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行走

2015-05-12 12:04崔立
翠苑 2015年2期
关键词:李莉王强水仙

是一个有些寒意的双休日的午后,霍伟吃过饭,一个人在小区的楼下徘徊。走过一家水果摊,霍伟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低着头看地上的一盆水仙出神。摊主是一个女人,应该就是小男孩的母亲吧,正给别人称着水果。

霍伟正好也有些口渴,就想买几个橙子吃。

霍伟拿过一个马夹袋,边挑着水果,边逗趣地问小男孩,你这水仙,开花还早呢,而且,这水仙不能一直看的,不然,她就会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样,不好意思开花的。听到霍伟的声音,小男孩抬起了头。霍伟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完全是一双与常人所不一样的眼睛啊。毫无疑问,他是看不见的。霍伟转过头,满怀歉意地赶紧向摊主看去,摊主很友善地朝霍伟点着头。还有这小男孩,反而显得很自然,他自然地微笑着,自然地循着霍伟声音的方向,对霍伟说,叔叔,你一定是骗我的,这水仙开不开花,和我看不看她是没任何关系的。

小男孩还说,叔叔,你知道吗?这花开的时候,是有声音的。霍伟不忍冷场,只好回了一句,是吗?小男孩说,当然啦。小男孩的语气,显得很自如又很自然,和常人无异。

隔几天,霍伟晚上下班,路过那个水果摊,又看到了小男孩,他低着头看地上的水仙出神。霍伟又买了些橙子,还买了几个香蕉。

霍伟挑拾水果的时候,不忘和小男孩说上几句话。霍伟特意说,怪不得你这水仙不长啊,你天天这么看着,她哪里还敢长哦。小男孩就呵呵地笑了,朝霍伟的方向看着,说,叔叔,你骗人,这水仙肯定在长,我能听到她在长的声音呢。霍伟说,她长的时候是什么声音啊?小男孩说,是“吱吱吱”,“吱吱吱”的声音。霍伟乐了,说,那不是水仙生长的声音,那是老鼠的叫声,“吱吱吱”,“吱吱吱”……小男孩涨红了脸,说,你骗人,你骗人!霍伟看着小男孩紧张的样子,忙说,是,是,叔叔骗人,行了吧?然后,小男孩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很快,小男孩笑了,说,叔叔,好像老鼠叫的声音就是“吱吱吱”,“吱吱吱”啊。

霍伟朝摊主看去,摊主朝他很温和地点着头。

买过几次水果后,霍伟和摊主慢慢地也熟了。有一天,摊主,这个看上去有些沉重的女人,瞅着小男孩不注意,悄声对霍伟说,孩子原本是看得见的,小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一下烧到42度。后来,好不容易高烧退了,眼睛却慢慢看不见了。听说上海这边的医疗水平不错,她和他爸爸商量着就到了这里,平时她负责卖水果,他爸爸就四处找医院,但总是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孩子的眼睛能不能治好。霍伟听得鼻子有些酸楚,猛地,霍伟想起了有一个中学时的同学,好像是在一家眼科医院做医生。霍伟说,如果你信我,我可以帮你联系一家医院,我一个同学正好是眼科医生。女人一脸感激,说,谢谢您,真是太感谢了。

几天后,小男孩由他的爸妈带着,一起去了霍伟同学那。空的时候,霍伟也问过同学小男孩眼睛的事。同学说,希望很渺茫,毕竟耽误的时间太长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做医生的,一定会尽力。霍伟微微有些失落,说,好。

有过一段日子,霍伟经过水果摊,看到小男孩还低着头看地上的水仙。小男孩似乎听到了霍伟的脚步声,主动喊着,叔叔,水仙马上要开花了。

霍伟一愣,为小男孩耳朵的灵敏所折服。

霍伟看了水仙一眼,看这样子,似乎真快要开花了。霍伟故意逗他,说,你这孩子,又骗人,你每天看啊看的,你说这水仙哪还敢开花呀?吓都被你吓坏了。小男孩呵呵笑着,说,叔叔,我已经听到花开的声音了,不信你再等等,她马上就要开了。

霍伟正好没什么事,就蹲在那里,陪着小男孩聊天。聊了有一会,小男孩忽然叫了声,叔叔,水仙开花了,开了。霍伟转过头去看,天哪,这水仙的一株杆子上,真冒出了一朵小小的花儿,含苞欲放一般。霍伟很纳闷,这也太神奇了,怎么这花说开就开了呢。而且,小男孩根本就看不见,难道这花开,真地是有声音的吗?

小男孩站起身,欢快地跳着,喊着,水仙开花了,开花了。爸爸、妈妈说过,水仙开花了,我的眼睛也能治好了。叔叔,你说对吗?

霍伟说,对,对!霍伟看向摊主,小男孩母亲的眼中早已闪动着泪花。

霍伟的眼前,莫名地也湿润了一大片。

大刘是我工友。

大刘这人,是出了名的抠门。

我们这些给私人老板打工的绿化工人,很辛苦,一周干7天,都没休息天,每天一早7点干活,一直干到下午5点,中午休息两小时,钱也不多,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两千多一点。我们住的,也都是农村的小出租屋,很破烂,小小的一间屋,什么都没有。

干得都这么苦了,吃的东西呢,早上包子,中午白水面,晚上要么是包子,要么还是那没有丁点油花的白水面。偶尔,我和其他工友也会为自己改善下伙食,喝上一口小酒,吃上几口鱼肉。大刘真的是足够抠门的,他恨不得把一块钱扳成两半来花。一起干活以来,从没见过他喝上一点酒,吃上一点荤腥。开始时,我们叫他,大刘,咱一起去喝酒吧。大刘摇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啊。我们又说,大刘,那吃饭总成吧?大刘还是摇头,说,不好意思,没空啊,我一会还要去打工呢。一会说的是晚上,简单地啃上几个早上吃剩下的包子,大刘骑上他那辆除了车铃不响,其他零件都响的破自行车,匆匆赶去了镇上。大刘在镇上的一家饭店找了份活儿,一直要干到晚上10点。

更为奇怪的是,大刘每天都这么地干,竟然看不见他有丝毫喊过累的,反而每天干得兴高采烈,像是特别有成就感一般。有一个晚上,大刘从饭店回来时,已快10点半了。我实在憋不住了,问大刘,你这么拼了命地赚钱,活得这么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大刘看了我一眼,嘴巴张了张,还是什么都没说。

是快七八月了吧,大刘17岁的女儿放暑假了,来了上海。

破天荒地,我看到大刘在和带班的老李嘀咕着,说,老李,我想请三天的假,陪我女儿去转转。老李挺有些诧异地看了大刘一眼,也是,印象中,大刘好像从没请过假的。我听见老李开玩笑的声音,大刘,你请三天假,可就少三天的工资了,要不你还是少请点吧,你可得想好啊。大刘微笑着说,老李,我都想好了,少就少吧。

请完假的第一天,我白天真地就看不到大刘的身影了,甚至连晚饭时,也不见他回来。我在想,大刘不会是直奔饭店了吧。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到晚上8点多,大刘带着女儿回来了。大刘的手上,拎着满满的两大袋东西。我偷瞧了一眼,一袋是满满当当的零食,另一袋是塞满了的新衣服。我有些纳闷,这不像是大刘的风格嘛。

后一天,还是如此,晚上9点,大刘一准带着满满的东西,还有兴高采烈的女儿,快快乐乐地跑回来。我看着大刘房间的角落,塞满了那么多吃的、穿的,真得是有点想不通。大刘的脸上,也看不到他往日的那点小气劲儿。我苦笑着,想,这大刘,不会是中彩票了吧;要么,他就是中邪了!

到了第三天,大刘早上带着女儿出去,下午四五点时,他一个人回来了。我问他,你女儿呢?大刘说,带她逛了圈市中心,然后送上火车,走了。大刘和我边说着话,边还忙忙碌碌的,似乎是要出门。我说,干嘛去啊?大刘说,去饭店啊,差不多要到时间了。我还想说什么,大刘已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晚上10点多,大刘回来了,我还没睡,坐门口等大刘。我问大刘,你这几天没少花钱吧?大刘点点头,说,是。我说,大刘,你这样做都是为了什么呢?我的想法,是觉得大刘在女儿身上,有点过度地铺张浪费了。

大刘看着我,给我讲了他自己的童年故事。大刘的童年,很苦,家里穷,什么也吃不上,经常饿着肚子,看着邻居家的孩子吃东西,自己就可劲地眼馋。要么就是跑回家,家里也没吃的,还是得饿着。实在饿得不行了,爸妈只有抱着他哭……

大刘还说,他没什么本事,只想多赚点钱,只想多省点钱,给女儿花。他活得那么苦,只想让他的女儿,不再那么苦。

那一刻,我的眼前模糊了。

我是一名音乐老师,在接手小学三年级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坐在教室中间的那个小男孩。他穿着极其朴素,更有些邋遢,脏乱的头发下,是一张黝黑、粗糙的脸。这么一个小男孩,坐在光洁明亮的教室里,坐在一群穿着很有美感,白白净净的孩子们中间,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毫无疑问,小男孩一定是外来农民工子女了,来之前,班主任刘老师就和我说起过。

小男孩似乎有些口吃,但看起来对音乐很有兴趣。当我站在讲台前,对着台下说,同学们,能告诉老师,你们喜欢音乐吗?小男孩把手举得高高的,似乎是还怕我看不见,又拔节似地想把手撑得高高的。我喊了小男孩的名字:张坚强同学,请你回答一下。小男孩很兴奋地站了起来,但嘴巴还不是很利索,说,老……老师,因……因为音……音乐很……好听……小男孩的话,让人听起来很有些滑稽。台下的那些同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示意小男孩坐下,很严肃地看着那些笑的同学,说,你们笑自己的同学,对不对?不对!同学们大喊着。小男孩的脸,微微有点红。

我教他们合唱了一首歌,先是一字一句地教,然后大家跟着一起唱。为了鼓励小男孩,在有几个同学单独唱过后,我特意让他也唱一遍。小男孩站了起来,显得有些信心不足的样子。好不容易开了口,小男孩却是唱得结结巴巴的,就像他说话的口吃一样。讲台下,已经有同学忍不住捂着嘴乐了。我瞪视过去,他们赶紧就不敢笑了。小男孩磕磕碰碰地唱了好久,把最后一个尾音唱完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教的音乐课是一周一次。

一周后,我又给他们新教了一首歌,还是先一字一句地教,然后一起唱。合唱完毕,我又点了名,让台下的同学一个一个地唱。不知道怎么地,小男孩没举手,头低着,几乎贴到了课桌上。我喊了小男孩的名字,让他唱一遍。听到我的喊声,小男孩的脸涨得通红,他很勉强地站起了身,说,老……老师,我……我不会……我走过去,说,为什么不会,你上回不是唱得很好吗?小男孩小声说,老……老师,他们会笑我。小男孩说的“他们”,毫无疑问,一定是指他的那些同学。我看着他们,说,你们觉得,笑话一个你们的同学,对不对?这回,同学们没说话,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下课后,我把小男孩叫到了办公室。小男孩低着头站在我身旁,我说,你要勇敢一点。我又说,唱歌要流畅,不要急,知道吗?而且,还要嘹亮,回家之后,你可以学着多唱唱。多唱唱,就流畅了。小男孩点着头,说,好……好……的。声音压得很低。

大概是过了两三个月,我再叫小男孩唱歌时,尽管小男孩的声音依然很低,但很奇怪的是,小男孩竟然没有再口吃,整首歌很流畅地唱了下来。我看着小男孩,有些惊呆了。那些教室里的其他同学,流露出的也是惊讶的表情。

一个学期悄然而过,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新的一个学期又开始了。

我再去教他们时,坐在位子上的小男孩,似乎精神气儿比以前好多了。照例,我教完一首歌,合唱过后,就是找几个小朋友独唱。小男孩举着手,在几个同学唱完歌后,我点了他的名字。不知道是小男孩过于兴奋,又或是过于紧张了。小男孩这次唱得并不好,还有过两次停顿,那是口吃的老毛病了。不过,小男孩显得很自然,教室里也没有笑他的同学了。

我和这个学校签的只是一年的合同,合同期满,我就要回大学继续读研。这一年我有一个课题研究,研究这些孩子们的成长历程。

那天,是我的最后一堂音乐课了,我很认真地教他们,合唱完,照例又是独唱。我看见小男孩把手举得高高的,他是知道这是最后一堂课的吧。唯一的一次,我第一个点了小男孩的名字,我以为小男孩会很拘谨,有一段日子没找他唱歌了。谁知,小男孩唱得很流畅,就连他的嗓音,也变得嘹亮了许多。我很惊异地听着,有些震惊,更有些不敢相信,小男孩竟然能唱得那么一板一眼。

歌唱完了,我示意小男孩坐下,他竟然没坐下来。而且,小男孩朝着我,忽然很用力地鞠了一个躬,很嘹亮的声音:老师,谢谢您!

这可能是小男孩第一次这么流畅地说话吧,教室里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突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7月初,我在小区的绿化丛中徘徊着,一个民工跑来,说,门口有个小伙子,说要来做养护。我眼前一亮,可以呀。

我是老板委派在这里的绿化主管。夏天,是最缺民工的时候。以前小区有近20人养护,现在跑得就剩10个人了。天热,工资也不高,谁愿意在这大太阳暴晒下干活呢!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心头微微一暗。与其说是个小伙子,还不如说是个大孩子,个儿不算高,又瘦,就这么站在大太阳下,直定定地看着我们走过去。

我们到了一个阴凉处。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大孩子说,我叫李想。声音很大。我又问,多大了?李想看我一眼,说,18岁了。我摇摇头,说,看着不像啊,身份证有吗?李想的手在口袋里探来探去,摸出了一张身份证,递给我。我仔细地端详着,看出生年月日,算算时间,18岁确实也到了。再看地址,是千里之外的。

李想说,我考上了复旦大学,我想趁这两月赚点钱,贴补些学费。说话的语气间,暗含着骄傲和兴奋。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定,说,行,那就留下吧,好好把这两个月干好。

说干就干。

不过,养护的活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干的,夏天都是早晚浇水,凌晨5点,从统一安排租住的宿舍出发,到小区内浇水,一直浇到9点半。到了下午4点,再浇水直到晚上7点,中间有2个小时吃饭和午睡,其余的时间,也不闲着,要去烈日下除草,或是修剪绿篱及一些小灌木,再或是打打药水等等。

有几次,我在小区巡视绿化时,看到了在修剪枝桠的李想,他明显地黑了,似乎也更瘦了。我说,李想,怎么样?扛得住吗?李想朝我笑笑,有些青涩的表情,说,没问题。我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8月中旬,天气预报说有台风暴雨,老板关照,让工人们加班,加到这场暴风雨停了为止,加班费翻倍,要保证小区内每棵树的安全加固,避免伤害到了居民。

我站在民工休息的地下室点名。

我看向李想,跳过了他,点了下一个民工。李想急了,说,让我也加吧,我要赚钱!我说,不行,你太瘦弱了,你扛不住的。李想说,我行的,我一定行!李想的口气很坚定。几个民工也支持李想,说,主管,你就让李想参加吧,我们会照顾他!我沉思了下,说,那行吧。

暴风雨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激烈。

先是暴雨,像天上泼下来的水一般,止不住地往下灌,而且一灌就是十几个小时。在雨中,我们先是和小区保安一起,去小区里搬沙子,在小区门口筑起一道防线,防止外面的水倒灌进来。一袋袋沉沉的沙子扛上大家的肩,也上了李想的肩,李想抖了抖,似乎是很想镇定下来。但,太沉了,真地是太沉了,李想的整个人都在打着摆了。

我看着不对,赶紧走过去,想要去扶李想。李想看到我来了,似乎知道我要干什么,笑笑说,没事,我能行。边说,李想边颤巍巍地缓缓走向门口。

雨势小了,风却越来越大了。

我们赶紧回到绿化地里,检查那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树、女贞树、悬铃木树,还有其他需要加固的树。

在风中,李想和几个民工一起配合着。有人专门往一侧打树桩,有人扶住树桩,以让它不会倒下来。李想是负责拉铁丝的,李想的脸,已被不时从天上,还有树上掉下的雨,泡得白白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这次抗灾过后,李想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我去宿舍看他,乱糟糟的房间一侧,睡在上铺的李想靠着枕头,正睁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看见我来,李想支撑着就要坐起来。

我说,没事,好好休息着吧,我和老板打过招呼了,这几天,你的工资照算。

李想一脸感激,说,谢谢您。

我说,能问你个问题吗?其实,你完全可以做些别的,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类活呢?你一大学生,可以做些其他更轻松点的活。

李想沉思片刻,说,其实,我一是为赚钱,二呢,我也想体会下做农民工的感觉。我的父亲,就在不远处的一个楼盘,做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

李想还说,我也去过一些楼盘,我也想做一名建筑工人。不过,因为我的瘦弱,他们都没要我。所以,我才来到了你这里。

我说,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李想说,是的,我一直以他为傲。

李想还说,再有几天,我就该回学校了,明年放暑假的时候,我还要来这里干活。

我笑笑,说,欢迎。

我握住李想瘦小的手,我握出了坚定与有力。

李海梦12岁了,还没真正到过上海。父亲李光就在遥远的千里之外的上海打工,在那里,他已经打了有一些年的工了。

是一个暑假,李海梦给父亲打电话,说,爸,我想到你那儿来,来看看上海,看看你。李光正在工地上忙着,嘈杂的挖机的轰鸣声,让他有些听不大清楚。李光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也知道儿子念着到上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李光说,儿子,那你来吧。

李海梦真就来了。

李海梦准备在上海待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李海梦要回老家返校一次。李海梦还有许多暑假作业没有做,不过他没有带来。李海梦是来玩的,来长见识的,除了必备的换洗衣服外,什么都没带。

在上海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李海梦等了有一个多小时,才等来姗姗来迟的父亲李光。李光穿着那一身工地上穿的脏兮兮的工作服,李海梦皱了下眉,说,爸,你怎么穿这身衣服来啊?又说,爸,你迟到了。李光一笑,说,儿子,活儿太忙,我实在来不及换衣服。走吧,我带你去我住的宿舍。

从火车站到李光的宿舍,连倒了两辆车,花了一个多小时。到宿舍时,已近中午了,李海梦饥肠辘辘的,满心以为父亲会留下来陪自己好好吃上一顿饭。谁料,刚进屋,李光帮李海梦把行李放好,就扔给他50块钱,说,儿子,我要赶紧赶回工地,你自己到楼下随便吃点吧,吃完回来休息会儿。说完,李光递给李海梦一把钥匙。然后,不等李海梦说什么,李光已关上门走了出去。

前三天,李光一直说,忙,忙,忙,天天都是早早地出了门,晚上不到10点是回不了宿舍的。李海梦在宿舍里看电视都看得烦了,说,爸,你能带我出去走走吗?李光说,儿子,爸忙啊,这几天活儿太紧,实在腾不开身啊,等第四天,就第四天,爸一定陪你去,把上海的大街小巷都逛个遍,你看好不好?李海梦看父亲一脸为难的样子,只好点了头,说,好吧。

到了第四天,李光起了床,看李海梦也起了床。李光拉过李海梦的手,说,儿子,我和你商量个事呗。李海梦说,爸,你说。李光说,儿子,你看你今天能不能再自己玩一天,爸那工地活儿太多,实在走不开啊,明天,明天爸一定陪你,好不好?李海梦有些犹豫,看李光一脸无奈的表情,李海梦点了点头,说,爸,你记住,你说话要算数的啊。李光说,儿子,你放心吧,爸一定说话算数!

第五天,李光还是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一大早,李光就早早起了床,洗洗弄弄,准备好早餐。李光刚要出门时,李海梦已经起来了,瞪着眼看着他,说,爸,你不是说今天会带我出去吗?李光苦笑着,说,儿子,我跟你商量下。昨天吧,我跟我们工头请假了,但工头没批,说工地上人手实在紧张。工头还说,他这几天每天可以多给我加30块钱,明天,明天爸一定陪你,好不好?边说,李光边掏出数了30块钱,要给李海梦,李海梦没接,李光就塞在他手里,然后出了门。

第六天,李光起了床,看到李海梦也起了床,李海梦就站在那里,看着李光洗洗弄弄,忙这忙那。李光要出门时,李海梦还站在那里。李海梦说,儿子,对不起,你知道的,爸现在赚钱不容易,趁现在活儿多,爸要多赚一点。说着,李光又掏出30块钱,要给李海梦。李海梦没接,李光还塞在他手里。李海梦手一松,钱就掉在了地上。自始至终,李海梦都没说话,眼睁睁地看着李光出门,愣愣地还站在那里。

第七天,李光真地已经请好了假。前一晚,李光就和李海梦计划好了今天的行程,先去东方明珠塔,再去豫园,然后是外滩、南京路、新世界等等。李光想好了,要在有限的一天时间内,让儿子逛遍这里最知名的那些景点。不过,人算还是不如天算。临出发前,李光的电话响了,是工头打来的。工头说,李光,你怎么还没来工地啊?李光说,工头,你忘了,昨天我和你请过假了,我今天陪儿子逛上海……工头很响亮的声音,说,不行不行,李光啊,现在是工程最关键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请假呢,你还是来吧。李光说,工头……李光解释了半天,在工头的一声呵斥声中结束。工头说,李光,你今天要不来,你以后都不要来了!李光咬着牙,额头上满是汗。李光说,儿子,我……李光看到,李海梦的眼中,写满了失望。

晚上,李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时,又是10点多。李海梦靠在沙发上,已是睡熟,遥控器掉在沙发底下,电视还在放着。李海梦似乎睡得很香,嘴角,不时还流露着浓浓笑意。也许,他正在做着逛上海的海市蜃楼般的美梦吧。李光想。

明天一早,李海梦就要回去了。可是,李海梦还没真真正正逛过上海呢!

想着,李光鼻子突然酸酸的。

张讲在读初中。

也不知道是天生愚钝呢,还是真的学不上去,张讲愣是怎么学,也学不进。明明黑板上老师说的那些一样的内容,别的同学都已经点头了,张讲在下面,还是没明白。

那个戴着眼镜的女老师问,还有哪个同学不懂吗?大部分同学都在点头,老师的视线看向张讲那边时,张讲赶紧也点了头。不懂就回家自己琢磨吧,张讲想。

回到家,张讲摊开书去看,反复看,看了半天,还是不懂,张讲就很苦恼。

要考试了。

张讲呆坐在桌子前,愁眉不展。邻桌的王强似乎看出了张讲的心事,说,不怕,不怕,我有办法。张讲一愣,说,什么办法?王强看了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悄然耳语说,我能搞到这次测验的试卷答案,到时给你一份好了。张讲瞪大了眼,说,这,成吗?张讲害怕被人发现这作弊的行为。王强以为张讲不信,说,放心,那答案绝对是真实的,是咱班的刘雷,他叔在学校文印室上班,他偷偷溜进去搞到的……

张讲还有些犹豫,但在考试之前,当王强悄悄地把一份答案塞到他手上时,张讲还是把答案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考试的结果,如张讲预料中的一般,82分。为了不至于拿满分太过招摇,有几道题,张讲特地没抄,82分已经是个不错的分数了。张讲看到得了92分的王强,喜笑颜开地朝着自己眨眼睛。张讲还看到刘雷得的更高,95分,刘雷的嘴都乐歪了。

晚上,拿着82分的试卷回家,张讲的心情总觉得有点憋闷。父亲接过了试卷,一看上面的分数,就乐了。父亲拍拍张讲的肩,说,考得不错啊。以往,张讲的分数从没到过80分以上,勉强及格已算是不错了。自然,这次父亲显得特别地高兴,还特地拿出了一瓶酒,说,咱爷俩喝几杯吧。张讲不想喝,看着一脸兴奋的父亲,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以前成绩是不好,但他从没骗过父亲,这次的分数,是自己的吗?张讲问自己。

再到考试时。

张讲依然愁眉不展,王强跑过来,又塞给他一张写了答案的纸条。张讲摸着纸条,心头却犹豫了好久,是看呢,还是不看?要是看了,张讲能想象到父亲又是兴奋的神情;要是不看,张讲估计父亲的脸又该阴沉下来了。半天,张讲咬了咬牙,那张纸条,被他塞进了书包最深处。

考试的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37分,算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分数了。本来,老师讲的课,张讲就不是很懂。摸着红彤彤,布满叉叉的试卷,看着上面那个滚烫的分数,再看看拿到试卷,又都是九十多分,依然欢呼雀跃的王强、张雷他们,张讲抹了抹额头的汗。接下去要面对的,不再是分数了,而是父亲。

回到家,父亲看到那张试卷,果然恼了。不过,父亲一开始很平静,说,怎么考这些分了?张讲当然不能说上次是因为作弊,张讲低着头,说,爸,我这次是失误,下次,下次我一定考好。父亲似乎是在压抑着内心的恼怒,父亲的手,又一次拍上了张讲的肩。这一次,父亲的手有些沉,沉得张讲差点就支撑不住。不过,张讲咬咬牙,还是坚持了下来。

接下去,张讲努力地学习着,虽然老师上课讲的还是听不懂,张讲就把课本带回家去,一遍一遍地反复去琢磨。

考试,又一次地如期而至。

王强把写满答案的纸条又给了张讲,这次,张讲摇摇头,直接就拒绝了。张讲说,王强,我们不能老这么靠现成的答案。王强很不屑地瞪了张讲一眼,吹着口哨,走了!

考试的成绩出来了,45分,有所提高,但提高的速度似乎有些缓慢,看着举着八九十分试卷在教室里招摇的王强、刘雷他们,张讲变得坦然了许多,至少,他已经不在羡慕他们了。

学习就是在考试中不断进步的,学习的过程就是周而复始的考试。

那一天,是这一学年的期末考试了,张讲坐在课桌前,平静地等待考试的开始。王强、刘雷他们几个是最后几分钟进的教室,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起来,面色很差。

考试成绩出来了,72分,完成了预期目标。重要的是,这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取得的成绩。张讲在心头默默地呼喊了一声,很开怀的。张讲没看到王强、刘雷他们招摇的神情,反而是看到他们几个,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哭丧着脸。张讲走过去,看到了他们的试卷上都是叉叉,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版块。刘雷苦笑着说,这次试卷,是上面直接发下来的,没影印,更没答案……

张讲说,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说这话时,张讲已经坦然了许多。

李莉是个实习生。

还有几个月,李莉就正式大学毕业了。一位师姐好心介绍,李莉来到了这家国企,如果做得好,是有机会留下来的。

李莉有点好高骛远。

一开始师姐给介绍时,李莉还挺兴奋的。可进了国企所办公的大楼,再看看里面陈旧不堪的办公室,李莉就有点心灰,这真是自己未来想留下的单位吗?

一个叫周达的40多岁的中年男人,被安排成为了李莉的带教师傅。周达这人,不像个做师傅的,粗枝大叶不说,还不修边幅,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

第一天,李莉说,老师好。

周达心不在焉的表情,说,好,好。

李莉说,老师,请你帮我安排些事儿做吧?

周达“哦”了一声,说,容我想想,要不,你先帮我把这份文件交给策划部的刘主任吧。

李莉说,好。然后,李莉就按着周达指示的路径,去了刘主任的房间,送上了那份文件。

后面几天,李莉被安排的都是送文件的活儿,不是送到国企的哪一个人,就是送给外单位的人。李莉走在外面的大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不时走过的人群,有点错觉,自己来到的是不是一家快递公司啊,不然,怎么安排的都是快递干的活呢?!

还有一天,周达看着办公室里有些脏乱,一拍脑袋说,李莉,打扫卫生的阿姨这几天请假了,反正这会儿也没别的事,要不,你把房间给打扫一下吧,顺便,把桌子也给擦一下,还有,那几盆树,应该也要浇上点水了。

李莉听着,心头不由有些愤愤起来,有些不情不愿,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想着,李莉去卫生间拿过拖把,浸足了水,也不拧干,拿着就进了办公室,把房间的地板,拖得到处一块一块湿漉漉的。李莉擦桌子,也很马虎,那抹布,也是湿湿的,擦在桌子上,留下一摊摊的水渍。还有那几盆树,李莉将桶里放满了水,很随意地就往那树上浇,有水从树叶上一直滑落到地上,他也假装没看见。周达的脸,似乎有些难看。李莉暗暗得意,想,谁让你叫我干这些的,我是大学生,又不是啥勤杂工!

事后,周达似乎也没把这些事儿放心上,照样地继续安排李莉到处送文件,或者,再叫她去干一些杂活。李莉呢,就更没心思送文件或是干杂活了,李莉的好几个同学,都找到了很好的实习单位,被大为器重啊。李莉也想到外面去闯闯,于是,李莉不是把文件送错了地儿,就是把杂活弄得一团糟。不过,周达的涵养不错,他居然丝毫没有责怪李莉的意思,就当所有的错,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一如既往地差遣着李莉。

这样持续了有两个多月,直到师姐从国外回来。

李莉去见了师姐,一脸不屑地评价这个国企,还有周达。李莉说,这什么破单位,破师傅啊?师姐居然一脸错愕,说,李莉啊,怪我,没在出国前关照你,你不知道啊,这个国企,看上去很破,但利润高,收入也高啊。还有,你别看周达表象那么粗俗,却是特别有才的一个人,你跟他好好学习,一定能学到好多东西。

师姐还讲了一个故事,许多去少林寺学艺的和尚,一开始都是做些砍柴、挑水的活儿,等过了这一关,师父才会教你武艺。

李莉说,师姐,那他们不用看我的专业水平吗?

师姐说,不用,其实你的专业才能怎么样,在你的实习推荐资料里,都很齐全。

李莉很惊讶,但事已至此,又无法回头。

接下来几天的事,更让李莉有了悔意。几个跑人才市场的同学,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人山人海的求职大学生,这工作真是太难找了。还有那几个实习得好好的同学,也都被提前结束实习生涯。有个同学不无羡慕地说,李莉,你那单位还没让你回去,看来有大机会啊!李莉苦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真地太难了。

还有一个星期,她的实习生涯就该结束了。

那一周,李莉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很努力地到处送文件,还有打扫房间的卫生。李莉还变得很主动,一干完活,就追着问周达,师傅,还有其他的活吗?就连和周达对话时,李莉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周达对于李莉的变化,完全是有些无所适从的。李莉看到这些,就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还不算晚?

结果,还是很遗憾。

人事专员找到了李莉,说,对不起,李莉,我们不能聘用你。虽然有些意料之中,李莉还是有点失落。

回到办公桌整理东西时,李莉翻开笔记本,看到了一周前写下的3个字:“要努力!”那字,李莉每天要描上好几遍,现在已经深深地嵌进了她的心头。看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让你做什么,都要努力,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卖的!

作者简介:

崔立,《读者》杂志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文学报》社。小说、散文150万字散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福建文学》《山花》《飞天》《广西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等文学期刊,入选《新中国六十周年文学大系》《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100多种权威选本。出版有小说集《那年夏天的知了》《大嘴王大元》《春水淌心间》《策划时代》《风雨后的彩虹》《一棵茁壮成长的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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