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路遥，那回不去的情爱刻骨铭心

悉悉

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

——《平凡的世界》

在新中国文学的天幕上，路遥犹如一颗流星，在短暂写作生涯里，给中国文坛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辉煌。近期，随着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路遥这个名字再次引起大家的关注，人们开始探寻路遥的情感世界。路遥的一生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郁闷、痛苦和煎熬，以至于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完成《平凡的世界》这部长篇小说。也正是这部小说，让他登上了茅盾文学奖的宝座，也让他彻底地倒下，不再起来，因为它凝结着作家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关于爱的悲欢与遗恨。

两个林妹妹骚动了岁月

1966年，是路遥人生当中最风光的一段时光。当17岁的路遥以农民代表的身份被任命为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后，成为名噪声一时的风云人物。也是在这段时间，他遇到了初恋的女孩林红。出生在贫苦之家的路遥，7岁时被过继给了伯父家，养母靠乞讨供养他上完中学。路遥和家人早就希望他能够谋得一个公家人的身份，脱离农村进入城镇，进而出人头地、建功立业，赢得人们的尊重。

娇小玲珑的林红像一株摇曳的白玉兰，让路遥远远地嗅到了一缕芬芳。四目相对的瞬间，一股看不见的热浪击中了这两个年轻人，让他们心潮澎湃。能歌善舞活泼美丽的林红让路遥越来越倾心，两人在一起工作后，关系便逐渐密切了起来。那时路遥铁了心一生只爱这个“林妹妹”。可惜好景不长，这对恋人就被现实逼得分离。国家在插队知青中首次招工，路遥把自己当工人的指标让给了林红。心爱的姑娘离开了陕北，成了一名工人。他们的感情随着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变淡了，通信从一个月一封变成三个月一封，到后来一年也不通一封信。苦恼中的路遥，屋漏又遇连雨天，浑身生出许多疮，折磨得他两个月不能走路。此时，一纸文件免去了路遥的职务。就在上边宣布对路遥审查的当天中午，一封来自内蒙古要与他断交的分手信刺痛了他的心。

无比倔傲的路遥瞬间被打入了谷底，这个少年得志又突然中道崩阻的失败者，难以承受这种暴风骤雨的打击，他哭得肝胆欲裂，甚至穿着满身的白衣，为自己断掉的仕途和夭折的失恋“戴孝”。

罢了官又失了恋的路遥回山沟当起了民办教师，重新过起物质上穷困和精神上孤独的生活。他只好用写作来充实自己，不时在老友曹谷溪主编的《山花》上发表诗作。他还参加了曹谷溪在县委通讯组举办的新闻报道培训班。

无处安身的路遥寄宿在曹谷溪的办公室。有一天，他正在办公桌前埋头写作，有个女孩突然闯了进来。这个叫林达的姑娘，是清华附中的学生，与林红在一个机关院内长大，关系十分要好。路遥之前听林红说起过林达，这次相见让他颇感意外和惊喜。林达的风度和特有的气质，使路遥又看到了当年林红的影子。林达也听说过路遥与林红的恋爱和分手经过，早就对路遥的才华颇为欣赏。情感上急需安慰的路遥，在林达身上重新燃起了一丝爱的火花。这真是刚飞走了个林妹妹，天上又掉下来一个林妹妹。

曹谷溪有意识地安排通讯干事林达带着路遥去实习采访，又让两人骑一辆自行车。春风拂面，油菜花香阵阵扑来，使人心旷神怡。路遥和林达一路聊着人生，诗歌，好不惬意。从乡下回来，路遥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内心，想找个机会向林达表白。但林达住的是集体宿舍，而路遥与曹谷溪住的窑洞又门庭若市，在一个古老而封闭的小县城里，孤男寡女不可能轧马路，连单独相处都会让人说三道四。路遥急在心上，找曹谷溪求援。

曹谷溪将自己的照相暗室一分为二，前半部分办公，后半部分洗相放相。除了他这个通讯组长，谁都不能涉足这个领地。他把路遥和林达领到了这里。自此之后，这间暗室就成了路遥的伊甸园和方舟。太多美妙的时光，他都与林达在这里度过。那扇门隔开了外界，保留了一个正在进行的秘密。

林达不愿自己的爱情一直停留在那间小黑屋中，仿佛一朵见不得光的花。她敢作敢为，需要一场光明正大的爱情。于是林达风尘仆仆地去了林红工作的城市。此时的林红已是一位军代表的妻子。尽管如此，听说林达与路遥相爱，林红哭了一夜。

贫贱婚姻成爱的坟墓

回来之后，林达又征询母亲的意见。母亲要她讲讲路遥是怎样一个人，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路遥的才华、勤奋、毅力，简直就是她心中的男神。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不知道他的所有缺点，就说明你并不很了解他，你们的事缓一缓为好。你先冷静下来，拉开距离之后看看。从某种意义来说，只有当你愿意接受和包容他的全部缺点的那个人，才能成为你的生活伴侣。”

母亲的话点醒了热恋中的林达，她冷静下来，打算认真观察一下路遥。回到延川之后，她找各种借口不再同路遥去那个暗室。路遥失落极了，难道我又要失去心爱的女孩？他受不了这种煎熬，无比伤感地对曹谷溪说，“林达不和我好了……”在这位知己面前，路遥第二次痛哭流涕，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了，曹谷溪回老家过年，拉开距离许久的路遥和林达相约去探望他。曹谷溪找大队领导把北京知青当年住过的窑洞收拾打扫了两孔，安顿路遥和林达住下，然后一日三餐地给他们大块吃羊肉，大碗喝米酒，酒足饭饭后就让他们回到窑洞甜甜蜜蜜，喋喋不休。路遥和林达一住就是8天，之后林达写了篇散文《在灿烂的阳光下》署名程远，交给曹谷溪在《山花》上发表。“程远”与“路遥”意思完全相同，林达用这种特别方式向世人宣布，她与路遥的爱情之旅步入阳光大道。

1978年，这对历经风雨的恋人终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一年后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原本新生活在向他们招手，现实却并未想象中的那样完美和甜蜜，更谈不上和谐幸福了。

作为农民的儿子，路遥希望林达是一位体贴入微，对自己学习、工作都能够有所帮助的妻子。在潜意识里，也许只有《人生》中的“刘巧珍”才是他最好的“媳妇”，但林达是一个具有小资情调和独立意识、事业心极强的现代知识女性。让她放弃事业心甘情愿地去做家庭妇女，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半夜写作、通宵达旦，早晨从中午开始，尤喜独处而又时常封闭自我的路遥，让林达难以适应，无法容忍。她希望有一个体贴自己又能够保持正常的夫妻生活的好丈夫，而不是一个不管家，甚至一个不管她的贴着各种光环的“圣人”。在生活习惯，性格上的差异越来越凸显，他们的矛盾日渐升级。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路遥在陕北农村有两个家，老家一群群人不断找上门来，提出各种要求，路遥像个拉着一个大车的马一样，承担着这一切。

1982年，路遥写出了《人生》，也挣了一些钱。但是很快就他那庞大的、贫困的家庭几乎一扫而空。四个生身父母和养父母，还有众多兄弟姊妹，都需要他一一帮扶和赡养。何况故乡的人们，远亲近邻，七舅八姑，哪个乡下人遇到难处，能不向这位出了名的作家伸手？在城里还有小家，他极不善精打细算，日子过得真够窘迫。

可林达是个生活颇有情调的女人，就算日子过得再紧巴巴，她也总希望能从嘴巴里省出点钱给家里添置些东西。这年春节前，发完工资的林达给路遥买了件棉衣，给女儿买了新衣，还给自己买了一筒咖啡。她兴冲冲地抱着这些东西回了家。恰巧此时，乡下的家人因生病又找路遥接济。路遥让林达拿钱出来，林达生气地拒绝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间才是个头儿？路遥当然也知道妻子委屈，北京女孩的优越感又时时折磨着他。表面上看路遥骄傲风光，实际上由于出身卑微，他骨子里有着自卑的因子，所以他敏感又自尊心强。看妻子对他家人的态度，他指责林达不通情达理，瞧不起他的家人就是瞧不起他。当他看到林达买的那一堆年货时，更是火冒三丈，有钱买咖啡，买新衣服，难道就没钱给我家人看病！两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

本来就对婚姻感到失望的林达，更是对这样的日子忍受不了。

最后的道别是放手

形同陌路的婚姻，让路遥与林达都不堪重负，以后的几年中，林达多次提出离婚。此时路遥因《人生》小说与电影轰动全国，他怕给自己造成负面影响。在内心深处，他对林达是有爱的，林达有着让人心动的魅力，两人还有女儿，有亲情。他不想对林达放手，更怕离婚会给自己亲爱的女儿带来很大的伤害，而一直是一拖再拖。

路遥找到了写作为发泄的出口。1986年，他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路遥深陷夫妻感情破裂的低谷之中不能自拔。在他苦难屈辱的心灵深处也埋下绝望与无奈。路遥苦涩的婚恋影响着他的创作，他作品中的婚恋无不具有悲剧色彩：如田晓霞在洪水中丧生，孙少平走进一个孤儿寡母家庭;秀莲好日子刚开始就得了绝症;田润叶对爱情苦苦守望并成了官场利益圈中牺牲品，最终守着李向前终其一生;郝红梅一心想走入上层，却婚姻不幸嫁给软弱的润生;金波因恋爱而被开除军籍，再次寻找已是物是人非;模范夫妻中的侯丽叶莫名其妙投入第三者怀抱……作品展示了相对复杂的爱情，结局却往往具有作者婚姻失败的阴影。

短短几年时间，路遥的婚姻和家庭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早已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在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时候，路遥遇到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崇拜路遥的粉丝，情感空虚的路遥被这段婚外情吸引着。他为她写了三封很长的情书，背着林达去探望他的情人。他甚至还叫上了四弟王天乐同行，他很希望通过弟弟传达给妻子这个信息。他并不缺少爱慕的女人，林达也不必为她那北京人的身份自豪。

王天乐劝路遥，先和林达把婚离了，不要维持那个有名无实的家庭，这样也能重新开始。不如找一个陕北女孩，不识字最好，专门做饭、照顾他的生活。路遥考虑再三，还是因为女儿的问题，在半年之后放弃了那段见不得光的恋情。

没有人在身边照顾，路遥始终过着“二个蒸馒，一根大葱”，饥一顿饱一顿的无规律生活。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就在抄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时，路遥本来没有恢复好的身体再次出现了问题，吐了血。王天乐让他立即停止第三部的写作，并为此发生过激烈的争论。路遥说，他已经考虑好了，他要用生命去结束《平凡的世界》。他不想让自己的文学梦想同肖洛霍夫、柳青一样因生命突然终止而成为残破的遗憾。六年的文学远征，流血、流汗，《平凡的世界》终于在他顽强毅力支撑下圆满完成，并一举夺得中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

拿了奖，却没有上北京领奖的路费，路遥找四弟王天乐求助，“去领奖还是没有钱，路费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请客，还要买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你再想一下办法。”这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一个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人，没有路费去领奖，更没有钱去买自己写的书！此时的路遥已明确感觉到了死神的侵袭，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这位原准备站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发表演讲的作家，又坚持完成了出色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然后，他倒在了病床上。

路遥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他想出人投地，想要仕途的成功，想要成名，其实何尝不是为了得到妻子的认可和尊重？然而他们的婚姻却让两个人都伤痕累累，他知道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直到现在他还欠林达一个离婚，他不能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在辞世前三个月，病床上的路遥让林达扶起自己，用尽最后的气力，终于在离婚书上签了字。那一刻，泪水从他们的眼角滑落。

1992年11月17日，年仅42岁的路遥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医治无效，走完了他平凡而又悲情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