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实践与文化遗产:中越跨境族群侬智高信仰比较研究

2015-05-05 06:59黄玲
广西民族研究 2014年6期
关键词:人类学壮族文化遗产

[摘要]中国壮族、越南岱侬族的族群叙事将侬智高这一史实人物神圣化为英雄祖先与始祖神。文章选取中越边境的靖西安德乡和那坡念井村为田野点,通过对在中国壮族与越南岱侬族等族群中活态传承的侬智高信仰,分析地方社会如何将侬智高的历史记忆置放在古骆越族“祖先崇拜”的信仰结构中,并经过族群内部的神话叙事、祭祀仪式到公共性的社会展演等文化实践,重塑了独具地方性的历史真实。侬智高信仰成为壮族与岱侬族等中越跨境民族的族群记忆与家园遗产。

[关键词]侬智高信仰;壮族;岱侬族;人类学;文化遗产

[作者]黄玲,百色学院副教授,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博士、博士后。广西百色,5330001

[中图分类号]B9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4)06-0087-007

中越两国的陆地边界线长约1300公里,这一地区自古栖居着古骆越族群,也是百越族群向西南迁徙往来的走廊,许多族群交汇融合在这里。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框架下,这些族群跨中越两国国境而居,形成同根异枝的跨境族群。其中,中国壮族与越南的岱(tai)族、依(nung)族在其所在国都是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其对所在国国族叙事的参与不可或缺。中国壮族、越南岱依族在历史上又有着古骆越的同源血缘,此种文化边界与政治边界的交错叠加,使得跨境民族的族群边界呈现出复杂性,其文化认同也相应生发出新的内涵,甚而一些族群传统与文化记忆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淡化抑或激化。因此,对中越跨境族群间活态传承的文化遗产进行探究十分必要。

侬智高信仰作为中国壮族与越南岱依族共有的文化事象,蕴含着族群叙事与国家话语交织杂糅的特征,我们经此来对中越跨境族群的历史和文化记忆进行探颐索源、观照反思,以期对中越跨境族群的文化结构和发展脉络有所把握。

一、血缘宗族——英雄祖先——复合神祗

侬智高(1025-1055)是我国宋朝年间的一位史实人物,在中越两国以王朝叙事为主导的正史文献中,侬智高是一个叛贼,但在民间却有神话传说、仪式祭拜、戏剧展演等多样表述,将侬智高供奉为英雄甚至祖先神,形成族群独有的历史记忆。此种矛盾提醒我们,不能将侬智高信仰简单化为既定或一致的文化表征,而是要进入到地方生活内部进行参与观察,方可穿透纷繁复杂的表征,来理解中国壮族与越南岱依族侬智高信仰所包含的复杂的族群叙事与现实表达。

(一)从“血缘宗族”到“以英雄为祖先”

在中国,信仰侬智高的族群以依姓家族为主。依姓是壮族的一个大姓,据《岭表纪蛮》记载:“僚壮侬诸蛮中之莫氏、黄氏、蒙氏、覃氏、韦氏、罗氏、依氏,尝以一族占据百数十里之地,形成一种‘血系部落”。历史上的侬姓人多生活在桂西南地区的侬峒一带,唐代已见诸史籍,后因依峒逐渐强大和侬智高起义而广为人知。现在壮族地区之所以少见依姓,其主要原因是宋时依智高及其部族战败后受朝廷镇压追剿,依氏族人被迫改名换姓以求余生,《岭外代答》有记载,“智高乱后,侬姓善良许从国姓”。一些坚持保留侬姓的人群,其文字也将“依”改为汉族姓氏“农”,但从地方土语的发音上则能感知其区别所在。现在中国的靖西安德、那坡平孟,还有天等等地,还有依姓。我们在中越边境那坡县平孟镇念井村做调查时,一位70多岁的依姓道公回忆其祖辈时也提到他们有位祖先(侬智高)因起兵反抗朝廷被追杀,一部分人改换姓名在当地隐居,而一部分人则向外迁徙到了对面的越南。据一些学者的田野调查显示,在20世纪最初10年里,念井村每年都会有越南边民来到这边参加村里的侬智高祭祀。

在越南,侬智高信仰不仅仅止于家族(氏族)内部的信仰,而是成为某一地方甚至诸多民族的风习。越南依族的“依”与“依”姓有所关联,自称是侬智高的后裔或者部族;越南的岱、依、拉基等民族都流传着侬智高的英雄神话,与中国毗邻的越南北部老街、高平、河江等省份,都分布有侬智高庙宇,民间也还承袭着祭祀侬智高的纪念仪式。

近年来,还有一些越南、泰国等地的民众到中国广西的靖西县来寻根问祖、祭拜侬智高。范宏贵在考察东南亚壮泰族群历史文化时指出,“侬智高这个历史人物,经过不断的演化,成为中国的壮族,安南岱族、依族,泰国的泰族,缅甸的掸族崇敬的神,有的还说是始祖。”可见,在中国与东南亚国家中,关于侬智高的生平事迹有很多的记忆和表述,并形成众多族群所共同尊崇的侬智高信仰。侬智高成为这些多元族群的“英雄祖先”,通过对“英雄祖先”的讲述与体验,来追溯族群的神圣起源和标榜族群的英雄气质,而英雄祖先背后的文化结构是祖宗崇拜。

(二)祖宗崇拜与英雄历史的耦合

祖宗崇拜是农耕社会主要的文化根基,强调家族(宗族)与土地的紧密联系。祖先的“祖”,从其字形的构造来看,其原生意义与生殖和生产的崇拜有关,在中原汉文化的语境中,又延伸出祖国、祖宗、祖传等观念,形成了一种土地伦理,费孝通先生也称之为“乡土社会”。古代中国壮族与越南的岱侬族所生活的地区与中央政权相距遥远,边疆族群的管理基本以村社自治为单位,以稻作为主要生计模式,因此每个村子都供有土地神(也称“社主”)。这与中原的农耕社会有相似之处,也有祖宗崇拜的传统。壮族民间对祖宗神的供奉相当重视,家家户户都要供奉着家族祖先(三代以内)的牌位,还有在迁徙途中带上祖先遗骸的民俗遗风。而传习至今的祭祖扫墓的三月三和七月中旬祭祀逝去亲人的鬼节,是壮族节日中最为隆重的。在越南,“供奉祖先是岱族的主要的祭礼”。可见,祖宗崇拜对壮族与岱依族家庭传承的重要性。

在人类学家看来,对迁移的抵制和流动边界的抗拒是一种“无家可归”感,因此人类“总是把家庭守护神带在身边”,从而满足受到保护的幻想。由于灾荒、战争、贸易等原因,边疆地区的族群总是处在频繁迁徙当中,这些族群一方面缺乏诸如土地、宗祠和家园等物质形态的稳固维系;另一方面是家族血缘因为频繁的迁移而被分散和削弱。由此,血缘祖先常常为护佑地方民生的英雄所取代,“祖先”与“英雄”的耦合衍生出“英雄祖先”的族群记忆,族群叙事就围绕着“英雄祖先”开发家园、守护故土的事迹展开。例如,“岱、依族通过关于前辈功德传记的一些叙说都知道自己家族的起源”,是以祖先的英雄事迹来建构族群的身份与历史,甚至还可将祖先扩展到对本姓有恩的先人或地方大族,或者一些历史英雄。在岱族中,“宗姓的内部关系并不十分紧密,内部联系主要体现在信仰方面”。可见,壮族、岱侬族的祖宗崇拜超越其血缘范畴是不足为怪的,由此形成了不依靠严密的血缘宗族谱系来凝聚族群关系,而“英雄祖先”总是与族群起源的合理性相伴随。这些都型塑出一种以“英雄祖先”为核心的信仰体系和认知观念。

英雄祖先是一个族群的生命延续和谱系传承的原生纽带,可以对族群记忆和精神信仰进行有效的建构与传承。中国壮族、越南岱侬族的侬智高信仰,始终贯穿着信仰主体对其族群性的一种追溯、记忆和彰显。“族群性的一个更深入的维度是对一种共享历史的擅取和利用(Tonkin et al.1989)它同时发挥着起源神话的功能,证明关于一种共同文化的宣称是正当的,并用来将族群描绘成是一个扩展的家族群体。”换言之,以侬智高为英雄祖先的信仰,使得壮族与岱依族之间超越了血缘、国界、政体,组成了以侬智高信仰为情感纽带的文化共同体,在两国关系紧张时还依然保持走亲访友等民间往来。

(三)从“英雄祖先”到“复合神祗”

历史上,边缘族群的声音总是遭受王朝叙事的压制和祛除,民间文化场域却生生不息。但不同族群对侬智高信仰有自己的表述和践行,甚至在同一族群内部侬智高信仰的意义也会发生衍化和转换。我们只有从文化结构与族群互动的整体性视野来观照,从族群记忆与文化认同的历史性维度来体察,方可把握侬智高信仰在活态传承过程中发生了怎样的历史衍化,进而在中国壮族与越南岱依族的比较视域中,凸显出中越两国族群交往与文化交流的意义网络。

民间信仰是地方性知识传承的核心与保障,是深深渗透在地方民众的精神信念与生活践行的一种文化结构,它恰如历史“贮存器”,能够将权力边缘的族群叙事加以神圣化而获得对世俗世界的一种超越。因此,侬智高在中越两国封建统治的王朝叙事里完全不具备进行纪念与缅怀的英雄资格;但在民间信仰所建构的神圣空间中,壮族和岱侬族等族群叙事将侬智高提升为祖先神、保护神、农业神甚至生殖神等神祗,由此来维持和传承这些族群的历史与记忆。

中国对侬智高的神话叙事包括一些传奇性的口传故事,口传故事借助来自汉族的民间叙事为其争取合法化。此外,侬智高信仰一个重要的维度就是祭祀仪式的实践。即便遭受宋朝统治者的追剿和之后历代封建统治者的压制,地方民众对侬智高的记忆并没有被祛除,而是通过一些迂回或隐蔽的表述进行记忆与传承。在靖西,侬智高的祭祀放在汉族春节大年三十晚上或初一来进行,祭祀时要关起门来,参与者仅限于家族内部成员。在天等的一些乡村,有一种村社祭祀的“老彝庙”,“老彝”是当地的土话,意为地方首领,汉族身份的封建统治者并未吃透其内涵和意义,其实其讲述的就是侬智高。在云南马关地区,民间通过纪念镇压侬智高的汉族将领杨六郎来纪念侬智高事迹,以六月六侬智高作战的日期来进行纪念。据笔者在中越边境的靖西县安德镇的田野调查,当地一位有名望的韦姓道公讲述,安德的民间信仰共有12个地方神祗,侬智高是其中一位,称为“依衙司大神”。安德当地专门的侬智高祭祀是在每年农历二月初一,之所以选择此日,是因这一天是侬智高在安德建立南天国的日子。

在越南,侬智高信仰的神话实践是跨境民族将侬智高反抗宋朝昏庸的英雄事迹与古骆越神话原型进行的一种并接,获得了神话化,又在信仰实践的过程中扩展成为祖先神、农业神和保护神等复合神祗。如今,越南岱族、依族在祭祀侬智高时,有两个重要的仪式和风俗:其一是祭司撒谷,众人捡拾回家作为谷魂;其二是“打禄”,即象征性的打摘祠庙边的大榕树叶。这两个仪式风俗寄托了越南岱族、侬族民众对生命的美好向往。他们对侬智高的敬仰和朝拜,是一个活态的传承,显现为传统节日、祭祀场所、风俗习惯等等文化表征。

二、神话实践——历史真实——家园遗产

伴随着民族国家建构与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各族群都需要在新的历史语境中重新解释、建构、创造自己的族群性。壮族、岱依族作为同源于骆越族群现跨中越两国国境居住的族群集体,经历了一个以血缘为主的原生族群,到以亲缘、地缘为主的扩充族群,再到民族国家在场的兼具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的族群集体。这些跨境民族有着天然的血缘及亲缘关系和文化的同源性与持续性,但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难免会出现矛盾,也正面临着族群历史与族群记忆在现代性的民族——国家现实语境中被碎片化和断裂化的危机。因此,我们从交叉或对立的实践和立场,来多维多向地观照侬智高信仰在中越跨境族群中的不同表述、践行及背后的文化意义,就会发现中越的侬智高信仰是一个过程性的文化认同,既包括封建王朝的国家话语与边疆民族的族群叙事之间的对抗与妥协,也有着移居越南的迁徙族群与越南国家话语的冲突与整合。

(一)从“神话实践”到“历史真实”

实践是一种能动的行为,尤其是在信仰结构支撑下的神话实践,“实践拥有自身的动力学——一种‘并接结构——它会富有意义地界定为其组成部分的人和物。”因此,当信仰主体在神话实践过程中“自我”与“他者”发生碰撞时,会有意识地将“自我”文化与“他者”文化进行一种“并接”,尤其是自我文化被剥夺言说的权利时,会通过对他者话语的拼接来获得自我表述的合法性。在封建王朝统治下的边疆地区侬智高信仰,交织着国家权力与地方权益、官方意志与民间信仰的角力。壮族、岱依族等以自我族群的认知系统和价值观念祭拜侬智高时,为了抵御外在权力的压制,不得不采取一种与汉族民间叙事相“并接”的策略性实践。由此,侬智高信仰的内涵与价值也发生了衍化。

可见,当侬智高被纳入到中国壮族与越南岱依族等地方民众的信仰结构中,获得了祖先神的神格,民众对侬智高的记忆和传承就获得了合法性,并在传统节日、祭祀仪式、风俗习惯等日常生活中获得活态传承。同时,在信仰实践中,侬智高的神性内涵发生了衍化和扩展,不仅作为表述族群来源的英雄祖先,同时还作为护佑民生的祖先神、地方保护神、农业神甚至生殖神等种种内涵。依智高作为复合神祗的神圣性,在神话实践中内化为族群内部的一种文化习性。“习性”一词是布迪厄对一种指导与调整行动的文化能力的定义,保罗·康纳顿(Paul Connerton)称其为“习惯记忆”,此种文化习性是内化于信仰主体的身体与心灵当中,是超越了意识形态和自我意志的一种文化无意识,在现实中表现为族群的认知系统与价值观念并反过来指引生活实践。通过神话叙事的权威性和祭祀仪式的集体性等文化实践,久而久之,侬智高信仰形成了族群内部的认知体系和价值观念。侬智高信仰渗透在壮族岱依族的精神信念中,激发了民众的文化自觉,成为族群之间文化认同的精神动力。

越南侬智高祭祀在其民族一国家的话语框架内呈现出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例如越南国家把1月9日定为越南祭祀侬智高的日子,使得侬智高信仰范畴从血缘扩展到国民,从族群扩展到国家。越南国家话语对生活在越南北部边疆的岱依族族群叙事的借用,以侬智高为英雄祖先进行崇拜,具有一种跨境迁徙族群寻求身份合法化和国家保障边疆社会稳定的双重目的。

与越南一样,中国壮族的侬智高信仰也呈现出过程性的特征。笔者2009年到广西靖西县调查,当时的地方政府官员对侬智高的态度还有所保留。调查当中有一位依氏族人NYQ老先生,曾任县里的宣传部长,离休后一直致力为侬智高正名立传,据他自己讲述,他弘扬侬智高的工作曾招来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的质疑和批评。但中国学者前赴后继,如老一辈的张声震、范宏贵、梁庭望,年青一代的罗彩娟等等,他们或是对正史文献的钩沉索隐,或是深入地方社会的地方性知识,或是以越南历史文化为观照之借镜,从不同角度来探究侬智高背后的族群历史与记忆。此种地方民众的文化自觉与学者的学术良知所形成的文化互识,共同守护和培育了侬智高信仰。如今,中国靖西等地方侬智高信仰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与扩展,民众对侬智高的认知与践行日渐清晰与深入。

侬智高信仰在壮族、岱依族中经历了精神信仰——神话实践——文化习性——生活实践等的衍化与发展,从族群内部传统被引申为一种政治意识形态,随后又回归到日常生活领域,但这个领域已经超越原先的族群内部,集结了地方社会、民族国家和跨境族群等不同范畴的多向度对话。而这种对话则宣告了一种存在。正如彭兆荣所言,“对某一种社会知识和行为的可以强调或重复本身就成为了历史再生产的一部分。它既是历史的,也是真实的。”可以说,侬智高信仰在壮族岱依族中有坚实基础,在族群文化实践和认同中成为了历史真实并代代传承。

(二)从“历史真实”到“家园遗产”

在人类学看来,身份认同的变动是社会生活的本质之一,尤其是对于那些处于迁徙历史的族群而言,“家”总是处于一系列特定的实践当中,这些实践包括传统的生计风习,记忆神话,抑或“以某个人命名的仪式”。无论是中国的壮族,还是越南的岱侬拉族,侬智高信仰经历了一个从口传心念——祭祀仪式——认知实践的发展脉络,不仅是具有实践意义的家园遗产,还体现为具有递进和累积特征的文化再生产过程。因此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作为壮族与岱依族的文化遗产,依智高信仰在地方社会内部激发出怎样的文化再生产?

文化遗产包括有形的遗产和无形的遗产,无形的遗产指“收藏物、与过去相关的持续性的文化实践、知识以及活态化的社会经历。”可见,文化遗产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符号,而是历史留给当代的传统和瑰宝,因此后人在守护遗产的同时,还应该积极进行“文化再生产”。而“文化再生产”与遗产主体——地方族群密切相关。侬智高信仰就是在神话、仪式等实践中构成自我族群的认知系统与信仰价值,当这些族群叙事转化为文化遗产延续到当代社会,记忆与历史就不再是过去时,而是活态传承成为中越跨境民族集体共享的文化遗产。具体而言,壮族、岱依族等族群的侬智高信仰蕴含生殖崇拜、祖先历史、集体记忆等等。

在笔者到靖西县安德乡对中国壮族侬智高信仰进行田野调查时,给我们深切的体悟是当地民众通过侬智高信仰建构出来的一种地方感、家园感。换言之,侬智高信仰既是壮族族群记忆和文化传承的原生纽带,同时还蕴育了边疆文化生态与生命智慧,具有家园遗产的内在价值。

1.智慧母亲

安德乡民众把侬智高信仰扩展到侬智高的母亲。当地人把侬智高母亲称为“娅王”,“娅”是壮语读音,意为老年女性,也有母亲之意;在当地民众的心目中,侬母美丽与智慧兼具,被尊奉为“歌仙”,每年风流圩村民们就自发聚集到祭祀娅王的歌仙洞里进行对歌。笔者到安德乡调查时,在歌仙洞里看到一张当地百姓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绘制出来的歌仙——“娅王”即依母的图像。歌仙所唱的山歌是地方族群的历史记忆和情感倾诉。而歌圩是民众集体活动所形成的文化空间,经年累月都演绎着的三月三祭祖、风流圩对歌等这些仪式性的集体活动,凝聚成为边疆壮族的地方性知识体系。在这样的文化脉络中,依母、侬智高以及壮族民众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与斗争经验得以承袭生长。

2.安宁家园

中越跨境民族的侬智高信仰,蕴含着中越跨境民族民众对家园故土的守护,对英勇智慧的弘扬,对生命平安的渴求等民间智慧和斗争经验。此外,作为边疆征战之地,也成为那些来自中原的战士和屯兵的新的家园。我们在安德镇看到一些荒弃在灵山脚下的碑刻。这些碑刻字迹几乎完全风化,依稀能看见“咸丰”等字样。据当地人LSB讲述,安德位于边疆地区,战事频仍,但又是交通要道,寓居了不少往来客商,自己的祖辈就是到安德来行商谋生最后定居此地的汉人。生活在此的民众充满对战乱的忧虑。因此,在安德镇的民间信仰中,每年人们祭祀时总会附带祭祀一些无名神鬼,祈愿这些战死沙场无家可归的亡灵勿施妖孽,以求安居乐业。而笔者一位同事QQ也提及他的一位安德亲戚的故事,这位亲戚说他的祖辈是随军打仗来到安德,因疾病被抛弃在荒野,后得到当地女子的救护并产生感情,病愈后与女子成家,从此隐姓埋名、落地生根。此种家园安宁的祈愿与侬智高守护家园的英雄内涵产生一种同质性的呼应。可以说,家园感成为边疆地区的伦理价值与精神诉求。

3.安全边疆

需要指出的是,在“民族一国家”的现代政治框架中,边疆族群的“国家”、“家园”的边界有一定的重叠。地方族群与民族国家除了共享一些历史记忆和传统习俗,还共同承担守护家园的责任和义务。在此背景下,地方民众会主动地把族群叙事与国家话语进行接合。在安德,除了每年必定举行家庭内部或村社集体的侬智高祭祀外,地方民众还把侬智高与其他历史英雄结合起来。例如,刘永福是清代抗法援越护卫边疆的民族英雄,民众就将侬智高与刘永福组合起来,不仅将二者作为保卫边疆安全民生安宁的神祗来供奉,同时还打造边疆地区的民族英雄保家卫国的文化资源。靖西县安德镇民众将地方文化资源与现代性引发的生存问题相结合,建构出了边疆族群更为厚重的“生态家园”,是一种对民族国家的积极参与。由此可见,侬智高信仰作为民族认同的文化符号和国家建构的政治表征,具有极大的再生产潜力,从特定的中越边疆地区、以古骆越族为祖先的中越跨境民族,扩展到了民族国家层面,以及包含中国与东南亚的壮泰族群的文化区域。

4.跨境族群的共享遗产

更具独特性的是,侬智高信仰还成为了中国壮族和越南岱依族共同的文化遗产。最近几年,依智高信仰及其祭祀呈现出开放性、公共性的特征。例如,每年正月间越南北部的省份都会开展隆重的侬智高祭祀活动,除了吸引河内等城市人群,也吸引了一部分中国边民、游客与学者。正月初一到初九,中越平孟口岸开放,双方边民可以自由过境观看祭祀仪式或者参加庆祝活动、商品交易等等。而今中国依托着“东盟”,在举办侬智高祭祀和纪念活动时,也会热诚邀请越南甚至泰国、老挝等依氏族人前来参加。在今天,中国壮族的侬智高信仰已经演化为集体性、公共性的祭祀仪式,无疑能将中越边民吸引到一个共同的文化结构当中,不仅拥有和分享集体认可的英雄祖先和族群谱系,也表达相亲的情感和心理趋向,从而增强中越跨境民族群体的和谐共生。

此种以侬智高为共同祖先的祭祀仪式,中越跨境民族族群间在祭祀活动中的应邀互访,呈现出丰富的文化内涵:首先,是一种跨境民族间的相互观照;同根异枝的跨境族群由此形成互为的自我与他者的文化镜像,同源共生的文化血缘与族群亲近感得到一定的激发与认同;其次,是超越政治国界的集体性实践:此种文化实践能够使族群之间形成一种民间文化场域,通过仪式的特殊形式和力量建造一种平衡和睦的文化生态。

三、小结

中国壮族和越南岱依族侬智高信仰,在族群内部、地方社会、民族国家和跨境族群等多种范畴内活态存在,它不仅具备记忆与认同的文化功能,还体现出从族群叙事到家园遗产的能量呈递,使得这些跨境族群在文化边界与政治边界错综复杂的语境中、在身份认同问题上能够获得一种较好的表达和传递。对侬智高信仰的研究与探讨,一定程度上将族群遗产中所凝聚的历史与记忆激发出来,从而增强中越跨境民族的族群历史感、认同感和文化自觉。笔者真诚希望,这样的文化研究能够达成中越两国的文化理解与互识,有助于边疆文化生态的养育,有利于国家的文化安全和社会稳定。

[责任编辑:黄润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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