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青年与“刻奇”

2015-05-14 09:08蒋方舟
知识窗 2015年2期
关键词:波斯读诗三毛

蒋方舟

前段时间,我去参加了一个文艺活动,是个读诗会。读的是波兰著名女诗人辛波斯卡的诗,参加者大多数是某个专门读诗歌的公共微信账号的声优和听众。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如此文艺的活动,在活动之前,我以为人数并不会有很多,因为辛波斯卡并不是一个非常大众的诗人。令我诧异的是,冬日的晚上,小小的场地竟然挤得满满当当,人群挤在门口探着头。

陌生读者聚在一起分享一个作者,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部作品一旦面世,就成了读者的财产,被读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理解。而在读诗会,每个参与者都愿意相信自己与诗人有种说不出的神秘联系:“这首诗是为我写的。”

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女性,她专门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从外地赶来。她说,读诗让自己摆脱庸常的琐事,希望自己像辛波斯卡一样,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去面对世俗的荒谬。她说得真诚,读得动情,听者也无不感动。

这是一个不失温馨的晚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同样一种文艺的感动氛围中。但到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稍微有点出戏,我有种感觉:任何情感一旦被组织化,就有宗教化的嫌疑。

人群聚集着去践行一种共同情感时,是需要一些幻觉的。人生中经常有这种时刻,处在群众之中,感情起伏之剧烈仿佛脱离自己的掌控,当回到现实生活,会有恍若隔世之感。

我上一次有同样感觉的场合,是关于台湾女作家三毛的读者分享会。到场的以女性为主,每个人都视三毛为灵魂知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所有人都讲述着关于“心灵与爱”的故事,轻声说着散文诗里才会出现的词汇,让你觉得在这种场合下问旁边人一句“一会儿去哪儿吃饭?”都是一件不雅而亵渎的事情。

“刻奇”,是无需服用的致幻剂,是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的五石散。根据景凯旋在《大众的坏品味》中的叙述,刻奇(kisch)这个词源于德语Kitschen,原意是“涂抹”,指在三明治上抹上一点精美的东西,用来抚慰受到伤害的孩子。

后来,米兰·昆德拉把这个词上升到心理学层面,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举了一个经典的例子:“第一种眼泪说:看见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着,多好啊!第二种眼泪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第一种眼泪顶多被称为‘自媚,或者说‘矫情;第二种眼泪,就是十足的kitsch了。”

“刻奇”由于在很长时间内都被译作“媚俗”而被误会,把它和畅销书、贺岁片、低级笑话联想在一起。其实并不是这样,“刻奇”,可以是文艺青年聚集在一起,被自己以及彼此感动;也可以是小众范围内口碑好的艺术电影,是金碧辉煌的土豪别墅,或是刻意朴素简约的艺术住宅。

人人都不能免俗地有着“刻奇”时刻,哪怕你再清醒与警惕。人无法只依靠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必须对生活的意义进行包装,对崇高情感(例如集体荣誉、爱国、牺牲)的追求,对美学的向往,对终极目标的想象。因为有这些东西,人更能解释“为什么要活着”。而当我们把它代入日常生活,植入社群,由自我欣赏变成一种群体共鸣,我们就陷入了“刻奇”。

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远离“刻奇”,它并不是一件值得嘲笑的情感。至少,文艺青年因为它而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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