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知識階級

2015-04-16 16:24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學術人類歷史

王五一

(接上期)

把知識份子看作是一個階級,未必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原教旨,但一定符合經濟學。從主流經濟學的觀點看問題,沒有理由把知識份子排除在“經濟人”“自私人”之外。說知識份子是社會的“良心”,等於把知識份子看作是超人、非人,其錯誤如同在布坎南之前經濟學把政府看作是無私的一樣。西洋知識界已經英勇地把政府從神壇上拉了下來,也許,下一步中國知識界也會慷慨地自己把自己從神壇上拉下來了。

歷史上,知識階級參與即世的階級鬥爭,有案可稽;有時是作為被壓迫者,如始皇燒書、三武滅佛、雍正文獄、以及同化爐運動;有時是作為反抗者,如五四打賣國賊、六四反官倒等等。需要指出的是,知識階級參與階級鬥爭的歷史,可並非象他們自己自作悲情的那樣,全是遭受迫害或反抗壓迫的歷史。至少,一個不容否認的歷史事實是,招惹知識階級,是要冒駡名千古的極大風險的。這個階級的階級意識、階級覺悟是最高的,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清醒地判斷“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包括幾千年前的敵人,幾千年前的朋友。運用手中所掌握的話語權、輿論權、罵人權、神鬼鑒定權、青年導師權、歷史少女打扮權、先進文化買辦權、國際社會聯繫權等等,這個階級不僅具有長期性滴水穿石的軟實力,而且在即時即世的階級鬥爭中也擁有著相當的硬實力。“六四”街頭清場以後,通過正常的法律程序在全國各地槍斃的“暴徒”,全是工人市民,無一學生 ——當局的欺軟怕硬,為知識階級實力之硬做了一個注腳。

或曰,知識份子都是些聰明人,社會需要他們的智慧服務,即使將之看作一個階級,它也應當是一個特殊階級,優秀階級。

這話有道理。從一個靜態的時點上看問題,知識階級所擁有的權力,確實是從它的社會價值中派生出來的,是靠著它對社會的智慧服務掙來的,或者說,是社會為了取得他們的社會服務而對其付出的價格,是他們通過發揮自己的社會功能而從社會取得的報酬。知識階級對社會提供的服務,歸納起來,四個字:出謀劃策。所有的科學、技術、文化性工作,都可以理解為出謀劃策。正是靠著出謀劃策的功能,知識階級從社會獲得了它應得的報酬,同時也保持了自己顛撲不破的歷史地位和不好惹的社會角色。

然而,如果把時間視野拉長,拉長到整個人類的歷史,則對知識階級之社會價值的觀察,似乎可以換個眼光。說知識份子是聰明人,這話深究起來也不無可推敲之處。其實,聰明,並不是一個自然生理的概念,而是一個社會概念,文化概念。是既定的社會結構,把有些人變成了聰明人,把有些人變成了傻子。社會,拿著由歷史鑄定的“人才範模”往人堆上一扣,把人群“界定”出了智愚優劣。假如人類不發明物理學這個飯門,社會的人才範模上沒有物理學家這一格,則愛因斯坦可能只是個二流莊稼把式;假如人類沒有為了殺起人來更痛快而琢磨著造原子彈,奧本海默可能只是個看大門的。假如人類迄今仍然是男耕女織的田園社會,則今天社會中高低貴賤、智愚強弱的秩序肯定不是象現在這樣排列的。假如有朝一日奧林匹克運動會上又開發出一個新項目,出虛恭比賽,比賽成績以運動員在指定時間內的施放個數乘以音量係數來計算,這便意味著社會的人才範模上又多出了一格,有一批人物會被這個新格扣中而網入人才隊伍,路口那位靠定期在周圍馬路上撒釘子而艱難維持生計的修自行車的老漢,可能搖身一變而成為為國爭光的大人物。正是既定的社會結構,把人群進行了排隊,從而使得有些人在社會結構中比另一些人更重要。世上沒有哪兩個人是一樣的,人人都有個性,人人都有特點,是既定的社會結構,把有些人的特點變成了“特長”,把有些人由凡人變成了“人才”。而這既定的社會結構,這用以對人群進行智愚優劣排隊的人才範模,恰恰是由一代代的知識份子代積輩累地打造、鑄成的。物理學家創造了物理學,物理學進而又創造了更多的物理學家。是知識階級自己為自己創造了社會地位,是聰明人自己把自己變成了聰明人。

或曰,歷史既走到了今天,我們既已生活在這樣一個不得不依賴知識的社會結構中,面對現實,社會欲想在這既定的歷史前提下生活得好些,知識階級的社會服務總是必不可少的。

話在這一層上說也許是對的。然而,縱觀人類歷史,知識讓我們生活得更好了嗎?知識讓我們的地球家園更美麗、更平衡、更和諧了嗎?誰能證明沒有科學的時代,人活得比現在痛苦?少皮沒毛的現代人,若是住回山洞,肯定是痛苦的,但是能因此而斷定有皮有毛的山頂洞人當初在裡邊也是痛苦的嗎?“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莊子.齊物論》)人呆在爛泥塘裡肯定是痛苦的,但可以因此斷定呆在裡邊的泥鰍也是痛苦的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然而,可以用今人的實踐去檢驗古人的真理嗎?可以用人類的實踐去檢驗泥鰍的真理嗎?用今人已經根本改變了的身心主體條件,去“估摸”古人的感覺,去霸道地斷定他們是痛苦的——“歷史進步主義”的理論就是建立在這個“估摸”的基礎上的。如果不能證明今人比古人活得更愉快,我們憑什麼說歷史在進步?

中國的古聖先賢們,幾乎所有的門派,可都是持“上古黃金時代論”的。在西方思想史上持此議者也不少,如休謨、盧梭。堯舜禹稷,在我們眼中是古人,在孔孟老莊眼中也是古人,是更近一些的古人,邏輯上,孔孟老莊較之我們,在認識那個時代上應當更有發言權。孔子觀上喟然而歎者“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今不如昔,一世不如一世,我生不逢時而心嚮往之!我們今天有什麼資格繞過孔孟老莊去為堯舜禹稷時代作鑒定呢?我們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去推翻孔孟老莊的結論?難道有什麼考古“物證”可以為古人作“心證”嗎?

把科學帶給人類的全部生活改良加在一起,與原子彈、霧霾、臭水、垃圾山、假冒偽劣、坑蒙拐騙……,作一對比,對比之下依然認為歷史在進步——難道這價值判斷的背後沒有隱含著利益嗎?歷史就象一列火車,知識階級自認是它的火車頭,一個明顯的邏輯是,只有把整列火車的走向說成是正確的,才能把火車頭說成是個好東西。

當然,若是用這樣的惡邏輯來認識整個社會,哪個階級也經不起分析,在如此的“洞察”面前,哪個階級都會脫去光環,工農兵亦然。如果說,人類終有一天會被自己製造的垃圾所埋葬的話,那麼顯然,每一個階級都在扔垃圾;如果說,整個人類的歷史,如盧梭所說,是一個不斷墮落的歷史的話,那麼,各個階級都應當對這個墮落負上一部分責任。這世上沒有一個階級是鬼,也沒有一個階級是神,大家都是人。被妖魔化了的階級鬥爭理論,其實是一個很中性的理論,它的基本思想是說,社會的格局是由各利益集團的利益角逐所形成的合力鑄成的,歷史的走向是由各階級在利益爭鬥中形成的合力所推動的。把階級鬥爭理論改個名,改成“社會力學”,在有些人的眼中是不是更好接受一些?

階級鬥爭理論並不是共產主義者發明的,馬克思自己承認,無論是發現階級的存在以及階級鬥爭在歷史上的作用,都不是“我的貢獻,在我以前很久,資產階級歷史編纂學家就已經敘述過階級鬥爭的歷史發展,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也已經對各個階級作過經濟上的分析。”更有許多法國歷史學家早就指出,階級鬥爭“是理解中世紀以來法國歷史的鑰匙”。如此說來,階級鬥爭,並不是哪個政治強權“搞”出來、“抓”出來的,而是學術界從客觀的歷史現實中揭示出來的,是一種理解歷史的學術方法,正所謂“鑰匙”也。其實,在馬克思以前使用過這把鑰匙的,也並非僅是洋人,中國人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也是一種階級分析嗎?既是一把學術鑰匙,則根據知識階級倡行的“學術自由”的原則,就應當允許人們自由地選擇用或不用這把鑰匙。

假如,有人使用或試用了這把鑰匙,試用的結果,階級鬥爭的鑰匙碰巧是對的,用它真能打開歷史的大門,或者,即使打不開大門也能打開側門,即使無法通過用它打開的大門看到歷史的全貌,也能通過用它打開的側門看到歷史的一個側面,從全貌或側面,的確可以觀察到人類自己歷史的全部或部分真相,階級的存在和階級鬥爭的存在的確是歷史的客觀現實或一定意義上的客觀現實,那麼,負責任的政治家就應當根據學術界給他提供的這些學術成果,根據從大門或側門裡看到的這些客觀歷史現實,來制訂自己的政策。“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可能不對,但根本不敢講甚至不允許講是不是更不對?

階級鬥爭的理論之爭,本是學術之爭,方法論之爭,鑰匙之爭,在當今中國,它之所以溢出了學術領域而成為一個現實的政治敏感點,蓋由於其背後所隱含著的利益因素。階級鬥爭的思路,有可能誘導著一些人重新審視自己的階級地位,有可能從審視中發現自己所承受的社會不公,有可能把人們的階級反抗意識重新煽動出來。正是出於這種擔心,才有了對這個字眼的厭惡和反對,才有了試圖保留壓迫卻消滅反抗的理論努力。對“階級鬥爭”這個學術概念的政治性反對,恰恰證明瞭它的客觀實在性。

還有,階級鬥爭理論無論如何可厭、可恨、可怕,都輪不著知識階級去厭、去恨、去怕它。知識階級在當今中國的社會中,既不是第一壓迫階級,也不是第一被壓迫階級,它不在“階級鬥爭第一線”上。假如中國有一天真的發生大的社會動亂或“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鬥爭,農民的鐝頭鐵鍁遠輪不到書生們的腦袋去迎接。它犯不著自作多情地在理論上為他人扛著。君不見那位厚著個老臉出來為半個世紀前自己做的壞事而道歉者?——真正對階級鬥爭“怕得要死,恨得要命”者,另有其人。

如果,當今中國的主流知識界能夠客觀公正地承認階級是一個客觀實在;進而,慷慨豪邁地承認自身作為一個階級也是一個客觀實在;再進而,瀟灑自如地把自己擺進去,寫出一本新時代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或者,若實在不願意用“階級”這個字眼,換個詞也行,換成《中國社會各利益集團的分析》也無不可——這才叫“社會科學”,才配得上“知識份子”的名稱,才有點“大腦良心”的味道。如此,知識階級反而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參與到社會的階級競爭中,為自己爭權爭利。反之,象現在這樣,一方面從“階級暗戰”中賺便宜,一方面通過發動對階級鬥爭理論的大批判來賣乖;一方面土洋紅白通吃、榮華富貴全佔,一方面揮舞著“階級鬥爭邪惡論”的旗子在大眾面前抖機靈,久之,小心有一天把原本屬於別的腦袋的鐝頭鐵鍁,招到自己頭上來。看,那位靠著在洋大人面前醜化污蔑恥笑自己的鄉親而得了個“蘿蔔乾兒獎”的高密莊戶流球,他就長著一顆招鐵鍁的腦袋。

“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如果說這就是歷史,那麼,知識階級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永遠無須擔心自己有一天會被消滅的階級。“奴隸——奴隸主”結構為“農民——地主”結構所代替,“農民——地主”結構又被“工人——資本家”結構所代替,誰見過哪次大的歷史變遷中知識階級被革命者順手“作掉”了?知識階級從來沒有成為任何一個社會形態的主人,同樣,它也從來不會成為任何一個社會形態的敵人。

階級鬥爭史觀對知識階級的社會角色,確有貶低。社會的格局,是由利益集團之間的力量角逐鑄成的,而不是象知識階級在各種花裡忽哨的政策建議和制度設計中所暗示的那樣,是智慧人士們理性設計的結果。歷史的運動和走向,是由利益集團之間的爭鬥來驅動和導向的,而不是由一代比一代聰明的智慧人士發明出一代比一代好的制度來推著走的。知識階級既不是歷史的動力,也不是歷史的阻力,它只是以一個普通的利益集團的身份,通過常規的階級鬥爭機制參與歷史的創造。它不是歷史的領袖。——知識階級對階級鬥爭理論的仇視,理性上真正能說得過去的理由,僅此而已。“大腦與良心”的神化形象可能被“階級”的詞語所污染,“歷史領袖”的地位在階級鬥爭理論的巨大思想力道面前有可能淪為普通一兵。那麼,為此便在階級鬥爭理論問題上放棄自己的學術自由傳統,劃得來嗎?最仇恨學術禁區的知識階級,卻因為自己(很可能是算錯了賬)的利益算計而自己為自己設置了一個學術禁區,這種自打嘴巴的行為,臉面上的成本收益賬,怎麼算?(完)

(作者系澳門理工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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