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不欢喜夫不休

2015-05-14 09:46小禾苗
飞魔幻A 2015年1期
关键词:司徒峨眉师妹

小禾苗

作者有话说:嗯,一想到盛产剩女和灭绝师太的峨眉派也萌起来了,整个人就不好了呢!所以这篇文是讲灭绝师太的春天吗?

我们峨眉山上禁止谈情说爱。

自我掌管峨眉风纪三年以来,无不时刻铭记此条金科玉律,不敢松懈片刻,棒打每一对鸳鸯。昨日被我发现在后山私会情郎的师妹为此还不顾同门情谊,痛骂我无情无义,必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婆。

嫁不出去才合我意呢,不然我早就取好的未来法号“灭情师太”岂不是无用武之地?

三年前,师父叫我过房时语重心长告诉我,她不让我下山历练是有原因的,我正黯然神伤着,只听师父缓缓道:“峨眉栋梁岂是说放就能放的?峨眉女弟子常年情路坎坷,百年前纪晓芙周芷若之事历历在目,正需你用铁腕扫除歪风邪气,正我峨眉门风啊。”

我大惊失色,看着师父慈祥温柔的面容,顿时十分羞愧:“是徒弟妄自菲薄,以为师父嫌徒弟常年驽钝、功夫破烂才……原来竟是这样,我居然用小心之心度师父的君子之腹,真是可耻!”

师父偷偷撇开眼:“呃……咳咳,峨眉能不能光宗耀祖,风纪是至关重要,如何让师妹们不谈情,只练功,就都看你的了。”

士为知己者死,师父如此待我,我怎能不肝脑涂地!

“谨遵师父教诲,光复峨眉的责任,就全部由弟子承担吧!”

“……嗯,为师看好你!”

师父说得对,男人皆祸水,特别是那些试图扰师妹清修的男人,更是祸中之祸。

但我没料到,这回的祸水竟会如此难缠。

沈御进山那天,我正好出门追杀负心汉,回山时已将近傍晚,峨眉山上残阳如血,我抱着十八师妹的遗孤,脚步沉重地迈过山门。十八师妹命苦,非要要嫁鸡随鸡地与穷得掉渣的江湖侠士走,最终落得在破庙难产而死的结局。

残阳一落,天便更寒了,山风呼啸,我连忙裹紧婴儿身上的棉被,这才发现平日热闹的大院外寂静无人,无人练功,更无人读书,我忍着薄怒大步拐过走廊尽头,看到眼前一幕,脸色剧变。

我那几十个妙龄师妹如同欢喜的蜜蜂见了花般,将一陌生青年围得水泄不通,那青年身材修长高挑,鹤立鸡群,外披黑色皮大氅,里头一件月白长衫,银边腰带,端丽俊美,毫无瑕疵的脸正侧着。单单站在那儿,就赫然如天地光芒都掩在其下一样,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师妹们娇笑连连,眼中跟长了钩子一样双目含春。

我这才出门一日不到,就有人敢勾搭我峨眉子弟!

我双手拔出峨眉刺,双目怒瞪,在众师妹的尖叫声中,凌空翻身,自空中怒吼:“何等妖孽,敢在我峨眉意图不轨,看我——”

凌空中,那青年的衣袍被我的杀气激得外扬,他一步未退,只淡淡送来一瞥,那眼神真是又淡又轻,像峨眉金顶上缥缈无形的云烟,虽轻,却浩瀚如苍茫天下,威压极重,我被威震得心中一凛,这一分神就糟了——

师父曾说过,空空我徒,轻功烂没事,摔跤也不要紧,但切记,要摔也得一个人时慢慢摔。

师父,徒儿对不起您,辜负您的教诲了!

……扑通,峨眉刺滑出的嗡嗡气浪震颤之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坠地后激起的一片飞扬尘土。

“噗……”

半晌,清越带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哎呀,哎呀,无欲则刚少林宗,沉脆刚柔峨眉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姑娘这身轻功果然钢筋铁骨,百摔不挠啊,不过,行此大礼,沈某真是受不起啊,姑娘,还是快快请起吧!”

沈御明目张胆地搬进了轻风堂。

神鞭沈家乃武林百年世家,沈御更是如今兵器英雄谱上排名第三的人物,只是与峨眉素无来往。她老人家在密室闭关参佛,只命我好好待客,不得失了分寸,我站在石门外,应得勉为其难。

事情果如我所想,沈御绝对是个祸国殃民的主。

峨眉派无男丁,本就“僧多粥少”,沈御生得漂亮,言谈性情更不似一般武林汉子鲁莽粗直,端的是谦谦君子世家之风,进退有度,无瑕美玉找不到一丝破绽,我那些被悉心教导过的师妹一个个被迷得死去活来,春心荡漾,一天到晚无心读书削尖脑袋地往轻风堂跑。

但我是谁,连一个男人都防不住,怎能兴复峨眉?

清晨,晨露初成,沈御出门晨练,十三师妹一身绫罗轻衣蹲在轻风堂外的一棵树旁,捧着一只受伤雀儿抹泪,满脸希冀娇羞:“沈公子,这只可怜的小鸟坠了下来,咱们把它送回窝里吧……”

话音未落, “嗖”的一声,我自草丛里飞快蹿出,抢过鸟儿。

“让二师姐我来,我最喜欢捡鸟儿了!沈公子你一边去吧!”

十三师妹:“……”

再如中午,阳光温暖,沈御的桌前摆满了八师妹精心做的各色点心,在八师妹殷切期盼下,沈御拿起筷子,正要下手——

我蹿出:“让二师姐我吃,我最喜欢吃点心了!沈公子你一边去吧!”

八师妹:“……”

再如傍晚,明月皎皎,十三师妹得了教训,邀沈御去清音阁赏月听曲,遮月乌云好不容易退去,明月影潭,美不胜收之际——

哗啦一声,潭中明月立时碎开,我从水中冒出头,对着两人豁然一笑。

“赏月,怎么不叫上二师姐呀?”

也许是我严防死守的手法太高端,也有可能是那次他去茅厕的时间久了些,我拿石头扔门试探的事碰到他的底线了,数日之后,沈御主动停下步伐特意等我,笑意盈盈地道:“司徒姑娘是想与沈某同游的话,可以直说,不必尾随。”

我的武功是比较不上了台面,明明是跟踪的,但谁尾随你了,这家伙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于是我冷冷一笑,回了一句:“自作多情,这路就准你一人走吗?”

青年为难:“一人赏景未免太孤单,幸好欧阳姑娘下午得闲……”

我惊悚,我的二十二师妹,你怎么了!你的立场呢!

我连忙一个虎扑,从埋伏的树上跃下:“我去,我陪你去!”

说来也奇怪,他来峨眉好几日,也只是像寻常游客那样四处看看。见我轻功落地,他赶紧做了个搀扶的准备动作,模样真诚不似作伪:“小心点,别又摔了啊。”

小肚鸡肠,难成大器,我恼怒地推开他的手:“别猫哭耗子——假慈悲。”

气氛算不上剑拔弩张,因为神经紧绷的从头到尾就我一人,沈御心情颇佳地去白水秋风参观摩崖,我一路盯防,生怕二十二师妹会突然从天而降,也许是我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太破坏他赏花赏景的兴致,他无奈地说:“司徒姑娘是对在下成见太深了吗?我想,我们是不是有点误会?”

我觉得也没必要跟他拐弯抹角,早警告早让他死心,像他这种借着游山玩水搭讪姑娘的男人我见多了,嘴上油且花,吃干抹净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家里养着妻供着妾,外头还想彩旗飘飘。

“你不会是我师妹们的良配,我不知你来峨眉的目的是什么,总之有我在,你就别想打她们的主意!”

话都说开了,沈御一转手头的描金扇子,他天生长了副爱笑的脸,眼角飞挑,眸子漆黑,专注看人时越发摄人心魄;“那敢问司徒姑娘,怎么样的男人才是你心中良配呢?”

这问题好,我早就想败败他的锐气了:“师妹们就算要嫁人,也要嫁山脚镇上方大哥那样有田有地有猪崽的人!”

“敢问这位方大哥是做何生计?”

“屠夫啊!”我振振有词,“顿顿有肉,手下有地,老实靠谱,比你强多了。”

“你们的意思是,你们几个……都看上了沈御?”我瞪大了眼,这请求未免太匪夷所思,我再定睛数数,统共八个师妹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满眼期待看我,希望我网开一面,睁只眼闭只眼。

我扶额:“且不说他人品如何,你们八对一,不觉得太过拥挤吗,其实镇上方家大哥家有猪崽十几只、良田十几顷……你们真不考虑?”

面对我的苦口婆心,众师妹:“二师姐放心,情场如战场,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大家各看手段罢了,我们都谈好了。”

……这算哪门子“谈好”!

我气急败坏地赶到轻风堂,正考虑是不是要一脚把门踹开,直接拿扫帚将人赶出峨眉时,单腿停在半空,半天没踹下去。

明着我步步紧逼,做尽赶客之事,但暗里,沈御也并非不是毫无动作,他自有他的反击。

那天我看师妹们都还比较消停,便偷空去了一趟后山,打了几只野味,在林里生火烤肉,不怪我嘴馋,人是铁、肉是钢,峨眉历来口味清淡,菜色不外乎是豆芽炒豆芽,南瓜炖番薯……诸如此类的吧,不比其他师妹,我这活纯体力,不吃点荤腥着实撑不下去。

兔肉穿在峨眉刺上,在火堆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我心满意足地看着肉即将熟透,去坡下小溪洗手,可是在我蹲下后,一声熟悉的怪叫声在背后响起,我扭头一瞧,只见十几个猴子正攀在树枝中,领头的一只手上抓着一把峨眉刺,顽皮得意地朝我做了个鬼脸。

峨眉山上猴子最是聪慧调皮,常偷游人之物,却没料到今日敢偷到我的头上,我正干着急,突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道银光,矫若惊龙,闪电般飞过树间,稳稳钩住猴儿手中的峨眉刺而后凌空上提,眨眼间,那峨眉刺便稳稳地落在了沈御手上。

“哎呀好险,啧啧,没料到峨眉刺还有这等用途,

那是我第一次见沈御使鞭,那是一条拇指宽、通体泛银光的长鞭,美得不似凡物,灵动自如地缠回青年腰际,围在束腰上。

我的内心忍不住随着那神鞭的舞动而躁动,扫、盘、戳、缠,每一招都炉火纯青,是多少武者毕生追求的境界,我看着他,很是目眩神迷,声音都带了几分对一等高手才有的小心翼翼:“这……这便是兵器谱上排第三的神鞭啊。”

“是啊。”他的手指随便拂过腰际,冲我眨眨眼,“不过居家出行的话,神鞭可就远不如你的峨眉刺了。”

我自然是听出了他语带讥讽,不禁心虚起来,拿师父赐的兵器烤肉这种事我也是出于无奈,我是偷偷打肉吃,总不能明目张胆带烤具。

“不错啊。”我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沈御悠闲地握着那两根穿着烧肉的峨眉刺,啧啧赞道,“一物多用,既可御敌,又能烧烤,哪天请六安师太也给我一把带着好了。”

我的脸唰地就白了:“你,你想干吗,你别告诉我师父。”

他缓缓侧过头看我,带着几分狡黠:“好物共享,为何不可呢?”

我拽住他衣袖,着急了:“别啊,有话咱们好好说……”

沈御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他挑起一边眉,像是在潮退后才能看见的岩石,对我露出了锋利的棱角:“想好好说话可以啊,就不知司徒姑娘,要拿什么贿赂我呢?”

最后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烤肉全数落了沈御的肚子里。

自那以后,沈御便三番五次以此威胁,开小灶要算他一份,否则就去师父那儿告我亵渎武器,我恨得牙痒痒,凭什么我搞得满手兽毛,他就负责生下火、翻下肉?

“是啊……凭什么呢?”青年懒洋洋地靠在树边,被驯服的猴子讨巧卖乖地蹭在身边,他正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大概就凭我没拿鞭子烤过肉吧。”

所以说,师妹们都被骗了,温柔谦和是假的,在肉面前原形毕露了吧!

我不懂,他这样的世家公子为何孤身上峨眉,跟着我们吃粗茶淡饭,沈御听了我的疑问,半晌不语,干燥的柴在火中噼啪作响,照亮他半边俊颜,看得人心头一跳。

“因为,只有这儿才能治我的不治之症。”

沈御第一次卸下了温和的伪装,微微眯起的深黑瞳孔盯着她,闪动着野兽般危险的冷意。

“只能在此,我必须留下。”

我想,我知道了沈御为何要苦等师父出关了。

师父所练的《九阴真经》,也许就是能治他不治之症的关键,这样一想,也不禁对沈御生出了几分怜惜,好好一个人,居然是外强中干。我跟一个病人较劲未免也太小气。

但在看着那厮被数位师妹围着嬉笑时,我还是很难控制自己不冲过去一棒打下的冲动。

“二师姐,你……今天不拆散他们啦?”

我淡淡收回视线:“拆得了一时,拆不了一世,到时候墙走了,还用得着我拆?”

是的,沈御是为治病而来,治好了自然会走,像他家那种大家族,又怎会答应他与江湖女子无媒相好,我站在一个角落,静静看她们笑靥如花,也忍不住跟着翘了翘嘴角。

真好,如果爱情也能像此时此刻的欢乐一般持久就好了。

下山时,我没通知任何一个师妹,只将那攒了一个月的钱才买下的小小长命锁放在了熟睡着的婴儿旁边。

宝宝生得果然如我师妹那般粉嫩可爱,含一根指头,睡得昏天暗地,我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换上劲装,被束得紧紧的腰带两侧则是磨得雪亮的峨眉刺。

自从当今圣上取消了宵禁后,各处烟花之地便越发热闹,大有彻夜喧闹的势头,路人见我独身一人,不由得纷纷侧目,见我止步在一处赌坊门口,皆交头接耳:“人心不古啊,这年头连大姑娘都敢去赌坊了!”

这些话我都当耳边风,在我准备掀开门帘时,一双手稳稳按住我的肩膀,那人内力深厚,我反手侧身,在看清来人面容时忍不住低斥出声:“你跟踪我?”

沈御哼了一声,说得理直气壮:“就准你一直尾随我,不准我跟你一次?”

原来他是看我今天反常地没有上前赶师妹,心中生疑,这才跟出。

我推了他一把,不耐烦:“我有事要做,你别拦我。”

沈御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杀人这种事,你不该干。”

我的脸瞬间苍白:“你,你怎会知……”

是的,今夜我是来报仇的,为我那可怜的十八师妹。

其实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自责,责问自己当年师妹跪下求我、让我放她与江湖浪子私奔时,为什么没有狠下心绑她回去。

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要相信男人说的话,他说要待她如珍如宝,绝不让她吃苦受累,可结果呢。

“结果啊,她逃到破庙,因为她挺着大肚子的时候,听到那男人偷偷找了婆子,说孩子一生下来便要卖掉,不光孩子,就连她都一并卖了去还欠的赌债,十五两银子,我师妹便就只值这点钱。”

我看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师妹在血泊中咽气,我保不住她的命,不甘心的愤怒像把火烧遍了整个身体,我天资驽钝,不是能为峨眉光宗耀祖的天才,可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护师妹们一日平安。

欺辱十八师妹的男人,我绝不允许他继续在世逍遥。

不知何时,沈御的胳膊搭在我肩膀上,他要带我走,我含泪憋气,涨红脸也不肯走,非要冲进去把那个王八蛋碎尸万段,沈御无可奈何之下,弯起手指,在我鼻上一弹。

“傻瓜,为这种人脏了手,太不划算了,这事啊,就交给我吧。”沈御的笑意在瞥到赌坊门口那两只大红灯笼时渐渐转淡。

“要知道,最好的复仇,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几日之后,我下山给宝宝买做袄子的棉布时,听镇上的人讲临县赌坊里出了件奇事。

一赌徒仿佛财神附身般连赢一晚,赢下的银两足够吃到下一辈子,这时赌场庄家出面了,问赌徒愿不愿意赌一个大的。

“这一局,若你赢,我名下五家赌庄,全归你名下;但若是你输了……”

赌徒早赌红了眼,一晚上的连胜让他无所畏惧,契约匆匆签下后,这场赌局正式开始。

这晚从没尝过败绩的赌徒,很快输了第一局。

他不服,继续要求加注以求翻身,就这样,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

他捏着契约的手抖如痉挛,脸色苍白如纸,他抵过自己的佩刀、儿子、妻子,但这回契约上的赌注,是他的性命。

我听完此事,顾不得买棉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山上,穿过绿道,找到沈御时,他正抱着宝宝站在瀑布边上赏景,飞溅的水花在空中晕成雨雾,七色彩虹隐隐显现。我步伐凌乱,沈御闻声回眸,而后粲然一笑。

那一瞬,我只觉他笑得真是好看,比峨眉最美的景色都值得人珍惜。

我的心怦怦乱跳,像朵在尘埃中暗藏太久,迫不及待要生出来的花。

就在这时,有师妹急匆匆赶来。

“二师姐!师父出关啦,出关了!”

我觉得最近的自己特别不对劲。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于是我请教师父,为何自己总会对着一个人心烦气躁,看不到他时,会心烦;看到了,会心乱。见与不见,都同样令人心慌意乱。

师父一脸了然:“为师知道,更年期吧,你太师父当年有段时间也这样……不对啊,空空我徒是不是太早了点?”

不久,门外传来沈御的声音,他近日午时都会来师父这儿疗伤。师父唤了声“进来”,我退在一边,瞥了一眼他,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顿时我的脑子跟被抽空了一样,心立刻像是打鼓般,急忙双目向上看去,避得仓皇急促。

师父好奇:“空空我徒,你这是在看什么?”

“徒、徒儿忽觉师父屋顶的蜘蛛网别有一番美感……”我臊得脸红。那边沈御抿唇压住笑意,朝我眨眨眼。

我盯着脚尖,头也不抬地赶紧撤了,我脑子里不是糨糊,我想这些日子的不对劲,大概是因为自己有了监守自盗的意思。

我想起在乞巧节那日,沈御为挡街上汹涌人流,在灯火阑珊处朝我伸手。

原来爱情也是有力量的。

在那一刻,街上人头攒动,衣香鬓影,整个世界与我无关,低垂宽阔的长袖足以遮盖牵手的动作,看着沈御牵着我前行的背影,我忽然想通了。

喜欢,也许真的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感情。

人心那么易变,那么容易喜新厌旧,谁也说不准这份喜欢能持续多久,是不是能到白首,到海枯。

可世间,本就没有永不改变的事情,海会枯竭,石会腐烂,花会凋谢,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沈御猜中了灯谜,老板大方地给了他最漂亮的一盏莲花灯:“不错,不错,这位公子,赶紧送给你家小娘子吧。”

直到回峨眉的路上,我都没有松开那盏莲花灯。寂静的夜晚,我手中微亮柔和的光是上山路上唯一的光源,在快要到时,我忽然问沈御。

“喂,沈御……花灯很好看,谢谢你,我很喜欢,那……明年,后年,你还会送我花灯吗?”

沈御似乎有些诧异于我会问这个问题,他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我很怕,很怕沈御会一口拒绝我拼了大半条命才问出来的话,半晌,沈御轻轻地揉了揉我低垂的头。

“傻瓜,你若是喜欢,我年年都送你。”

列祖列宗在上,我辜负大家了……

我抱着膝盖坐在僻静处的巨石上,叹气,师父如此信任我,还说过我是将峨眉发扬光大不可缺少的基石,我却因为儿女情长……

其实这天刚好轮到我巡山,到了冬季,来峨眉的旅人少了许多,我巡了半天山,不见一个人影,便拍拍裙身,正要回去之际,眼角倏地瞥见几个陌生男子弓着身鬼鬼祟祟地闪过。我心下生疑,如今天色渐暗,那几人手上皆拿着武器,落在雪地的脚印浅淡,看模样也是练家子,内力还不差,一行人挑的是小路,领头的刀疤男人一边看着手中的地图,一边指挥着身后的人朝峨眉禁地所在的方向走去。

峨眉山中有一条界线,游人们都称山下为“阳间”,山上则为“阴间”,每遇雷雨天,阳间会打雷下雨,但阴间却不会下雨。阴阳两界间立着巨大石碑,上刻“禁地”二字,但也只有峨眉子弟才知道,禁地中安葬着峨眉历代长老的尸骨。

暮霭苍茫中。

眼见那人要踏入禁地,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即刻跃出,挡在石碑前:“各位,此处是峨眉禁地,请勿擅闯——”

话未说完,一个人影电光石火般闪到我跟前,是那领头的男人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提剑击来,毫不留情,是一剑毙命的招式。我以峨眉刺扛下数招,苦苦支撑下,突然眼前银光一闪,一条银鞭卷上男人利刃,哐当哐当几声,硬生生卷走了对方武器。

“沈御!”我大叫一声,沈御身形再动,将我护在身后。

“刀疤男”抬手示意身后属下稍等片刻,冷笑:“想不到沈家也来了,怎么,你们也得到了宝藏地图现身的消息?”

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宝藏地图,江湖中以手段狠辣闻名于世的鹰铁门来我峨眉作甚?我扯扯沈御衣袖,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让人安心。

“是啊,所以你们鹰铁门赶紧知难而退吧。”沈御平静地应答。

鹰铁的视线越过沈御,目光灼灼地停在了我的脸上,半晌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大笑道:“好啊,好你个沈御,原来你已经找到了开宝的钥匙,我佩服,不过你一人守得住吗?得到地图的,知道司徒一族再现江湖的,可不止我鹰铁一家啊!”

这时,一只乌鸦突然在不远处的残枝上嘶哑鸣叫了起来。手腕生起丝丝凉意,我下意识退后,手腕却被抓得死紧,我仿佛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刀疤男”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我却每一个字都不认识了,我惶惶喊了声“沈御”,他没有回头,声音冷漠优美。

“鹰兄好眼力,她的确是司徒家血脉,也是打开宝藏的唯一钥匙。既然独食难肥,那不如合力图之,不知鹰兄意下如何?”

在我失去意识,被黑布套住脑袋前,听到的便是沈御的声音。

这些人,是为传说中的峨眉宝藏而来。

在被挟持的几日里,我虽被点穴,双眼被蒙,也猜出了个大概。相传峨眉开山祖师乃先秦时候的仙人司徒玄空,飞升前所留宝库中不仅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更有天底下失传已久的绝世武学,而天底下知道宝库位置的,就只有司徒嫡系一族。

可是在十八年前,他们将隐居在临川的司徒一族全数屠尽,却没找到一丝线索。

“没错,就是她,她脖子上有司徒家的玉佩,况且,她实在是跟十八年前的司徒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不过奇怪了,当年……当年不是没留下活口吗,怎会……”

鹰铁心里疑惑,当年灭门他自然也参与了,司徒家死了多少口人他清楚得很。潮湿隐蔽的洞穴中,沈御的声音淡淡飘来:“鹰兄,莫要小瞧世上的漏网之鱼。”

他的声音离我很近,我却觉得那么遥远,仿佛是天边最陌生的曲调,比利器还要尖锐,刺得心口一阵锐痛。

人心易变,我是知道的,可我没料到这变化会来得如此仓促。

过去种种不停地闪过脑中,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山林里,他夺回了被泼猴夺走的峨眉刺,在小镇上,他拦住要去复仇的我。

现在一想,沈御总会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我面前,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一切巧合的背后,都是精心布置的阴谋。

翌日正午,沈御用针尖刺破我食指,滴出几滴血珠落在一张地图上,而后将地图平铺在烈日下。鹰铁两眼不眨,那地图仿佛有生命般吸入血珠,图上指路的山川标志化在盛光下,而后慢慢变化,很快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

“天!这才是真正的宝藏地图,难怪,难怪那会儿找遍司徒家,都一无所获——”鹰铁目光贪婪,如获至宝地将地图收在怀中,意欲立即前往。沈御拦住他,言谈间胸有成竹:“鹰兄何须着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宝库中机关密布,危险至极,我们何不以逸待劳?”

所谓的“以逸待劳”,就是等各路人马聚集峨眉时再做那个捕蝉人,在沈御的有心暗导下,他们被引到宝藏入口外,那是峨眉地势最险峻的地方,烟霞缭绕,等将各路人马引入洞后,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沈御才道:“走吧。”

他一手制着我,弯腰钻进洞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洞中阴风阵阵,鹰铁打了个寒战:“这里头便是宝库?”

沈御不答,拿着火折子的手略一低,照亮了地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几具尸体,皆是手中握着武器,身穿各门派的衣裳。

鹰铁失声:“崆峒、黑山、大刀门、魔山派——他们先斗起来了。”

沈御推开青铜大门,步伐轻快地拉我前行:“人为财死,不足为奇。”

在第二把火折子燃尽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最里面的密室门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江湖名宿,这帮掌门当家站在几十级玉阶下,一个盯着一个,一个防着一个,生怕有人得了先机。

但在他们打开最后一道青铜大门后,开门的几人不禁“啊”地叫出了声。门后偌大的石室中,哪有什么金银珠宝,黝黑阴冷的密室里,纷飞的白幔间,赫然摆着四十六口棺材!

众掌门齐齐变色,我从人缝中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也不禁心中惧怕,不由自主地退后,被沈御一把扶住,燃尽的火折子在他侧脸上交织出鬼魅的光影,像是在笑,又像在哭。

此时,有人看清了棺材灵碑上所刻的字,连退几步,惊呼出声:“这——这是司徒家的墓!”

伴随着这声惊呼,石室中地动山摇起来。鹰铁面色大变,转身开门要走,却发现那扇大门已不知何时被锁上,再也无法打开。

这时,整个密室中只有沈御面色平静,仿佛在看一出早有所料的戏,生死都与他无关。

他侧头对我微微一笑,说:空空,不要怕,你要知道世上最好的复仇,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没人知道,十八年前隐居在临川的司徒家的主人,与神鞭沈家大当家是感情极好的结拜兄弟。那年初春,临川的桃花开得极美,沈家主母带着儿女来到临川,为最小的儿子定下亲事。

只有七岁的沈御嫌弃地戳了戳小女孩的脸颊,他才不愿意承认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呢,可在一帮大人的威逼利诱下,沈家小少爷也只好带着刚刚满月的司徒小小姐,来到偏院外的假山旁玩耍。

也就在那天,几十个蒙面黑衣人杀入司徒家,将宅中所有人屠杀。

那四十六口棺材里,躺着的还有他的母亲以及两个胞姐。

玩累的小女孩在呼呼沉睡,他躲在假山中,生怕怀中婴儿忽然哭起来,他恐惧得全身发抖。庭院中燃起了大火,司徒家落败,黑衣人以司徒夫人性命胁迫司徒家主说出宝藏位置,但无论黑衣人用什么手段,司徒家主只有一句话,他说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峨眉宝藏。

而后黑衣人的剑贯穿了司徒夫妇的胸膛。

沈御带着女孩仓皇逃亡,他身上没有钱,一路艰辛地逃到渭水河畔时,碰巧被峨眉六安师太所救。

“哈哈哈,没想到到最后,我们居然被一个小鬼玩弄在股掌之间,地图,还有司徒传入现世的消息,都是你传出来的吧。”

当年杀我父母的崆峒掌门攻向沈御,沈御侧身躲过:“我没有那么大本事,玩弄你们的,从来都只有你们内心的贪欲。”

这里已被沈御精心安排过,石块开始以他所能预料的速度迅速坍塌,石室咔嚓一声从中断裂为两半,这密室建在悬崖中,底下是看不到尽头的万丈危崖。沈御笑了一下,大掌伸向我:“空空,你还信我吗?”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浑蛋,我可是一直都在信着你啊!”

我搭上他的手,沈御勾住我腰际,而后身子一跃,抱着我跳了下去。

沈御带着我飞了起来。

在坠入万丈深渊时,一个巨伞样的玩意砰的一声在他背后绽开,像一朵五彩的云,兜住了凶猛的逆风,让我们像张开翅的鸟儿。

我希望沈御也能像飞鸟一样,放下仇恨,过一天属于他自己的日子。

不再为痛苦折磨,不再为自己的弱小无力而痛苦。

他用了十八年,让那个躲在假山后的少年终于站了出来。

后来沈御问我,在禁地,他用口形对我说“你愿意相信我吗”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那么简单地就选择相信他。

真奇怪,就跟动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一样,我莫名地信任着他。

这一路,无论他的语气有多冷酷,我都相信着他。

“我想啊,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吧。女人啊,没想到一被爱情冲昏头脑,就什么都不顾了,唉,失策啊。”

峨眉山下,沈御要带我回沈家,我们跪别师父,师父含笑看着我们沿着峨眉终年浓雾的盘山小道慢慢走去。

沈御笑嘻嘻地转头看我:“是吧,我看你那个灭情师太的法号还是得交给他人了。”

“哼,那你自己回家吧,十八年都不来看我,谁要跟你回家啊!”

我故作恼怒,沈御急急挡在山路上,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你被人发现吗,而且,谁说我不来看你,我每个月都来,是你自己没发现!”

“哪有——”我脑子突然灵光一闪,指着他,目瞪口呆,“难道,每、每月十五——”

沈御得意地笑了,眼里是温柔的笑意和掩不住的得意。

“对呀,每月十五你下山买肉,那会给你多称两斤猪肉脯的方屠夫,你以为是谁啊?喏,跟着在下,顿顿有肉、手中有地,老实靠谱,这样,你愿意跟我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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