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2015-04-23 14:32王东海
神剑 2014年5期
关键词:干事仓库衣服

王东海

十分钟前,陈真还满心欢喜地站在大铁门外等待,十分钟后,铁门还是那个铁门,人已不是那个人。

可以肯定陈真一辈子要面对许多扇门,领导的门、厕所的门、寝室的门、饭堂的门、机关大楼哨兵站岗的门、卫生队女医生闺房的门,还有此时此刻,军需股被装仓库的门。门是世上最铁面无私的物件,门也是世上最耐人寻味的脸色。

四十分钟前,陈真还在机关楼里大声埋怨新发的衣服没几件合身。他蛮横气粗地说我要立刻拿到仓库换合身。办公室里的其他干事唏嘘不已,说你去仓库换衣服?除非你比仓库管理员贾艾斌更牛逼哄哄。

陈真说一个小士官有鸟牛逼的,他边说边给仓库管理员贾艾斌打电话。

第一次无人接听。

陈真收敛起蛮横气粗,挂着一张阴郁的脸,咬着嘴唇再次拔打。

第二次终于接听了,陈真还没开口,对方却喂喂喂地几声后挂断。陈真怒骂妈了个巴的,装毛个逼。

事情已经开始变得有趣,办公室其他几个干事都竖耳静听。

陈真感觉自己被仓库这个鸟管理员作弄。他打第三个电话,足足等待半分钟才接通,陈真问是不是小贾啊,对方骄躁地啊一声,问你是谁。

陈真举着电话翻白眼恨恨地说我是陈干事。对方说噢——陈干事,什么事?陈真说你们最近发的衣服不合身,我想去仓库换换。对方立刻回答我现在忙啊。陈真牙齿咬得咯咯响,片刻后一字一顿地问,那你不会一直忙吧,什么时候有空?对方轻笑一声说,要不你半小时后过来吧。

陈真自觉在交锋中占据上风。忙?谁不忙?老子天天比你还忙,少干过哪样领导交代的事情?你说忙可以,总不会一直忙吧,老子不怕等,老子缺车缺房缺钱就不缺时间。

陈干事抱着一大摞不合体的衣服,准时准点到达仓库大门。他再次核对下时间,刚好半小时,一秒不差。他理直气壮地拍大门。刷满银白色油漆的军需仓库大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大山中的回音。敲完门,陈真想,抱一大摞衣服实在累得很,何必这么死笨,自找罪受。他把套着塑料袋的军装放到门口石阶上,一屁股坐上去,很享受地玩起手机。手机里下了一款抢滩登陆的游戏。这是他每次找领导签文时在排队的过程中养成的习性。即完成任务又心情舒爽。这可是享受到领导级别的待遇了。最起码没有干活还挨屌,完成任务又心情不爽。

手机发出“啊喔呀嘿”电子音式的嚎叫声,登陆的敌人被全部歼灭。陈真不由自主“耶”地做一个胜利手势,回头发现大铁门还是原封未动。而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

他原本以为事情会如愿所长地进行,他敲敲门,玩玩游戏,管理员来了,打开大门,进去把衣服换合身。

可万事都如愿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感觉很没意思的陈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开始变得更有趣味性。他腾的胸中升腾起一股怨恨,各种猜疑和险恶用心充斥其中。这个世上最赌气的事情只有两种原因,不是别人没有心胸就是自己没有心胸。

陈真再也无法潇洒自如地玩抢滩登陆了。他拍屁股站起身,面对银白色的大门。大门还是那个大门,面无表情地对着他,像两瓣银白色的屁股蛋不露丁点笑容。

陈真恶由心生地想,贾艾斌那个鸟人一定在库中,甚至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后。这是在故意为难啊。义愤填膺中他又想起一件事情。当年陈真刚毕业,分到司令部当参谋,仓库位于营门外,属于分散小点,他按惯例晚上来仓库查岗,发现管理员贾艾斌不在屋中。初生牛犊的他连夜把这个事情捅到参谋长哪里,参谋长在电话里神秘地笑着夸他管理严格不徇私情,后来军需股长却路遇不语,甚至背后怒气难消地骂他傻不愣登。贾艾斌受到处分。从此规矩得很,见面也点头哈腰,问陈参谋好。陈真干了半年参谋,又下连任副连长,本意接个连长,哪知早他半年调副连的另一位副连长走马上任。于是政委建议他去上指导员班,说学半年归队后刚好接个指导员,可半年归队后,政委自己都转业了,指导员也被另一个机关干事接任,一波三折官运不济的陈真返回机关当了干事。干事与参谋都是机关人士,但对战士而言却有着天壤之别。用战士的话讲,干事你能咬我咋地?义愤填膺的陈干事却又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怅惘,手中无权矮人半截。他现在是干事,还真不能把人家贾艾斌咋地。

陈真给仓库打电话,半天无人接听。挂断了再拨,还是无人接听。人一旦无能解恨便只能气愤。陈真面对两大瓣不徇私情的屁股蛋想,人家这是故意找理由为难我啊。

他贾艾斌不可能不在,半个小时前打电话他还在,莫非挂掉电话他就跑了?即使他不在,也总要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等半天看他回不回来!有可能此时他就在库中,库里能没人照管吗?说不定他还在大门另一侧偷偷地乐呢,享受着这种“捉迷藏”的低级乐趣。

陈真举起拳头咚咚咚地敲门,敲出了警卫连“威风锣鼓队”是声音。把门像鼓一样擂的陈真谈不上神气,只有生气。

大门配合性地呐喊了几声,又变得静寂无声。仓库内的狗汪汪汪狂吠,伴随悸动还传来铁链抖动的声音。虽然狗妄图挣脱铁链扑到大门口来继续狂吠,但陈真感觉狗比贾艾斌更加可亲,最起码狗还礼节性地回应几声,而贾艾斌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吵架最怕遇见一个不还嘴的主,无法带来快感,只有愤怒。

贾艾斌这个鸟人,每年都统计衣服号型,却到如今发放的衣服也不合身。陈真豁然明白,他贾艾斌为啥总是发衣服不合身。他就这么一点小权利啊,如果衣服都合身,还有谁会去求他,他又有何用?权利是什么,权利就是你有求于他,而他可以选择用或者不用。他这样做图个啥呢,图个爽字。现在贾艾斌就躲在仓库门里龇牙大笑,那是多么爽的感觉啊,让陈真想着都有点恨。人有感觉真他妈操蛋,比石头草木牛逼多了,可有时“感觉”也会害了人。比如此时此刻,如果陈真不这样想,他就不感觉到气愤,没有了气愤,任大门关得再严实,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贾艾斌不开门不就是希望陈真气愤吗?可陈真偏偏那样想了,还越想越气愤。傻子那样的无苦无愁总是可遇不可求的。

既然被人整了就要想着怎么去整人。人活一口气,气不畅血不顺。他要报仇雪恨。想想仓库这样的分散小点,平时疏于管理,说不定还会在里面私自拉了网线上网呢。战士不准用手机,更不准上网。别人不管他,我管,捅出去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一条罪名不够,再想想别的。陈真立于银白色的铁门外,门里的狗停止叫唤,四周传来几声鸟啾。

仓库的衣服发放标准从不公布,谁知道该发些什么?这样做肯定不合规定。陈真心惊肉跳地神游在算计中,想想马上得以解心头之恨,爽的感觉霍然冲上脑门。他竟在遐思中与不肯开门的贾艾斌产生共鸣,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爽吗。

但陈真的头脑没有被胜利冲昏,他清醒地意识到,所有一切都只是可能性,万一人家没那样做呢?不可能,人在有利可图时,都会奋不顾身。偏不信他贾艾斌在管钱管物的岗位上居然没动歪脑筋。就是查不出这个问题也肯定能查出别的问题。陈真畅想着贾艾斌被击败时的倒霉样,心生快意。

心生歹念的陈真突然意识到,这世上没有神,只有人,人如走兽,只是高级点罢了。以前自己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歹念,是因为感觉不够道德。可现在正被怨恨填充的他,忽然开始怀疑道德了。什么是道德,人类自以为是地创造出来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东西罢了。人之所以是人,不是因为善良,兽都有善良的时刻,人之所以为人,只因他有智慧。可智慧能让善良更善良,让邪恶更邪恶。

心中万马奔腾的陈真不再敲门,反让门内的狗孤单失落,发出阵阵悲鸣般的嘶叫。这嘶叫让陈真动了恻隐之心,仇恨渐渐平复,慢慢变得冷静,冷静到他开始乞求公正。

他发现自己抛开报复的意图,其实他计划做的一切,都是在纠正仓库的管理漏洞。让仓库按型号对上领取,按型号对下发放,建立及时更换的问效机制,没有猫腻没有克扣没有为难没有公权私用,让广大官兵享福。

陈真竟自我感觉高大了起来,连胸中的仇恨也黯淡了,他一切即将施行的计划,都被灌注了正义的力量。

突然手机铃响。陈真诧异地盯着屏幕,屏幕上显示着贾艾斌三个字。是贾艾斌打来的电话。他在门外等待许久,而那个鸟人居然还敢回电?陈真呼着粗气接通,电话里贾艾斌音调谦卑地说,陈干事不好意思,我在股里割草耽误了,刚才静音没听见电话,现在我马上就回来,你还在仓库吗?

贾艾斌谦卑的语调让陈真无所适从,他甚至一时难以适应。刚才贾艾斌在他心中还是一个十恶不赦作恶多端的家伙,现在却语气亲近地谦卑认错,叫陈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贾艾斌了。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

贾艾斌骑着自行车靠近了。他累得满头大汗,衣服上沾附着草沫子。

啊呀,陈干事你等很久了吧,确实不好意思,这不工作组要来,单位狠命地割草,我跟着割了半天,你看衣服都费了,还划开一道口子。

贾艾斌停好车,掏钥匙拧开门,用力一推,大铁门敞开胸怀。陈真的心也跟着一起敞开了,胸中郁结成团的污浊也跟着扩散。这世上真没啥大不了的,都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导致的。陈真释然地想。

陈真捡起衣服,抱进仓库。贾艾斌问陈真要什么型号,然后打开库房,进库寻找。拴铁链看库房的狗正在褪毛,仿佛身披一件烂皮袄,正在狗仗人势地吠叫。陈真已不再对它怀有敌意,他冲狗微微地笑。狗不解风情地继续吠叫。

贾艾斌走出库房,告诉陈真他要的型号没货了。陈真诧异地望着对方,他从对方眼神里看不出半点虚假。

贾艾斌说,要不等我下次去总库调配衣服,给你带回来?

陈真失望地问道,你啥时候去呢?

贾艾斌说现在定不了,但下半年肯定有机会过去。

陈真嘀咕道,那我这衣服现在穿还是不穿,穿旧了你还给换吗?

贾艾斌说,这个——要不你再忍忍,我看看下月有没有机会去总库。

陈真又燃起希望,他点头笑道,好好。

陈真抱着一摞衣服心情舒畅地走出仓库。虽然衣服没换成,但听来一个合理的理由,便心情舒畅。人就是这么一个贱德行。随着大门紧闭,陈真想想自己先前的计划,和眼前体贴谦卑的仓库管理员,原来全都是一场误会啊。幸好贾艾斌回来了,幸好计划还没有实施,否则后果会怎样?他开始后怕了。

陈真抱着衣服心中惭愧,先前误会了人家,他感觉自己内心原来如此丑恶,令自己都惊讶了,竟然瞬间就将一个善良可亲的人想象成了魔鬼。他反问自己,如果我真去告仓库的猫腻,结果却没查出任何问题呢?谁敢肯定准能查出猫腻?那样,仓库对我绝不放过。甚至我伤到了军需股长,股长也定要怀恨在心。我让他们不得安生被检查过苦日子,他们定要一笔一笔地记着。再说场站也会因这样的事情伤筋动骨,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而我却像个叛徒般莽撞地去打了所有人的脸,到年底工作总结,因这不光彩的一笔,会影响全局,场站领导也不会放过我,定要处处卡着慢慢收拾。

陈真发现自己有点像荆轲刺秦,有去无归。即使他的所作所为可以纠正仓库的许多管理漏洞,为广大官兵做件好事,但那不是他的有意之为,即使是有意的,广大官兵又有谁会感谢他呢,大都会看看热闹。因为衣服不合身算屁大个事,比衣服大的事多了去了。任何问题在大众那里都可以忍,大众的无穷的忍耐力如海一样深。或者大众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后总能自己拯救了自己。哎,群众也不都是省油的灯。试想为什么别人的衣服不合身都能换合身?如果大家的衣服都不合身,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反映?在机关多年的老干事范鞠常说,别喝着地沟油的命,操着联合国的心,人能拯救自己就不错了,还提啥拯救别人。

更何况,自己刚才完全是带着愤怒去遐想,在正义的掩饰下藏着自己的邪恶目的。仓库管理员是真的有事不在,真的没有那件衣服,却被自己想成卑鄙恶毒。人家贾艾斌那么忙碌心里还惦记着我,电话里抱歉和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还想着如何弥补。可是我呢,肆意冤枉,胡猜乱想,那么突兀,那么没有根据地凭空侮辱,把人家猜得那么邪恶,我自己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陈真竟顿时看透了自己。这人心真可怕,只一念之差,便让光芒灿烂的世界在心中变成黑暗的地狱,又一念之间,世界即刻恢复美丽。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陈真决定原谅贾艾斌,也原谅自己。原谅是万物之源,如同生命轮回,尘归于土。大地萌发出花花世界,花花世界终将没入尘土。他的心如草原般舒展平坦了,光明透亮。他开始相信,人都是善良的。

陈真回到办公室,将大摞衣服扔于墙角。他打开电脑,许多文件需要上报。坐他旁边的卢干事说,他的衣服不合身,跟军需股长打过招呼,去仓库屌了管理员一顿,立即给他换一套合身的,现在没有关系真不行。坐卢干事旁边的高干事说人家就这么点权利,那都不发挥,你还会在意他?人家就是要你在意他。卢干事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发个衣服都发不合身,就这管理体制,就这人员素质,就这保障能力,还打个乌仗?高干事说仓库也不容易,说不定他去总库领衣服时,人家也没按人员号型发货。那么多衣服,让你累半天按号型点数发货,你乐意干?谁会白干活?卢干事说白干也得干,我们有制度啊,要是从出厂到总库又到分库再到连队都按人员号型配送,就一顺百顺了。高干事说那要多大劳动量啊,谁不想图个舒服,干吗为你穿的合身去吃苦?卢干事说可这是他的责任啊?高干事问谁说责任必须尽到百分之一百了?没尽不也没事吗?大不了你再拿衣服去换呗,又不是不给你换?不就拖你几天吗,反正来回跑的是你。说啥也没用,自己换好自己的就行了。卢干事说,权力总是想法设法逃脱牢笼啊。

高干事问你原来的型号是多少,我也想换换,看我能穿不。卢干事说我拿175/100换了件170/92的。陈真坐旁边听得仔仔细细,他目瞪口呆地对着电脑显示屏。刚才卢干事说的号码正是他需要换的。为什么我去换就没有,卢干事去换就有呢?

妈了个巴的,他贾艾斌又玩我。一切都是假的。他装出一副谦卑内疚的模样,假装进库寻找衣服,然后出来告诉我没有了。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我却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相信了一切。我离开仓库后,说不定人家暗自偷笑呢。

陈真明净亮丽的内心忽而刮起沙尘暴,刮得昏天暗地。贾艾斌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明明在修理你,还让你没话说?要的就是这个感觉,让你难受,难受无语?他贾艾斌又会是啥感觉呢?愉快、满足、爽?为所欲为?可为啥要非跟我过不去?仇恨。我当参谋时抓过他的把柄,他一直怀恨在心,就如同此刻我对他的憎恨一样,不能忘怀。伤疤可以痊愈,可仇恨怎能忘怀。有时候真不明白,人到底是更高级的动物,还是更低级了。

其实我那次本可以给他行个方便,不把事情捅到参谋长那里去,回头想想,他犯的错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却非要按规定来,弄得他很不舒服,还挨个处分。今天我终于落他手里,他当然不肯放下心中的仇恨。他怎能放得下呢,连我都放不下,更何况他呢?做事与做人,工作与人情,永远是个解不开的疙瘩,谁又能做到完全为了工作而工作,不带一点私情,不带一点自我的想法?世界本不复杂,可人到底该出世还是入世,却自古未明。人都是俗人,不“出事”就阿弥陀佛了,还“出世”?

包括自己,平日看哪个连队的主官对我不理不睬的,我也会赌气把那个连队写进批评材料,哪怕他们只是犯下一点错误。想想平时自己也曾带着情绪干工作,自己没有错吗7如此一琢磨,陈真发现一切都是自己导致的,他对贾艾斌的愤怒转化为对自己的愤怒。

欲望是野兽,没有牢笼总不肯乖乖就范,就像惰性,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可人有了权利就要耍牛逼,牛逼的表现是为所欲为。权力不可怕,但人有了权力最可怕!当权力没有约束,为人私用,只能期望他是个好人了。

也许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才是最好的和谐共处之道吧。陈真迷惘地想。

在陈真连自己都否定的时候,他开始否定一切了。彻底的绝望让他渴望打破一切,他决定为了不带一点私人意图地,纯粹只为了解决问题地,向上级反映仓库管理制度的缺陷。

装备再好有啥用,低素质的人员,低效率的出工,人不变制度不变,衣服再好也没用,永远不“合身”。为什么我们总是用最简单粗鲁的方法取代我们本该履行的责任?权利的滋味有时像一杯老酒,容易喝上瘾,却在不知不觉中喝过头了。

陈真独自钻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拿起电话。

变革该从哪里开始?什么样的变革才叫变革?难道只有大处的变革才叫变革吗?一件衣服的事情,也许根本就不算个事,可要它有所改进,为什么偏偏那么难?

陈真手持固定电话,他感觉这个电话所关系的,已不再是自己一个人。有时一步的距离,便是天涯,有时天涯的距离,只需一步。

陈真刚要拨号,手机铃响,仓库管理员贾艾斌的电话打来了。

莫非贾艾斌有心灵感应,知道我要告状?不可能啊。

陈真接通手机,贾艾斌说陈干事,你要的衣服号码我找到了,压箱子底下没看见,刚才搬货搬出来了,你有空过来取吧。

陈真愣住了,他实在搞不懂贾艾斌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又是自己误会了人家?又是自己把别人想得太坏了?人家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却要反映问题,以后见面可怎么说话?再说现在衣服也能去换了,既然不关自己的事了,为啥还要出头呢?枪打出头鸟啊。

突然陈真又怀疑来电的真假。他已被颠倒起伏的现实与如梦如魇的幻想搞糊涂了。

刚才真的来电了吗?还是自己的幻想?他掐掐脸。说不定感觉疼痛后,会发现手机根本没有来电。

他掐得生疼,长舒口气,再看手机,确实有来电,贾艾斌的,都是真的。

一切又变得美好了。一切都是善良的。一切都是明亮的。那么自己是否还要去打破这个平静的世界呢?

他手举话筒,上级的电话号码在脑中巡回闪动,拨还是不拨?

拨了,补上漏洞,出台新的规则。人总要犯错。现在不犯以后会犯,等犯了再被反映就更晚了。拨,是为工作而工作。

他按下号码,嘟嘟嘟,通了。

突然他又无语了。“人”不就是相互支持才不垮下来的吗?现实本没有任何问题,自己却胡报乱捅,不就成一个没事找事的家伙?

陈真举着话筒,猛然惊醒,不能拨。惊醒过来的他发现,原来刚才只是幻觉,他还在手举话筒,没有拨号呢。虚惊一场后的陈真,依然手举话筒。

他突然清醒了,又突然迷失了,他像个齿轮运转在机器中,突然有了自我意识。什么是对与错,什么是该不该,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妄想,他正立于现实呢,还是此刻仍处于迷惑。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寻常人,却要做出不寻常的举动。这种感觉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不懂哪一个是梦幻的自己。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一个念想生出另一种可能,蔓延成另一个世界,陈真已彻底无法判断了。他意图改变世界,可世界对他做了更大的改变。就如同他无法左右历史的命运,而他的命运一直被历史左右着。就如同红尘男女本以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命运一直比众人更有耐心地等候着,等候某天令大家大吃一惊。

陈真体会到了无限可能的世界的疯狂性,自己仅是碰巧跑进了其中某个疯狂的胡同。

手举话筒的陈真所要面对的,恍然成了整个人生、整个时代、整个国家,他要做出一种抉择,令他痛苦的是,他耿耿于怀的一切本可以更好,可自己又无法确定将来是否会更好,他感觉一切皆有可能。他此时的个人命运竟与时代的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拨还是不拨?这难道真是一个梦?

人活着就要面对许多死都无法解决的痛苦。

陈真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喷涌而出的正义感和为人不齿的抉择。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假若他身处的现实只是一个幻象,而他内心的梦却成为身处的真相,那将是多么可怕。陈真举着电话不知所措。

真与幻、对与错,犹如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在陈真面前变幻不定、咫尺天涯。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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