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婶

2015-04-16 08:43牟喜文
小小说月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三强钢针银针

牟喜文

花四爷暴毙。

花四婶料理完后事,看一眼门外排得长长的队伍,啪地一抖袖子,说:“我来。”

“她一个妇道人家能行吗?别再给人扎坏了!听说花家的手艺传儿不传女眷呢。”及至一个个嘴歪眼斜、流口水的患者丝丝哈哈地进去,喜笑颜开地出来,人群除了惊讶,就只剩啧啧称赞的份了。

花家在滨州世代行医,专治中风、面瘫等疑难杂症,传到花四爷已整整九代。

花家治病,就靠一根钢针和长长短短的银针,至于中药,那只是辅助手段,花家的针技真真正正是一门绝活。传到花四爷手上,他又融进了很多西医疗法,把祖传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这才有了“花一针”的美誉。当然,花家也成了滨州数一数二的大户。

没人知道花四婶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门技艺的,恐怕连死去的花四爷也蒙在鼓里。也许是女人天生就对针敏感吧,花四婶纤纤细手轻拂钢针和一排闪亮的银针,那些针仿佛一下子就注入了灵性,钢针和银针一只只飞到患者脸颊上,针尾微微颤动,一曲或激昂、或舒缓的音乐随即飘到患者耳里,那音乐像天籁、似仙乐,听得患者飘飘欲仙,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熨帖。倏地,音乐戛然而止,患者摸摸已经矫正好的歪斜脸,再对着镜子照一照,眉眼中蓦地爬满惊喜之情,下一个动作,就是忙不迭地掏银子了。

有一样,花四婶给人瞧病或是出诊,每次都把十三岁的儿子大娃带在身边,一刻也不离开自己的视线。可大娃好像对花四婶的技艺一点也不感兴趣似的,脸沉着,眼睛直直地盯向窗外,偶尔回头,一双小眼睛里满是怒气。

起初,花四婶手把手教大娃,一板一眼,可大娃不是把针弄弯了,就是拿针练飞镖,到处扎苍蝇,时间一长,她也就放弃了。

“唉,白瞎花家那么好的医术了,后继无人哪!”滨州人无不摇头叹息。

只有花四婶明白大娃心里想着什么,她常常在半夜惊醒,浑身都让汗湿透了。

“真是造孽啊!”没人时,花四婶对着四爷的画像,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转眼,五年过去了。花四婶老了许多,鬓角隐隐露出了白发,鱼尾纹也很深了。大娃倒出落得五大三粗,胳膊上、胸口上都是腱子肉,嘴巴上也长出了一圈黑须。

有一天,花四婶把大娃叫到内室,关好门窗,对大娃说:“儿啊,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父亲也去世那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我托镇上你马姨给你介绍了个好姑娘,过段时候挑个日子娶进门来,也好了了你父亲的一桩心事,给老花家传宗接代。”

“放下?娘,你说得倒轻巧,冤有头债有主,他韩三强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也放不下!”大娃越说越激动,越说声越高。

“嘘,你小点声,让韩三强的狗腿子听到,咱们娘俩一个也活不成!”花四婶把一根手指竖到嘴边说。

“娘,你怕他,我可不怕,”大娃弯起一只胳膊,露出疙里疙瘩的肉块。“此仇不报,我就不是我爹的儿子!”

“可韩三强今非昔比了呀,孩子,他现在是皇协军团长,鬼子的红人呢!”

“我管他是谁呢,我就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当初为了让我爹给日本特务治病,我爹不答应,他竟然给我爹下药,害死了我爹,现在我长大了,他甭想消停!”

“你……你咋知道那么多呢?”花四婶惊奇地张大了嘴巴。

“架不住我死磨硬泡,管家老孙叔都给我说了。”

“这个老孙,这不是害孩子吗!”

“娘,你也不用埋怨老孙叔,其实,我几年前隐隐约约就知道咋回事了。”

“唉!”花四婶长叹一口气,沉默了好久,说:“儿啊,算娘求你了,咱干不过韩三强,只有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啊。”

“哼!”大娃鼻子哼了一声,摔门而去,只剩花四婶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吧嗒吧嗒掉眼泪。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这天,花四婶刚给一个患者看完病,歪在椅子上小憩,下人翠莲慌里慌张一头闯了进来,“太太,太太,不好了,大少爷被皇协军抓起来了!”

“为啥?”花四婶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说是大少爷私通抗联!”

“胡说八道!”花四婶顾不得穿外衣,颠颠地往门外跑。

可还是晚了,大娃已经被韩三强执行了死刑,告示就贴在十字街口。花四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畜生!真是畜生!这是要斩草除根呢。”花四婶牙咬得咯嘣嘣响,她默默地安葬了大娃,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

一天晚上,花四婶手握一排钢针出了门。

第二天,滨州传出韩三强被刺杀的消息,手法奇特,其中一根钢针从头顶扎进去,一直没到了脑子里。

不久,抗联来了一位女军医,专治中风、痹症,钢针在她手里上下飞舞,如同一曲流动的音乐。

选自《小小说·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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