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流年新

2015-05-14 09:46阿星
飞魔幻A 2015年2期
关键词:太子哥哥

阿星

1

陆清昱入宫时,已是日暮,他少有这么晚了还来见她的时候。

她正查完小皇帝的功课,从清思殿那边回宫,一踏进殿门便见他已临窗立在殿内了。

自阿爹死后,他开始独掌大权,看似风光无限,可朝中各种势力暗中相争,他要从中制衡,有多难多累怕是只有她知道。故而这一刻,看着他染了沧桑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心中微酸。

他闻声转过身来,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深沉,似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阮阮,他要回来了……”

他?

殿外有微风吹过,似将她的思绪拂乱,让她茫然立在那里,仿佛只是下意识地,又仿佛是真的,脑海中再忆不起关于那个“他”的点点滴滴,她恍惚地问:“谁?”

陆清昱没有答,他当然不会相信妹妹真的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只是这些年,他们从不愿也不敢提及那人。她需要时间以及勇气再拾起回忆。

多久了?将那三个字如禁语一般尘封在旧日的记忆里,像一块潜滋暗长不能愈合的伤口,不敢触碰。她颤颤地,终是道出了那三个字:“傅临熙……”然后抬眼,竟是惶惶的神情,望着陆清昱问,“他回来了?”

无怪乎她这般怯弱,陆清昱明白,他内心坚韧冷静自制的妹妹,此生所有的胆怯、迟疑、卑微与自苦,都只缘自那个人。

2

陆清阮是五岁时入的宫。

她父亲陆徴,曾为丞相,后加“太师”衔,位极人臣,在朝中一手遮天。

这位众臣逢迎的陆太师,膝下唯有一子一女。长子陆清昱自幼被管教得极严,稍长一些,就被送入了军营里历练。女儿陆清阮,起初是养在家中的。

陆清阮的母亲在她出生时因难产而死,所以她被陆府的姬妾养着。

陆太师成日忙于朝政,自然顾不上女儿,直到陆清阮五岁时差点没命后,他才知晓,府中姬妾为争宠而相互构陷,在他女儿的饮食中搀了毒。

此事被陆皇后闻知后,便向陈帝求了恩典,将陆清阮接到宫里亲自教养。别说陆皇后膝下无子,便是整个陈宫里,也唯有两位皇子,而无一位公主,陈帝自然准了。

所以她从那时起,就住进了姑母陆后的凤仪宫。

因她从娘胎里就带着哮症,后又中毒,身子一直弱,故陆后令宫人整日守着她,轻易不能出凤仪宫半步。

彼时她年岁小,许多事都记不得,包括她与傅临熙的初见。那年她初入宫,陆清昱进宫来看她,随之一起的就是这位与陆清昱相交甚笃的三殿下。

而她却一直以为,自己第一次见他,是在宁熙十二年的春天。

一定是在春时,因为她记得那晚浮动的花木香气,园子里葱茏的枝叶,和从叶缝里稀疏落下的清浅月光。

她清晰地记得那晚的一切,尤其是身前的矮丛被拨开后,乍然出现在她眼前的眉眼。

月光在他身上渡了一层莹白,他清秀的容貌带着如月华一般的清寒。他皱了眉,像是倏忽间想起什么似的,然后带了点疑惑问:“陆清阮?”

她瑟缩地点头,茫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人。

他微微笑起来,那笑简直能蛊惑人心,让人放下所有戒备。他轻声道:“别怕,我认得你哥哥,你怎么躲在这里,嬷嬷们呢?”

“我跟着嬷嬷们不小心走丢了……然后迷了路,找不着她们了。”她一边答,一边瞧着他。

这话自然不是真的,那年她方满七岁,整日都被拘在凤仪宫四方的墙院里,就算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也是被一众宫人簇拥着,怎么可能轻易走丢?

是她谋划了许久,故意甩掉嬷嬷们,所以才会躲在那园子里枝叶障眼的矮丛后,却不想起身时不小心踩到脚边的石块,崴了脚。

他却并未多问,只是向她伸出手去:“来,我送你回去。”

瞧她为难的样子,他问:“崴到脚了?”

她点头,泫然欲泣。他像是害怕她会哭出来似的,将声音放到最轻柔,急急道:“别怕别怕,我背你回去。”

3

他虽背不宽,人也清瘦,但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那园子偏僻,离凤仪宫也远,走得久了她听到他的呼吸有些重,他却偏过头来问她:“脚疼不疼?”

声音很轻,像此时柔柔地拂过发间的夜风,却比夜风更暖。

她有些羞赧,伏在他肩上,嚅嚅道:“还好……谢谢三殿下。”

他倒没惊讶她猜出了他的身份,只道:“什么殿下,我和你哥哥自幼相交,阮阮若不嫌弃,就叫我三哥哥吧。”

于是她从善如流,低声唤:“三哥哥……”

回去时,陆后自然大发雷霆,得知是傅临熙将她送回来的,脸色更加不好,却也没说什么。

那时陆清阮还不知为何提到他姑母那般不喜,不止陆后,便是宫中下人,提到“三殿下”这三个字也总是不愿多言。

所以哪怕她千般留心,希望从宫人的言语中听到他,窥到关于他的任何事,但却从未如愿。

因她年纪渐长,陆后禀了陈帝,让她跟着太子一起去文华殿听太傅讲课。太子傅临宸乃先皇后所生,身份尊贵,时常会来凤仪宫向陆后请安,对她也是关怀备至。

初去文华殿那日,陆后还含笑嘱咐她:“阮阮有不懂的地方记得问太子哥哥,要多与他亲近,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想到太子每次笑得和善,眼中却尽是阴郁之色,只觉得排斥。

下学时,太子亲自送她回凤仪宫,一路上她小心瞧着他的神色,假装无心地问:“太子哥哥,为何三殿下不与我们一同听课?”

太子的脸色微沉,掩下不悦看着她道:“因为尊卑,因为他的身份不配,阮阮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已是许久之后,陆清阮才明白太子口中所言的那人的“身份”。

这宫中本有三位皇子,前两位皆是先皇后所出,可大皇子甫出生便夭折,而二皇子便是如今的太子,至于三皇子傅临熙,生母是后宫一个无名宫女。

皇子的生母却连姓名都不为人知,只因陈帝吩咐了,再不许有人提起此人。

这是宫中的禁忌,私下的传言都道,这位宫女当初是以媚香勾引了陈帝才怀上的龙裔,陈帝对此人此事都是厌恶至深,等那宫女一诞下皇子便被鸩杀。而三殿下出生至今,圣上不过宣见了几面,从未有过父子温情。

原来这本就无从选择的身份,竟可以让一个人低至尘土里。

4

再见他,是在凤仪宫。

陆后不在,她方温完书,有些倦意,就躺在檐下的躺椅上小憩,梦里依稀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一声声地,既温柔又有些熟悉。

“阮阮……”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他,眉目比她于梦境里所见的都要清晰,正惊讶着,他已开口:“你哥哥嘱我来瞧瞧你,他要随军远戍,军令急,不能来与你告别。”

她的眼神暗了暗,他的手已伸了过来,轻拍了拍她的发,温言道:“别难过,过几年他就回来了。”

说完他伸手探进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掌中递于她:“听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些,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当哥哥的给你的小礼物,权当好玩而已。”

那是一只琉璃小兔子,精致得连神色都栩栩如生,小小的一个,比她过往收到的任何礼物都令她惊喜。

瞧着她欣喜的模样,他弯了嘴角,似乎怕她再难过,如许诺一般道:“日后,我替你哥哥疼你,好不好?”

其实陆清阮是有些庆幸的,陆清昱随军更戍,不能回京,才会托傅临熙去探望她。

他不常至,毕竟陆后冷淡疏离的态度太过明显,总要她望穿了秋水,可明明盼了又盼,却在他来时,装作惊诧的样子。

他会告诉她,陆清昱又远驻在何处,在军中立了什么功勋,有时会有千里送来的书信,他就同她一起在檐下展信细阅,还不忘安抚她:“瞧,你哥哥他挺好,别担心了。”

有时他也会跟她讲讲陆清昱所驻之处的境况,那里有怎样的风物,怎样的习俗。

“三哥哥去过那里吗?”她看着他问。

“这些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他黯然摇头,目光投向高墙之外,“真羡慕你哥哥,踏过了万里河山,能亲眼看遍天下锦绣。”

她也因这样的话而默然,别说万里河山,她甚至连宫门都出不去。

“可我更羡慕的是,”他突然转过了头来看她,素日的淡泊不再,眼中尽是凄楚之意,哑了声道,“你父亲待他严苛,让他吃苦,是因为看重……”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她却懂得,他有多希望自己的父亲哪怕对他严苛,也有那么一分对他的看重。

宁熙十五年秋末,傅临熙私为生母设祭被陈帝得知,罚他在乾元殿外跪了整整一日,偏那日正逢风雨大作,秋雨将他淋得湿透了,寒意又冻得他浑身发抖,被搀起来时,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陆清阮从宫人口中闻知了此事,夜里偷跑出来,寻到了他所居的重云殿。

她几乎是在一见他时,泪珠就顺颊滚落了。

他躺在榻上,绸裤被卷起,膝盖上已上了药,却仍能看见乌黑之色。

因上了药,他其实也不觉多疼了,倒是转头看见她无声地哭得跟泪人似的,让他心头一紧。

他向她招了招手,她便温顺地坐到榻前的小杌子上,泪眼汪汪看着他。

“三哥哥……”他一开口,又是一串泪簌簌而下。

傅临熙简直是怕了,来不及寻锦帕就拿着袖子给她揩泪,哭笑不得地道:“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她抽抽泣泣,也不答,就这么坐在他身边,他也就这么看着她,不再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道:“快回去吧,我叫人送你。”

她还有犹豫之色,他已神色微凛:“若让皇后知道你偷跑了来,我岂不是又背了罪名。”

“那三哥哥,”她看着他道,“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跟在宫人身后往外走,正踏过门槛时闻他在身后唤:“阮阮……”

她伫身回首,他正看着她,在烛光下微笑,温声道:“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为我难过,谢谢你,阮阮。”

5

几年后,陆后不再拘着陆清阮,她也无须再往文华殿听课,而是在凤仪宫里跟着教习嬷嬷学礼仪。

陆后甚至常备了点心,让她亲自去东宫给太子送去。

长辈们是什么心思,她已依稀能猜到了,太子早已弱冠,东宫里良娣、孺人俱有,却久久未立太子妃。

陆清阮知道,自己的婚事注定是父兄谋政的筹码,于是她告诉自己,便如此了吧,同谁不是过一生呢。

她十五及笄时,陆后在她生辰那日为她行了加笄礼,她盼着这一日盼了许久,只因傅临熙一早就许诺过,说那天会给她一个惊喜。

当晚她避开宫人溜出了凤仪宫,如约赶往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个园子。

他早已等在那里,让陆清阮没料到的是,他说的惊喜是带她出宫。

龙津桥的夜市热闹非凡,他怕她走丢,拉着她穿过一路汹涌的人潮,给她买各种吃食,然后找了个角落处。她捧着梅红匣吃得两腮鼓鼓,他替她挡着来往推搡的行人。

那个冬日的第一场雪纷扬而下,她的斗篷的兜帽沿是一圈白绒绒的雪花,她抬头看雪,雪花拂着莹透如细瓷般的双颊,而她眯着眼,一副享受得不得了的样子。

他伸出手,将她唇边残留的碎屑擦去。

因邻近上元灯节,夜市里已挂出好些花灯来卖,她眼巴巴看着,很想要的样子,于是他付银子让她去挑。

回去时,他又拉着她去了一处偏远的城墙,从那里看去,帝京的万家灯火像是海上浮灯,又像是银河铺地,天地间都是一片静谧,耳边唯有风雪声。

“阮阮,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吗?”他望着灯海轻轻开口,“那时你才五岁,初入宫,我同你哥哥去看你,走的时候你就在后面一路追,追到宫门处被宫人拉住。走得很远了,我回头,看见你还立在那里哭,小模样看得人说不出地心疼。想不到转眼,你就长成大姑娘了。”

他想起每次去凤仪宫看她,离去时她也是那样,走了很远回过头,她还是两眼满含期待地望着。从他出生起,所有人就避之不及,唯有她,会在他离去时依依不舍。

起初是想着,陆清昱嘱咐过他,说担心妹妹在宫里孤单,托他常去看看,可渐渐地,当他看着每次小丫头见了他后欣喜的眼神,便觉得这世上终归也算有人珍视他。

“以后就不能常相见了。”

“为什么?”她不解地盯着他。

“傻丫头,及笄就要议嫁娶,我也要开衙建府了。”

皇子娶妻后便会开衙建府搬离皇宫,他早到了娶妻的年纪,只因不受陈帝重视,婚事一直被搁置着,到如今陆后已有意为他挑选皇子妃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自己也不知在说写什么,张口欲言又止了声,只装作毫不在意地去玩手中花灯,惊呼:“三哥哥,这灯里竟写了字。”

她拿近了细看,轻轻念。

风雪声大,掩去了她的声音,于是他问:“什么?我没听清。”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唇边的笑意装得一点都不真,眼中明明竟是哀伤。她提了声又念:“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6

就在陆清阮及笄后,陆太师决定将其接回府。不久,陆清昱也回了京,靠着挣下的军功,加之太师在朝中的势力,一路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却已手握军权,地位显赫。

陈帝病倒,朝政全落到陆太师手里。如傅临熙所言,陆后很快为他选定了太子妃,京中五品官员之女,而宫中也传来消息,册封皇太子妃的圣旨不久便会下来。

待到这一年的除夕,元旦朝会后,帝后于宫中设家宴,陆清阮随陆清昱一起前往,见到了傅临熙身旁就坐的他新晋的皇子妃张氏。

张氏算不上惊艳,却沉静温婉,看得出他待她极好,席间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阮阮……”陆清昱叫醒她。

她慌忙掩下方才的失神,席上的陈帝正开口,殿内立时静了下去,陈帝说要告诉大家一个喜讯,太子不日将大婚,迎太师之女为妃,翌日早朝便会宣读圣旨。

殿内所有的目光皆向她投来,包括他,可她脸上只有愕然的神色,来不及遮掩。

回去时,她跟在陆清昱身后出宫,夜里积雪未及时清扫,她小心地看着脚下,却闻身前陆清昱唤了一声:“临熙。”

她抬首去看,果然是他,只一人,立在不远处的白玉石阶下,披一身清冷月华,不知何处来了一阵微风,身后那树梅花飘零的花瓣几许拂身,如落雪沾衣。

他的目光越过陆清昱,向她看来,如旧日一般轻轻叫了声:“阮阮。”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神,只怔怔地低头,心中却知,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他能这样唤她了。

他这一句“阮阮”,是作别,与过去作别,从今两人是叔嫂,她再不是他的“阮阮”,他亦不是他的“三哥哥”了。

春时,陆后召陆清阮入宫,询问备嫁之事,正说话间,有宫人匆匆前来,说是三殿下在乾元殿冲撞了陛下,陛下急怒之下晕厥过去了。

陆后急急往乾元殿赶,陆清阮忙跟了上去。

去时陈帝已醒,傅临熙正跪在地上,抿唇不言。

陆后亲手奉上茶盏,刚递过去就被陈帝一把拿起,朝着跪着的傅临熙掷去。

一瞬间,陆清阮来不及思索便已倾身而上,挡在他身前,可他更快,一把抱住了她,那茶盏便直直从他额上擦过去,登时就见了血。

陈帝指着陆清阮,咬牙道:“孽障,以后她是你嫂嫂,你死了这份心!”

殿内一时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话惊到了,她刚准备抬眼去望他,陈帝已将一本折子摔在他身前:“勾结朝臣,构害兄长,这么多年朕竟小瞧了你,今日朕便让你明白,你哥哥是未来的君王,他的东西,任何一样,你想都别想。”

傅临熙被押入宗正寺是以勾结朝臣的罪名,谁也不知那日他与陈帝在乾元殿说了什么。之前因太子自幼病弱,朝臣中确实有想要扶持他的,如今却让众人看清了陈帝的态度。

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说话,陆清阮豁了出去,直接去求陆清昱。

可自打陆清昱离京后再归来,她明白地感觉到他变了,越来越像她杀伐决断的父亲。果然,他冷然道:“阮阮,你若去救他,便是在害他。”

她不解,陆清昱便道:“你是注定要做太子妃的人,他的事谁都阻止不了,你难道看不出这天下已不是傅氏说了算吗?陛下再气总会留他性命,可若让父亲知晓你的心思,亲自动手,连陛下都保不住他。”

“可我不想嫁给太子。”她抬起头,眼中是明明灭灭的光芒,“哥哥,一辈子那么长啊,我不想到这里就没了念想……”

“那你想嫁给谁?”陆清昱盯着她,他唯一的妹妹,最终还是软了神色道,“阮阮,有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可如今却不得不让你死心。你可知道大皇子是如何夭折的?若非后来姑母不能生育,太子和傅临熙也不会存活于世,太子为何病弱?是因为父亲要一个将来命不长久的君王,只因傅临熙自幼受陛下厌恶,父亲才放过了他。而傅临熙的生母,也不是圣上赐死的,是姑母……这一切的背后都是陆家,我们一家的权势与荣耀,都是踏着鲜血和仇恨得到的。”

“你……是何时知道的?”她脸色惨白,差点跌坐在地。

“就在回京之后,那时我便知道,我们做不成兄弟,只能做仇敌了。所以阮阮,你也一样。”

“可他并不知道,”她犹不甘心地问,“对吧?”

陆清昱转了身,低低答道:“对,他并不知。可阮阮你也明白,他总会知道的。”

7

宗正寺的监牢里幽暗潮湿,他憔悴了不少,见她来惊诧地失了神。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皱眉轻斥。

“三哥哥,我想来看一看你,”她低低说着,却更像是说与自己听,“我总要来看一看你……”

她拿出所携的包裹,里面是换洗的新衣,还有书卷,物品一应齐全,然后递与他。

他抬眼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万种情绪,她仿佛明白却又洞察不透。他怔怔地伸出了手,却在将触及她的脸颊时垂了下去,转了头,生硬地道:“你回去吧,好好做你的太子妃,别再叫我‘三哥哥了,我受不起。”

她欲言,他的声音已冷了下来:“若日后让太子知道你今日前来,你准备如何解释?你走吧,何必与我相互牵连。”

她懂了他话中之意,却只直直地看着他,问:“若我离去,嫁入东宫,便是一辈子的事了,三哥哥,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那日城墙上,灯里写的那句诗,你可听见了?”

这已无异于直白地告诉了她的心事,无异于将一颗心捧到了他面前,若他有一丝怜惜,必不忍辜负,可他却只道:“风雪太大,我未曾听清。”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轻声问,“过去那么多年,我在你的眼里都是什么?”

他没有再看她,声音飘飘忽忽,却终究传到了她耳中:“是陆家的女儿。”

她的笑像是被大雨洗去了颜色的落红,她本就是来让自己死了这份心的,如今她所期盼的是,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秘密,不会知道他的兄长、他的生母故去的原因。

那么就算他心中对她无爱,也至少不会有恨。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陈帝于病危之际,宣见了皇三子傅临熙,之后下了圣旨,将其贬至漠北。

他离京就在陆清阮出嫁前夕,陈帝是在那年春末驾崩的,太子傅临宸自然入承大统,登基为帝,陆清阮便搬进了凤仪宫,成了大陈的皇后。

8

“你看,我说过他会回来的。”陆清昱皱着眉道,“如今他带着漠北数十万兵马,是来夺回他傅家的皇位,是来找我们陆家报仇的。”

陆清阮没有回答,此时窗外的夕阳远去,天际一片昏暗,就如同他离去那日的情形。

整整七年了,从他离开帝京前往漠北,她从未想过他会回来,也知道,他若归来,与陆家便是你死我活了。

当初谁能料到,先帝将傅临熙贬至漠北是谋算好的一步棋,那么多年,陆太师控制前朝,陆后掌控后宫,莫说太子,便是先帝也无可奈何。

那时先帝只看重太子,所有人都以为先帝厌恶傅临熙,以为这盘棋他是弃子,因此陆家从未注意过他,而先帝假意降罪,将其贬至漠北,是为将他送出帝京,便也是送离了陆家的掌控。

为防北契入侵,大陈历代于漠北驻重兵,这些士兵常年在最艰苦的环境下,与虎狼般的北契军拼杀,是大陈最勇猛的军队。

那里的守将,都是曾经被先帝以各种罪名贬去的,等傅临熙一去,便为其所用,而漠北天高地远,帝京鞭长莫及。

原来,先帝真正选定的人是傅临熙,而弃子,是太子。

傅临熙离京前一晚先帝的召见,必是将一切向他合盘托出,必然也知道了和陆家的仇怨。

而他离京后,先帝驾崩,两年后陆太师病逝,陆清昱取代了他的父亲,可那时傅临熙已在漠北站稳了脚,可与帝京分庭抗礼了。

本来,陆太师之前的打算就是等陆清阮诞下皇嗣,便毒杀了傅临宸,辅佐幼子登基。

可陆清阮一直未有身孕,而傅临宸病重难治,最后陆清昱便在民间找来婴儿,宣称乃皇后陆清阮所生,在傅临宸驾崩后登基。

而民间也纷纷传出流言,说幼帝并非陆太后所出。陆清昱虽数次压制这流言,可消息依旧甚嚣尘上 。

所以如今傅临熙率军南下,要夺回傅氏江山,占了天下大义,一路州郡归附。送回帝京的战报,说的都是漠北军又攻下了哪几个州。

还有多久,他就能攻到帝京,攻入皇宫呢?陆清阮从未如此盼望过,再不与他相逢。

从前,在宫中,傅临熙住的是最偏远的重云殿,自他离去便被封了,多年再无人前来。

而今院落荒芜,庭阶寂寂,行过丛生的蔓草,陆清阮踏入了他曾居住过的殿宇,一切宛然如旧。床榻,还是他卧过的床榻。珠帘,还是他拂过的珠帘。

甚至书案上,还放置着他看过的书卷。

她抚上那本书卷,带着最后的眷恋像是抚过曾经的岁月流年,她知道一切快要结束了,流连在封面的指尖最终也没有翻开书页,就那么走了出去,因而错过了唯一的一次机会窥见那个他一直隐匿的秘密。

如果她翻开那本书,便能发现里面折了一页,那页上是他瘦直挺拔、锋如兰竹的字,力透纸背,写的是: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9

数月后,傅临熙率漠北军直抵帝京,帝京很快被攻下,而陆清昱明白大势已去,带着最后的兵力退守宫城,以做最后的殊死顽抗。

漠北众军从黄昏开始进攻宫城,可直到下半夜,才将陆清昱的余部歼灭大半,其余的投了降,唯剩陆清昱贴身的侍卫护着他,与幼帝太后一齐守在寿康宫里。

寿康宫前,已围满了手持剑戟的漠北军,他在将领们的簇拥下,走近了殿内。

陆清昱正立在侍卫中间,冷冷地看着他,而傅临熙的目光没有停留,越过他看向了他的身后。

从他决定离开帝京的那刻起,他就明白他们之间只能是今日这般结局,所以,他强迫自己忘记曾经的一切。

可当这一刻,她站在他的身前,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的身上,他便猛然发觉,对于那些回忆,他依旧无能为力。

她的怀里抱着瑟瑟发抖的幼帝,她亲吻他的额头,安抚着他。

当初父皇告诉他一切,让他前往漠北时,他已没办法选择。

陆清昱的声音在殿内响了起来,他冷笑着道:“愿赌服输,临熙,你赢了,我的命给你,但阮阮是无辜的,你留她一命,来世我做牛做马还你。”

陆清阮似料到了什么,她回身去看陆清昱,见他拿起剑来,她连忙扑上去,想要阻止,可是已来不及了,他一剑抹过自己的脖子。

“不!”陆清阮抱着他,声嘶力竭地喊,甚至妄图去捂他的颈,徒劳地想要留住他的生命。她浑身染满鲜血,病重后苍白的容颜,像是从鲜血中开出的一朵最凄艳的花。

傅临熙不敢看她,只伸手指了指那个小皇帝,然后就有人进来,拖着那孩子出去。

“傅临熙,”她自然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她用最凄厉的眼神望着他,道,“他虽非你哥哥的血脉,但也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你放了他,我拿命跟你换。”

这是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这样绝望又决绝地与他说话。

他一挥手,那些人再无一丝犹豫,将那孩子拖出了殿外,那孩子一路啼哭,不久,那哭声就没了。

他缓缓走近,与她静静对望。他们之间隔了多少岁月,让他可以这样看着她,而他们之间又隔了多少仇恨,让他终究也只能这样静静看着她。

“我一直在等你,”她喃喃开口,“从我遇见你,都是我在等你,等你来看看我,等你带我出去……我一直等,一直等,却等来了这样的结果……”

很多年后,他再忆起这一刻,依旧能记得她最后投向他的目光里的那种绝望。

她看向他,眼中连恨意都没有了,像沉入了最深的海里,所有光芒熄灭在寂寂海面,被黑暗吞噬殆尽。

12

傅临熙在第二日登基,江山终于又回到了傅家手中,那些曾跟随陆氏父子的朝臣,位卑者不计,位高者在一月内都被陆续清理了。

而新皇为显仁慈,下旨只将太后陆氏废黜,贬为庶人,幽禁在西园中。

陆太后搬入西园那日,宫人回禀时发觉新君不知去了何处。

曾在傅临熙年少时伺候过他的老太监,在那处偏远的城墙上终于将其找到。

年轻的帝王负手而立,看着夜里帝京绵延千里的灯火。站在这样繁华的景前的他,却是一身孤寂落寞。

“陛下,陆氏已搬入了西园。”太监启声禀。

“是吗,”那声音辨不出喜怒,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是什么样子的?”

太监恭声答,他又接着问,一句一句的,像是很重要的事。

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她眼睛红吗?哭过了没有……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没有提到我?”

不待回答,他自己却笑了,只是那笑,像曾经这城墙上飘过的风雪,再没了一丝的温度。

或许是这样的夜色太容易让人回忆,那些压制了七年的记忆让他无力抵抗,他忆起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去凤仪宫看她。

陆后不在,宫人告诉他她睡着了。

他去看时,临窗的暖炕上,她睡得正沉,窗外的春光泄了进来,洒在她莹润无瑕的脸上,使她的脸看上去像一块透着微光的极薄的玉。他坐在她身侧,很想伸手去拂一拂,可心里莫名地忐忑、慌张。最后,他竟就这么看着她,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么静好的时光,可惜,终究只是过去。而后来,他把那一刻曾有的心动藏在了心底。

可哪怕已是物是人非、尘埃落定,她依旧是他心底那最不敢触及、最无法面对的地方。

她永远,都是他藏在时光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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