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用来挥霍的

◎ 池 莉

生命是用来挥霍的

◎ 池 莉

自从离开学校的数学考试之后，我再也不去记忆任何数字。岁月、金钱、年龄——所有阿拉伯数字在我这里一律是含糊不清的符号。对我来说，所有数字都没有重要意义，数字记载积累，提醒囤积，而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挥霍的。

怎样挥霍生命呢？

大约七八年前吧，我看过一部电影，美国片，中文译名叫《海上钢琴师》 。影片深深吸引了我，那个夜晚成为我生命中少有的不眠之夜，我放弃了一向认为非常重要的睡眠，还放弃了工作。目如寒星的消瘦男子在影片的最后用这样一段话夺走了我的理智：“我不是害怕我的所见（纽约的高楼大厦 ），而是害怕我的所不见！这城市太大了，大得似乎没有尽头！我怎么可以在没有尽头的键盘上演奏我的音乐呢？”我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之后，我想也不想就把整个夜晚的时间全部消耗在回味、体会与联想之中。

几年后，很偶然地，我女儿在钢琴上随手弹奏起《 海上钢琴师 》的一支钢琴曲，蓦然勾起我重温这部影片的念头。这一重温不打紧，我发现，现在的我面对影片根本看不下去。怎么是这样做作和矫情的一部电影呢？我自嘲地笑笑，然后连眼睛都不眨地抛弃了这部电影，同时，也把自己被感动的那一个夜晚抛弃了，还把此后的许多生命经历——推荐、联想、回味——统统否定并完全抛弃。

前一段时间，我因出版事务要去一趟法国南部的阿尔勒小镇。事先的行程计划是在阿尔勒停留一天，居住一个夜晚，但到了法国以后，我忽然想起了凡高，于是决定在阿尔勒多待一天。真正到达阿尔勒小镇之后，我立刻背弃了自己的初衷，有了另外的故事。阿尔勒小镇的阳光就是与众不同，格外灼亮又光照时间极长，气候在一日之内由凉爽至温暖至寒冷，植物因此格外鲜艳。原来，凡高画的向日葵就是阿尔勒的向日葵，凡高油画的光与色就是阿尔勒的光与色。顿时，凡高不再神秘，不再是我的名胜古迹，而是一种切实的理解了。我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古罗马的断壁残墙，在小镇的最高处久久流连，坐看日出日落之下的阿尔勒。

我多待一天的原因与凡高以及其他著名画家无关。无论是在大街小巷漫步还是静静地坐在旅馆喝咖啡，都是因为阿尔勒本身。可我并不后悔以前花了多少时间在凡高身上，时间并不是我生命的唯一价值，我时时刻刻都乐意成为新生婴儿，让世界在我眼中重新诞生。

我一再地删除，一再地重新开始，决不美化和流连于过去的一切，耗费了多少时间都无所谓。许多个深夜，有月光，我到户外散步，我心静如水，听得到万籁的悄吟。每当这个时刻，我几乎看得见自己对于自己经历的否定、覆盖、删除和抛弃。我反反复复，无法停止，以至于生命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过任何一个完美的故事。我是这样欣喜于自己的善变，欣喜于新印象、新思想如野草般丛生。我的否定与变化越多，就感觉自己生命的本质越有生机。我的感恩正是在这里：生命有限但可以无限挥霍，而每一次挥霍都是一次裂变，都可以发生巨大的能量转换，甚至无事生非到让你喜极而泣。如此，我的人生还需要什么完美的故事呢？我还需要什么数字来说明生命的丰富抑或贫瘠呢？我曾经读到过一段吉普赛人的歌谣，他们唱道：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肉体是用来享乐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心灵是用来歌唱的。而我的歌谣，只有一句：生命是用来挥霍的。这一句可以反复咏叹，直到永远。

（摘自《熬至滴水成珠》作家出版社 图/短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