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想起,永不会忘记

2015-04-23 09:11葛维樱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17期
关键词:录音机邓丽君流行音乐

葛维樱

北京杜莎夫人蜡像馆内的邓丽君蜡像

相遇

“我必须通过麦克风来模仿邓丽君,当面唱是不行的。”刘欣如说话和唱歌完全是两个人。她唱得很美,执著于细节。她告诉我,邓丽君拿麦的手势很标准,大拇指按住开关的部分,小指也不会轻俏地翘起。手势单一,胳膊肘、口腔和头部固定的角度非常稳,从麦克风上下左右不同的方向送音的效果都不同。那英说邓丽君是被“掰开揉碎”了,被中国所有的流行歌手分析。“那时的麦克风硬件不如现在的好。但她拿麦的姿势是很讲究的。”刘欣如是当年最有名的邓丽君模仿者之一,她出过八九盘邓丽君歌曲的磁带,有些写她的名字,有些写邓丽君。“来一个资料带我就翻唱一个。”以致很多人听到的“原版”邓丽君都是她唱的。从1978年开始听到邓丽君,到后来看到演唱会的录像带,她才搞明白麦克风的问题。“可能我比较细致,一定得弄明白。”

刘欣如本来是广州空军文工团的歌唱演员,部队文工团里搞音响的老师首先从香港带回了音响,里面就有一盘邓丽君的磁带。当时在广东尚没有音乐圈,但是同在一个大院的战士文工团的大提琴手解承强记忆中,有一个短暂的电台时代。走私录音机是邓丽君对广东的主要传播途径。邓丽君是录音机的标配。70年代末,广东“反对生活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运动曾经销毁过邓丽君的磁带。这个动作没扛住流行音乐大潮。

成方圆至今记得“一个黄昏”,1980或1979年,她偷偷摸摸到一个朋友家。一打开大盘601,“那是从来没有的震撼”。她十六七岁,很敏感,“每一句歌词都是新鲜的,每一句旋律都是新鲜的”。此前没有听过爱情题材,最多就是民歌里的“阿哥阿妹”。“正值情窦初开,豆蔻年华,但我们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她是以拉二胡进的中央民族乐团,是民乐里的佼佼者。“那歌词就是我心灵的写照。虽然是中文歌,但歌词、形式都没见过。当时流行音乐是一锅烩,不分类型,内地人的视野还没打开。文化百废待兴,邓丽君开启了我听觉上一扇门。”后来她听到了卡朋特、约翰·丹佛,但西方文化作品影响和邓丽君还不一样。“没有歌本,没有歌词,要一个个对下来、记下来,不可能像现在整天挂着耳机,抱着录音机天天听。”

听邓丽君的歌条件最艰苦的是词作家宋小明。他是北京知青,“文革”期间他在陕北插队,偷听电台里有短波。“‘美国之音有很多古典和美国流行乐曲,莫斯科电台很干,香港教会电台也有一些上海过去的时代曲。”后来到汉中的一个兵工厂工作,听广播是当时所有的年轻人的共同爱好,有的人学外语,甚至用NHK广播学成了专业的日语翻译,有的人听时政消息,更多人只是纯粹为了听到流行歌曲。“我记得我经常给电台写信,都能寄出去,也能收到回信。”那时候兵工厂里的知青已经开始参加高考,而宋小明却已经26岁,自学了人民大学的中文教材,虽然文化考试成绩第一,却被陕西当地对高考年龄的限制给卡住了。后来宋小明回北京在花市买了一把二手的星海吉他,音箱后面上还有一个刮刀的三角印,回汉中厂里一首首照着歌谱弹,可是没人能唱出来。“《外国民歌200首》就是流行音乐启蒙,可是都是音调啊,没有一个人声。”邓丽君的歌声一下子冲出了这些轻音乐和吉他调子,成了一个立体的东西。“邓丽君《泪的小雨》、《空港》能站得起来。”

屠洪刚进中国戏剧学院时只有9岁,约1980年以前,他第一次听到邓丽君。“怎么还有这么好听的歌?”上午表演学京剧翻跟头,到晚上,“宿舍里,熄了灯,大家就喊别出声,老屠,来个柔曲儿”。后来,屠洪刚成了歌手。“你在台上你就是个角儿。”他对我说,“邓丽君演唱会的录像带影响了我,台上不能偏离自己的性格,不迎合谁,不洒狗血。”

成方圆、屠洪刚等歌手都接受过邓丽君的音乐“开蒙”

扒带

邓丽君歌声里有力量的部分,是录音机出现的功劳。当时宋小明的女友通过父亲的关系拿到一个录音机学外语,只有一个半喇叭,半个喇叭在录音机头顶上。“仪器?设备?”中间还带个摆,声音一出来他吓了一跳。邓丽君的歌他已经在电台听过,“这叫什么?”“这,录音机呀!”他拿到了邓丽君的磁带,每次回北京就去九爷府中图公司附近买两块钱一盘的白磁带,买好多盒,回去两个机器对着录,一录录一夜。带回汉中给朋友。“空白带两块钱,录一盘邓丽君加一块钱。还有黑白的邓丽君封面。”那是一个硬件决定软件的时代。“偷听电台听到的感觉还是略微模糊,和录音机在你面前响起来,那种感觉从你的前后左右直接过来。”邓丽君的声音在录音机里非常亲近,“感觉没距离,像是跟你旁边说话”。她经常用“你、我,你们、我们”来达到对话的效果。“好多年里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称呼,亲切,好像是对着你诉说。”而当时,宋小明记得插队时给父亲写信都写“宋杨同志”,为了表达独立。

金兆钧上大学时跟同学借到了录音机扒带子。有一首《香港之夜》他记得特别清楚:“最后有一句‘秋虫在呢喃。我听不清,怎么也写不出,录音也差。邓丽君就是一种梦。”偶尔会想起,永不会忘记。《南海姑娘》伦巴调是他上学跳舞的伴奏。宋小明带着录音机到工厂里播放,把青年工人们都听傻了。之前广播里只听到了柔软的部分,但是录音机的声音极有爆发力。《海韵》一旦上去,完全能够淋漓尽致地唱出高音的饱满和丰富了。

1978年宋小明去重庆出差,就在解放碑广场,坐了一圈穿着时尚的青年,头发很“秦汉”。“手里全都抱着大黑胶唱片,全是邓丽君的。”那时连盒带都极其稀少,更别说黑胶唱片。“我们那时没有录音机,胶片机和黑胶唱片却是解放前就有国产的了,没想到重庆人这么会玩。”更年轻的重庆词作家梁芒说:“我们那个山城,有很多小巷子,黑咕隆咚的,人又很密集,没什么高楼,我们当时还小,有些大哥哥大姐姐比较时尚,穿牛仔裤、喇叭裤,但这个时期音乐还是邓丽君的歌多,晚上走到巷子里,就听到楼上有邓丽君的歌,《南海姑娘》还有粤语版。那都是很破的房子,还没有砖房。”

他们只换港台歌曲,不卖。“当时用邓丽君换刘文正、换其他的港台歌手唱片。”宋小明想问问能不能多出点钱买,人家不卖。“人对温暖的东西,对不一样的世界想沟通,人没办法的时候,忽然出现邓丽君。但刘文正怎么没起到这个作用呢?”梁芒觉得不仅仅是音乐这么简单。宋小明回北京,就做了一条咖啡色料子布的喇叭裤穿回了汉中。“那时候厂领导已经不管了,谁也不知道要吹什么风。”文化上外紧内松。“食指的诗——《相信未来》先流行起来。”还什么都没有,但是人性苏醒,人生也有了方向性。

“《班主任》小说为什么流行起来了,那就是一个我们几十年里熟悉的女性形象。邓丽君是另外一种似曾相识。”金兆钧记得第一次去台湾感觉很熟悉。“文革”后期,“知青一聚会几句话就是文学,诗歌就背起来了”。宋小明说:“一本书能从陕西寄到山西,别指望能回来。”

对于“文革”中生长起来的新一代人,是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具体女性形象。成方圆觉得邓丽君最动人的还是甜美,“其实不止甜美,还有哀怨、婉约等等,但是融化所有中国人的是甜美”。“婆婆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媳妇,男人觉得宜家宜室,弟弟觉得这是个可爱的姐姐。”邓丽君早期的民歌例如《采槟榔》,是30年代的湖南民歌,活泼大方,本来属于内地的地方小调,但是已经消失了几十年。八个样板戏里的男性和女性形象已经翻来覆去地出现太久了。崔健说自己听到邓丽君的感觉:“原来歌还能这么唱!”

这种唱的方式、唱的内容,无一不在巨大的信息交换不对等的情况下成为经典。她正好赶上了庄奴、刘家昌这些好的音乐制作者的鼎盛时期。没有信息的情况下,宋小明翻来覆去地看歌本。“庄奴,我看歌本时就猜想是个笔名,肯定是个男人,他的叙述方法和视角是男性化的,很大气。汤尼,也是男人。”邓丽君在内地影响大的还是早期包括宝丽金时期的,后来她给电影配乐的影响就降低了。“后来我问过庄奴先生,是怎么写出《小城故事》。”宋小明说,最简单的口语化的表达自己曾经一度并不喜欢,但是后来自己写歌,才发现越是简单越难写。

金兆钧说:“歌手的伟大就在于诠释作者的原意,还独一无二。邓丽君唱‘女郎……那是徐志摩的词。30年代以来她是所有歌手演唱和表现集大成者。唱‘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到现在听还是毛骨悚然。她唱《路边野花》,又唱《在水一方》,气度大,一人能诠释不同的角色还都不俗。”

对音乐的饥渴和对未来的迷茫、乐观同时出现。回北京的宋小明背着吉他到北海公园,“不以弹得好,而是占有曲目多为胜。你一首我一首”。他拿着十几盘磁带回到汉中,厂里也有一个军乐队,“二胡和小提琴对位,声音特奇怪,也好玩”。他的磁带被青年们听烂了。“去楼顶弹一夜,被蚊子咬一身包不觉得,总算搞定一个和弦。”

成方圆模仿得惟妙惟肖。她经常拿着吉他唱邓丽君的歌。“我就是唱邓丽君的歌被王酩老师发现的。”她对我说,在乐团她总是抱着广东买的录音机,在长途车上她反复播放邓丽君的磁带。当时她所在的艺术环境已经能接纳邓丽君,尤其经常去一些很基层的地区表演,氛围反而很轻松。王酩想找一个新鲜的声音,就让成方圆去录音。“这样一点点名声传出去了。”

对于走上流行音乐道路的人,最初的“靡靡之音”都是通过邓丽君的“开蒙”,所有的女歌手都是邓丽君的学生。禁锢30年,突然门一打开,所以邓丽君带来的冲击特别大。“到90年代末,全世界流行音乐的态势下滑。反而邓丽君是长线歌手,怎么听都觉得好。流行音乐造梦,摇滚破梦。东方歌曲一般轻柔、伤感占近七成,激越可能不到三成。年轻人觉得邓丽君肯定有时代痕迹,但你40岁,你复杂以后,她又触动你。”金兆钧感叹。

少年时代的邓丽君

成长

刘欣如说邓丽君唱的“有骨头”。“就像搭房子,梁柱是最重要的。恰恰很多人只能学到浅表的皮毛。”邓丽君处理发音有很多特点。刘欣如给我对比周璇和邓丽君,周璇的“天涯呀,海角”是唱得很放的,口型到声线很果断,但是又很淘气俏皮,邓丽君却提着一股劲,张弛有度,尤其她的拖音,里面的婉转有戏曲感,但是不夸张,特别正。

邓丽君的发声法是欧美流行歌发声。“一首歌无非就是音色和唱法。”解承强说,邓丽君是现代字正腔圆的极限,每一个字都很考究,“一个字就能达到那个年代最高水准”。现在器材更好了,但字正腔圆是邓丽君做到了顶级。“你可以把模糊当风格,但是声音的发法,邓丽君有选择,不是所有歌都唱。”她严格控制自己的风格范围。“她研究出一套她自己的字正腔圆,不是完全照搬戏曲。”《船歌》本来是印尼歌曲,但是不会有人唱得超过邓丽君了。

一个商业化平台的理想模式不是完美,一定要不完美才有商业利益。“邓丽君太完美。”高胜美唱邓丽君的大歌略弱,孟庭苇更小清新,潘越云更干净,李泰祥对学生很挑剔,包括齐豫,要干净。“70年代末到90年代,听这些歌的一批歌迷已经过了10年,成长起来了。”金兆钧说。

我听了很多号称几乎以假乱真的模仿邓丽君的歌手,但是“像”本身并不能构成艺术上的造诣。成方圆说:“你听我说话的嗓子,也不是那种小嗓。”她后来模仿卡朋特,此后又变了。“歌手没法离开自己的本心,一个人风格的形成有经历和岁月的累积。”她二十来岁就穿牛仔裤和白衬衫上台,“我觉得美、酷,歌如其人”。同台歌手都是大礼服,她就喜欢简单,“学生气”,虽然有压力,但是台下的年轻观众喜欢。成方圆不断摸索,建立自己的审美判断取舍。另一个侧面事实:出了无数流行音乐歌手的青歌赛里,当时唱邓丽君一派的不太会拿高分。“装的东西观众是看得出来的。”很多高尖声色的歌手都在这条路上走出了自己的风格。王菲加上了自己冷冷的部分,高胜美有柔美的部分,但是力量感饱满度又不够,许茹芸是嗲的,但是气声唱法又过时了。好的歌手都在努力走自己的路。刘欣如也说:“很多歌手是做出来的,如果脱离了自己的做就会让观众难受。”

“邓丽君让我永远记得住。这是感官上的记忆,根本放不下。”所以屠洪刚很多年后翻唱了邓丽君的歌,他母亲去世后,他做了一盘女声专辑。《我只在乎你》他只是听,不知道词怎么来的,翻唱得把邓丽君内化变成自己的记忆,才懂“我不愿离开你”。屠洪刚的母亲是民歌艺术家呼延生,《九九艳阳天》的原唱,曾任铁路文工团团长,在任时招了韦唯、小任静。她在旁边经常听他放美国、日本和港台地区的音乐,直到《霸王别姬》她才说了一句“这个像你”。他第一次用铜锤花脸的风格来唱歌,慢慢摸索出来的。

邓丽君出现10年以后,李海鹰批判式的歌词《弯弯的月亮》里写,“只为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内地经济形态也好了,崔健写‘我曾经问个不休,大张伟唱‘放学了别管我。邓丽君当时就是非常好的心灵鸡汤,啊,所有的痛苦,都没了。”

“歌曲不再是教化性的道理,而是世俗化的生活。”解承强说,“中国人擅长三言二拍式的,给人讲哲理。”他认为西式的哲学思考稀释之后进入流行音乐文化,不会有《小苹果》这样的作品。但邓丽君的作品很奇怪,偏偏禁得起推敲。多年后解承强做的一张香港歌手翻唱的邓丽君歌曲能够成为香港音响界发烧友的最爱。“邓丽君的音乐是不会固化的。”如果说美国流行音乐的根是黑人音乐,那邓丽君是中国流行音乐的破局吗?“《信天游》是一个本土化尝试,我们现在这么喜欢韩国音乐,一个是韩国拼命发展自己的文化,消化了美国流行音乐,二是中国人更喜欢直接拿来。”“她唱得那么妖艳,可是给人的感觉是男女老少都喜欢。”刘欣如解读,这和性感就很不同,“性感在中国人的文化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邓丽君有北方血统,北方女孩子最讨厌做作扭捏。”

当时中国号称有几万歌手模仿邓丽君,但是很快大潮过去。邓丽君的最后一张发行专辑《爱的天使》梁芒很期待,但他听完已经没有当初那个感觉了。同时也进来了很多其他港台歌曲,还有日本和欧美音乐。但中国内地流行音乐还是一片茫然。“粤语歌只能唱一遍,有7声到9声,往同一个音调上很难写两个词,副歌部分很难再找出词来对应了。所以只好翻来覆去地唱一段。香港歌曲里生造了很多词,也能看懂,但不规范,必须服从声调。很多港台地区歌曲的旋律因为来自日本和美国,但流行文化的根还是没找到。”

屠洪刚说自己当时年纪太小,对于唱歌还没有明确的意识,他去新加坡时甚至不知道宝丽金派来的制作人是干吗的,以为人家是来校正音准的。“摸不准脉,谷村新司的歌真好听,我觉得我也能唱啊。”很多中国歌手模仿美国流行乐可以非常非常像,“可是你没吃这个,你身体里没这玩意”。后来他慢慢明白了:“韩磊和我特别要好,他有些歌我唱不了,他了解内蒙古地域音乐,那种内蒙古呼号式的唱法,我就是京腔京韵的地方抓得准。”

音乐是一种很直接的感动。很多理论都是从后向前看才能总结的,流行音乐的“西北风”还是中国总是“向西寻根”的一个创举。解承强是《信天游》的作者,他的初衷简单:“想找一个突破口,流行音乐得立足。”解承强告诉我。上海流行音乐概念和内地流行乐已经分成两个时代,在台湾延续下来的上海流行音乐,内地的流行音乐,不能抄袭外面,也不是从民歌而来。“1986年5月《信天游》出来,这成了一个方法一个概念。”很多人为了唱西北风,硬要把嗓音弄宽,因为这个路子港台没有。

“你还得经历你的人生呢,音乐只是一部分。”聪明的歌手自然不会走进模仿邓丽君的死胡同。1986年“广州邓丽君”刘欣如第一次去日本演出,这是正式的第一次有内地歌手赴日演出,程思远去送行。“我去日本时他们惊讶于中国还有流行歌曲。”解承强说,他给她写了《生活是首无言的歌》,其他歌手都是模仿港台歌手的概念唱,但她得了金奖。

(实习生王紫祎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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