的脸。”妹妹急了,扑过来要打我,娘娘走过来把我们拉过去,每人屁股上拍两巴掌说:“这两个冤家,前世欠了债,整天斗架,还不悄悄睡觉。”我们便乖乖地钻进被窝,从被缝里看娘娘搓着佛珠念经,两个“仇小人”也友好地笑了,妹妹说:“二姐,你的鞋明天借我穿吧!我的鞋破了。”我说:“行,你得答应不再打架。”

她讨好地笑了,说一定不打架也不抓破我的脸,还钻到我被窝里和我说半天知心话儿,看来娘娘的几巴掌灵验,娘娘说:“一窝兔子不嫌气,刚打了又好,兔连亲亲。”

家里没有缝纫机,我们穿的衣服、鞋都由妈和娘娘亲手缝,妈只能用收工的时间给我们做,姐姐学会了做饭,我学会喂猪。我喂完了猪,写完作业,便坐在妈身旁看妈纳鞋底、缝衣服,电灯不很亮,为节约电,用瓦数很低的灯泡,妈缝起来很专注、认真,否则针尖会扎破手,我看着妈穿针引线的背影很疲惫。干了一天活已是很累,妈不能早睡觉,我们都等着穿鞋、穿衣服,这些得妈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早晨,娘娘给我梳了小天辫,把头发在耳朵上面扎两个小天辫,娘娘只要去了供销社定会给我们扯几尺红头绳、绿头绳回来。红绿相间的头绳扎在我头上,配娘娘缝的小花袄,妈缝的绿色的裤子,使我的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有一天,绿裤的膝盖终于开了洞,小棉裤露了出来,只有一条罩在棉裤上的单裤,这破了可怎么办,晚上,我拿了妈的针线找了一块布缝起来,歪歪斜斜的没法把布和裤子连起来,妈走过来接过我的针线,又从柜子里拿出包袱翻找了许久,找出两块布来,是缝被子剪下的布头,是几朵红红的大牡丹,妈按在破洞上比了比,便拿起剪刀剪下两朵大牡丹来,细细地把洞缝起来,妈说绿裤子配上红牡丹穿在娃娃身上很好看。妈缝好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穿上跑进娘娘屋里喊:“娘娘,你看,我妈给我缝的两个大牡丹。”

娘娘笑了,拿过梳子把我的小天辫重新梳理好。我兴奋得腿发颤,站都站不稳,但尽力控制自己的心情,今天是娘娘高兴,不然我一动准会用梳子打我一下的,以往梳头我都定定地站着让娘娘梳的,梳好了头,我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发现我的鼻子并不塌,我对娘娘说:

“娘娘,你看我很丑吗?”

娘娘笑了:“我们的小二越长越好看了。不要太注重自己的相貌,主要的是人好不好!”

我辩解道:“娘娘,以后你不要叫我小二好吗?这名字不好!”我感到声音像蚊子在叫。

娘娘摸着我的脑袋说:“娘娘以后不叫了,前天还有人说挺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娘娘以后再不叫了。”

这一夜我没舍得脱下补了大牡丹的裤子,睡觉前娘娘把绣着龙凤被面的被子给我盖上,我望着漂亮的被面,伸手摸摸龙的眼睛。在睡梦里梦见好大好大的红牡丹,和裤子上的一样,上面带着露珠,有两个小姑娘在牡丹丛里笑,其中一个是我自己。

在不知不觉中艰辛的日子渐渐退却了,我上五年级时,是1982年,已经是实行责任制的第二年了,我们家的日子已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我之所以不愿写下前两年的那段艰辛的日子,是因为我不想提那些给我们家生活太多伤痛的人。还是打过我们兄妹的那个队长,在她分责任地和牲口时按我们家的人口应该是一头骡子。前一天已定给我家的骡子,第二天我们牵牲口时却变成了两头瘦骨嶙峋的老母牛带着一头刚出生不久的牛犊子。这样的牛是不能犁地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爹牵回牛时的神情,爹倔强的脾气是不会在人前流泪的,晚上爹没有吃饭,只有我看见爹坐在墙角流了泪,由于气愤,爹的眼睛通红。我已经十二岁,过早的敏感使我知道人世上的丑恶与卑鄙,爹已经六十三岁,姐姐最大才只有十六岁。我们兄妹七个是指望爹妈的精神支柱而活着,那一刻我发现爹老了许多。也尽管我已经知道我的大哥是领姑妈的儿子,但我能记事时他已经成家另过了,人家有理由不过问我们家,因为不是我妈生的,对我们没有责任,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我们兄妹七个,听邻居奶奶说妈那时没有孩子,姑妈便把她家的老三给了妈,便是我的大哥。几年后妈生下了姐姐,姐姐小时候是大哥背着一直到会走路。从知道大哥的时候起。我便叫小姐姐两岁的我的亲哥哥叫小哥了。我们不会把大哥当外人看,无论他对我们尽不尽兄长责任,我们都不会对他持什么看法,这两年里我们用人拉车,和老母牛一起拉犁犁地、耙地,父母的肩上和我们兄妹的肩上都有勒得红红的绳印,而害我们的那一家人却看着我们笑得很开心,人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好,也是最丑恶、最肮脏卑鄙的,在我当时童稚的心里已很清楚这一点,而这两年里多亏了爹的一个远方的侄子的帮助,我们的那位远方堂嫂是一个很利落、心肠好的人,他们该是我们家族外的人了,而在这里五代以外的亲和乡里人是一样。至少在割麦子时他们家能帮我们把麦子拉上场,那时我们的老牛已经累得趴在圈里走不动,我和小哥割了草喂它,人和牛都滴着泪。仅这一点我将会感激他们一家人一生。

两年里我们割了芦草卖了钱已买了一匹骡子,又买了几十只羊、几头牛,但这些以后给我们兄妹带来了更沉重的负担。在我读了五年书的学生生活里是不用多加描述,和一般的孩子们一样,只是在学校里我没有玩的时间,一放学得撒开腿往回跑。家里的活等着我们去做,姐姐已高二了,课间还带着鞋底帮妈纳,也许是越艰难越锻炼人吧,我和姐姐、小哥的成绩都是全班最好的,我在背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的时候,手里还在给猪拌食,给牛添草。

娘娘到沙漠里用镢头刨骆驼刺根的时候,我便背上绳子蹦蹦跳跳的跟着她,娘娘已年纪很大,但还是显得很精神,她的这种毅力好多年都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帮娘娘刨柴,等刨够了,娘娘便自己背很大一捆,给我捆一小捆。我便甩着小天辫,摇摇晃晃的跟在娘娘身后往回走,心想,这次回去爹肯定会夸我,我将为这一句赞扬而高兴许久。

放下柴,娘娘开始做饭,她自己有一间灶房,夏天不吃肉的时候我们大都和娘娘一块吃,我烧火,娘娘擀面,娘娘做的是素饭,她韭菜、蒜、葱都不吃,佛经上讲葱、韭菜、蒜是三大恶人变的。佛家以善为本,所以佛教都是很忌这三样菜的,娘娘做的饭是放放一些辣椒、白菜、香油等。但她做出来的饭菜很可口,我们吃着娘娘的饭总也吃不够,娘娘说:“吃饭的时候想娘娘,饱了该想你们的妈,谁生的终归是向着谁。”我强调:“娘娘,我们把你和妈一样看,我将来长大了一定养活您、孝敬您!”

我参加了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已近割麦的时节,人们都在忙碌着,我和哥哥、姐姐的小手不停地搓着草约子,我们几个搓草约子的水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天能搓一百多根,别人是无法赶上的,这也许是熟能生巧吧!

割麦是最艰苦的一种活,农历六月最热的天,这时候妹妹玉兰已高出我一头,干起活来比我利落得多,我们俩赛着割麦子,拼命往前赶,吓得妈怕我们把镰刀割在腿上。我惊异地发现只有十岁的妹妹简直已是一个大人,妈说我们的娃娃当大人使。但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因为我是姐姐,应该是我胜于她,但我并没胜过她,尤其是割麦子,我不是她的对手,我拼命地割呀,也追不上她。

终于在快结束麦收的时候,我的腿上挨了一镰刀,我自己给自己的杰作。蚊子一团一团地围过来把我的腿有一种吞下去的气势,我的脸,手已被这些吸血虫叮得肿得眼皮都睁不开,满手的疙瘩。但吃了一刀的腿更遭殃了,蚊子在我用布包着的伤口上,竟能把嘴插进布里去吸血。我没有喊妈,自己包起来,也没时间欣赏“伟大的蚊子”是怎样吸血的。继续割着麦子,不知什么时间竞坐在地上动不了,浑身散了架,小哥把我脸上的汗珠擦去,让我做在田埂上歇一会,割完了再扶我回去。

打场时,晚上要睡在场院上看打下的麦粒,防止有脱了圈的猪侵扰,我们家的麦场在房前,很大的一片平平的硬硬的白浆地。一旦下雨,硬实的浆地面便受不住雨水的泡了。

我和妈、妹妹躺在场上的蚊帐里时,我看着天上的星星亮得几乎要掉下来的感觉,银河两旁牛郎星、织女星遥遥相望着,我对妈说:

“妈,快七月七了,牛郎织女要鹊桥会了!”

妈没说话,只是望着我,好久才说:

“兰儿,你姐姐去看了你的成绩,你考得很好,前两名,秋天该做中学生了。”

我高兴地蹦起来,钻出蚊帐跳着自己编的娃娃舞,妹妹却是哭起来,说:

“妈,我只有一辈子种田,我也想念书!”

我说:“妈,让妹妹下学期也念书吧,她上了一年级,学习就是尖子,现在从二年级开始上,也不晚,妹妹才十岁。”

妈叹了口气,我们便不再说话,躺着,睁着眼睛看天,十二年来第一次睡不着觉。

我一个人背着一捆草在沙漠里走的时候,肩上的绳扣勒得肩膀火辣辣的,望着这种在沙漠里长着的芦苇出神,它的叶和水里的芦苇一样,只是给人一种干燥的感觉,中午时都低了头。我的汗珠滴在沙上很快干了。

我一人已在沙漠里割了十天草,还剩二十天就要开学了,爹说不让我上中学的第二天,我便自己一人走进了沙漠,沙漠离村子有十几里地,我天亮起来便走了,一直割到中午,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偶尔的一排大雁从头顶上飞过。我想努力割够一车草,爹受了感动会让我上学的,这个法子也是在我听爹说不让我上学的那一天想出来的。

十天,我的脚已被沙烫得脱了三层皮,沙上不能够穿鞋,只能光着脚,割过的草茬很尖利,不小心便刺破了脚,脚上的血和沙粒粘在一起,一直疼到我心里,我感到自己浑身哆嗦,眼前也开始冒金星。一头栽倒在沙地上,幸亏小哥、姐姐找到了我,否则,恐怕该葬身沙海了。

我睁开眼睛的一刻,望着沙漠茫然回顾,姐姐、小哥正在抹眼泪,他们的嘴唇上也起了血泡,小哥掰开我的手。很厚的茧和被镰刀割伤的结痂的伤口和还没有结痂的伤口。这就是十二岁女孩儿的手,我望望自己的脚,红红的肉流着血,十天来,我第一次发现。

“姐姐、小哥,我打的草已经快够一车了,我想求爹让我再念书,我真的想念书,天天喝稀粥也行。”

兄妹三人失声哭起来,沙漠是静悄悄的,它不明白十二岁的女孩这点可怜的盼望,也不会明白人世上的沧桑,这一片海并不能够告诉我什么,我只有呆呆地望着海与天相接的地方,可惜海是黄色的,天却是分外的蓝。

我走进庙庙湖小屋的时候正是黄昏,和小妹在沙漠中跋涉了整整一个下午。已使我筋疲力尽,走进树园子的时候,我感到胸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来。这是一片在沙漠中间的树林,园子墙由一圈沙枣树形成,小屋坐落在园子的中间,门前的杏树都挺着僵直的躯干站立着。我看到的只有这样的轮廓,我急迫的是走进小屋去的心情。

屋里很暗,猛然进来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眼神来。娘娘躺在炕上静静的,我进屋来她丝毫没有发觉,大概是睡着了,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浮肿,我握着小妹手臂的手开始哆嗦起来,眼泪也随着涌了出来,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我的哭声把娘娘惊醒,她抬起头看见我,声音极没力气地说:“兰儿,你来了……一定走累了,先坐下歇一歇。”娘娘用力欠了欠身,我忙走过去揽住她的双肩。

“娘娘,你要做起来吗?我扶你!,,

我一手揽住娘娘的肩膀,一手伸进她背部,用力把娘娘扶起来,因为用了平生的力气我脸涨红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被子、枕头、大衣垫在娘娘的背后让娘娘能坐一会儿,我环视着小屋的三个小方窗户,每个小窗透进的光亮并不能给这个屋子增加太多的光亮,因为用白纸糊着而更显得暗淡,小屋在我的视觉中最多只有十五平方米左右,两边都打了土炕,中间的一块地方靠墙处打了灶和土炉,灶炉把两个小炕连了起来,地便小得可怜了。灶的上方墙上钉了两个长形的木板,放碗和盛油盐辣椒的小罐,挨着木板钉着个小筷篓,是弟弟小平用剥了皮的柳枝编的。以后,这小屋便是我的家,我必须默默的承担起我必须承担的这一切。我坐在炕沿上望着娘娘,想说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尽管我深知道娘娘的伤痛,此时我付诸于娘娘的只能是我的内心有关和娘娘同样的伤痕。

“兰儿,这次跌伤的不是时候……我听小平说你爹不让你念书了……过了年我的伤好些……你还是去念书……不能毁了娃娃的前途……小平说这学期你还是‘三好学生,拿了大奖状!”

“娘娘……我爹说不让再念书……你跌伤了……要人照顾……主要是家里的羊牛也要人管,弟弟又太小……不念就不念……反正念成也是没有多大好处……娘娘你别难过。”

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表面上显得平静,我也开始相信命运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半年前为了能上中学,我独自一人在沙漠里割草。那一车草和我手上的老茧加上脚上的伤感动了爹,加上妈、哥哥、姐姐苦苦的劝说,爹才同意让我念初中。我念得很苦,也小心翼翼,早晨早早起来干完家里的活。匆匆的去学校,为了回家能够喂牛、喂猪,不敢迈出教室和同学玩耍,得用课间休息时间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背诵古文都是背着背篓一边喂牛一边背书的,一次我背着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的时候,一句大声的“环滁皆山也”把小牛犊吓得在牛圈里乱跳,因为背篓的压力喉咙像堵了一块什么东西而发出的声音定是如怪叫般的吓人。我常感到很累,上课时不免有时趴在桌上睡着,为提起精神不至于睡过去,不得不用别纸的大头针刺一下手指使自己清醒一下继续听下去,老师们对我很欣赏,我想是因为功课好的缘故,常常听到课堂上对我的表扬,老师说我是个用功老实的孩子,而我则怕听到对我的表扬,从实际意义上讲老师表扬对我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惹几个和我争分数、争高低的同学的妒忌而已,我并没有想比谁强,只是尽心去念书。没有谁能够减轻我肩上的担子。

但这样的读书生涯也该结束了,在爹决定不让我念书的那一天起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怨言,我毕竟还算念了将近六年时间的书,而弟弟、小妹却连学校也没进过,爹是一家之长,我们没有能力去违背爹的安排而按自己的意愿去念书,只有忍着委屈来接受并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生活的全部苦涩。

我拿起火棍去捅小炭炉,火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找了几根干柴,加进去点着,又指使小妹捡来好的炭放进去,不一会炉火开始旺起来,屋子里增加了几分暖意。

弟弟把锅洗干净,碗整齐地扣在木板上,油盐酱醋的小罐子都整齐地摆在木板上,用的盆子放在靠东的小炕上,小炕靠墙处排放着米面袋子。我拿起面盆用勺子舀了面粉和起来,我该做的是快速给娘娘做一顿可口的饭,面和好后把妈临来给准备的豆腐、面精、粉条、紫菜、黄花菜都取出来,我打开用攒下零用钱给娘娘买的水果罐头倒进碗里,娘娘却吃不下,非分小妹和我一些,又给弟弟留下一部分,我知道娘娘的脾气,我们不吃她咽不下去,就没有再三劝,我咬了一口把剩下的给了小妹,可这一口水果却堵在了喉咙口,堵得心里闷,我咽不下去,我知道自己心里溢满了说不出的心酸之泪。

我调好了汤,又把清水锅换过来烧开,小妹很懂事,蹲在灶旁很认真地折着柴火烧得很旺,尽管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可无论什么事她都懂得去做,而且做得很认真,小妹很瘦,是小时候缺营养的缘故,但她很结实,很少有病,偶尔有个头痛脑热的,我们若发现不了她从不说,我看着小妹被火映红的小脸,想起去年给她起名字的事:

“小妹,你记得我给你起名字的事吗?”

小妹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细碎的牙齿。

“二姐,我去年都六岁了,你们都还叫我小四,我让你给我重新起个名,那天月亮可亮了,你说就叫月兰吧,你说我是月亮和蓝天,你是拂晓的天空。你说有两个兰字,要把蓝天的蓝用在名字上不好,两点三横的兰,我还会写呢。”我和娘娘都笑起来,小屋里充满了暖暖的生活气息,这时候弟弟推门进来,见了我和小妹来了,高兴得满脸都是笑意。快一个冬天我没见过弟弟的面,九岁的孩子在这里伴着一群羊,小哥往地里送粪,抽出一天来送生活用品,安排好了就得回去。沉重的生活担子使小哥不得不从初二那年也放弃了学业背起了我们家的生活担子,要不然小哥明年七月和姐姐一起考大学了,小哥和姐姐一班,学习成绩和姐姐是不分上下的。

我把切得很细的面下进锅里,煮熟捞出来舀上汤给娘娘端上,弟弟伸出小手接我递给他的饭碗时,我发现他的小手冻得红肿,一道道裂了缝的血口子如张嘴的小鱼儿,我的泪立刻涌出了眼,我扭过头去不敢看弟弟的手,灶里的干柴发出爆裂的声音,我极力地把泪咽到心里去,挤出一丝笑给弟弟。

“小哥,我去看着羊,它们快回来了,你先吃饭。”小妹说着便走出了屋,我喊也喊不住,小妹和我走了一下午路,还没有吃饭。

我收拾完碗筷,走出屋外,天已全黑了,四周的沙漠黑幽幽的,夜风吹到脸上,如一枚枚针刺进皮肤里般难受,园子里的树静静的立着,如一个个没穿衣服的稻草人的身躯挺立着,向上的干枝像一双双没有皮肉的手骨向上伸着,我不禁对这里的一切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凄楚之感,转身走进屋里,小妹已靠在被上睡着了,娘娘也很疲惫的发出不太均匀的呼吸声,弟弟整理这喂羊料的器具,我接过他手中的东西。

“小平给二姐,我来整理,你睡觉去,明天你在家,我去放羊!”

“二姐,我一个人在这孤孤的,没人和我说话,娘娘上次和小哥一起去卖麻黄,小哥说娘娘走不动让娘娘坐在麻黄车上,娘娘老了,车下坡时颠得厉害,娘娘跌下来跌伤了,跌得浑身都是伤,小哥送她上医院,她不放心我,第三天就让小哥早晨回家拿东西,我一天都盼着家里来人,站在山头上望了好长时间。”

弟弟小脸涨得通红,小脸上是凄楚沉重的表情,我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这不像是个九岁的孩子,倒像是饱经沧桑的大人,我不禁为弟弟的幼小而伤感,生活赋予我们的是以后这里便是家了,我们必须每天面对沙漠、羊群和这片树园子。

我拿出润肤油,倒了热水把弟弟的小手放进去洗得干干净净,弟弟用他黑亮的眼睛望着我说:

“姐姐,你啥时间开学?”

我心紧缩了一下:“小平,姐姐不念书了!以后就和你、娘娘在这里生活!”

“二姐,书你一定要念,不念书就像我一样整天看羊,长大就不好,别人家的娃娃都念书,就我们家的娃娃爹为啥不让念书。”

我给弟弟擦上油让他在火上烤,小手的小鱼嘴儿我细细地把润肤油塞进去,这样在火上烤化了油,冻裂的小鱼嘴儿便合上了。

把妹妹的外衣脱下,把她放进被子里,小家伙伸了伸腰仍沉沉的睡得很香,梦里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小妹的眉毛很好看,像柳叶儿似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小脸被风沙和紫外线吹晒黄里带着黝黑,我看着她睡得很香,自己也觉得累,可是却没有睡意,拿过弟弟的棉袄棉裤检查,发现前襟边和裤角上已被拽得开了缝,里面的毛露了出来。娘娘病了是没法给弟弟缝上的。

“二姐,我自己昨天缝了,又缝不好,今天又破了。”

“小平,睡觉吧,一天在沙里跑,明天说话,噢。”

“二姐,我睡不着,我给你看我在沙窝里捡的好东西!”

弟弟从他的小木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来,说:“你猜是啥东西!”

我摇摇头,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一些小铜钱,中间是方形的,有的缺了边,还有一个黄色的圆形的带着链子的项链,是黄铜的,我惊得说不出话,沙漠里会有这些东西。

“娘娘说,这些东西是好多年前进沙漠的人丢下的,打仗也有人进来,还有土匪杀了人也就杀在沙漠里,还有从内蒙来的人到这里渴死的。娘娘说穿过我们这里向东的沙漠,就到内蒙的大草原了。”弟弟说。

我摸搓着铜钱,很想从它们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二姐,明天我带你去看,我在沙湾里还看见马蹬、旧鞋、铃铛,都破得开了洞,还有人的骨头,是风刮出来的,你明天就去看,要是一刮风就让沙子又埋了。”

安顿弟弟睡下,我给娘娘和小妹压好被子,弟弟在被里露出脑袋对我说:“二姐,过了年你还是去念书吧!羊我放,盼娘娘病好了。”我说:“小平睡吧,别老想这件事。”

我缝补着衣服,屋外没有任何声响,不刮风的冬夜便寂静得很。缝补好了弟弟的衣服叠好,封了煤炉,躺在炕上望着黑洞洞的房梁怎么也睡不着,炕热烘烘的。从今天开始,我对我们的这个家有了责任,我想出个更大的自己不明白的道理,可怎么也想不出来,后来便进入了梦乡,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中的那个地方我从未见过,四周都是云雾缭绕的。娘娘很悠闲很有精神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一点也看不出病的样子,我和弟弟小平都穿着电视上看过的小王子、小公主的衣服,捧着那种古装的书看,一会儿骑着白马走向一个非常美非常美的地方赛马。

早晨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穿上衣服下炕,把炉火捅旺烧上水,又走到屋外的羊圈里去,腊月的早晨干冷干冷的,手一伸出去就冻得伸不开了。又一批产羔的母羊快到了产羔期,远处的沙漠像黑色的海浪要涌过来似的,树枝黑压压的挺立着,像鬼怪似的,我听娘娘讲过鬼的故事,似乎眼前黑压压的东西像鬼魂似的,头皮发炸,浑身哆嗦起来,一口气跑进屋关上门,娘娘被我惊醒在炕上说:“这娃娃,害怕了,害怕喊小平和你一起出去看!别把魂吓丢了。”娘娘是佛教徒,从十九岁出家到今天仍是尼姑,过着尼姑清苦的生活,她一直相信人有灵魂,吓没了魂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娘娘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我望着娘娘苍龙的脸喘着气说:“娘娘,没吓掉魂,只是怕……怕,外面还很黑。”

我开始准备做早饭,天亮太阳出来羊就得放出去吃草。弟弟妹妹还睡得很香,娘娘也没有说话静静地躺着。我点燃灶里的火开始让炕暖一些,然后准备做饭。

弟弟醒来见天已亮了,一夜的睡眠使他来了精神,一轱辘爬起来穿了衣服,下地洗了脸帮我做饭,小手熟练地干这干那,漂亮的圆圆的脸笑盈盈的。娘娘说:“到底是一个娘生的,一见你们来小平高兴,满脸是笑。”

吃饭的时候,我们放上小木桌,盘腿坐在炕上很高兴地笑着说着,我们虽然和别的娃娃们不一样,这种艰难并没有压倒我们,只要小兄妹们在一起就喜欢得什么也不在乎。娘娘说:“兰儿,你不知道,可不能小看了咱们的小平,这娃要念书肯定会成器,天天放羊,又背柴,晚上回来想办法给我做吃的,前天我吃不下饭,他把青萝卜切成块熬成汤让我喝,说是治消化不好的。”

“娘娘,这法子还是你去年给我说的,我就记住了。”弟弟说。

小妹眨着眼睛说:“哥,你今天给我熬青萝卜汤喝,我肚子胀,行不行?”

“行,我现在就给你熬。”

弟弟放下碗筷,下地从袋里掏出青萝卜削起来,削完了皮洗干净按在切菜板上切起来,切的小块很精致,我望着他切,叹服这孩子的聪明,切好又从壶里倒了开水,把小铝锅搭在炉子上放进萝卜块,煮了有十分钟左右取下来,用筷子按住锅盖从缝隙间倒出汤来。一锅淡绿的萝卜汤熬好了,小妹端起来就想喝,弟弟急急地说:

“小妹,先别喝,过一会再喝,汤舌头。”

我和娘娘都笑起来,小妹皱了邹眉,做个鬼脸,格格地笑起来,小狗在外面直抓门,我们想让它进来,娘娘说:

“狗千万不能让进屋,惯了毛病长大了就不是好狗,喂饱它,教它看家的本领!”

“哥哥,我们的小狗还没名字,让二姐起一个吧!”

“就叫小豹子吧!”我说。

“就叫豹子,豹子是最厉害的。”弟弟说。

吃过饭,我洗碗筷,小妹、弟弟出去把羊羔和母羊隔开,准备放羊出去。

我和弟弟站在我们家园子靠东的那个大沙丘上时,向下望去便看见庙庙湖的全貌,它的长宽有一公里左右,东西南北的沙漠使它开成圆形状,东、北、南都是沙漠,唯一西面是沙漠和一些红土带石子的土丘组成,远远看去土丘上的骆驼刺杆在冬日里呈白色,我们也叫它白刺。我们家的园子在东,南面是内蒙古设在这里的一个管理站的树园子,靠西还有一片树林子,南园子上方有一个水库,水库再上方是细细的一泉水的溪流流向水库,南园靠东是一道很高的红土梁,梁上是被雨水冲刷的一道道深的沟道,红土梁最高的顶上有座小庙,门向北开着,红土梁小庙向背着的是庙庙湖中间的一个鼻子形的上梁。我们家园子向东南上方有一水泉,水一直向下流进水库。再从水库的开口处一直流向北边的低洼处。水库的大坝很宽,这无疑是管理站的杰作,最靠北是一片大草坪,弟弟说夏天草坪上便长出像牛毛样的细草,他叫这细草地为牛毛毡毡,现在草坪上的干牛毛毡毡看上去是黄黄的一片。草坪向北的地方是像封冻的湖湾样平滑的冰面,在冰湖里立着的沙丘像温柔的骆驼卧着。

我望着我家的园子,不知是什么原因,心里涌起一股亲切感,那有四十亩地见方的面积里从很早到今天定是有许多故事,四周是沙树长成,形成一个天然的围墙壁,园中间的那株大树出奇的大而高,足以证明这个地方的历史和沧桑,杏树黑压压的,那些柳树儿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似的,没有叶的枝杆在轻风中摇摆着,小屋在园里孤零零地立着,弟弟说“二姐,园子里还有两株核桃树,三株枣树,还有大椿树。”

我想起娘娘许久前讲给我听的我家园子的事,四十多年前,爷爷发现这块地方,那时只有泉水、草地、红土梁,泉水汇成的湖,喜欢上这块地方,他说那个红土梁是龙的身,鼻子形的红土梁是龙的鼻子,西南的泉和东南的泉这两眼泉是龙的眼睛,龙身两边的像爬似的土丘是龙的爪子。爷爷认为这是一方宝地,便在最适合的地方修了个小园子,盖了小屋,修了围墙。在这里安了一个家,养了很多牛。爷爷去世十几年后,我们的园子归了公,随后内蒙古在这里安了一个管理站,他们修水库、种树,但花的钱多,效益并不大,小庙是两区的交界,据说好多年前就分的,区图上也都占了位置。庙南是属内蒙,庙北是属宁夏,直到分了责任田变了政策,爷爷留下的这片园子便归还我们。管理站的主要任务是管理鄂尔多斯沙漠里的生命力极强的灌木柠条,据说它能保持水土流失,防止风沙。以这个小庙为界向南的鄂尔多斯沙漠,向北的是鄂尔多斯台地,许多年来这里经过了多少变迁变化,只有上了年纪的人知道。

遗产在有的时候并非是一件好事,爷爷留下的这片园子我不认为是一种骄傲,而是一种给我们兄妹造成负重的包袱。尽管爷爷在“四清”中因为园子和牛坐过监狱,我佩服爷爷的毅力,但对这个遗产倒是有一种从心中发出的悲哀感,如果没有它,爹绝不会养羊、养牛不让弟弟和我上学,我们也绝不会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离村二十里的沙漠里面对着这个“世外桃源”,直到七年后小妹的死都与这片地方有着永远不能抹去的联系,我说不出是爱还是恨这块地方。

“陶渊明的桃花源悠闲自在,我们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放牧耕种,成了孤苦少年的沉重枷锁。”我埋怨地喃喃自语。

“二姐,你说‘世外桃源是啥意思?”

我笑笑,不知作何回答,弟弟不懂,我说:“像我们现在不和外界联系,这个地方孤单单的,就叫‘世外桃源。”我知道这个解释并不是“世外桃源”的含义,是仅让弟弟能够略懂一些,不然他心里老想着,毕竟不是件轻松的事,特别是弟弟是个爱动脑筋的娃娃,我只能让他心里不矛盾就是。

我们赶着羊继续走向沙漠的深处,沙漠上的柠条、沙蒿、芦苇,骆驼刺的枯干的枝在摇摆着,风停的时候便静静立在沙上一动不动,羊们便啃着它们的枯叶和细小的枝干,一些叶儿被风吹旋积在沙湾里,羊儿们看见便蜂拥而上去抢,有时还为了抢一点叶而大动干戈,角对角打起架来,眼瞪得铜铃似的,我和弟弟抓住角把它们拉开,可跑出去半截路还继续打,也只好由着它们去打了。

终于到了弟弟说的有旧马蹬的沙湾里,我看见那些不知在沙漠沉睡了多少年的古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在等待回忆过去的一些七零八落的心思。我捡起一个旧马蹬来,多年来风沙雨雪的摧残,铁的马蹬已被氧化,一个个残破的洞像受够了岁月的创伤似的,我刨开沙地,在沙里发现了一块黄色的东西,捡起来见是一个圆形物,中间塞满了沙,我抠去沙,套在指头上,倒像个戒指,无疑是马铃铛上的装饰物了。还有一些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骨头,不知是人骨还是马骨,想到这些骨头若组合起来的那种骷髅的可怕的样子来。

“二姐,这些东西让风沙给埋了又刮出来,刮出来又埋了,这么多年风吹啦、雨淋啦、太阳晒啦,慢慢就成了这个样子,是娘娘说的。”

我们捡了那黄色的圆形物,别的都让它们原来怎么样放着就让它们还怎么样。这时候我渴望来一场大风把后面的大沙丘推过来,永远掩埋了这些,让它们在沙更深层得到一种宁静。

我和弟弟一直赶着羊向那个沙漠深处的小泉走去,这里离我们家、庙庙湖有五、六里路,它的上方是很高的一个大沙头,弟弟说这座大沙头是这里最高的沙头了,其实这沙头底下是红土梁,沙把红土梁埋了,不然这儿的沙梁早也让风吹到低处去了。上面的柠条夏天长得很旺。

小泉的冰一直倾斜着向下延伸,像镜子似的透明,我们用铁锹把泉眼出的泥沙挖起来挡成割小水池,羊儿们便在上面喝水,小平从沙蒿里拉出一个冰车来,是他自己用木板钉成的,上面装着小木档,人可以坐上去往下滑,他坐上顺着冰面一直滑下去,然后又把冰车拉上来让我滑。我坐上冰车向坡下滑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冰车却不听使唤,一下便爬在冰上,小平直笑,我也笑得前仰后合。被小平拉起时,棉裤、棉袄湿了一大片,小羊儿们过来凑热闹,我们拿出带的馍吃起来。

“二姐,我带你到那个大沙梁去,在那儿我们可以看到河边的家。”

弟弟牵着我的手向上爬的时候,羊儿们开始往回走了。我没爬上山腰就喘着气,腿发颤了。坐在沙坡上不想动。

“二姐,起来,我拉你,快上去了,加点油。”

我又鼓起劲向上走了。后来手也用上开始爬了起来。等上到山头的时候,一屁股瘫在沙地上起不来了,摸摸脸,烫手。

从沙顶上望下去,沙漠显得小而温柔了,像是平静的海,细细的浪花温柔地躺着。再向背望是黄河,像一条黄色的带子向东飘去,河边的村子很清晰地暴露着,我想起了妈、姐、小哥他们现在干什么呢?还有那所学校是房子也清晰地看见。我一下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捂着脸开始哭起来,我自己都被自己响亮的哭声震撼,越是声大越显得我们在这沙漠的存在更凄凉,弟弟吓坏了,也大声哭起来,我相信这是我一生中最悲壮的一次哭泣。

“二姐,不哭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上来了,你想家,也想念书,想伤心的事就想哭,我们再也不上来了。”

弟弟拉着我的手向下走去,我的眼泪仍如小泉水般涌出来,弟弟也不说话,小脸像个大人似的冷静,时时爱用一种怜惜的眼光望我,这使我想起了“相依为命”四个字。

离庙庙湖不远的时候,我们捡了干柴,解下身上背的绳子捆起来,我背起干柴的时候,见弟弟小小的身体埋在柴捆里,感到弟弟身上的柴禾像压在我心上一样沉重,以至于使我一下瘫坐在地上。

当我们回到家,小妹已把柴折好,炉火添满了炭,娘娘见我们回来,高兴地说起家常话。我开始做饭,弟弟准备羊料。又是一个黄昏,娘娘说:“兰儿,我们有点鲜菜就好了,唉,我苦了一辈子,你们这些娃娃也来受这份罪,你爷爷那时候不该在这里修个园子啊!”

我迈出屋,看着黑黑的夜晚,我们像园中的幼树一样,在静默中度过这些艰难的日子,我知道对娘娘、弟弟、妹妹我身上有一种责任。总有一天,我能迈出一步跨到一个新的天地。

整个冬天,这里所吃的菜只有土豆、腌菜。娘娘又是上了年纪带着病,我们随着娘娘过着出家人的生活,记得有一次我对娘娘说:

“娘娘,我长到十九岁也出家去。”虽然我不懂“出家”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没听到娘娘说话,我倒是脑袋上挨了一巴掌。

“小娃娃,不要信口开河,你以为出家是件简单的事,陈家再不能出第二个我,唉,你懂不了,懂不了。”

听到娘娘苍白无力而带着凄切的声音,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以后再不说什么“出家”的话了,怕伤娘娘的心。

倒出白酒来的时候,我看着白瓷碗,心开始有些抖,这段时间给娘娘用点燃的白酒洗跌伤,医生说是一种很好的治疗方法,可以消肿止疼。

划亮了火柴,碗里的酒便燃起来,酒的火焰是蓝色的,我没有犹豫地抓起火苗向娘娘肿起的背上轻拍。手都被蓝色的火焰包围着,猛然使我想起我若能如这团火焰般燃起来,该是件多好的事。拍的稍慢会烫伤娘娘本已肿紫的背,所以我在这个时候十分小心,不断地抓起蓝色的火焰轻拍,小妹在一旁紧抿着嘴望着我,气也不敢喘。

娘娘和弟弟、小妹睡着的时候,我借着油灯看我的手,怕娘娘醒来看见,我用身体挡住了灯光,油灯本是很暗,小屋在这种很暗的灯光里显得很是朦胧。我的手红肿,指头伤处的皮开始裂开,钻心的疼使我倒吸一口冷气。娘娘眼花,她不可能发现我被燃酒烫伤了手。我想娘娘能早些治好伤痛比什么都好,受点疼我能够忍受。

躺下又想起娘娘想吃鲜菜的事,又坐了起来看着屋子动脑筋。一会儿披衣服下炕,找出那个盛黄豆的小布袋子。倒出两碗洗干净,用温水泡起来,妈告诉过我生豆芽菜的方法,明天黄豆泡涨了,把水漏干,放在热炕上,每天早晚用温水浸一遍,一星期便可以长出豆芽菜了。

我给娘娘准备豆芽菜和酸菜剁成陷包包子的时候,娘娘轻轻抓起一把豆芽菜,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意:“我们兰儿也是大人了。泡的豆芽菜长得这么好!”我便也高兴的自信地笑了。小妹在一旁忙忙碌碌地帮我找这个找那个,还不停地问这问那。

“二姐,晚上哥哥回来看你给做的包子,肯定能吃一大碗,你快点做,我给你烧火。”

娘娘给我们讲老龙王的故事,一边帮我包包子。我们蒸好包子的时候,小平回来了,进屋的时候带来一阵风,我忙解下弟弟的围巾,让他烤烤手,小妹忙着往炕桌上端包子,这时候我们的小屋里充满了笑声,弟弟拿起一个包子递给娘娘。

“娘娘,您先吃。”

娘娘接过包子,拍拍弟弟的脑袋:“现在小,孝顺娘娘,长大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娘啦,不孝顺啦!”

谁知弟弟嘴里塞满了包子,竟一下子咽了下去,小脸涨得通红,娘娘忙拍他的背:“别急,慢慢吃,别噎着……”

“娘娘……你说……要媳妇是啥意思,我长大了不要媳妇,我孝敬娘娘,给娘娘买好吃的。”弟弟说。

“长大了就知道要媳妇了,噢,好娃娃,知道孝敬娘娘就好!”

“娘娘,好吃不?”我问着,感到很兴奋,是我第一次做的好吃的东西,看着娘娘、弟弟、小妹吃得很高兴,心里也甜滋滋的。

母羊们开始产羔了,这时候是最累人的时候,滴水成冰的天气,稍不留意羊羔就会冻死,每天晚上睡觉前必须打着手电筒到羊圈检查一下有无母羊产羔的迹象。进屋睡觉的时候,弟弟说:“娘娘、二姐,羊羔夜里下了它会叫的,听见羊羔叫就叫我,我不怕黑,把羊羔抱回来!”

毕竟是小孩,头挨着枕头便睡着了,我拉了被角给他掖好,又给娘娘和小妹加了被子,这时候才感到一天下来累得支撑不住,便和衣而睡了。半夜时迷迷糊糊中听到微弱的羊羔叫声,我腾地坐起来,天知道哪来的这种警觉。我下了炕走到门口又呆住了,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心里紧张想叫弟弟又不忍心,他睡得正香。便壮着胆拉开门走出去,恐惧感一下布满全身。仿佛这些黑夜的树桩像鬼魂似的立在那里,腿肚子便也开始抖起来。远处传来一种鸟的怪叫,使人头皮发炸,我感到自己就要被这种恐惧吞没了。但小羊羔的叫声引着我,这时候的小豹子用小嘴咬着我的裤角,我便带着恐惧走进羊圈,抱起小羊羔,它浑身湿漉漉的。母羊正用嘴舔它身上的水,动物竟也有这样深沉的爱心,羊妈妈忍着刚生产的剖腹之痛,竞立起来为自己的孩子舔尽身上的污浊。

我抱起羊羔,母羊便跟在身后走出了圈,回到屋划亮火柴点燃了油灯,扒出灶膛和炉洞里的热灰给羊羔擦身上的胎水,然后烤干,放到母羊身边让它吃奶。真是有意思,刚生下的小羊羔自己会找妈妈的乳头去吃奶。看着它们安顿好了我才上炕睡觉。

我第一次看到沙漠中的雪景是接近年底的时候,一场大风过后,鹅毛似的雪片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这时候十米之处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弟弟一早赶着羊群走进了沙漠,我心开始急了起来,要去找,娘娘说:“小平的记性好,不会丢的,羊儿们挺灵的,它们会回来的,上回下雪比这回大,他都回来了。”

娘娘虽这么说着,可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安的,我忙把羊羔们圈进圈,再三叮嘱小妹不要出去,在家里照顾娘娘看好圈里的羊羔。

我披了雨衣在雪中茫然地走着,脚下的沙漠因为在雪天而温柔了许多。寒风直钻进脖领,我只有凭着记忆辨别方向,沿着羊儿们一惯走的路线寻找弟弟和羊群,沙丘上的脚印稀稀落落的,吸收了雪水变得很湿。眼前的迷茫使我有些眩晕,这时候只有雪片没有声息地落下来,空寂的天空仿佛都停止了呼吸。我不顾一切地向前拼命地奔跑,哪里才能找到弟弟和羊群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肩上、眉毛上都结了一层冰凌。雪越下越大,天色暗了下来,我从怀里掏出电子表,表上显示出的字是四点三十分。草原的天气五点钟太阳就落山,此时离黄昏只有半个钟头,我急得喉咙沙哑、呼唤弟弟的声音都变音了。

我继续用力向前奔跑,脚上的鞋已带了很厚的一层被雪拌着的沙子。一个跟头跌倒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脚上像灌了铅,我已经是筋疲力尽,连喘气都感到困难,我的弟弟和羊群,你们在哪儿呀!便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一边用双手抱住脚使出浑身的解数往外拉。终于把两脚拉了出来,鞋却是留在雪和沙里,把鞋一只一只抠出来,已经全湿了,穿上还不如不穿,这时脚已经麻木,没有知觉。我艰难地站起来提了鞋,用只穿着袜子的双脚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显然袜子也是湿的。幸亏浑身都是麻木的,丝毫没有感觉到疼。雪片越飞越大,脚步越来越重,这时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像一片雪花那样轻盈飞舞。

我终于在沙湾里和羊群相遇了,羊儿们都在头羊的带领下有秩序地向前走,见了我都亲热地叫起来,在我的身上用脑袋蹭着。我急切地向羊群后方望去,弟弟浑身是雪,棉帽上的雪已冻结成厚厚的透明的冰凌,身上的雨衣也是一片雪白。怀里却是抱着一只小羊羔,羊羔的大半身子都包裹在衣襟里,小脑袋露着,眨着眼睛不时咩咩地叫,它的羊妈妈也跟在身后不时地呼唤着它。弟弟和我一样,抱着羊羔的手臂里拎着两只鞋,整个成了个小雪人。我起初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泪如珠落,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弟弟手中接过羊羔抱进怀里,泪珠不断地滴在羊羔雪白的身上。

“二姐,不哭,我今年冬见过几次下雪,这次是最大的雪,我不怕。你不能出来找,女娃娃没有男娃耐冻,你迷了方向就糟了,一个人出来没有羊群会走丢的。”弟弟的小脸微笑着说。

我不能够说出一句话,任凭眼泪流下来,这不是我的软弱,我从来没认为流泪是件软弱的事。我们这么小的年龄过早的背上生活的重负,在这里我去向谁诉说忧伤呢?娘娘、弟弟、妹妹,还是沙漠、羊群,这些都不能,我只有流眼泪以示我心中的不平。如果弟弟不是笑着而是哭了,我倒是会笑着去安慰他。面对风天雪地的沙漠、羊群和弟弟,我不能够保持心理稳定、平衡,特别是弟弟,一个仅仅十来岁的孩子以一种超人的承受能力去与风雪搏斗,我是为弟弟的承受能力而流泪。以他的年龄不该给他这些负荷,可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我相信像我弟弟这样聪明绝顶的孩子去读书,他会是一个人才。前年他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布,让妈给做了一个书包,要去念书,却让爹打了一顿送进了沙漠,那一次让孩子心灵上受到很深的创伤,他哭了一场,以后只要提到念书他就会泪溢满双眼。只是对爹,总是用一种幽怨的眼光望着,每到这时我便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酸楚。

我们拎着鞋抱着羊羔回来时,没有说话。羊儿们恋着家,我惊异地发现这些生灵们竟会有如此好的记忆,那只领头羊像个勇士似的在前面走着,雪片飞在它的白色的皮毛上逐渐融化了,湿透的羊毛贴在身上,它瘦削的脊背便露出来。那两只很长的角像头上的两把剑,它的脚健壮有力,因为它总是仰着头顶着雪为自己能够给同伴开一条路而骄傲。

离我们的小屋不远,天已经暗了许多,母羊们开始奔跑起来,羊羔们却涌着向自己的羊妈妈打转,钻到肚子底下去吃奶。我看见娘娘让小妹扶着立在门前,身上已是一片雪白。见我们回来,她激动地扶着小妹的肩膀向前迎上来,我和弟弟忙跑上前扶住娘娘。娘娘像是许多年没见我们似的上下打量,一手拉住一个,拉着我们向小屋走去。

走进屋,一遇热,麻木的脚开始疼起来,弟弟的脚红得像熟透了的李子。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直渗进我心里。弟弟的小脸涨得通红,我便笑着对他说:“唉呀,原来受了冻的脚是这种疼的滋味。”肌肤之疼也是一种痛苦,可我们已经学会了忍耐。我抱着疼痛难忍的脚,却望着娘娘笑了起来,想来自己的笑定是很难看的。

早晨起来,我在做饭,弟弟、小妹却冻红着脸在外面扫雪,把院子里的雪堆积起来,堆了个大雪人,头上给戴了个草帽,黑炭镶的眼睛,红布包小石块做的红鼻子,还有黑木炭画的胡子,腰间扎一个布带子,我知道这是弟弟的杰作。他说:

“二姐,这是落难逃荒的七品芝麻官。”我们都一齐笑起来,小羊站起来,小羊羔走过来准备在雪人上擦痒痒,小妹忙抱起它说:“你可不能擦痒痒,把芝麻官给擦倒了。”

我扶着娘娘出来看雪景和弟弟堆的雪人,树上都披了层厚厚的白雪,尤其是杏树的细枝丫上如一朵朵洁白的花儿,纯净、淡雅,可爱极了。

我想起岑参的一句诗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吃过饭,我和弟弟赶着羊群走进沙漠,这时候的雪和沙被一夜之间的寒冷冻得硬梆梆的,走在上面发出卡哧卡哧的声音来,羊儿们用蹄子扒开雪寻找着可吃的枯草,体弱的羊儿们缩作一团发抖。我们便捡来干的树枝,用沙蒿扫出一块地,把上面湿的沙子刨开,点起一堆火来。羊儿们站在火旁烤着身子。透过火焰,我看见了雪原上的一大片海,无边无际,红白相间的海景灿丽无比,使我第一次看到高原雪海的美丽。

我们就是这样度过了一个腊月。

过年了,我让弟弟、小妹回妈身边去过年,弟弟硬是不回,年三十上午他用细铁丝和白纸、红纸,为防风外面又罩了一层薄塑料纸的两个灯笼,端详了好久又找来一些花纸,剪下上面的《哪吒闹海》的小人儿贴上去。两个灯笼便做成了。

我们自己炸了油饼,给娘娘洗了面精,我还是头一次洗面精,把和好的面放在冷水里搓洗,水热是洗不出来的。洗了许多次淀粉都洗去了,只有面的那种扯也扯不出断的精骨子,这定是叫面精的由来了。小妹跑来跑去的帮我忙,两人配合默契,娘娘仿佛精神好多了,靠在被上给我们钉妈让小哥送来的新衣服。

“又过年了,你们又长大了一岁,娘娘老了是熟透的瓜,不顶用了,钉个扣子都得两娃娃穿针线。”

我接过针线给娘娘穿针线时娘娘这样说:“兰儿,对联还没写呢?过年是喜事,一定要写对联。”

我便想起了这件事,可是没有毛笔和黑墨汁,用什么写呢?忽而想起娘娘上次让我给她染衣服的朱青来。便找出一袋用小碗调好,剪贴好了红纸,可笔又开始愁了,弟弟说:

“别急,我有办法。”

小妹说:“我去找点毛来,捆在红棍子上就能当笔了。”

“不用找,老山羊的胡子就行。”弟弟这样说,我们都笑起来。

剪下老山羊的胡子可是件残忍的事儿。它叫着,挣扎着,小妹抓住它的角对它说:“老山羊,你别生气,不哭,过年了,给你修修胡子。看看我们的对联贴上你就高兴了。”

老山羊的胡子被剪下来,看上去怪怪的。我们便笑起来,它像是又气愤又无可奈何地叫了几声便去吃草了。

弟弟把老山羊胡子用细线扎在细棍子上,做成了毛笔,我便接过“毛笔”在红纸上写了“吉庆有余”,还写了几幅自己想出来的对联。最后小妹说:“二姐,给羊也写对联吧,羊也该过年。”

我想了想,写了“牛羊成群”,“膘肥体壮”。写完感觉良好,弟弟和小妹便高兴地去羊圈门上贴了。

晚上,除旧迎新,我们挂上了灯笼,圈好了羊,便围坐在炕上吃年夜饭,豆腐、酸菜、土豆、面精做的菜。娘娘也给我们夹着菜,我们的小狗豹子在门外也吃着年夜饭,不时的叫两声。我们便咯咯地笑起来,小屋里温暖得使我们忘记了更多的本该有的快乐。

吃过饭,娘娘说:“该换新衣服了,魂儿该出去游逛了,人穿了新衣服,娃娃又长了一岁。”

我们不懂什么魂不魂的,过年就该换新衣服,我上次把爹给买衣服的钱拿去了买《三国演义》、《红楼梦》。还挨了爹一顿训,便也就没有买衣服,倒是妈心疼,给我亲手做了一身棉衣,穿上感到暖绒绒的,便不由的想起妈来,妈是贤淑,心地善良的,我们七兄妹都可以说是吸着妈的血水渐渐长到能够懂一些人事。

弟弟妹妹换了新衣服,我们便围着娘娘,嗑着瓜子。娘娘给我们讲起了她小时候过年的故事。

“我像兰儿这么大的时候,是一九三三年,那时候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住在黄河边,你爷爷很会理家,总是有条有理,就是有一点,吃穿过于节俭,爷爷信佛,对别人总是很慈善,遇到了灾难总是把钱粮拿出来接济别人,那时候过年,富一点的人家过年最多能吃几顿扁食(方言即饺子),炸几盒油饼。穿新衣服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换一次,那时的布很贵,也不好买,只有白洋布稍好买些,你奶奶用草灰将白洋布染了给我们做新衣服穿,我只有一件缎棉袄,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穿一次。我和你爹、姑妈便老盼着过年,也只有过年可以吃几顿好的,穿几天新衣服。唉,那时候小,还不懂得岁月的熬煎。”

过年了,天气转暖了。娘娘被姑妈接去养病。我们这里叫没出嫁的父亲的姐姐或妹妹叫娘娘。姑妈是爹的妹妹,是个很精神的老太太,她还懂得些治病的土方法。娘娘走的这天,是小哥套的马车接走的。娘娘还是舍不得我们不愿走,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才答应走,我们把被垫在车厢里,厚厚的,让娘娘躺上去,姑妈坐在旁边扶着,照顾着。娘娘再三叮嘱我们,炕要烧热,衣服要穿暖些,天天吃饭,放羊早些回来,三个人不要打架斗嘴,等她病好了就回来。

我们送出去好远,都没有哭,等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时,大眼瞪小眼,同时“哇”一声哭起来,哭声在沙漠里回荡着。我们都望着满眼是黄沙茫然不知所措。一手拉着一个向小屋走去,我们的小豹子跟在身后蹭这个又蹭那个。这时我们感到很忧伤。

晚上,弟弟妹妹都睡着了,我望着油灯,灯花开得很大,我转身看着娘娘常睡的炕,眼泪静静的流下来,以后娘娘不在的时候,没人给我们讲故事,也没有人指教我们这件事怎么办,那件事怎么办。我不会记恨那一次她无缘无故的发脾气,一勺子打在我的头上,血涌了出来把头发都结在一起,我大哭着,弟弟对她嚎:“不是你养的你不疼,没儿女的人心狠!”

我见娘娘脸一下变得煞白,嘴唇也青了,忙把弟弟的嘴捂上。我说:“娘娘,我不疼,六岁时妈说让我给你当女儿,我是把你和我妈一样看待,弟弟小,他说话你别介意。”娘娘一把拉过我去,用手抚摸我的头把血用纱布拭去,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年幼单纯的心灵能理解娘娘的这种性格,她一辈子孤寂一人,没有寄托,无论心灵和肉体上她都是备尝痛苦的,十九岁出家的辛酸,四十多岁离开庙院,又因爷爷“小牧主”而被批斗,爷爷的晚年差不多在监狱里咽气,娘娘心上的这些创伤又有谁能够知道呢?

娘娘走了,这小屋里只有我和弟弟、小妹,还有那一群羊,我感到自己应以大人的肩膀承受这一切了。我抹去眼泪拿过小妹小弟弟的衣服把拽破的地方缝起来,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弟弟妹妹熟睡中的小脸,凄楚悲哀又一次泪涌上眼。一滴一滴落在弟弟的棉袄上。

三月的沙漠开始变得温柔起来,风也是有些收敛,不再无休止的刮了。园子里的杏树竞一夜之间开满了花,红的、白的、粉的,引来一群一群的蜜蜂。小妹高兴的折下花枝,洗干净罐头瓶装了水把花插进去,摆在墙上钉着的木板上,小屋里便增加了几分春意,我们晚上吃过饭便到园子里整地,引来泉水浇地,我种了一垅韭菜,还在门前种下了花,想象着夏天韭菜绿了、花儿开时的情景,心里甜滋滋的。杏花儿落下来时肩上、头上都是花瓣儿柔情的问候。

这时候羊儿们是最困难的时候,青草才抽芽儿,羊儿们吃着了便不愿再吃干枯草,草芽儿又小吃不饱,便见天的乏了下来,母羊便也严重缺奶,小羊羔儿们因为吃不饱奶水也都没有了跳蹦的劲头,睡在圈旁晒着太阳,见我过来便围上来,有的用小嘴啃着我的裤角,有的用小脑袋亲着我的小腿,我蹲下身去,抚摸着它们的头,它们便争抢着舔起我的手指来。这些小生灵,它们也懂得认人,因为它们的妈妈一生下它们来,我和弟弟便照顾它们了。因此便格外的亲昵。动物与人一样也是懂得感情的,直到好几年后,我再次回到那儿,已经进入壮年的羊儿们也总是没有忘记我,纷纷围过来咩咩地叫着,头蹭着我的衣服表示问候。

我给羊羔们撒了草料,望着它们吃,心里甜滋滋的,然后向远处望去,沙漠和土丘都是一种黛青色,春天越来越浓起来。空气也顿觉新鲜的更透明,我的心也开始轻快明朗起来。

傍晚,羊上圈了,尽管母羊们为追逐青草而疲惫不堪,还是急急地寻找自己的儿女,把积攒了一天的奶水喂给它们,多数羊对我们添给干草宁肯饿着也不吃,毕竟干草与青草芽儿的滋味是没法比的。没奈何只得给它们多加玉米和豆等精料,又怕争了抢了,便均匀地把料装进布袋里带到它们嘴上,给没奶的羊羔们熬奶粉喂,整个晚上我都是忙碌的,小妹更显得利落,小小的身影在羊群中晃动着,嘴里哼着我教她的歌,弟弟抓来不认羊羔的母羊骑在它脖子上,指着羊鼻子说:“你不认它,就不要生它,哪有妈不认儿子的理儿!”还轻轻一巴掌打到羊脸上去。

“哥哥,你不要打它,你看它瘦得眼睛都没有神,才不认羔的!”小妹在一旁满脸怜惜地对弟弟说。

我们便笑起来,收拾好料袋子走出圈来,天已黑得模糊起来。进屋后我在收拾洗锅洗碗,弟弟妹妹忙着一个扫地一个扫炕,扫干净他们便坐在炕上,拿出识字课本翻一会,两个人便下起军旗来,每回总是弟弟占上风,小妹输了噘着嘴不肯再下,弟弟便哄她说下次手下留情,两人又笑起来。我爬在灯下看书、写字,眼睛疼时便看看他们的军棋战,或讲故事。弟弟忽然对我说:“姐,明天等你回来我会有一个好东西送给你,你别问,明天回来就能看见了。”

第二天,早晨冷清清的,给小妹加了衣服。留下弟弟看家,我和小妹赶着羊群走进沙漠,我手里书还没翻一页。羊儿们便没影了,它们追着找青草芽吃,有一点力气就没命地跑,往往得阻住前面的羊等后面走得慢的弱体质的,以防跑散跑丢。小妹总比我有劲,瘦瘦小小的身影在沙丘上跳着、跑着,把跑散的羊儿们赶拢。

“二姐,你说,人活着是为啥呢?”忽然小妹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会问这样的问题,以我的年龄,我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什么,我望望凄清明朗起来的茫茫沙漠毫无虚伪地对小妹说:“小妹,我也不知道,等我们长大了或许会懂活着是为什么!”

我不敢再看小妹的眼睛,我怕她再提一些问题,这会使我伤感,不是为我,而是为幼小的弟弟妹妹,如我们这样过早的背上生活担子的孩子能有几个呢?既然是这样的命运,至少在目前,我们没有能力改变,只能承受,不去想更多的也许不会太痛苦,我只想让岁月在我们的无言和劳作中一分一秒的过去。

我拉过小妹裂着血缝的手,尽管已是春天,这些缝都仍张着不愿合上,我看自己的手也和小妹一样,我对小妹说:“我们的手上记载的是坎坷、苦难的日子。”

这些小妹是听不懂的,我的泪如泉涌滴在一道道血缝上,手开始疼起来,我说过我的流泪不是不坚强,而是我无处诉说,所以只有把全部伤感用眼泪来宣泄。我若换了一顿或者几天不吃饭,我绝不会流眼泪。妈生下我就注定了我的倔强,默默承受同时又有脆弱的一面,这些到我长大的时候都没有改变。

晚上回来走进小屋的时候,屋里暖烘烘的,锅里冒着热气,弟弟笑眯眯地望着我们说:“二姐,我不会擀面,给你们炒了菜,做了米饭!”

我说:“我们小平长大了,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忽然我眼睛一亮,炕上竟多了一张小炕桌,我转过脸望着弟弟,好久说不出话来。

“二姐,我见你天天爬在炕上看书,找了一些木条和木棒用锯锯开又用小刨子刨平,钉了一个小桌子。你凑合着在上面写字看书,比爬在炕上好一点。”弟弟说着,小妹又找来一张红色油光纸抹上浆糊贴上去,小桌便又添了一份暖意,小妹忙把饭碗放上去,坐在那儿吃得津津有味,而我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外面夜黑得喘不过气,弟弟的小手枕在脖子下,我轻轻把他的小手抽出来准备放进被子里时,发现他的手指用布条包着,一晚上我粗心竞没发现,轻轻揭去包着的布条,已全被血染红贴在手指上,我找来小剪刀才剪去,端过灯来看时,手指血肉模糊,一道很深的伤口已结了血痂。我看得出是锯伤。

我倒了开水,找出云南白药和纱布,把弟弟的小手放在我的膝盖上,用纱布蘸着温开水洗去血痂,轻轻上了药,弟弟疼得哆嗦了一下并没有醒来,他太累。我给他包上纱布,把他的小手放进被里去,又检查他另一只手见没伤着才放心地移开灯,坐在小桌旁。

我伏在桌上,眼前一片模糊,泪不断地滴在桌面的红纸上,我抚摸着木条拼起来的小桌,四条腿是用木棒锯后刨光,翻过后面是木条和钉子的痕迹,我想象着弟弟一天的忙碌,他是多么艰难的用尽全身力气去拉锯子以至于气力不足而划破了手,又是怎样用锤子和钉子把木条钉起来而后用刨子刨平,他的小脸滚着汗珠,头发也都湿得往下滴汗水。干完这些他已筋疲力尽却又想到怕我们饿着肚子,让我们一进门就能吃上饭,带着伤的手给做好一顿饭。我感到心都在碎,弟弟过早的懂事使我流了半夜泪,然后扒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早晨醒来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大衣,弟弟和小妹却在忙碌着烧火做饭。

“二姐,你又是一夜没睡吧,天亮我想叫醒你让你躺下睡一会,哥哥说一叫醒见天亮了你又要起来,他给你披了大衣让你多睡会。”

“二姐,你今天脸色又很难看,本来身体就弱,你看我们家就你长不高,自己又不要命地看书,晚上老熬夜。时间长了会把人累垮,以后十二点一定要睡,你不听话,娘娘回来我告你状!”弟弟说。

“好!我以后十二点钟睡,听小大人的话。”我看着小桌,心潮起伏,这只小桌一直陪我度过了许多夜晚,一直到十七岁离开沙漠去北京读书。

“二姐,爹又买了一群骆驼来,骆驼个可高了,就是很瘦。”一天黄昏的时候小妹对我喊。我放下手中的书向湖底看去,黑压压的一群,我惊呆了,我没有因为家里有了这一群骆驼而高兴,这些将给我们带来的更沉重的负担。

我和小妹向湖底走去(这湖底其实是一片平滩,长着密密的细毛草,因为夏天下了雨便积着雨水像一片湖的样子,天不下雨便露出平滩了,所以也叫湖底了),我感到脚灌了铅似的,一种无法言状的累和沉重感。

这些骆驼是从遥远的地方买来的,是爹让十九岁的哥哥和一个姓蒋的一伙人一起去的,中途丢了一只,哥哥托姓蒋的人先把他买的骆驼赶回来,自己去找丢了的骆驼。回来后,爹去牵属于我家的骆驼,姓蒋的竟把最弱小的给我们,价钱却是最高的,他们用“偷梁换柱”的伎俩。听姓蒋的邻居说,那个人已经宰了一峰骆驼送了法院,准备和我家打官司,直到我见到了小哥和他谈起这件事,通过小哥的描述我很清楚的断定那头丢了的骆驼是被姓蒋的夜间偷偷割断绳子放了。因为缰绳全没有了,如果是骆驼挣断了,必然会有一截绳子留在桩子上,并且地上并没有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姓蒋的并不精明,而后他又假意劝哥哥去找,自己回来却把他买的劣等骆驼丢给了去牵骆驼的父母,等哥哥回来他们便不认账。我把这些讲给哥哥听的时候,哥哥说我分析的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妹妹,我当时想过,我没有想到他们那么心黑。一路上我总是多干活,让他们休息。”

我望着小哥消瘦的面孔,心里一股酸楚。我说:“小哥,你别难过,你只有十九岁,俗话说‘吃亏人常在世,那个姓蒋的他不会有好报应。总之你人能平安回来就好。”一年以后,听人说姓蒋的得了胃癌,过了半年他便死了,只有五十多岁。有人说他死的时候对他的儿子说:“我那群骆驼……”便再也没说什么了。

我和小妹走到这群刚牵来的骆驼旁,它们一个个瘦骨嶙峋,睁着无神的眼睛,驼峰耷拉下来吊在背上。

以后,我们便多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每天得看着它们,稍不留意它们会跑丢没办法找回来,早晨吃过饭后,我和小妹赶着骆驼走进沙漠,弟弟的羊群跟在骆驼后面,这个时候我们便又唱又笑地很快乐。

饥饿的骆驼看到白茨杆便啃起来,追青的羊儿们一会便没影儿了,弟弟只能跟着它们小小的身影一会便在沙漠中消失了。我和小妹坐在沙丘上,给她扎好小辫子。然后我便翻开书看。她静静地望着我,中午的时候拿出带来的干粮吃了,把骆驼赶到水井边,由于吃干草加之骆驼肚子大,十几峰骆驼喝干了一口井还不够,便等这井满了水再打。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脸上涨得通红,每天骆驼饮水,至少得打一百多桶,一桶水的重量少说也有20斤左右。整个一个下午手又酸又疼。太阳落山的时候羊上了圈,骆驼也圈起来,弟弟和小妹喂料,我做饭,吃过饭我仍扒在小桌上看书,弟弟妹妹看看识字课本一会就睡着了,我们一天就这样过去,第二天的日子还是照旧。

日子很漫长,也很匆忙。到了秋天,吃得有了精神的骆驼更难看管了,它们总是想逃回老家去。

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我把骆驼赶到湖底见它们都卧下了,便跑回家准备给弟弟小妹做饭,他们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等我做好了饭回来一看,哪儿还有骆驼的影子?吓得我冒出一身冷汗。我在湖边的沙漠上寻找新的蹄印,断定方向后便使出浑身的劲追随着脚印寻找。天忽然起了风,眼睛迷的睁不开,西北的农历八月已是秋寒入骨,我只穿一件天蓝色的上衣,一看骆驼没影了,没来得及回屋取衣服就急着寻找。

风老是不愿停下来,鼻子里、嘴里已全是沙子,眼前是风沙卷着秋天的残叶铺盖的天空,两米以外什么也看不到,我漫无目的地在风沙中挣扎着,风恨不得一口吞下我去。上天有眼,总算在一个沙湾里找到了骆驼,它们紧紧的相互依偎着卧着,小骆羔看见我,立刻从母驼身边站起来奔到我身旁,用嘴咬着我的衣角,用脑袋亲昵地抵着我的肩膀,我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半年来我喂它,彼此已结下了深深的感情,我深知道,动物也有着比人更深更特殊的一种感情。我对它说:“小骆羔,等几年后你长大了,做妈妈的时候,我还会把你的孩子像喂你一样,不过,你脾气不好,喝水时总爱甩脑袋。”

它们一个个都站起来,我准备赶着它们走回家去,驼峰在风里摇摆着,我眼前只有漫天的黄沙,太阳已早被风沙遮蔽了。一路上的挣扎已经辨不清方向,骆驼被我赶着在沙漠里乱撞,在这个时候,它们很听话,我往那儿赶,它们都任我摆布,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风沙中乱撞。我脑海一片模糊,迷失了方向。

天已经黑了,四周的沙漠黑乎乎的,风也渐渐地小了下来,在一个山坡前,骆驼们停下来不走了。我搂着小骆羔的脖子,大骆驼们很懂事地把我围在中间,用它们的身躯挡着风寒。我上下牙在打颤,闭着眼睛头枕在小骆羔的身上昏迷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醒过来的时候,风已经停了,天上隐约看见一些星星。我抬头看见的是一个个圆的黑黝黝的土堆和一些立着的一块块的方形或三角形的东西。我似乎有所清醒,转过脸看去,四周都是茫茫的沙漠的黑影,似乎感觉到这个地方曾经来过。

当我完全知道自己是置身于荒山坡坟地的时候,每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我原来撞进了一块埋死人最多的“荒坟坡”。一时间脑袋如爆炸一般,我从小听过许多鬼的故事,一阵阵恐惧使我浑身痉挛、僵直,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坟茔和墓碑。我想我大概是活不过今晚了,一会儿有许多鬼出来会把我的血吸干吧!我才十五岁啊!就让鬼给吞了。这样想着竟不知所觉了,感到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向地上栽倒下去。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见那些墓碑向我移过来,中间还夹着一些黑乎乎的人影,也许是本能的反抗,我从腰间取下尖刀,平时作为防身用的一把宰羊的尖刀。我使出浑身的力量把尖刀向这些影子抛出去。

许久我开始镇定下来,那些影子并没有扑过来,远处的鸟发出一声凄惨的啼叫,可能是鬼在唱歌吧!我闭上眼睛紧紧抱着驼羔的脖子,横下一条心,一切听天由命了。东方发白了,晨光渐渐向天上散去,骆驼们开始起身,我昏昏沉沉的爬起来,摸索着捡起那把刀来,随着骆群一步一步地向前迈步,脚下的沙粒清冷直渗骨髓,每迈一步都艰难得似乎是在登悬崖。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指挥骆驼往哪儿走了。东、南、西、北已都是无法分清,周围的一切像死一样宁静,我感到心似乎不再跳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三妹和小妹以及弟弟小小的身影。他们都望着我抹眼泪。

“二姐,你终于醒了,把我们都吓死了,昨天晚上我们一直在等你,点着灯,找了你好长时间没找上,只能回来了。天亮时出去在水井旁发现你昏了过去,骆驼都围着你站着。”

“二姐,你好好的回来,我们心才松了点劲,昨天夜里很冷,你又没穿厚衣服!”弟弟泪眼朦胧地说。

“二姐,给你先喝点热汤,三姐已热了好几遍。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小妹双手托着碗。

我呆呆地推开碗说:“你们以为我会死吗?没关系,二姐命大着,阎王那儿没有我的份。”

望着弟妹们期待疼惜的目光,我心都碎了,这是只有一奶同胞才有的眼光。我说了几句安慰他们的话便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

一年后,当我神志全部清醒过来坐在桌旁看我已变成铅字的文章时,三妹坐在桌旁对我说:

“二姐,你终于病好了,一年前我把你发表的文章给你看,你只是呆呆的看也不看。妈和我们都伤心落泪了。自从你那次在坟地受惊吓了以后,就病得很厉害,常常从噩梦中惊醒说胡话。我们问你,你什么也不说。妈和娘娘急得常一夜一夜睡不安稳。”

三妹不愿再说下去,她是怕引起更多的悲伤来。

听邻居婶子说,若不是家人的及时救医治疗,恐怕不会一年全好。更奇怪从那次大病过后,哥哥姐姐们都说我比先前更聪明。小妹说:“我二姐一直者15很聪明,这是人家都这么认为的。”

许多的辛酸不幸与欢乐我不愿再叙述,让它们都留在我的心间,否则我自己都会因为对往事的追忆而心情沉重。

和娘娘弟妹们度过一年以后,我幸运地被北京一所高校录取去学习文学专业,当我离开了生活过的家乡和沙漠时。十七岁啊!短暂而又漫长的十七年。临走时我穿着妈和娘娘为我缝制的衣服,仍然扎着我的羊角辫。弟弟妹妹伸出小手抚摸着我的衣襟。送我走出沙漠的时候,我不敢回头去看年迈的娘娘和幼小的弟妹。我怕自己承受不了。我走了,留给他们的是艰辛的岁月,弟弟小妹默默地接过我原要承担的这份责任。更多的辛酸悲苦也将要他们小小的肩膀去承担。我们生活得很苦,但兄妹之间的爱是超出一切的。

我再次回到沙漠。已是去年的秋季。两年啦,弟弟也该十八岁,小妹也十四岁了。学习的艰苦我都能够忍受,唯独忘不了的是和我相依为命的弟妹和年近七十的娘娘。寂寞是一种灵魂的苦闷和孤独之感,而且越是才智超群的人越是寂寞。尽管我不是一个才智超群的人,但我很平凡寂寞,心灵的寂寞。走进沙漠小屋的一刻,我想象着小妹见到我时的喜悦,娘娘的期盼,弟弟也定是比先前更懂事。他们看到我买给他们的礼物会高兴的。这样想着沙漠中的每一个草木都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娘娘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兰儿……你终于撞出了一关……活了下来,我的小四(小妹的小名)没能熬出煎熬的日子,她悄悄地走了,—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沙漠里!”

如同晴天霹雳,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沙地上。当我再醒来时眼前一片迷茫,人生竟是多么的短促。小妹,你能够再睁眼看一看你的姐姐吗?我虽迈进大学校门,但并不快乐,时时都在苦苦挣扎,也许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接受苦难的,可命运之神对你却太吝啬。你的笑容,你的歌声,我今生再也无法看到、听到。生与死却原来只有一线之隔,若我的死能换来你的生,我会毫不犹豫地与你交换,而世间唯独生死不能相换。假如还有来生,我祈求上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我用百倍的爱来弥补今生。隔山隔水能相见,而隔了黄尘却永难相见啊!

“娘娘,小平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见小妹一面!”我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此刻,我的心都死了。

“兰儿,我们都知道你最疼小四,你远在千里,让你知道你若出个一差二错,是我不让告诉你的。”娘娘泣不成声。一时间我感到娘娘的头发比两年前白了许多,精神也憔悴得厉害。我感到自己的心碎如点点行云。

我坐在小妹的坟前痛哭,烧给她的纸钱一片片向天空飞去。坟前的荒草发出凄厉的声音,风中我仿佛看到小妹向我走来,小妹还是原来的样子,而后凄然一笑转身离开。我喊小妹、追她,却总也追不上。小妹,你安息吧,如果你在天有灵,常能让我在梦中见到你,你知道,你的死将使我的生永远痛苦,因为你是我相依为命的最疼爱的妹妹,你柳叶儿般的眉毛,浓黑的头发,还有生起气来噘起的小嘴,我怎么能不为你心痛!

我赶着小妹放过的羊群,向沙漠深处走去。是在追忆过去,羊群沙漠和小妹在一起的一幕幕从眼前过去。我仰望长空泪如雨下,我爬向沙丘泪水浸湿干燥的沙粒。我感到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小妹的心痛,羊群、沙漠依旧,而人却永远都不能够再回来。

“二妹,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这样下去,你整天泪雨涟涟,小妹在九泉下也不好受。你要振作起来,听话!”姐姐对我说这些话时,我只能静静地听而不答言。

“二姐,这是小妹栽的树,你记得吗?”弟弟对我说。

我抬头望这棵已长得碗口粗的白杨树,笔直的树干直向天空。小妹的身材很是好看,如白杨树。还是前年的春天,一天下午小妹汗流满面地扛回来两株白杨树,对着正在做饭的我喊:“二姐,我今天回家看妈,从庄子里扛来了两棵白杨树苗,栽在我们新房子前面,过几年它长高了,再栽两棵沙枣树,长大了我们就有荫凉乘了!”

我哑然失笑:“小傻瓜,你就不怕累,十几里沙漠路扛两棵树苗来,看脸都红了。”小妹冲我笑笑便去洗她的衣服。我夺下衣指着她的脑门说:“你呀,歇一会,吃了饭再说!”

小妹格格地笑个不停,说:“二姐,你怎么越来越哕嗦,我不累!”

这一切都过去了,失去的永远不再回来,而等待我的将来又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切都是那么遥远而又近在咫尺。曾经发生过许多事情,好像是今天仍在继续。人生却原来是这样的难以捉摸。

在火焰中我又看到了红通通的沙漠之海,我转脸对弟弟说:“你看,我们的海是这样的美丽而忧伤。”

渐渐的我远去了,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在沙漠中行走时,一切的主观与客观都不存在。如果有一天我再度回来,重新走进我原来的生活之路,我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沙漠,我的海!我已经不知再对你说什么,因为我已没有必要再去说更多,还是让一切都刻进岁月的年轮吧!

【责任编辑 吴明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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