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时期苏联对新中国的影响

2015-04-29 20:58郝江东
西伯利亚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冷战中国苏联

郝江东

摘要:新中国与苏联的关系是冷战国际关系史中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二者关系发轫于1920年代初期起共产国际与中国共产党的渊源,在1950年代前后,苏联与新中国关系经历了十余年“朋友加兄弟”的“蜜月期”,但接踵而至的却是双方关系的急剧恶化,并贯穿了整个1960年代,最终导致中苏边界军事冲突。纵观冷战历史,中苏关系的演变,不仅对整个冷战的进程具有重要影响,而且深刻地作用于中国社会政治进程。无论中苏关系如何,在此期间苏联一直在秩序、安全、精神等方面对中国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

关键词:冷战;苏联;中国

中图分类号:D829.5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0961(2014)03-0081-05

1921-1949年间,在艰难创业历程中的中国共产党人得到了来自苏联的持续而慷慨的援助,加之一份基于共同信仰的天然情感,使得中共在建国之初即决定与苏联结盟,并全面而深入地“向苏联学习”,主导了新中国在政治制度、社会、文化、经济等各领域全方位的“一边倒”。在1949-1960年间,苏联实际上也向新中国提供了堪称国际关系史上最大规模的对外援助。然而,这种亲密关系仅仅维持到1960年代初,中苏之间的裂隙即已公开化。在整个1960年代,中苏关系持续恶化,并最终酿成1960年代末中苏边界的军事冲突。至1989年戈尔巴乔夫访华宣布中苏关系正常化之前,反对苏联霸权、在全球范围内建立反苏阵线,长期成为中国国家战略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在这一过程中,中苏关系呈现出领导人关系、意识形态、国家利益等因素交织的特征,双方关系大起大落。

整个冷战期间,苏联对新中国的国家发展与社会变迁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一方面,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苏联对华全方位、大规模的援助,对于新中国的国家安全、政权巩固以及社会重建与经济发展均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并奠定了新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制度模式与工业基础。另一方面,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内,苏联从三个方向上对新中国构成了事实上的战略威胁,严重干扰了新中国的国内与国际事务管理进程。与此同时,“苏联模式在中国经历了一个移植和强化的过程”。由于复制“苏联模式”而留下的痼弊则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精神与生活,对中国的长远发展造成极其深刻的影响。1978年迄今,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余年在相当大意义上可视为新中国“走出苏联”的三十余年。然而,在漫长的冷战过程中,苏联的影响是如何作用于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的?本文试从秩序、安全与精神等三个方面对此进行探讨。

一、秩序:苏联模式的移植

著名冷战史专家文安立教授在《全球冷战:美苏对第三世界的干涉与当代世界的形成》一书中提到,“美国和苏联的干涉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第三世界各国的政治、社会和文化变迁的国际和国内框架”;同时,“第三世界的精英中形成的整治方案,往往是他们对冷战两大对手——美国和苏联——所提供的发展模式的有意识的反应。在许多情况下,第三世界领导人对一种意识形态立场的选择,经常意味着他们与两个超级大国中的一个发生密切勾结,导致他们采取后来经常对他们的人民带来灾难的发展模式”。在该书中,作者运用大量篇幅对冷战中的广大第三世界国家的现代化进程进行了剖析,向读者展现了“美苏对第三世界的干涉与当代世界的形成”的全景面貌。遗憾的是,全书并没有专门的中国篇章,甚至很少涉及中国。

当然,中国并不“例外”。“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这句话在1950年代的中国流传甚广。在1949-1960年中苏关系“同志加兄弟”的数年间,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以至社会的各个层面,都在由政府主导的“向苏联学习”的风潮中,渐趋“苏联化”。苏联不仅为中共也为世界各国共产党人提供了一个推翻前政权、建立现代国家的典范,以及一个不同于西方且极富吸引力的现代化模式。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来说,苏联却不仅仅是这种榜样的力量,而且与其存在着“隶属”关系,对其怀有一份天然情感。苏联及其模式,是中国共产党人在长期的艰苦创业历程中真诚信仰并为之不懈奋斗的目标。

1949年6月30日,毛泽东发表的著名的“一边倒”宣言,事实上确立了新中国“与苏联结盟”、“走苏联道路”的国家战略。1949年8月秘密访苏归国的刘少奇,带来第一批220余名苏联援华专家,则正式拉开了未来新中国“向苏联学习”的大幕。此后,苏联通过提供低息贷款、援建重点项目、发展双边贸易、开办合股公司、提供技术资料、派遣苏联专家、培养中国专家、协助编制经济计划等对新中国的经济建设提供援助。另据沈志华教授考察,在1948-1960年期间,援华的苏联专家超过18000人次,苏联专家帮助培养的中国教师和研究生为14132名。这些教师与学生在日后的国家建设中多成为骨干力量,对中国的现代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一时期“向苏联学习”以及苏联的全面援华,在新中国国家生活的各方面确立了“苏联模式”——斯大林模式,从而建构了新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文化变迁的国际和国内框架。这不仅对当时新中国政权的巩固、经济社会的重建以及工业化基础的奠定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而且也使得“走苏联的道路,至少在一定历史阶段,就成为中国实现现代化过程中的一种必然现象”。同时,对建国初期的中国共产党人而言,长期在农村地区进行革命斗争的经历,使得他们在现代国家的管理以及城市事业的发展等领域极缺必需的专业人才与经验。所以,至少在建国初期,苏联的大量援助使得中国共产党可以平稳顺利地“从农村走人城市”以及“从延安走向世界”,使得中国共产党基本完成了由农民革命党向现代执政党的转变。与此同时,中苏结盟与朝鲜战争的爆发,不仅使中国与苏联关系“被强化和扩展”,构筑了长期的“亚洲冷战框架”,更加深了“中共领导人对外部世界看法”的悲观,这无疑深刻影响着中国国内的政治进程。

最终,这场浩大的“学习”工程,对新中国留下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使得中国“直到今天,从党和政府的机构建制及名称,到经济体制的结构和运转,乃至在大都市的建筑物、厂矿企业的机器设备和人们怀旧的歌声中,都还可以看到苏联的痕迹”。当然,这只是看得见的“痕迹”。在看不见的层面上,则是在那一代国人的思维方式、价值理念等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苏化”。换言之,在1949-1960年的十余年间,新中国接受的不单单是苏联的机器设备、商品、技术乃至专家、教育,更是苏联人的思维方式、价值理念、政治制度等。在这场由中国共产党主导国家进行的历时十余年堪称疾风迅雨似的“学习苏联”运动中,中国共产党接受了作为治国方式、理念等意识形态的列宁斯大林主义的洗礼,这对新中国的政治进程乃至整个民族精神产生了深刻影响。

二、安全:由巩固走向威胁

早在1948年内战期间,苏联即派出专家组赴中共东北战场帮助中共部队修复铁路、运送物资等,而直接参与了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后,苏联空军也直接参与了新中国沿海的防空作战,并担纲东北地区以及北京、天津等重要城市的防空任务。这一时期,苏联还援助中共建立了海、空军以及一系列军事院校,推动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事现代化进程,为新中国提供了重要的安全保障。然而,随着中苏两党、两国关系的逐渐恶化,苏联逐渐变为新中国的主要安全威胁。

自1956年苏共二十大之后,中国提出“以苏联为鉴”的方针,开始尝试突破苏联模式,寻求自主探索社会主义的能力。随之而来的则是文化上宣传多元思想的“百花齐放”、经济上“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与政治上的“反右倾运动扩大化”。然而,毛泽东的这些“引以为傲”的创作却受到苏联人的质疑,加之当时中苏双方在对一系列国际问题的认识与处理上的矛盾,使得两国两党关系不断恶化,迅速由“兄弟盟国”转变为仇雠之国。经过1960年代中苏两党的“大论战”,中苏同盟实质上已经瓦解。此后,苏联开始从军事、外交等多条战线对新中国的国家安全、政权统一与领土主权构成严重威胁,最终酿成1960年代末中苏边界的军事冲突。在中国方面,反苏反霸也成为此后中国党和政府的主要议题之一。

在中国国内,随着中苏关系由出现裂痕到分歧公开化再到彻底分裂,中共八大确立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家发展战略也被“以阶级斗争为纲”所取代。新中国的国家发展开始左倾,“苏联威胁”成为国内一切问题的关键。然而,不同于同时期美国国内的“导弹恐慌”,中苏对峙的特征在于:双方有着共同的意识形态。这也就决定了中国党和政府抗苏的方式与其在国内政治生活中的表现形式。同样是防范颠覆政府,美国人采取的是国家安全名义下,政府权力的扩张;而在中国,则是领导人对领导层及知识分子的整肃,以求得意识形态上的同一性。同时,为了有效抵御苏联威胁,政府“增加了他们的国防预算,将大批城市青年送到北部和西部各省,组成了新的生产建设兵团部队,并加强了民兵建设,开始大规模的城市防御体系,包括在主要城市中构筑著名的地道网络,并在省际交界线上作了一系列行政变动……”在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后,中国对中短程导弹研制工作的投入大大增加,并高度重视核武器的研发。

在1960-1970年代间,中苏关系逐渐走向公开破裂。此时的中国将苏联道路视为“联合帝国主义、反对社会主义,联合美国、反对中国,联合各国反对派、反对世界人民,联合叛徒铁托集团、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兄弟党”的道路,将苏联视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社会帝国主义”国家。自此,新中国开始同时反对两个超级大国。中国政府一方面在军事动员、边界军事部署、武器研发以及对外宣传等领域直接同两个超级大国相对抗;另一方面,随着中苏同盟的最终破裂,“两国(中苏)最执迷于第三世界的时期随即到来”。新中国积极投身于第三世界的争夺,通过访问、经济援助、派遣专家顾问等多种方式,在广大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与美苏对抗,并最终选择了与美国结成准战略同盟。这一时期的中国,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同美苏一般,对亚非拉国家的政治、社会和文化变迁产生了重要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苏关系沉浮的年代,人类社会迎来了以计算机、空间技术的突破以及新能源的开发与利用为主要标志的第三次科技革命浪潮。这次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科技革命极大提升了人类社会的生产力,推动了人们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的转变,加速了知识经济时代的来临。其中,包括美国、西欧国家、日本、东南亚国家等诸多国家和地区纷纷调整国家发展战略,迎头赶上,竭力把握历史与时代的机遇,促成了经济社会的持续快速发展。反观此时的中国,却囿于“世界革命”或“共产主义”等观念,对时代主题转变、自身世界地位以及国家利益的判断出现重大迟滞或误判,错过了为国家与民族谋求福祉的历史机遇。

三、精神:难以抹去的伤痕

美国著名学者德瑞克·李波厄特在《五十年伤痕》中,在对美国冷战得失进行重新评估后讲道,“尽管美国拥有巨大的财富、令人惊诧的科学发现以及蓬勃发展的通讯业,但美国未来的一部分,也许最光辉的部分却被其他国家抢走了。虽然美国人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但很多人意识到事情发展得并不像原来那么顺利”,“几十年来美国背负这个沉重的‘铁十字架造成的后果,可能不是美国经济的疲软,而是美国人民精神的疲惫不堪”。冷战的“铁十字架”带给美国持续的紧张状态以及迭次相应的国家反应,为美国民众构筑了巨大的精神监狱,政治生活深深渗入美国人的思想与生活之中。作为“历史终结者”的美国尚且如此,那么对于中国而言,这种代价又如何呢?

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中写道:“共产主义者被误认为阻止了社会变革的自然的、有机制的过程,并用一系列从上到下的强制革命来取代这一过程,包括摧毁旧的社会阶级,快速工业化和农村集体化。这种大规模的社会重组由于是国家发动而不是社会自发的,因而注定使共产主义社会脱离不了专制主义的色彩”。当然,与苏联相同的是,中国的专制主义亦可统统归结到美国德裔历史学家魏夫特所谓的“亚细亚式的东方专制主义”。单就现实一面讲,中苏在国家治理过程中,最典型的特征即是国家权力谋求对社会与个人的绝对控制。只不过斯大林的主要方式是古拉格劳改营,而毛泽东的主要方式则是大规模的群众运动。

在全面学习苏联的年代,大批援华的苏联专家在思想与教育领域,帮助中国共产党人实现了“社会主义的转变”。其间,中国共产党人学习了苏联党对国内、国际事务的认知与管理方式,把各种“斯大林主义”名义下的“宣传”、“镇压”、“专政”、“世界革命”等引入中国。于是,建国后的中共即全盘照搬苏联经验,将斯大林主义复制到中国,这也使得1949年的民主愿景最终只是昙花一现。迭次展开的各种政治运动,使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们成为革命的对象。在“革命”与“无产阶级挂帅”主导下的新时期文化教育大环境中,传统知识分子们历经各种“触及人们灵魂”的思想改造运动以及大规模群众性的集体专政,其“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以及批判性思维被或通过肉体或通过精神的方式而不断加以消灭,一同消亡的则是中华文化的传承链条。

在中苏关系变幻无常的岁月中,整个中国被各种充满革命理想与斗争激情的运动所笼罩,广大的普通民众则是被裹挟入这场全民式的革命狂欢。被毛泽东视为共产党权力来源的“占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广大劳动群众”,遂成为那段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这带来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集体损伤。于是,一系列包括大跃进中离奇的“放卫星”、长期自然灾害导致的民众非正常死亡、革命狂欢中的领袖“神”化以及“文化革命”年代许多普通民众的狂热行为司空见惯。这或许可以解释苏联党与中国党何以能以如此极端的方式,维系自身的合法性。只不过,这种一时合法性的代价,却是整个民族精神内核的损伤。

四、结语

新中国与苏联的关系复杂而神秘。在冷战期间,这两个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共产党国家经历了从“同志加兄弟”到互为仇雠而不惜兵戎相见,再到至终实现关系正常化的历程。意识形态在现代国家关系中扮演主要角色。其间,苏联对中国的国内外进程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在新中国初期,苏联对中国国内秩序的确立、国家安全的维护以及民族精神的振奋起到了积极作用。然而,自1960年代起,随着中苏关系的交恶,苏联在安全方面给中国带来了实质性威胁。从长远来看,苏联带给新中国的“遗产”并非仅仅是器物层面的,而更有深层次的民族精神层面的影响。

早在1950年代,《泰晤士报》一位资深中国问题记者曾预言:“到21世纪时,除了中国以外,世界将再无共产党国家;而共产主义,也将在中国成为民族性的意识思维。”如今,苏联人的事业早已崩溃,但正如美国著名学者安妮·阿普尔鲍姆在《古拉格——一部历史》一书末尾写道:“从某种深层的意义上说,古拉格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仍然残存在新的俄罗斯权贵对于世界的认识和看法中”,而且“对共产党过去的历史不承认、不忏悔、不讨论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欧洲许多后共产党国家身上”。作为上述预言中仅存的“共产党国家”的中国,在经历过那些疾风迅雨般的政治运动后,共产主义是否已“成为民族性的意识思维”?我们不得而知,但的确应当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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