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启超的社会主义观

2015-04-03 13:45孙建昌李素英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上海人民出版社梁启超思想

孙建昌 李素英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 文史教研部,山东 济南 250103)

论梁启超的社会主义观

孙建昌 李素英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 文史教研部,山东 济南 250103)

梁启超是20世纪初向国人介绍西方社会主义学说的先行者。在他看来,社会主义属于干涉主义而非放任主义,其价值追求是“于不平等中求平等”。他认为,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过度无序的自由竞争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其要义是土地归公、资本归公,而劳动是创造一切价值的源泉。他将社会主义区分为社会改良主义和社会革命主义,并明确表示自己认同的是国家社会主义。梁启超预言社会主义“必将磅礴于二十世纪”,但不认为20世纪初期的中国具备实行社会主义的条件;他相信社会主义精神“吾中国固夙有之”,但明确表示中国不能实行社会主义的总原因在于当时尚未形成劳动阶级;他认定社会主义的实行“各国各时代种种不同”,主张中国应当鼓励和扶植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以此作为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梁启超的社会主义观还体现在他对生产和分配问题的看法上,他从重视生产问题到重视分配问题,再到提出重视生产的同时兼顾分配,说明他对社会主义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

梁启超;社会主义学说;社会主义观

梁启超是20世纪初期向国人介绍西方社会主义学说的先行者。他对社会主义学说的研究与诠释,包括对马克思学说的见解与评价,是其一生思想贡献的重要方面。梁启超在对西方资本主义的观察和批判中,以赞美和称颂的态度向国人介绍社会主义学说,深刻思考和探究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西方社会主义思想的契合。但他不赞成在当时的中国立即实行社会主义,也不认为20世纪初期的中国具备实行社会主义的条件。他认为首先需要在中国形成一个劳动阶级,然后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进一步造就中国社会主义的发展前景。为此需要鼓励和扶植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以抗衡外国资本主义势力的入侵。梁启超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近代中国的经济政治现实以及西方社会政治思潮共同影响下形成的社会主义观,既反映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对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根深蒂固的影响,也折射出20世纪初西方社会主义学说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激荡,同时体现了当时先进的中国人对西方社会主义学说的理解和接受程度。梁启超的社会主义观,不仅有助于我们多角度地看清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早期译介与传播的大致情形与特点,而且有助于我们从源头上考察中国早期社会主义思想的发生,在历史与现实的关照中深入思考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以及如何实现西方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有机结合等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

一、社会主义“必将磅礴于二十世纪”

“百日维新”失败后,梁启超逃往日本,这一时期,梁启超以他特有的国际视野和对新思潮敏锐的感知力,对当时日本风行的社会主义思潮始终关注、研究和思考,并深入探究社会主义学说发生的社会历史根源,在思想和感情上接受社会主义的价值追求,从理论上认同社会主义终将代替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趋势。

1902年10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第17号发表《干涉与放任》一文,从理论上阐述社会主义理论的特点与价值追求。在该文中,他将社会主义诠释为干涉主义。他说:“古今言治术者,不外两大主义:一曰干涉,二曰放任。干涉主义者,谓当集权于中央,凡百皆以政府之力监督之,助长之,其所重者在秩序;放任主义者,谓当散权于个人,凡百皆听民间自择焉,自治焉,自进焉,其所重者在自由。”①《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2页。他指出:“社会主义者,其外形若纯主放任,其内质则实主干涉者也,将合人群使如一机器然,有总机以扭结而旋擎之,而于不平等中求平等。”②《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页。

在20世纪初中国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社会主义为何物的时候,梁启超不但已经对西方社会主义学说有所了解,而且对社会主义的理论旨趣有了自己独到的认识和理解。且不论这种认识是否正确,是否符合科学社会主义的原则,是否与我们今天对社会主义的理解相吻合,单是一句“于不平等中求平等”的阐释,已经极其精炼地概括了社会主义的价值追求,让人们对社会主义的前景充满期待。

梁启超认为,在欧洲,16、17世纪是干涉主义与放任主义竞争的时代,18世纪和19世纪上半叶,则是放任主义取得全面胜利的时代,即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发展取得支配地位的时代。他从对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观察和分析中,发现了社会主义兴起的原因:“自由竞争之趋势,乃至兼并盛行。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于是近世所谓社会主义者出而代之。”③《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页。“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导致的必然结果”,这一看法直到1920年梁启超自欧洲考察回国后也未曾改变。欧游归来后,梁启超从思想学说发生影响的角度指出,从前欧洲的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就是在自由放任主义指导下形成的,结果造成贫富两极分化。他说:“现在贫富阶级的大鸿沟,一方面固由机器发明,生产力集中变化;一方面也因为生计上自由主义成了金科玉律,自由竞争的结果,这种恶现象自然会演变出来呀。”④《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20页。在梁启超看来,资本主义大机器生产的采用和过度无序的自由竞争,在带来生产力发展进步的同时,也造成生产的过剩。资本主义生产的弱肉强食,不仅导致兼并盛行和垄断的形成,而且加重了贫富分化和冲突,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于是,在对自由竞争产生厌倦的社会心理作用下,社会主义思想遂应运而生。基于上述认识和分析,梁启超对社会主义的前景充满信心。他乐观地预言:“社会主义,其必将磅礴于二十世纪也明矣。故曰:二十世纪为干涉主义全胜时代也。”⑤《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页。

梁启超认为,实行社会主义将是欧美国家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他认为,欧洲的社会主义“是由工业革命孕育出来的。因为工业组织发达得偏畸,愈发达愈生毒害,社会主义家想种种办法来矫正他,说得都是对症下药”⑥《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29页。。梁启超在这里所说的“愈发达愈生毒害”所导致的后果之一,便是“欧美社会,确截然分为有产、无产两阶级”⑦《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52页。。工业革命带来了工人阶级与资产阶段的对抗,而解决这种对抗的办法就是社会革命。在梁启超看来,革命后如果实行社会主义,“劳动之结果,虽割其一部分以与国家,而所自得之一部分,其分量必有以逾于今日。且国家所割取我之一部分,亦还为社会用,实则还为我用而已。如此则分配极均,而世界将底于大同。此社会革命之真精神,而吾昔所谓认此主义为将来世界最高尚美妙之主义者,良以此也”⑧《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9-510页。。

1903年5月至11月,梁启超在北美新大陆进行了为期半年多的游历,对加拿大和美国社会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考察。通过这次新大陆之行,梁启超对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病,特别是自由竞争造成的产业垄断、财富集中、贫富分化以及社会矛盾的积累等问题,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和更多联系实际的思考。1903年11月至12月,他在《新民丛报》第40—43号发表《二十世纪之巨灵托辣斯》的长文,在肯定自由竞争对19世纪人类文明进步发挥了积极作用的同时,指出了自由竞争带来的种种弊端,以至于物极必反,社会主义乃应时而起:“虽然,天下事利之兴弊,每相倚伏。自由竞争之过度,其病国病群也,忽又出前贤意计之外。……然其弊,固不徒在资本家而已,即劳力者亦随而殃及。……加以小资本家力不克任,相次倒闭,弱肉强食,兼并盛行。于是生计界之秩序破坏,劳力者往往忽失糊口之路,势亦不得不乞怜于彼之能堪剧争之大资本家。故大资本家从而垄断焉。……此近世贫富两级之人,所以日日冲突,而社会问题所由起也。于斯时也,乃举天下厌倦自由,而复讴歌干涉。故于学理上而产生出所谓社会主义者,于事实上而产出所谓托拉斯者。社会主义者,自由竞争反动之结果。”①高军等:《五四运动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介绍与传播》,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9-190页。

梁启超在美国进行实地考察后,以“天下最繁盛者莫如纽约,天下最黑暗者殆亦莫如纽约”②高军等:《五四运动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介绍与传播》,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6页。来形容美国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的情形,并情不自禁地引用杜甫的诗句抒发自己的感受。他说:“杜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吾于纽约亲见之矣。”③高军等:《五四运动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介绍与传播》,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7页。梁启超看到美国的贫困现象虽有慈善事业加以补救,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对他来说,如果此前是从对西方“富者益富,贫者益贫”的认识出发去思考和谈论社会主义,如今身临其境后,亲眼目睹活生生的社会现实,无形中强化了他在情感上对社会主义的认同,也使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的病症必须以社会主义的方法加以救治。他深有感触地说:“吾观于纽约之贫民窟,而深叹社会主义之万不可以已也!”他进一步预言:“观于此,而知社会之一大革命,其终不免矣。”④高军等:《五四运动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介绍与传播》,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7页。

梁启超在很大程度上是从经济学意义上去理解和阐释社会主义的,或者说,他主要把社会主义看作是一种经济学说。他虽然称赞马克思是“社会主义之泰斗”⑤《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40页。,但他明确反对革命的社会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暴力革命学说等基本原理很少甚至从未提及;他引述马克思的言论也主要取其经济学方面的片言只语,即与他所理解的社会主义相一致的东西,以支持他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和阐释。自美洲新大陆返回日本后不久,梁启超于1904年2月在《新民丛报》撰文谈论“中国之社会主义”。他给社会主义下了这样的定义:“社会主义者,近百年来世界之特产物也,檼括其最要之义,不过曰:土地归公、资本归公,专以劳力为百物价值之原泉。”⑥《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页。如果我们把梁启超在这里概括的社会主义“最要之义”与他1906年在一篇文章中所提到的“经济学者言生产三要素,一曰土地,二曰资本,三曰劳力”的说法进行比较分析,就会发现他明显侧重于从经济学意义上阐释社会主义。

一个人后来的思想不可能不带有他先前思想的痕迹。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梁启超在1918年底赴欧洲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实地考察。回国后他在其著作《欧游心影录》中对与社会主义相关的问题发表了不少论议。他说:“贫富两阶级战争,这句话说了已经几十年,今日却渐渐到了不能不实现的时代。”⑦《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18页。他根据自己对欧洲社会现实的观察和分析,对社会革命产生了新的看法:“社会革命,恐怕是二十世纪史唯一的特色,没有一国能免,不过争早晚罢了。”⑧《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19页。在记叙“国际劳工规约之来历”时,梁启超再次对什么是社会主义进行了明确阐释。他说:“社会主义是要将现在经济组织不公平之点根本改造。改造方法虽然种种不同,或主共产,或主集产,或主生产事业全部由能生产的人管理,或主参加一部分,或用极端急进手段,或用和平渐进手段,要之,对于现在的经济组织,认为不合人道,要重新组织一番,这就是社会主义。”⑨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23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51页。不难看出,他依然是从改造现有社会经济组织的角度去理解和阐释社会主义,或者说,他仍然站在改良主义的立场上认同社会主义。

二、社会主义精神“吾中国固夙有之”

梁启超以其学贯中西的学术造诣和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把西方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联系起来,不断从中国的传统典籍、思想观念和制度中寻找对西方社会主义学说进行中国化阐释的思想资源。

梁启超认为,中国先秦思想家的著述中早已蕴含与欧洲社会主义思想相契合的精神。他说:“欧洲所谓社会主义者,其倡导在近百余年间耳,我国则孔、墨、孟、荀、商、韩,以至许行、白圭之徒,其所列论,殆无一不带有社会主义色彩。”○10《梁启超选集》下册,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第920页。而且,“我国自春秋战国以还,学术勃兴,而所谓‘百家言’者,盖罔不归宿于政治。其政治思想有大特色三,曰世界主义,曰平民主义或民本主义,曰社会主义。此三种主义之内容,与现代欧美人所倡导者为同为异,孰优孰劣,此属别问题。要之,此三种主义,虽不敢谓为我国人所单独发明,然而最少亦必为率先发明者之一”①《梁启超选集》下册,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第916-917页。。在1904年发表的《中国之社会主义》一文中,梁启超把东汉王莽改制看成是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措施。他说:“王莽始建国元年下令曰:‘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而豪民侵凌,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税一,实十税五也。父子夫妇终年耕耘,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马余菽粟,骄而为邪;贫者不厌糟糠,穷而为奸。’所谓分田劫假者,注云:‘分田,谓贫者无田,取富人之田耕种,共分其所收;假者,如贫人赁富人之田也;劫者,富人劫夺其税,欺凌之也。’此即以田主、资本家为劫盗之意也。”②《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204页。梁启超借古说今,他以汉代名为三十税一,实则十税五的抽税制度,说明富人对穷人的剥夺,比拟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剥削,有助于当时的读者理解近世何以有社会主义的产生。

梁启超与早期接触西方社会主义学说的其他先进中国人一样,把社会主义的主张与中国古代井田制联系起来,认为“中国古代井田制度,正与近世之社会主义同一立脚点”③《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4页。。他又引述宋代苏洵的话说:“自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民,夏耨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已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此等言论,与千八百六十六年万国劳力党同盟之宣言书,何其口吻之逼肖耶?”④《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4页。

以中国农业经济条件下地主对农民的剥削比拟近代西方大工业生产条件下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虽然未必贴切,却有助于那些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背景的读者理解近世社会主义的缘起。梁启超认为:“我国对于生计问题之见地,自先秦诸大哲,其理想皆近于今世所谓‘社会主义’。”⑤《梁启超全集》第5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8页。梁启超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契合点,目的在于说明,提倡社会主义,重在采择其精神,因为“这种精神,不是外来,原是我所固有”⑥《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29页。。他认为,孔子的“均无贫,和无寡”、孟子的“恒产恒心”思想都蕴含着社会主义的精神。

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曾作《大同书》,以《春秋》“三世”之说阐释《礼记·礼运》中的大同思想,认为《礼运》中所谓“小康”即是《春秋》中的“升平世”,所谓“大同”即是《春秋》中的“太平世”,而“太平世”或者“大同”正是孔子理想的社会制度。梁启超认为,康有为通过《大同书》所阐发的新理想,与近世社会主义、世界主义契合之处颇多,其立意甚至高于社会主义和世界主义。梁启超遂取法其师,只不过他不再以《春秋》解“大同”,而是以社会主义解“大同”。梁启超认为,从“大道之行”到“是谓大同”这一阐述儒家大同思想的经典段落,既包含着民治主义思想(即“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也包含着国际联合主义思想(即“讲信修睦”),又包含着儿童公育主义思想(即“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还包含着老病保险主义思想(即“使老有所归,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更包含着共产主义思想和劳动神圣的思想(即“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和“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页。梁启超果然青出于蓝,如果说其师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还算大而化之,他则推陈出新,为大同思想的经典段落逐句释出其内含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精神,可谓精细入微,深得大同思想之精髓。他把中国古代大同思想与近世社会主义思想贯通起来,藉以对中国传统思想进行新的诠释,既把社会主义思想寄寓到传统文化之中,又实现了传统思想的近代转化。通过这种方式,梁启超不但找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社会主义思想的契合点,而且开启了以社会主义思想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的先河。虽然其中不乏误读、偏颇乃至牵强附会之处,但梁启超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揭示,有助于近代中国人找到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发生的内在文化根据,也有利于西方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深度融合。

三、社会主义的实行“各国各时代种种不同”

梁启超将社会主义看作欧美救治社会病症的药方,并将其概括为两派:“一曰社会改良主义派,即承认现在之社会组织而加以矫正者也。二曰社会革命主义派,即不承认现在之社会组织而欲破坏之以再谋建设者也。”①《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24页。他明确表示:“社会主义学说,其属于改良主义者,吾固绝对表同情,其关于革命主义者,则吾亦未始不赞美之,而谓其必不可行,即行亦在千数百年之后。”②《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25页。梁启超认为,20世纪初的中国产业萎靡,并不具备实行社会主义的条件,“但使我国家既进步而得驰骋于世界竞争之林,则夫今日世界各国之大问题,自无一不相随以移植于我国,又势所必至也”③《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25页。。他根据18、19世纪以来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特点、规律和社会主义运动的起因,预计中国将来必然也要发生社会主义的问题。所以,作为中国人,无论是从世界人类一分子的角度,还是从中国国民一分子的角度,对于社会主义,都不应该以隔岸观火的心态视之。他提醒国人,社会主义条理复杂,含义深奥,非对经济学原理有所了解,难以深入把握其精义。况且,社会主义学说以事实为立论根据,而这个事实又是国人所不常见、不熟悉的欧美各国的社会实际,这无形中增加了中国人理解社会主义学说的难度。所以,对社会主义一定要注重研究,如果不首先搞清楚社会主义为何物,便很难弄明白其是否适用于中国。这番道理说明,梁启超对于社会主义的认识决非人云亦云,而是有涉猎、有研究、有比较、有思考,他是在对中西基本国情的比较考察中,探究社会主义是否适用于解决中国社会将来可能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

梁启超认为,社会主义即使算不上世界唯一的大问题,也应该属于世界若干重大问题之一,并且处在极为重要的位置,但他反对立即在中国实行社会主义。他曾说:“讲到国民生计上,社会主义自然是现代最有价值的学说。”但他同时又指出:“至于实行方法,那就各国各时代种种不同。欧美学者,同在这面大旗底下,已经有无数派别,应该采用哪一种,采用的程度如何,总要顺应本国现时社会的情况。”他强调指出:“在没有工业的中国,想要把他悉数搬来应用,流弊有无,且不必管,却最苦的是搔不着痒处。”④《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29页。他认为,社会革命在欧美“诚医群之圣药,而施诸今日之中国,恐利不足以偿其病也”⑤《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5页。。在梁启超看来,欧美社会因为贫富两极分化,确实已经截然分为有产和无产两大阶级,但中国社会尚不存在阶级的分野,如果勉强说有,也只能说是有业阶级和无业阶级的差别。因此他说:“吾以为社会主义所以不能实现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总原因在于无劳动阶级。”⑥《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48页。梁启超指出,欧美人从事社会主义运动,打出的是“无产阶级打倒有产阶级”的旗号,因为欧美社会面临的急迫问题,是如何改善大多数劳动者的地位。但他认为,这个旗号在中国就应当改为“有业阶级打倒无业阶级”才合适,因为中国最紧要的问题,是如何能使多数人成为劳动者。换句话说,在当时的中国,有业无业乃是第一位的问题,有产无产的问题实则居于其次。

梁启超解释说,“劳动阶级”在广义上包括农民及散工在内,但在狭义上则专指在新式企业内从事雇佣劳动的人,而狭义上的劳动阶级才是社会运动的主体,但狭义上的劳动者在中国尚未形成阶级。中国既然没有劳动阶级,也就缺乏实行社会主义的阶级基础。因此他认为:“劳动阶级不存在之国家,欲社会主义之实现,其道无由。”但他同时指出:“劳动阶级之发生,恒必与资本阶级相缘,故必有资本阶级,然后有劳动阶级;有劳动阶级,然后社会主义运动有所凭借。”⑦《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53页。梁启超的逻辑非常清晰:要想在中国形成一个劳动阶级,为未来实行社会主义创造条件,就要首先发展资本主义,形成一个“绅商阶级”,并依靠这个阶级开发实业,发展生产,使多数人民得以转化成为劳动者。他说:“劳动阶级成立,然后社会运动得有主体,而新社会可以出现。”⑧《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55页。他认为,这是社会主义运动不可逾越的一个阶段。但他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有劳动阶级必先有资本阶级,对于伴随资本主义而来的罪恶,需要事先考虑好救治的办法,比如通过政府立法和社会监督等手段,使劳资两阶级不致悬殊太大。

梁启超指出,在20世纪初国际经济竞争日趋激烈,国际资本纷纷觊觎中国的条件下,作为权宜之计,中国只能把扶持民族资本主义发展和奖励民族资本家放在第一位,把保护劳动者放在第二位,而不是提倡社会革命,追求分配趋均。因为,根据当时民族工业发展的实际,如果中国不出现大的民族资本家,那么外国大资本家必然乘虚而入,占领并支配中国市场,到时候四万万同胞当牛做马的日子也就开始了。梁启超为此提出了他的应对策略:“我中国今日欲解决此至危极险之问题,惟有奖励资本家,使举其所贮蓄者,结合焉,而采百余年来西人所发明之新生产方法以从事于生产,国家则珍惜而保护之,使其事业可以发达以与外抗,使他之资本家闻其风,羡其利,而相率以图结集,从各方面以抵挡外竞之潮流,庶或有济。”①《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7页。梁启超说,在扶植民族资本主义发展之初,可能会牺牲部分人的利益,但从国家根本利益考虑,也应当在所不惜。

若干年后,当梁启超再次论及社会主义运动并谈到扶植民族资本主义发展问题时指出,鼓励资本家发展生产事业,是中国在生产力水平极低的条件下不得已的办法。但如果生产事业的发展只依靠资本家,就可能造成畸形的发展,使生产和消费失调。“故必同时有非资本主义的生产,以与资本主义的生产相为骈进。”②《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57页。待政治上出现转机后,就要划出范围,逐步兴办国家公营和地方公营事业,并将其置于人民的严密监督之下。他说:“资本主义必非国家终局之目的明矣,不过藉以为过渡。”③《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56页。显然,梁启超是从中国国情出发,根据中国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特征,把发展民族资本主义视为阶段性、过渡性的目标,他心中期待的仍然是社会主义的发展前景。不过,他期待的并非科学社会主义,而是国家社会主义。早在1904年他游历北美归来后就曾说过:“大抵极端之社会主义,微特今日之中国不可行,即欧美亦不可行,行之其流弊将不可胜言。若近来所谓国家社会主义者,其思想日趋于健全,中国可采用者甚多,且行之亦有较欧美更易者。盖国家社会主义,以极专制之组织,行极平等之精神,于中国历史上性质,颇有奇异之契合也。”④梁启超:《新大陆游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页。两年后,他在与资产阶级革命派辩论时又强调:“今日欲救中国,唯有昌国家主义,其它民族主义、社会主义,皆当诎于国家主义之下。”⑤《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27页。

梁启超认为,经济问题是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他说:“世界之问题亦多矣,而最大者宜莫如经济问题。”⑥《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35页。若从经济的角度看,社会主义是因应解决分配难题的需要而出现的。因此,在论及社会主义问题时,梁启超多次谈到生产和分配问题。应当说,对生产和分配问题的看法,是梁启超社会主义观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新民丛报》和《民报》论战期间,梁启超主张在经济上应首先重视研究生产问题,他甚至把生产问题提到关乎国家存亡的高度来认识。他说:“今日中国所急当研究者,乃生产问题,非分配问题也。何则?生产问题者,国际竞争问题也;分配问题者,国内竞争问题也。生产问题能解决与否,则国家之存亡系焉。生产问题不解决,则后此将无复分配问题容我解决也。”⑦《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7-508页。但是,不久以后,他的这种看法发生了变化,开始重视分配问题,并且把分配问题和社会主义的兴起联系起来。他说:“经济问题之内容亦多矣,而今日世界各国之最苦于解决者,尤莫如其中之分配问题。坐是之故,而有所谓社会主义者兴。”⑧《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35页。但到了1920年从欧洲考察归来后,梁启超对生产和分配问题又有了更新的认识。针对当时有人主张中国应更加重视生产问题而不是分配问题,梁启超表示,他不敢完全赞同这样的看法。他说:“我的主张是:一面用全力奖励生产,同时眼光并须顾及分配。”⑨《梁启超选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30页。梁启超指出,在生产和分配问题上注重思患预防很重要,如果欧洲工业革命时代就事先考虑到将来发达以后可能出现的问题,就不致形成后来积重难返的局面,以至于矫正起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成效不彰。

梁启超对生产和分配问题的思考可以说既着眼国内又放眼世界,他从重视生产问题到重视分配问题,再到重视生产的同时兼顾分配,这一过程也是他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今天看来,梁启超的看法确实有其先见之明。即便在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生产问题和分配问题不但是国民经济的基本问题,而且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核心问题,也是世界各国学者和政治家殚精竭虑想要解决好而又很难找到理想的办法的问题。在梁启超关注和思考生产和分配问题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如何解决好地区发展不平衡、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问题,如何建立公平、合理、有效的分配制度,仍然是关乎社会稳定和国家长治久安的一个重要课题。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如何处理好做大蛋糕和分好蛋糕的问题,依然在考验着我们的智慧和能力。

梁启超作为最早接触和了解西方社会主义学说的先进中国人之一,对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契合以及社会主义是否适用于中国等问题进行的诠释与思考,是近代以来先进的中国人为挽救民族危亡、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而进行的艰辛探索的重要组成部分。梁启超认为,20世纪早期的中国可以采用社会主义的精神,但不应当立即实行社会主义,而是要大力扶植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以抗衡国际资本主义的竞争,以此作为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应当说,这种认识是符合当时中国的国情、切合中国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特征的。他预计将来中国发展起来并跻身于各国竞争行列以后,世界主要国家曾经发生和面临的现实问题,也将不可避免地“移植”于中国,所以要重视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以及在中国实行什么样的社会主义的研究。从当代中国发展面临的各种现实矛盾和问题来看,他的判断的确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和前瞻性。他关于发展资本主义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藉以为过渡的观点以及他对生产和分配问题的看法,在今天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启发意义。但是,根深蒂固的改良主义思想倾向,使他错误地相信唯有国家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梁启超曾经预言社会主义必将磅礴于20世纪,他是对的,但是20世纪在中国磅礴的不是社会改良主义,而是科学社会主义;他曾经坚信只有国家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但他错了,20世纪救中国的正是他曾经极力排斥的革命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历史已经证明,梁启超所推崇的社会改良主义既没有也不可能在中国开拓出社会主义的发展前景,只有科学社会主义才是社会主义在中国合乎历史逻辑的演进,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是社会主义在中国合乎现实逻辑的发展。

(责任编辑:周文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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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3-0143-06

2015-01-13

孙建昌(1967—),男,中共山东省委党校校委委员、文史教研部主任、教授,法学博士,山东省伦理学与精神文明建设研究基地学术带头人,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国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史。李素英(1977—),女,中共山东省委党校讲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史、中国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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