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老人口述台儿庄大战

2015-04-21 07:14刘广阔
走向世界 2015年37期
关键词:台儿庄运河日军

文/刘广阔

耄耋老人口述台儿庄大战

ORAL ACCOUNTS OF THE BATTLE OF TAIERZHUANG BY THE ELDERLY PEOPLE AGED BETWEEN SEVENTY AND A HUNDRED

文/刘广阔

○巷战中的中国军队。Chinese troops in the street battle.

他们是战争里最卑微也最不可或缺的部分,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在沉默中离开。1937年8月,“第五战区”刚刚划定设立,七个月后,战火就燃烧到了台儿庄。在那个时局动荡的年月,他们中有的无可选择地被卷入了这场战争,有的义无反顾投身战场誓死报国。也许铭记这段历史,是对他们最好的尊敬。数十年时间过去,听他们讲述那些曾经被战火照耀过的事情,令人震惊。他们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留下那段历史,把讲述当做一种责任,老人的态度之认真让我肃然起敬。

老居民口中的台儿庄大战

八十一岁的李敬善老人是台儿庄城内的老居民,战争打响那一年他四岁。老人说,1937年的夏天,天气闷热得很,经常下雨,运河水患泛滥,沿岸淹了一大片粮田。之后七七事变的消息传来,老百姓都说年景不好,要闹“战乱”。然而通讯手段的落后,信息闭塞,让这个京杭运河畔的千年小镇并没有感受到太多战争的气息。

当时李敬善家中在台儿庄开设“义丰恒”字号杂货铺,以经营糖茶、糕点、丝绸、棉布为主,兼营南北水果、干制海鲜等诸多杂货,盛时曾有员工三十余人,并招收学徒,算得上是台儿庄规模较大的字号。

事隔多年,当时还是个娃娃的李敬善老人依然清晰记得昔日的景象。台儿庄商业自古就十分繁华,当地县志记载这里是:“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颇有些扬州秦淮气息。从小北门向南,后大路、箭道街、大街、丁字街、月河街、顺河街一带字号商店林立。从大北门向南,牛市汪、粮食市场、柴火市、洪家台一带多是各种货物集市。另有郁家码头、王家码头、骆家码头、谢家码头、曹家码头、万家码头等十余处运河码头,每天来往船只络绎不绝。又因为京杭水运路途遥远,北上南下的客商船只均在此处中转集散,号称“南北通衢,商铺千户”。老人说:“夜不罢市那确实是真的,每天船来的时候,码头上挤得人都转不开身。”

1938年3月,北边打仗的消息传到了台儿庄,人们在街头议论,却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打仗,仗怎么打?李敬善回忆:“一百岁的老人也不知道打仗什么样,以为就是过去听说的土匪打架,线枪、鸟枪那就是一流的武器,再就是信息闭塞,十里八里也传递不出消息。”

直到大战前几天,第二集团军三十一师池峰城部进驻台儿庄,开始封堵四个城门,动员城内居民捐出木料、木门、麻袋,用于布防。池部在台儿庄宣传日军的残暴入侵,说他们见人就杀,动员居民出城避难。李敬善记得城内许多墙上写有口号,上面写着:“誓死不做亡国奴,誓死与日寇作战到底!”

抱有侥幸心理的居民们一开始并没有听从劝告,他们认为四门已经封堵上,日本人不可能进来。“老百姓连机关枪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飞机、大炮了。池峰城的部队在城内挖掘掩体,老百姓称为‘山芋窖子’。”直到日军开始飞机侦察台儿庄,北面隐约听到炮声,惊恐不已的城内居民才意识到战争迫在眉睫,开始成群结地对大规模出城避难。

程杜氏老人,当时住在台儿庄西关,老人回忆说:“1938年农历二月十八(公历3月19日)中午,不到收摊的时间,父亲就慌慌张张地从火车站回家,扔下糖货挑子,说是日本鬼子要打来了,准备出去逃难。我们一家人只带了点干粮就往城东走,直奔赵村渡口的方向。没几天,就看到日本人的飞机在头顶上飞过去,炸弹都扔到城里了。后来,陆续有从城里逃难出来的老百姓,听说我们住的巷子里打得很激烈,到处是死人尸体,房子都让炸塌了。母亲抱着我们姊妹四个人哭得很伤心。”

王广铎老人是台儿庄城北张山头村人,回忆起日军在村子里犯下的滔天罪行,老人情绪很激动,涕泪交流:“我们张山头村是个七十多口人的小村,1938年3月14日,日本人来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把修工事的张弯腿、吴成山、吴成俊等五人杀害。张弯腿一岁的闺女和他的奶奶被日军用刺刀挑进火坑里,活活烧死,二十多个逃难的村民被烧伤。俺娘带着七岁的我趴在深沟里,不敢出来,饿了就啃刚发芽的草。”

当时还年幼的王广铎第一次感受到了日军的残暴,他说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村子那天的惨状。“刘士中领着九岁的儿子向北逃难,遇上追杀的日本人,被一刀刺死,他儿子被刺刀挑起,扔出老远。耿五的妻子抱着三岁的儿子,躲在村东北角的坑塘里,被日军发现当场奸污,小孩被扔进大火里活活烧死。殷俊臣被日本人割掉舌头后用刺刀刺死。俺村里当时一共才七十多口人,一天之内就让日本人杀死了三十一个。”

老人们的叙述让人心绪无法平静,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李敬善、程杜氏、王广铎,他们的生活又该是怎样的呢。那些无辜惨死在日军手下的孩子、老人、妇女、男人,他们本来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七岁的王广铎在那一晚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任何叙述都是苍白无力的。对于他而言,那种刻骨铭心的悲愤,一生难忘。

○李敬善老人向记者展示布满弹痕的老宅墙面。 图/高启民Li Jingshan showed the wall with full of bullet holes of the old house to the journalists.

○老兵(左起)王清松、孙殿修、孙英杰参加2014年台儿庄老兵重走抗战路纪念活动。图/张洪Old soldiers Wang Qingsong, Sun Dianxiu, and Sun Yingjie (from left to right) attended the activity of Taierzhuang old soldiers retraced the route of Anti-Japanese War.

誓死报国,义无反顾

王清松老人,时为第二十七师一五八团团长勤务兵。1937年,18岁的王清松还是一名小学教员,教书识字。那一年七七事变、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国耻让这个热血青年毅然投笔从戎,参军报国。他曾告诉自己的团长,誓死要把鬼子赶走,让孩子好好念书。

1938年3月23日,王清松所部奉命前往徐州以北集结。到达徐州后,立即徒步急行北上,为躲避日军飞机轰炸,他们昼伏夜行。3月24日下午到达台儿庄南站附近,天明时就与敌人交上火了。王清松所在的二十七师的任务是和第三十师的士兵一起在台儿庄城外侧翼阻击日军,协同城内驻军三十一师,守卫城池。

老人回忆,有一次他们部队过台儿庄西北门争夺运河,那一仗打得惨烈,“子弹都打没了,在运河里和鬼子拼刺刀。死了很多人,运河里都是尸体。”老人的耳朵就是在这场战役中被炸聋了。

4月3日,台儿庄战事最危急的时候,城内三分之二的面积已被日军占据,守军在台儿庄南关死拼不退。总司令孙连仲直接给李宗仁打电话说:“第二集团军已伤亡十分之七,敌人火力太强,攻势过猛,但我们把敌人消耗得差不多了,可否请长官答应暂时撤退到运河南岸,好让第二集团军留点种子,也是长官的大恩大德。”孙连仲语调凄凉。李宗仁深知其处境艰难,但他说:“敌我在台儿庄已血战一周,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援军明日中午可到,我本人也将于明晨来台儿庄督战,你务必守至明天拂晓。今夜你还须向敌人夜袭,以打破敌军明晨拂晓攻击的计划。”孙连仲见李宗仁态度坚决,知道死守这一夜的重要,他向李宗仁表示:“我绝对服从命令,整个集团军打完为止。”

王清松清楚记得,孙连仲当时给各师下达的命令是:“死守台儿庄,台儿庄在你在,台儿庄不在你不在!”

死守最后一点的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再次请求准予撤退,孙连仲坚决命令:“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有谁敢退过运河,杀无赦!”

王清松记得,二十七师师长黄樵松,曾亲自组织了二十名敢死队员。出征前,黄樵松写下一首绝命诗:“昨夜梦中炮声隆,朝来榴花满地红。英雄效命咫尺外,榴花原是血染成。”这首悲壮的绝命诗,在守军之间流传开来。

中国军队组织了数支敢死队夜袭台儿庄,仓皇应战的日军乱作一团,原本被日军占领大半的台儿庄,又被中国军队夺回。与此同时,汤恩伯率领的第二十军团已向台儿庄以北逼近。凌晨时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带了几个随员亲赴台儿庄指挥作战。

当时,二十七师七十九旅和三十师已将日军后援切断,其后续部队攻不进来,在台儿庄城内的日军就乱了阵脚。此时敌军已成强弩之末,弹药汽油也用完,机动车多被击毁,全军丧魂落魄,狼狈逃窜。李宗仁命令部队猛追,敌兵遗尸遍野,各种辎重到处皆是,矶谷本人率残部拼命突围。经过激烈战斗,到4月7日凌晨4时左右,台儿庄城内的日军基本被消灭干净。

这一仗,王清松所在的一五八团伤亡惨重,1000多人只剩下100多人。后来,王清松老人在日记中写道:“我经历过战争,参加了台儿庄大会战,经受了生死的考验,生活中再大的难事也吓不倒我,凡事都能想得开,心理平衡不悲观,抗战精神激励着我,我是一个永远不老的兵。”

这个永远不老的兵至今还记得台儿庄战役胜利歌:“二十七师血战功,奋勇歼敌运河东。袭击敌侧背,攻占前后彭。微山湖畔麦青青,台儿庄上血腥腥。运河百折东南流,台儿庄十日建奇功。粉碎敌迷梦,洗尽民族羞,完成先烈未尽志,誓将大捷报国仇。恢复旧神州,豪气壮千秋!”

王清松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台儿庄,他说:“这是我终生难忘的第二故乡。”

一寸河山一寸血

战后,李敬善一家人回到城内家中,看见地上黢黑黢黑的,不知道是什么。平时地干的时候就是黄泥,一下雨就有了血。李敬善回忆说:“那时候我不知道是血,满巷满街都是死人,到处是枪炮手榴弹。小孩一见好奇,都想拾来玩,大人怕出事。”

孙英杰老人,时为第二集团军兵站仓库员。战后他负责打扫战场,老人回忆:“台儿庄战役结束后,那里全是一片一片的尸体,黄色衣服的是日本人,灰色衣服的是自己同胞,满眼望去,望不到头。五月的天气,很多尸体都烂了,运河两岸臭气熏天,我们每人都戴了两个口罩。挖好坑以后,就把尸体拖过来,也不分官兵,直接掀到坑里去。有时候我们还要抬担架,抬受伤的士兵,有的士兵半路上就不行了。部队怕尸体腐烂会带来瘟疫,调来大量的消毒药水,在战场消毒。”那一次,他们掩埋近3000具尸体,其中日军尸体1000余具。

老人讲述的另一件事让人心情沉重。随着战争的进行,不断有新兵补充进部队,这些战时征召的新兵很多只有二十岁左右,短期训练后,就奔赴战场与日寇浴血奋战。因为装备落后,他们当中很多人,刚上战场就牺牲在台儿庄的阵地上,被孙英杰和他的战友们亲手掩埋。

孙英杰老人说:“很多伤员都盼望重返战场,可是战时的医疗条件不好,很可惜,他们中的很多人再也无法回到战场了。”

1945年8月,台儿庄战役的另一场战斗所在地——滕县,在庆祝抗战胜利大会时,曾经悬挂了一副这样的对联:

举太平洋为杯遥与英美苏诸邦祝此胜利

伐岱宗石作碣大书岳少保壮语还我河山

此时,距离七七事变,已经有八年,距离更为久远的九一八事变,已经十四年了。八年抗战,中国军民伤亡共3500多万人,1亿人民妻离子散,中国损失财产及战争消耗超过6000亿美元,胜利的代价是如此之大。

They are the most humble and yet the most important part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Most of them have passed away in silence. In August 1937, the Fifth Combat Zone was established. Seven months later, the flames of war raged into Taierzhuang. During the turbulent years, some of them had no choice but participate in the war to fight against the invaders to defend out country. Remembering this period of history is the best esteem we can render to them. Dozens of years have passed away. Listening to them telling their stories illuminated by the flames of war can only feel amazed. They know they don’t have too much time left. With view to leaving a record of that period of history, they regard the accounts as their responsibility. The attitude of the elderly people makes me feel awestr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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