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的庄子

渊默

浸淫《庄子》的日子长了，总觉得庄子就在手边，像一棵树、一根手杖，或者就是一竿竹、一根电线杆、一道栏杆，或者是电梯的扶手，走累了，随手就轻轻扶住。

因为庄子就在我的手边，所以，当我的生活出现剧烈动荡的时候，我及时地扶住了庄子，没有跌倒。庄子让我找到了自己的平衡。而一个人一旦找到了自己的平衡，就不会再跌倒了，永远不会。

这是手边的庄子，这个庄子具有实用主义的价值。我把庄子实用主义化，或许是对庄子的亵渎。但换一个角度，如果庄子地下有知，知道在多少个世纪之后，还有人把他当作一根手杖，他是否也会因为自己这“无用之大用”而感到欣慰？我觉得庄子会的。而且他会微笑着，让自己成为一根微笑着的手杖。我在扶住这根手杖的时候，能触摸到这根手杖上的笑纹。

陶潜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陶潜手中的手杖，未必就不是庄子，要不然，他不会这样松弛而美好。事实上，一个人的手边如果时时有庄子的身影，这个人就会觉得妥帖而稳当。他不会再担心什么，也不会再奢望什么。手边的庄子，其实就像一朵菊花。人淡如菊，还有什么奢望呢？

人倒霉的时候，可能要扶一扶庄子。因为有了庄子，大家在倒霉的时候，可以伸出手来扶一扶，一代代人才活得这么有指望，这么踏实。文人中，苏东坡是这样过来的，汪曾祺也是这样过来的。

庄子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庄子是仁慈的，也是宽容的，他见不得落难的人。见到落难的人，他总是要伸出手来扶一把。而当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却见不到那身穿缀着补丁的、在风中飘拂的粗布衣服的庄子，他会躲得远远的，把用来享受的荣华富贵，当作鸱鸮口中的腐鼠。庄子是有洁癖的，他受不了腐鼠的那股腐败的气息。你眼中的荣华富贵，在他的眼中都含着这样一股腐鼠的腐败气息。他躲得远远的，躲到濮水边垂钓，让清风吹拂他那缀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吹出一股清新、爽朗的气息，供自己享用。当你累了、困了、厌倦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筋疲力尽、口渴难耐时，你会看到，庄子向你踽踽行来，背后是那轮硕大的、红彤彤的夕阳。

庄子就是这样一位默默的朋友，他与你的交往，是水一样的君子之交。你不需要赠予他什么，因为他不需要任何赠予。我觉得，庄子不会在意你是真的爱他，还是简单地利用一下他。庄子有着佛一般的慈悲，当你奄奄一息就要倒下的时候，庄子是不吝让自己成为手杖，让你扶一把的。若你恢复了元气，春风得意，将手杖一把扔到山沟里，庄子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

我已经说过，庄子是那个手边的庄子。就像太阳在白天，月亮在黑夜，井水在脚下。庄子是那太阳，是那月亮，是那井水。可是，你意识到了吗？

如果你上一个台阶，把庄子由一个实用主义的庄子上升到一个灵魂里的庄子，一个灵魂的巢，那么你的生活将是另外一番模样。

你不再是那个在自己站不稳的时候，简单地把庄子当成一个扶手的人了。事实上，当庄子进入你灵魂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在大地之上，不用一棵树，不用一竿竹，不用一根手杖，不用一道栏杆，同样可以像山一样站得稳稳当当、气定神闲。你不仅能够稳稳当当地站在大地之上，你还会生出一双遒劲的翅膀，像那大鹏一样，“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把栖身其中的这枚地球看作一个小小的泥丸，在脚爪中团弄。这时候的庄子就不仅在你的手边，而且融入你的血液和灵魂之中，这是一个灵魂里的庄子。这个庄子的存在，让你挣脱了世俗的牢笼，而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在过往的世界里，你那么看重的东西，突然觉得轻飘飘的，比一张纸还要轻飘；在过往的世界里，你觉得那么高大威武的东西，竟然像蚂蚁一样渺小而卑微。过往的那个世界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你，是你的眼光。你的眼光突破了世俗的蔽障，变得清明而通透。恰若透过死来看待生，你就可以把生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一样。蔽障被消除之后，人们更能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

生是因为有死，死是为了生。在生与死之间，那个宽宽的罅隙就是我们的一生。这个原本宽宽的罅隙里，是用名利的砖瓦填堵得死死的，还是就那样宽宽的，让我们游刃有余？我知道很多人会选择前者，但是，一个把庄子装在灵魂的口袋里的人，他的生命是为了“游”，而且是“逍遥游”。而“游”需要广阔的生命空间。如果这个空间被名利的砖瓦填堵得死死的，那还怎么“游”？庄子之所以能实现他的“逍遥游”，是因为他把名利的碎砖乱瓦从他生命的罅隙中统统清理干净了。他有了宽宽的罅隙，足够他逍遥而游。而那个宽宽的罅隙有多宽？其实就是整个宇宙。“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我们喜欢说“放下”，而“放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清空了我们生命的罅隙，意味着我们可以有更大、更广阔的空间做庄子一样的“逍遥游”。恰如在游泳池中，不能航行航空母舰；恰如火柴盒中，不能放飞一只大鹏。如果我们生命的罅隙过于狭窄，那么，我们人生的“航母”将如何航行，“大鹏”将如何翱翔？“涉浅水者得鱼虾，涉深水者得蛟龙”，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如果我们不能把庄子化入我们的灵魂，那至少让他停留在你的手边。在你疲惫不堪的时候，在你绝望无助的时候，想一想，你的手边就有一棵树、一竿竹，用浓浓的树荫、用青青的翠色，清凉你、温润你、抚慰你、愉悦你。伸出手扶一把这棵树、这竿竹，也许绝望就会像一道闪电，一闪而逝。而这棵树粗糙的暖意，这竿竹光滑的翠色，会成为照亮你人生的一束光，被你牢牢地攥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