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的革命化春节

向显桃

1968年仲夏，在“杀回老家闹革命”的一片激烈闹剧中，我与同学从湖南辰溪沅江机械厂（861厂）工业学校被遣返回沅陵一中初中部读书。当年11月1日，我与大多数“老三届”青年学生一道，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号召，下放农村当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到沅陵县凉水井公社枫香坪大队（今松山边村）檀木岭生产队。

来到农村三个多月，我们和广大的贫下中农一起迎来了1969年的春节！正当我们大家兴冲冲地准备物品要回家过年之际，传来消息，据说是25名在山西定襄县官庄公社择里大队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提出了一个激进的口号，倡议知青不回城市过春节，要在农村和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对于知青来说，革命化春节意味着首先就是不回家，留在知青点过年；其次，要改变旧观念，变冬闲为冬忙，积极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再次，意味着在伙食方面要艰苦朴素，其实不艰苦朴素也不行，那时候空有年货这个词，却没有丰富的内容。

可那时，只要有人提出某一观点，宁左勿右，谁敢不从啊。所以我们尽管心里很难过，很想家，但表面上还是得高兴地说，要响应号召，留下来过革命化春节！我与同组插队落户的男同学朱世伦、女同学张新民、毛宏瑞四名知青商议，尽管我们下放的生产队离城不足20里，上面提倡知青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们就积极响应号召，留下来与当地贫下中农一起过春节。

1969年2月16日，也就是1968年的除夕夜，人们“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过春节，大年三十不歇脚”，不准放鞭炮 、不准烧香拜佛、不准舞龙舞狮。过年不说“恭喜发财”，说“祝您今年见到毛主席”。我们在男生住房门口贴上对联：“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横批：“大有作为”。

除夕那天，生产队的父老乡亲们给我们送来了年猪肉、鸡和蔬菜，我们几个知青自己动手炒菜做饭。吃团年饭时，生产队的队长与邻近的几个村民也都来和我们共同吃团年饭。饭前，大家一起唱毛主席语录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才同吃年饭，过了一个很时髦的“革命化春节”。

白天的热闹场景过去了，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唱起了电影《白毛女》的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歌声把人们一下子带进了不知是思亲，还是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的忧伤氛围……

尽管乡亲们对我们很关照，尽管我们吃了很多当时不多见的美味佳肴，可晚上回到住房，躺在床上，还是会想家，还是会流泪……

这不仅仅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在外过春节，更使我难受的是，1967年春节期间，我的母亲因病早早离我们而去。而两年之后的春节，我却没有能回家陪伴孤独的老父亲过年，加之两个哥哥也在外地没有回家，家中仅妹妹一人陪伴老父亲……这一夜，我失眠了，于是干脆爬起来坐等天亮。

第二天，正月初一，一轮红日刚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我们几个知青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村里贫下中农一道，全体高举“ 红宝书”，面向毛主席像，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其他毛主席语录歌，高声朗读《为人民服务》。紧接着，大家跳起了“忠字舞”，最后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村里面春联还是照贴不误，但传统的吉祥语言不见了，代之以 “翻身不忘共产党 ，幸福不忘毛主席”“忆苦思甜讲家史，移风易俗过新年”“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或者是“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之类最具时代特色的政治语言春联。乡邻们之间拜年鞠躬拱手的老礼不见了，见面只是握握手和道声“过年好”“春节好”，“祝你今年能够上北京，见到毛主席”等常用的祝福语。

吃早饭时，为了让大家牢记旧社会的苦，我们几个知青与村里的贫下中农一道弄来野菜、树根，加上各家带来的玉米糊、老南瓜、红薯之类的东西煮成一锅粥，然后大家一起品尝，算是吃“忆苦餐”，让大家忆苦思甜。

中午时分，沅陵一中“革委会”副主任、副校长肖功璞率领县、校慰问团来到我们大队慰问下放知青，肖功璞副校长还专程到我们檀木岭生产队看望我们几个知青。因肖功璞副校长的儿子肖建明与我和朱世伦在861厂工业学校读书时是同学，我们见到肖副校长，便如同见到亲人一般，倍感亲切和激动。

那时，春节期间 “抓革命、促生产”是全国性的行动。不少地方还要求大家以“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的精神，加班加点干革命。在广大农村，“农业学大寨”深入人心，开沟挖渠、大修水利、大造梯田更是春节的一景，到处红旗招展，人流如潮。当时，有的农家大门上就写着“三十不停战，初一坚持干”的对联。因此，初一下午我们就开始同贫下中农一起展开了热火朝天的备耕活动，主要是积肥，清理牛栏，把牛粪挑往稻田，为来年春耕生产做好准备工作。

随着夜幕的降临，那不能与亲人在一起欢度春节的伤感又涌上心头。在思念父母亲时，我们默默背诵毛主席的教导：“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心中烦恼时，口中哼哼革命样板戏唱段，以解思亲愁。

好在村里的贫下中农和基层干部十分体贴、体谅我们这些离家未归的青年学生，大年初一晚上，他们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城里孩子已经和我们贫下中农一起过了一个革命化春节。这革命化春节过完了，你们也算是响应号召了。现在离开春种田还早着呢，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呀？人都是爹娘生的，你们还是回去看看吧！你们的父母还等着你们回家团聚呢！大队党支部书记李世华、革委会主任李达茂也叫我们回城去一趟。于是我们开始打点包裹，准备启程回家。

大年初二一早，我们几个知青便高高兴兴、急急忙忙地赶回县城，与家人欢聚。我一进家门，就见到老父亲那祈盼的眼神下露出了笑容。

1969年这个春节过得实在是“革命化”，若干年后想起来，都感觉那不是滋味，可笑而无奈！可叹而无知！同时，也对关心、体贴、体谅我们这些知青的贫下中农和基层干部充满感激和敬意！这就是我所经历的知青时过的革命化春节，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