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0亿美元迁都：埃及的“沙漠梦想”

李颖浩

在埃及五千多年的历史上，它的首都更换了二十多次。但自从公元969年开始，埃及的权力中心就再没有变过。那年，来自法蒂玛王朝的侵略者征服埃及，并开始修建一座富丽堂皇的新都城——以容纳伊斯兰教的清真寺和大量的宫殿，它当时被命名为“胜利者之都”（al-Qāhira），也即今日世界所熟知的“开罗”。

不过，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拥有将近两千万居民的开罗，其作为埃及的行政中心的地位恐将不保——至少埃及政府的官员们是这么认为的。埃及政府日前宣布，在开罗以东，苏伊士运河以西将建立一个新首都。跟当年的“胜利者之都”一样，这个新都城将从零开始建起，不过它背后实际的打造者不是法蒂玛王朝侵略者，而是建造了迪拜哈利法塔的阿联酋商人。

“埃及拥有比世界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多的名胜古迹和传世珍品。”在沙姆沙伊赫市召开的“埃及经济发展大会”上，埃及住房部长穆斯塔法·马德布利（Mostafa Madbouly）向来自30多个国家的埃米尔（阿拉伯国家的贵族）、国王和总统及数百名潜在的投资者描述了这个投资约5000亿埃及镑（约合660亿美元）的“迁都大计”。“现在我们打造这个新首都，将为埃及增添新的‘奇观’，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感受到更多的荣光。”

这项造城计划的规模确实比埃及历史上任何一次都要宏伟。如果按计划完成，目前这个还未命名的新首都将占地700平方公里，相当于新加坡的大小。城市设有纽约中央公园三倍大的“世界最大的城市公园”，在距离新首都16公里处还有一个面积约为伦敦希斯罗机场三倍大的新机场——这些都将在未来五到七年内完成。

根据埃及官方的宣传，新首都将拥有21个住宅区、663家医院和诊所、1250座清真寺和教堂、至少110万个住宅和500万居民。这也将是世界历史上人口规模最大的“特制首都”——几乎是因为类似原因新设计出来的首都伊斯兰堡（人口约180万）、巴西利亚（人口约280万）和堪培拉（人口约38万）的人口总和。

埃及希望新首都的建设能避免旧首都开罗的错误。当局称，新都将打造成为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智能城市，除建有大量绿化空间，还有一个占地90平方公里的太阳能发电场及连接开罗的电动列车，“给民众提供更优质生活”。

开罗正在遭受严重的城市病，环境污染、人口激增、交通拥堵和非法建筑问题让身处开罗的人感觉窒息。如今在埃及，官方公布的一串串惊人的数字受到了一些人的欢呼，他们把打造新首都看成埃及历经几年的社会撕裂、政治动荡和经济危机后走向复兴的标志。

埃及专栏作家赛义德·拜布利在一家国有报纸自信地说道，此次经济会议所透露的这一消息表明埃及将“把梦想转换成现实”。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也曾有打造一个新首都的构想，但最终却没有实现。拜布利写道，埃及人现在可以“构想、梦想、并期待我们以前认为不可能的计划的完成”。

这一计划的宏大让拜布利和马德布利感到兴奋，同时也让很多人因此怀疑这一“梦想”是否能得以实现。

“根据全世界的历史经验，试图从头建造一个新的城市是一场巨大的赌博。”温哥华市的前总规划师、中东数座城市的城市规划顾问布伦特·托德瑞安说道，“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该计划的执行速度——五到七年。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如果你盖得如此之快，那么你得到的将是一座空城。”

托德瑞安引述了一个不那么“雄心勃勃”的计划——中国河北的曹妃甸。曹妃甸当初的开发计划希望吸引一百万人口，但如今曹妃甸的常住人口仅20多万。在阿联酋，迪拜是一个成功的反例，但在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很少获得类似的成功，如所谓的“新城”马斯达尔（Masdar）本来设计到今天要有5万人口，但事实上，这座“城市”依然仅有数百人。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新城计划”的推动者——阿联酋国务部长苏尔坦·贾比尔（Sultan al-Jaber）正是埃及新首都的重要投资者之一。

埃及住房部长马德布利介绍说，埃及目前至少获得了开发100平方公里土地所需要的资金，其中包括沙特、科威特和阿联酋承诺的合计120亿美元的投资和援助。“这是整个计划的第一阶段，”他说道，“我们已经有一个非常完整明确的计划。”

事实上，埃及一直有不少新城镇计划。今天约96%的人口生活在尼罗河两岸约占全国国土面积4%的土地上。埃及政府认为，通过发展卫星城能遏制大城市过度拥挤的问题。但目前，很多设计打造的卫星城仍旧是“半成品”，而即使是完成得最好的新市镇计划也经常出许多差错。如今埃及存在的22个“新市镇”，有一些甚至已经超过30年的历史了，但极少有集聚人口超过100万的城市，相反，人们可以看到许多空房子伫立城中。

远离拥挤喧嚣的开罗，这听起来似乎很吸引人，但实际上，大部分开罗人可能不会这么做。最有力的证据是——新开罗（New Cairo）。这个在开罗东郊设计建立的卫星城，当初希望吸引数百万居民，但十多年过去了，它仍然只有十多万人口。新开罗的开发并不算成功，而有些讽刺意味的是，埃及投资部长阿什拉夫·沙尔曼（Ashraf Salman）打趣地将尚待命名的新首都称为“新新开罗”（the new New Cairo）。

大卫·西姆斯是开罗当地的一名城市规划师，他花了数年时间整理了埃及卫星城建造的失败案例，最终在今年3月“适时地”出版了他的最新著作——《埃及的沙漠梦想：开发还是灾难？》。就西姆斯而言，对于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倾向于后者。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西姆斯说道，“新首都的规模是庞大的，而其中有许多问题，比如你打算怎么做基础设施？如何得到足够的水资源？如何将开罗的这些部门转移过去？新首都设计规模空前，上马却异常草率。我倒想看看政府最终能弄出什么名堂来，我对这个计划表示高度怀疑。”

埃及在沙漠上的新市镇计划未能成功吸引到足够的居民，主要是因为基础设施和就业机会的缺乏。比如新开罗，不能向中低收入阶层提供足够的工作机会，公共交通也不够实用与完善。“确实有从开罗搬离到新城市的需求，但有这种需求的是一个特定的群体，所占人口比例并不大。”参加了牛津大学“未来城市”项目的人类学家尼克·阿莱赛说道。

阿莱赛曾经在埃及沙漠小市镇黑尔仁城（Haram City）生活过，并在那进行了观察研究。“人们确实有放弃在开罗生活居住的动机，尤其是当你遭遇个人经济危机的时候，但要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有一辆车，这又意味着你在那里必须达到一定的收入水平。”

历史上，埃及政府曾驱使居住在开罗贫民区的贫民到开罗周围或其他沙漠市镇生活。但当他们被“驱逐”到这些地方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的生活状况说明了为什么这种迁移没有形成一个趋势。“政府认为他们可以通过政策把特定的人群转移到新的地区，但实际上人们只会去他们想去的地方。”阿莱赛说道，“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的家同时也是生产车间，而他们在沙漠小城的家不会有这种职能。在这里，他们的整个业务系统会崩溃，他们连接客户、入货材料、出货产品的渠道将不复存在。”

对于写了十几本有关城市理论著作的赫伯特·吉拉尔来说，以上这些都不是他认为最迫切的问题。吉拉尔认为，比起过往的新市镇，埃及的新首都将提供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这主要是因为埃及的总统府、政府部门、国会大楼和外国使馆等行政单位都将迁来于此。其实，最令吉拉尔担忧的是这座城市的碳足迹。城市设计者声称它会坚持“环境可持续性的最高标准”。但问题在于，由于这么急于设计建造它，吉拉尔认为关于废物处理和绿色能源等的细节难以被重视。

“怎么处理这个城市产生的垃圾？它的能源来自哪里？你必须问清楚这些环保细节是否贯彻到了这个城市的设计理念。”吉拉尔在他的新书《创意再生城市》提出了一个绿色城市规划的愿景。“开罗异常拥挤，埃及可能确实需要一个新的首都。但在我看来，这个新城市现在被开发商视作提高自己声誉的工具，而其长期的可持续性发展则不为后者关心。”

先不论新都城是否能按照计划理想地建造起来，“旧都”开罗的可持续性发展似乎已经被埃及官方忽视了。为了证明埃及有多么需要一个新的首都，马德布利介绍说，按目前的情况预估，开罗的人口到2050年将增长到4000万，“我们必须想办法减轻开罗的负担”。但批评人士指出，当资源和注意力都转移到60多公里开外的新首都的时候，开罗的“处境”会不会反倒更艰难？

“假设你是一个莫斯科人，莫斯科交通情况非常糟糕，而克里姆林宫的解决方案不是完善大众交通系统，而是在其他地方修建一个新首都;或者假设你是北京人，由于北京严重的环境污染，中国中央政府的对应方案是把都城迁到一个新的不知名的地方——而不是通过法律来限制碳排放和汽车数量。这时，你该怎么办？”开罗美国大学（AUC）的历史学教授哈立德·法米在当地媒体《开罗观察者》上写道，“现在这种事就发生在了开罗，迁都计划出台的仓促草率，也未与民众商量。而纵使新城建造顺利，有大量的开罗人口流向了新首都，那么，对于留守‘旧都’的人来说，又该怎么办呢？”

法米不认同政府通过迁都的方式来解决开罗目前面临的困难。他认为，修建新都的钱完全可以用来解决开罗的问题。“举例来说，开罗目前只有三条地铁线，而最近开通的一条地铁线花费了约18亿美元，也就是说，660亿美元够修30多条地铁。”

法米指出，这一相当于埃及六分之一GDP的投资完全足以用来解决开罗的交通、住房、卫生等问题。“今天63%的开罗人所居住的内城贫民区（inner cities）面临的问题大可以用这笔资金解决，至少那些被剥夺了超过五十年的基本人权将得到保障——包括饮用水、医疗、清洁的空气和娱乐设施的供应。”法米写道，“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将终于摆脱‘二等公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