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十大舆论定理

2015-05-06 23:40刘建明
新闻爱好者 2015年3期
关键词:舆论

□刘建明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中华民族自古崇尚舆论,典籍中记载了许多尊重舆论、遵从民意事件的言论,时日旷久,终于积淀为许多像“1+1=2”那样的铁律。最早的原始舆论被称为“舆谔”,后来才被称为舆论,还出现了“民瘼”“民心”“舆诵”“公议”“民意”“清议”等说法。初民在艰苦劳动中,形成天人合一观念,统治者既有善治也有暴政,无一不在舆论激流中同民共膂。 智人举止谋划于口,唐虞之治纵论舆情,庶民意志不可匹敌,由此一泻万年,十大舆论定理一直掣肘中国社会的律动。 人亡政息,江山成败,千古苍茫,无不受这些定理的左右。

一、问政于舆论,还政于民心

问政于舆论,还政于民心,是我国最古老的舆论定理。 夏朝的尧帝曾在宫外设鼓,让百姓击鼓进言;舜帝在要道上立木桩,让百姓在上面写出批评意见。此类问政于舆论、 求谏纳谤的传说, 散见于诸子各书。 《管子·桓公问》曰:“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谏鼓于朝,而备讯矣;汤有总街之庭,以观人诽也;武王有灵台之覆,而贤者进也。 ”《淮南子·主术训》也有“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之说。 古代明君求言主政, 以示济世爱民, 对这个定理不敢旁骛,安不忘危。

到夏朝末期,又有“采诗问政”制度,帝王设置史官到民间巡防,搜集民意和民谣,以观执政。故《夏书》曰:“道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 ”班固在《汉书·食货志》中记述说,周朝“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让天子“足不出户而知天下”。

《诗经》是一部“采诗问政”的大成,虽不乏对民间爱情、快乐或痛苦生活的描写,但它反映了氏族社会君王问政于舆论、还政于民心的朴素意识。 《诗经》中305 篇作品记录了公元前11 世纪(或更早)至公元前6 世纪, 即西周初期到春秋中叶500 余年民间的民谣。 当时每个氏族部落设乐工若干人,乐工把采来的民谣随时唱给天子听, 让天子知道人民的疾苦和意见,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符合老百姓的心愿。

政为民心之声,问政于舆论,才有为民的政治和政策。 用今天的话说,民众不愿干的事,硬要领导他们去干,其结果必然失败;民众要求做的事情,不组织、带领他们做,就是落后于他们的认识,违背他们的意志,其结果也要失败。[1]这是不懂政治、不懂民心的结果。 政治历来应是民众呼声,体现人民的意愿,还政于民心是千古不变的政治定律。

二、天听之我民听,天威之我民威

“天听之我民听, 天威之我民威”——天听到的声音就是民众的声音,上天的威严出自民众的威力。这个最重要的舆论定律,是说民为贵,民众的意见重于一切,民众的意志不可抗拒,最早出自《尚书》。

《尚书》是记录氏族社会末期我国经济、政治、哲学和文艺思想的不朽之作,也是一部反映氏族社会舆论活动的典籍。 其中《舜典》说:“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 ”舜辅助尧帝28 年后,尧帝逝世了,人民好像死了父母一样悲痛,三年全国上下停止了娱乐。正月的一个吉日,舜拜了尧的太庙, 征询四方诸侯和百姓的意见管理国家,像打开明堂四门那样公开宣布政见,让四方百姓看得明白,听得透彻,大家一致赞成、拥护。

政见有威望, 就能贯彻到底, 因为政见来自人民。所以《皋陶谟》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上天的意见都是民众的意见,上天恩赐好人、惩罚坏人,都来自老百姓惩恶扬善的刚毅。 上天和民众是相通的,只有尊天敬民,才能保卫国土。

这就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民为邦本, 本固邦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定律。唐太宗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贞观政要·论政体》)《明太祖宝训卷》(卷一)也说:“盖民心之向背,系天命之去留。 有天下者不能固结民心,而欲久安长治者难矣。 夏、商、周、汉、唐、宋,俱有天下数百年,而历世之绵远者,固结民心之所致也。 ”中华五千年政治文明的核心就是“民为贵”,尊民、畏民则长治久安。而今天有些人官做大了,在百姓面前口气大、脾气大、架子大,竟然高叫“我是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像这样的官员不仅肆无忌惮地侵害人民利益,残害人民性命,而且迟早要葬送国家。

三、炮刑压民怨,百姓无言国家亡

古代许多典籍记载了残暴统治者镇压舆论的骇人事件,商纣王炮刑压民怨,导致国家灭亡,就是最古老、最严酷的舆论遗训。

商纣王昏庸无道、杀人成性,早已被国人讥讽痛骂。 人民怨谤朝政,讪毁君上,一旦被抓住,就把他们推上铜格施以炮刑,只听得惨叫几声,人在格上疯狂跳动,很快跌倒在烈焰中被活活烧死。[2]

商朝西北部是周朝的天下, 许多躲避商纣王残害的官民纷纷逃到周, 请周武王派兵攻打自己的国家。 周武王派人打听商纣王的情况,一天探子回来报告说:“现在朝歌(商朝的首都)混乱不堪,政治黑暗,人民个个怨恨、痛骂。 ”大家听了都说:“如此腐败,还了得! 我们赶快出兵去替人民除害吧! ”周武王从容地说:“它还没有到灭亡的时候呢,等一等! ”又过了多日, 又一个探子回来报告说:“商现在比以前更糟了,被杀的人更多了,都不敢在大街上骂纣王。 赶快派兵去解救商人吧! ”周武王镇定地说:“且慢,还没有到时候,再等一等。 ”又过了月余,另一个探子回来,大家急切地问现在朝歌怎样,探子回答说:“现在嘛,倒安静了一些。 自从比干①那些人死了以后,当权的全是坏人,老百姓都不说话了,也没有人骂了。 ”周武王听了,连忙说:“是时候了,老百姓到了不说话的程度,就是这个国家灭亡的时候。 ”立刻起兵点将,联合许多小国,一起出发征商。

公元前1066 年(又一说是1046 年),周武王率兵车300 辆,虎贲(近卫武士)3000 人,士卒4.5 万人,会合800 诸侯的兵士,从孟津出发,向朝歌进军,史称武王伐纣。 牧野一战,商军大败,纣王自焚于鹿台,此后周取代商,开启了800 年的大周王朝。

暴君统治国家,人民批评他、指责他,是希望他改正错误,继续管理这个国家。 当暴君镇压所有批评他的人,人民转为痛骂、怨恨他,想推翻他的统治,换上好人当政。 当暴君把各级权力让他的亲信和与他同流合污的坏人把持,人民已对国家陷入绝望,不再关心国家的好坏,也就不说话了,一心只希望别的国家打进来帮助他们推翻统治者。 这就是周武王所说的“百姓无言国家亡”。 这一舆论定理寓意极深:镇压舆论如同引火烧身,自取灭亡;外敌入侵,叛乱四起,里应外合,或叛徒蜂拥投敌,均为暴君威逼所致;所谓爱国主义, 本质是钟爱列祖列宗生存的这片土地和人民,同维护不得人心的统治者政权毫不相干。

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定理有多种表述,如“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士气不可辱,民意不可欺”“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等。 其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典籍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格言,它告诉人们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君王得到老百姓的拥护,才能顺利执政;同人民作对,就要被老百姓打翻在地。 这里讲的是民意对政权的两种作用。

《荀子·哀公》篇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唐初魏征和唐太宗多次引用这些话,《贞观政要·论政体》 中魏征对太宗说:“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历代不乏君臣,深知人民的力量不能违逆,把尊重民情民意,作为稳坐江山的保证。

《孟子·离娄上》的警言更为深刻:“桀纣之失天下者,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孟子把得民心得天下、失民心失天下的道理讲得十分透彻。 一代君王要取得权杖的唯一办法就是得到民心。

怎样才算得到民心呢? 春秋早期的政治家管仲认为,富以养民是为政者的首要任务,“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管子·治国》); 西汉的贾谊认为,“夫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贾谊《新书·大政上》)。 纵观中华民族发展史,盛世的形成,都是致力于发展的结果。 对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来讲,发展都是保持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的动因。 社会发展了,人民安居乐业,政权才能巩固。

五、别听则愚,合听则圣

《管子·君臣上》曰:“先王善牧之于民者也。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虽有汤武之德,复合于市人之言。是以明君顺人心,安情性,而发于众心之所聚……刑设而不用。先王善与民为一体。与民为一体,则是以国守国,以民守民也。 ”古代先王主政,善于采纳人民的意见。 但是对人民意见只个别地听取,就会片面,变得愚蠢;全面综合地听取,才是全面、圣明的。即使有商汤、武王的德行,也还要多方搜集众人的言论,顺从民心,适应人的性情,行事都从众人共同关心的地方出发。这样先王就同人民合成一体,与民一体,就是用国家保卫国家,用人民保卫人民。

这里提出这样一个舆论定理: 为政者善于把少数人意见和人民整体意见区别开来, 听取个别人的意见制定政令,会误国伤民,采纳人民的整体意见才是顺从民心。正如孔子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对这一舆论定理,孟子也有精彩的阐述。 一天他对齐宣王说:“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 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 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 故曰,国人杀之也。 ”[3]这就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

六、子产不毁乡校,索寻执政之师

欢迎人民公开议政,为其提供议政场所,是执政者闻善防怨、寻求执政之师的最好仁政。 这一舆论定理是由春秋时期郑国子产提出来的。 公元前554 年子产任郑国国卿,实行一系列政治改革,竭力保留乡校(当时乡民集中议政的公共场所),受到然明的质疑。 《左传·子产不毁乡校》这篇文献说,郑国大夫然明对子产说:“把乡校毁了,怎么样? ”子产说:“为什么毁掉? 人们早晚干完活来到这里聚一下,议论施政的好坏。 他们喜欢的,我们就推行;他们讨厌的,我们就改正。”“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 ”然明说:“我从现在起才知道您确实可以成就大事。 ”孔子听到这番话后说:“照这些话看来,人们说子产不施仁政,我是不相信的。 ”

子产执政20 余年,既维护百姓的利益,又限制贵族的特权,实行“学而后入政,择能而用人”。 他不毁乡校,愿闻庶人议政,广开言路,改革成就斐然,被历代所称颂。 到汉末,乡校之风已发展为清议,儒士说客在亭台楼榭集会,议论朝野大事,品评人物,形成清议风潮。 当时宦官专权,垄断仕途,官员的举荐、征辟(招聘)全凭他们的好恶而定。 儒生们上进无门,就与官僚士大夫结合,在朝野制造舆论,形成反对宦官的洪流。 但汉庭已没有子产这样仁厚的政治家辅佐皇帝,采纳清议的建言不仅越来越少,清议之士反而遭到镇压,酿成党锢之祸。

七、刺寡人之过难得,赞寡人之声易来

当政者想听臣下的批评,在古代难上加难,因为臣民怕受到打击,不敢批评。 如果有高官对指出过错的人不仅不嫉恨或打击,还要给予奖赏,就会随时听到对自己的批评,掌权人就不会犯错误,至少不会犯大错误。 从历史文献看,古人很重视这一舆论定理。

《晋书·王沈传》 曾记载, 说王沈在做尚书的时候,出监豫州军事并任豫州刺史。 到任后,他贴出了一张告示, 征求对执政的意见。 告示上说:“自古贤圣,乐闻诽谤之言,听舆人之论,刍荛有可录之事,负薪有廊庙之语故也。 自至镇日,未闻逆耳之言,岂未明虚心,故令言者有疑。 其宣下属城及士庶,若能举遗逸于林薮,黜奸佞于州国,陈长吏之可否,说百姓之所患,兴利除害,损益昭然者,给谷五百斛。 若达一至之言,说刺史得失,朝政宽猛,令刚柔得适者,给谷千斛。 谓余不信,明如皎日。 ”这样悬赏“逆耳之言”,而且给这么多奖赏,让人十分振奋。

但给君王和官吏指正错误, 有这样胆量的人却少之又少,而听到臣民的赞扬却易之又易,其原因是私心作怪、惧怕威权和有求于彼者也。 《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文讲清楚了这三个原因。 齐国的邹忌形貌昳丽,他穿戴好衣冠,对其妻说:“我和城北徐公,谁更美些?”妻子说:“君很美,徐公哪能和君比啊! ”城北徐公是齐国闻名的美男子, 邹忌不自信, 又问其妾:“我与徐公哪个更美? ”妾说:“徐公如何能赶得上君呢? ”有客人从外面来,邹忌又问客人:“我与徐公谁美?”客人说:“徐公不如你美。”第二天,徐公来了,邹忌仔细打量徐公,后又揽镜自照,深感自己确实不如徐公美。 他反复思量:妻说我美,是私于我;妾说我美,是怕我;客人说我美,是有求于我啊!

邹忌上朝, 见齐威王说:“臣诚然知道不如徐公美。 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有求于臣,都说臣美于徐公。 如今齐国地方千里,百二十城。 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大王的壅蔽是很严重了。”齐威王回答说:“讲得好! ”于是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此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

民间舆论不敢指出官吏的过错, 正是执政者的大患,当官的却不以为然,反而愿意听那些言不由衷的赞扬,对夸奖还沾沾自喜,实在可怜可悲可笑。 如果官吏们放下身段,丢掉面子,对“赐寡人之过者”重赏,对恭维美言者劝诫,不仅能得到真诚的赞誉,而且能避免多少错误啊! 这样一个简单的舆论定理,很多人不懂,不屑一顾。

八、三人成虎,闻言不可不察

民间也有谣言,造谣者时而出现,无论君王还是官吏听取庶民之言,要警惕“三人成虎”,防止淫言媟语、诡言浮说的欺骗。 这是古人一再警示的“三人成虎,闻言不可不察”的定理。

《战国策·魏策二》写道:庞葱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 王信之乎? ” 王曰:“否。 ”“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庞葱曰:“夫市之无虎明矣,然三人言而成虎。 今邯郸去大梁也远于市, 而议臣者过于三人矣。 愿王察之矣。”王曰:“寡人自为知。”于是辞行,而谗言先至。后太子罢质,果不得见。

民众的意见是否有道理,是否真实可信,不在于传说的人多,而在于它是不是事实。 意见的正确性一要符合实际,二是人们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语,为人们亲身体验或亲眼所见的结果。 众口可能混淆是非,产生诸如“人言可畏,积非成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等舆论现象。 无论何人,相信舆论,必须判断真伪,明察秋毫,经过多方考察再得出结论。

怎样避免“三人成虎”的欺骗,那就要对民间言论注重调查:谁在说,多少人说,说的内容是否属实。《吕氏春秋·察传》曾提出,“夫得言不可以不察”,“闻而审,则为福矣;闻而不审,不若不闻矣”。 “凡闻言必熟论,其于人必验之以理。 ”听到的言论,都要透辨其论,用理性检验。 “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 ”言辞有很多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的, 对其是非界限, 不可不分辨清楚,这是圣人需要特别慎重对待的问题。 这一定理运用得好,就不会被“三人成虎”的假象所蒙蔽。

九、天下有道,庶人不议

用今天的舆论成因来理解,孔子的“天下有道,庶人不议”,是说国家的政治清明,处处坚持公平正义,老百姓就不会议论纷纷,提出反对意见。 《论语·季氏》说:“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意思是说:“天下的治理符合大道,制礼作乐以及征兵伐罪都由天子主持进行; 天下治理不符合大道, 制礼作乐以及征兵伐罪就会由各诸侯主持进行。 由各诸侯主持进行,过十代就几乎没有不失天下的;要是由诸侯下面的大夫来主持进行,过五代就会失去天下;由大夫手下的家臣主持国家政令,三代国家就要灭亡。 天下治理符合大道,政令就不能掌握在大夫手中;天下治理符合大道,平民百姓就不会议论朝政。 ”

一个国家由各个诸侯、士大夫任意根据自己的利益制定和推行政策,国家就不会长治久安,只有最高的天子制定、推行适用于全国的政治礼乐制度,才是天下大道。 天下治理符合这个大道,各级官员的行为受到监督约束,腐败和恣意妄为就会罕见,地方官员也不敢各行其是,庶人就不会愤愤不平,议论不休。这就会出现“官不贪民无冤,民无冤天下安”的局面。

这个“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公平、公正、保护人民利益、官员廉洁、勤政守法。 如果“庶人有议”,那一定是因为“天下无道”。 这个反定理证明任何朝代的更替,都取决于“有道”“无道”。 天下无道,受害的是老百姓,先是怨言四起,接着便会武力反抗,出现天下大乱;天下有道,老百姓“乐其乐、利其利”,社会必然安定无事。

十、大义能觉迷,宽容自信易服人

明清两代屡发文字狱, 无数抗拒专制皇权的士人被杀。 朝政暴虐,于理不通,朝廷担心江山不稳,才以嗜杀遏制舆论怒火。 文字狱株连九族,一人犯事,往往杀戮百人,没有丝毫宽容,这是因为缺乏自信。凡正义的执政者, 百姓无不忠信, 大义能拯人以迷途,所以不惧叛逆之言。 这就得出一个舆论定理:不能容忍舆论的权力,是易被舆论摧毁的权力,自然不会宽容异见。 反之,对异见宽容,是因为对权令充满自信,理在必得,这可用“大义能觉迷,宽容自信易服人”来概括。

正因为如此,在清朝残暴统治下雍正皇帝做了一件怪事。 事情是这样的:雍正六年(1728 年),湖南士人曾静读了浙江吕留良的遗著,对其“夷夏之防”的反清思想颇为欣赏。他听说雍正三次召见川陕总督岳钟琪,岳都没有进京,便轻易断定岳对清廷不满,于是派弟子张熙给岳钟琪送去一封信,劝岳举兵反清。他不知岳钟琪对大清的提拔、重用感激涕零,岳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向雍正禀报。雍正得知此事,将曾静与死去的吕留良区别对待, 降旨把吕留良所刊印的一切文字及抄件,“勒限一年,尽行焚毁”,其家人、学生与书刊印制者多人被杀,吕留良也遭掘墓戮尸。 曾静、张熙则由湖南被押解到北京,雍正对二人耐心开导、软化,进行了一场对话式的审问。经过一番明理教化,曾静从反清转而吹捧清廷,写出《归仁说》一文。雍正将此文连同审问笔录一起编成《大义觉迷录》一书,陈述清朝统治的合法性,呼吁世民“归仁”于清。 雍正让曾静到江浙民间巡讲,以现身说法,对大清的恩德大大宣传了一番。 最后对曾静不仅没有责罚, 而且还以玉食锦衣将其供养起来,安排他到湖南任“观风整俗使”一职。

雍正此举, 清廷后帝及臣僚与今天的史学家各有不同的解释。 本文认为,不管一时兴起还是深有反省,雍正容忍曾静的反清言行,虽属狡诈的两面派手法,但也对“大义能觉迷,宽容自信易服人”的舆论定理初有领悟,对大清江山的合理性持有信心。 雍正与曾静的对话,讲述了许多令人信服的道理,这里仅列出两个观点就足以把明代遗老遗少及读书人鼓吹的谬见驳得体无完肤。

一是曾静之辈认为,皇帝应该由读书人来做,读书人最会做皇帝,不该让那些打天下的武夫做,更不应让老奸巨猾的光棍(孤家寡人之意)来做,这是名位不正。 雍正反驳说,你要正名位,那么春秋时期的皇帝应该由孔子做,战国时期的皇帝应由孟子做,秦朝以后的皇帝应由程颐、程颢和朱熹做,明朝末期的皇帝应由吕留良做。 孔孟之所以为大圣大贤,是以儒教端正万世人心。 他们潜心搞学问,创立伟大学说,明扬千古大义,贡献无人可比,岂有让孔子、孟子做皇帝的道理呢?这不是滥用人才吗?孔子本人就不愿做官,投身于思想教化。 自汉唐以来,圣明贤德的君王不少。 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金太祖、元太祖、元世祖,有的戡平战祸,安定天下;有的治理盛世,让人民休养生息,功德显赫,他们怎么就不能做皇帝呢?为什么把他们一概看成光棍? 如果把明太祖也列在光棍之类,把明代各帝看得一团糟,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明朝的叛臣贼子吗? 你们为什么还要反清复明?曾静听罢,频频点头,无不忏悔、汗颜。

二是曾静之辈认为, 汉人与夷狄少数民族没有君臣关系,要把君臣礼义关系移用于夷狄少数民族。外族对汉地入侵,特别是清灭明,占据汉人家园,赶走明帝,就像强盗劫夺汉人家财,使少数民族脱离汉人管理,侮辱华夏。 雍正反驳说,明朝灭亡于流贼李自成之手,李才是劫夺家财,赶出明室主人的是李自成。 我大清顺应天地人心而得天下,捕捉、惩治强盗,整饬法纪。 依你们的说法,元朝的主人被明朝赶出,明朝索取元人的家财; 而宋朝的主人又是被元朝赶出的,元朝索取宋人的家财。 这样类推,从古至今都像你曾静说的一概逆天背理。 既然你讲天下本是一家,万物同出一源,为何要让中原民族和夷狄民族有等级之分呢? 中国九州四海广阔,与东西南北四方民族共存天下, 理气相通, 中原民族与夷狄民族应和睦、平等相处才好。 你赞扬的封建诸侯制度是古代君王治理天下的道理,也是抵御边远少数民族的法理。到了后世,各诸侯国干戈相拼,纷争不断,百姓遭难。秦国顺其情势, 统一天下而实行郡县制, 是顺应民心,大势所趋。 我朝太祖神武,远近四方归顺诚服,再次一统天下,幅员广大,中原与四方边远民族亲同一家,成为泱泱大国,这是顺应天时人和,日久而成。 难道你让这个大国分裂,各民族混战,回到春秋战国时代? 曾静听后连连痛陈:我误信了吕留良的邪说,犯了“该死该剐之罪,误解了英明君主”[4]。

雍正编纂的《大义觉迷录》,尽管多处偷换概念,只讲一面之理, 但多数观点符合历史趋势和社会公理。

《大义觉迷录》刊印后,雍正下令颁发全国,命教官督促各地学子认真阅读,玩忽不学者治罪。 《大义觉迷录》首印500 册,分发给京城的文武大臣,第二批印出万册,发送各省高级官吏和大量低级官员,送至县镇的读书人。 雍正派人到西北各省宣讲,在兰州的一场讲授中, 大约有1 万名士兵和百姓聚集在一起听。 在人烟稀少的酒泉,则有2 万人加入听讲的队伍。 全国各地书声琅琅,“大义觉迷” 的舆论不绝于耳。 然而,雍正死后,乾隆登基仅43 天,就将曾静、张熙处以磔刑,严令收缴和销毁《大义觉迷录》。 《大义觉迷录》促成汉满和各民族优秀文化的迅速融合,酸菜、豆包、旗袍马褂、火炕这些满族生活方式在华夏大地流行,京剧也诞生在清朝乾隆年间。 满族全面接受了汉族文化,以孔孟之道为国纲,重用有才学的汉人,反清舆论逐渐衰弱。

注 释:

①比干既是商朝的封王,又是当时商朝最高的政务官“少师”,因为批评纣王暴虐而被挖心处死。

[1]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M].毛泽东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320.

[2]陈穉常.中国上古史[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55:152.

[3]辛安亭.文言文读本[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67.

[4]雍正.大义觉迷录[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199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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