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上学记》节选批读

2015-05-15 07:44韩永禛
新作文·初中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学术同学学生

★作者简介

何兆武,当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文化史学家、翻译家。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1943年至1946年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研究生。1956年至1986年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1986年至今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兼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教授和德国马堡大学客座教授。著有《历史理性批判散论》《历史与历史学》《何兆武学术文化随笔》等著作。

何兆武兼治文史,融合新旧,既有历史的学术背景,也有哲学的底蕴。在他身上,既体现着“文”对一个人早期的熏陶,也体现着“史”和“哲”两方面知识对于一个人后来的裨益。而这就使一个人的文化思想修养,达到了一种再也无须矫饰的境界。1998年他被授予首届“正则学术促进奖”,颁奖词提到,“半个世纪以来,何兆武先生秉承四十年代西南联大的学风,在极其困苦的环境下,勇于思考,笔耕不懈,为现代汉语思想学术做出了长久的贡献。”这无疑是对何老最为中肯而精准的评价。

若说这样一位通达智慧的学者有什么挂念,他会津津乐道地回忆“西南联大的七年,是一生中最惬意、最美好的时间”。那是个老师中名家济济,学生中也济济多士的地方,在物质生活极其艰苦之时,往往也能得到精神上的启迪之乐。让我们随着有数十万册销量的《上学记》,和先生一起,重温那个“物质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林语堂)的时代……

★作品简介

《上学记》以先生个人的求学之路为线索,从个人化的视角再现了民国时期社会、政治、思想、文化等方面的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场景,蕴涵了独特的历史信息和美学理念。该书于2005年8月出版,屡次再版,已成为近年来最畅销的作品之一,在读书界、在社会公众中产生了一定反响,获得了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一系列重要奖项。著名作家梁晓声曾对此书如此评价:“我不说荣幸之至,偏言愉快之至,乃因我感觉,在现实生活中,荣幸一词已被用得很多,真愉快却较难得了。我读何先生此书,真愉快是第一体会。故我要格外强调这一种真愉快。”

★书评:寻找你的书生意气

◎韩永禛

《上学记》是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的一部口述史,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年代,不仅军阀的“五色旗”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有“一二·九”多雪的冬天,有北平学生的尊孔读经与白话教育之争,还有那个时代中学生“无事乱翻书”的愉快,还有短暂和平时期看西洋电影的震撼。在那个年代的颠沛流离中,他们书桌上不离《莎氏乐府本事》《格列佛游记》,战火弥漫的硝烟里也有“逃课、凑学分与窗外的聆听”的时候,也有自由选修诸如朱自清、沈从文、钱锺书那些风格各异课程的时候,也有学生七嘴八舌,议论大诗人卞之琳先生的课的时候:“卞先生的课,英文我听不懂,中文我也听不懂。”也许,这些都只算得上历史的细节,但也正是这些细节,丰盈了岁月,温暖了记忆。

我的概念里,以为所有的名家大师都应该谦虚恭俭、温文尔雅。何先生却不这么认为:一个年轻人总要有点狂妄的品质,要想超越前人,必得看出前人的不足,要是拜倒在前人的脚下,那就永远也超不过他。不信你听,物理学系的一学生谈爱因斯坦新作:“毫无originality(创新),是老糊涂了吧。”何其狂妄?何其大不敬?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杨振宁。数学家王浩也算得上世界级的权威了,平时聊天谦逊温和,可谈到兴起之处,他也会“忘乎所以”:“哲学总有讲不通的地方,他也就只能那么讲了。”听听,这不就是说那些大哲学家没那个水平,只能到此为止吗?读到了这些,也就明白了,谁的青春不冲动,哪个书生不意气呢?任何学术都应该,而且必然后胜于前,尤其是对于那些有才华的人,他的眼光应该比前人更高,假如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背后,又哪里会有新创造呢?

学术上大胆质疑,求同存异,可精神上他们却有一致的追求:为国家富强、普遍真理而上下求索。说起来有点精卫填海、飞蛾扑火的味道,可先生又确确实实地记录着:“幸福最重要的就在于对未来美好的希望,一是你觉得整个社会、整个世界会越来越好,一是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好。”可见,那时个人的幸福和整个社会的幸福是密切相关的。也难怪,一边讲课一边跑着警报,一边求学一边观察社会,执着地追求国家富强和普遍真理,早已成为万方多难的祖国在他们身上烙下的深深印记。而若论现在最流行的“幸福是什么?”先生也给了他回答:“幸福是圣洁,是日渐高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一种苦恼后的欢欣”。看来,“国家之幸吾之幸”不仅是那代人的选择,更是经过大浪淘沙后最为理智的信仰,他们有着对于理性始终的追求和对于社会始终的责任感。也正是如此,他们纷纷超越了自己的前辈,一起奠定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大厦之基。

纵然是“根基”又如何呢?先生一句话:“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不管如何奋力着意抑或如何漫不经心,我都终会随流水消逝。看似容易,可细细想来,普罗大众其实连把名字写在历史上的幸运都是没有的。那么能得此幸运之人,定当勿使名字沾染了肮脏,污染了“历史”。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名,只待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大概这也就是先生最大的期望了吧。

往事钩沉中闪耀着明智通达的智者火花,恬淡风趣中书写下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他们坚韧,他们潇洒,他们执着追求着民族崛起,他们从容宽厚地看待世事浮沉。这是他们的,是那个时代的书生意气,那你的呢,我们的呢,又去哪里寻找,又会有怎样的上学记呢?

★批读:自由,学术之生命

老师各讲各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学生思路开阔了,逐渐形成自己的判断,不一定非要同意老师的观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可以公开反对。记得有一次数学系考试,有个同学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可是老师认为他做错了,这个同学就在学校里贴了一张小字报,说他去找这位老师,把某杂志上的新解法拿给他看,认为自己的没有错。再比如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面很多见解我不同意,不但现在不同意,当时就不同意。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总觉得那些东西非常之好,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对它不怎么美好的另一面绝口不谈。我承认传统文化里确实有好东西,但并不像他讲的那么非常之好。人无完人,总有优点、缺点,文化也没有完美的,也有它很黑暗、很落后、很腐败的部分,比如血统论。封建时代科举考试的时候要写三代履历,曾祖父、祖父、父亲必须三代清白,“王八戏子吹鼓手”,妓院的、唱戏的、搞演奏的都是贱民,凡这类出身的人都不准进入考场。这是传统文化里腐朽的部分,可是钱先生好像并没有正视它,讲的全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美好的部分,以为这才是中国命脉的寄托所在,这是他的局限性。另外,钱先生旧学出身,对世界史,特别是对近代世界的知识了解不够,可是在我看来,中国近代历史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参与了世界,这时候中国面临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近代化以及如何与近代世界合拍,所以闭关的政策行不通了,一定要开放,包括我们的思想认识,要有世界的眼光。钱先生对于这些似乎关注得不太够——这是对前辈的妄论了,不过学术上不应该论资排辈,不然学生只局限在老师的圈子里,一代不如一代,那就没有进步了。endprint

再说几件小事。逻辑学那时候是必修,我上的是金岳霖先生的课。金先生讲得挺投入,不过我对逻辑一窍不通,虽然上了一年,也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东西。只记得有一个湖北的同学,年纪很大了,课堂上总跟金先生辩论,来不来就:“啊,金先生,您讲的是……”我们没那个水平,只能听他们两个人辩。我觉得这样挺好,有个学术气氛,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思想,如果什么都得听老师的,老师的话跟训令一样,那就不是学术了。还有一个理学院的同学,姓熊,他对所有物理学家的理论都不赞成,认为他们全是错的。周培源先生那时候教力学,这位熊同学每次一下课就跟周先生辩,周先生说:“你根本就没懂!你连基本概念都没弄通!”可是这位同学总是不依不饶,周围还有很多人听,每次路过理学院都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辩,都变成南区教室的一景了。

同学之间也经常讨论,一则学校小,几乎天天见面,二则非常穷,一切娱乐都与我们绝缘,三则战争时期,大家都是背井离乡,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待在校园里,所以唯一的乐趣就是聊天了。物理系的郑林生和我中学就是同学,后来住一个宿舍,联大的时候我在求实中学教英文,他也在那里,后来他出国了,1956年回国在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现在住在中关村,我们有时候见上一面,那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了。联大的时候郑林生曾经指出我对近代科学的不了解,是我的一大缺欠。有时候他跟我谈一些物理学对宇宙的看法,特别是认识论,记得有一次说起法拉第。法拉第学徒出身,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所以不懂高等数学,这对于学物理的人来讲是致命伤,可是他发现了磁力线,用另外的方式表述电磁现象,后来成为电学之父。这类谈话使我深受启发。其实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以及表述,不必非得用原来的模式,比如过去讲历史都讲正统,讲仁义道德,但这只是理解历史的一个层面,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亚里士多德说过:诗人可能比历史学家更真实,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普遍的人性的深处。所以有时我想,或许艺术家、文学家对于历史的理解比历史学家要深刻得多。古人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如果你不理解人心,而只是知道一个人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吃饭,并不等于了解他。而专业的历史学家往往止步于专业的历史事件,没有能够进入到人的灵魂深处,知道得再多,也不意味着他就懂得了历史。我的许多想法就是在和同学们的交谈中得到的启发,有些甚至伴我一生。

学生质疑老师,给出了自己的理由和事实的依据,这个过程中可以锻炼学生思考与做学问的能力。如果仅仅提出反驳而不实践考证,就成了空口无凭的愤青了。

何兆武先生对权威大胆提出质疑,并给出了自己充分的论证依据,这才是真的批判和怀疑的精神。现在很多教学理念强调以怀疑的态度、批判的眼光接受知识,目的是为了培养学生的创新思维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可这并不等于学生可以异想天开胡乱质疑。我们不仅要培养学生自由的思想敢于大胆假设,更要培养他们严谨的思维和小心求证的精神。

不搞一言堂,容得下不同意见存在,听得进不同意见说话。这需要先生们的虚怀若谷,需要学生们的水平能力,更需要对学术的尊重和敬畏。

这就是一种教学的包容态度:没有绝对的权威,没有绝对的对错,可以简单,可以幼稚。重点在于养成独立的思维能力,这才达到了教学的真正目的——不在于打造内容相同的知识库,而在于培养独立有涵养的人。

人都是自己周围环境的产物,有些在生活中得到的启迪,在交谈中取得的收获,甚至对终生都大有裨益。珍惜自己身边的朋友,说不定谁就是生命的贵人。

换个角度看问题,往往能看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创新出来。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换个方式理解,不必那么正统。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其实换个坐标,重新找个评判的依据和标准,也许就柳暗花明了。

现在有很多人学习总是注重老师上课的讲解,同学回答时就低头做自己的事情,还有的老师认为课堂提问就是帮助学生巩固知识、集中注意力。其实不尽然,所谓教学相长,就是要在每一个思想的交流和碰撞中不断寻找自己,发现自己。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只要留心去听、去看,生活自然会给你想不到的惊喜。

★写在后面:慢慢行走 一路芬芳

读了《上学记》,大家是不是有一种感觉:原来教科书中的烽火岁月里还有如此多温情脉脉的故事,原来才子伟人也并不是永远都在克勤克己地板着面孔说教。那究竟是什么让何先生的历史如此丰富而生动呢?

一是情感与生活。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他们跋山涉水地求学,如饥似渴地涉猎知识,这都源于他们对那个时代的热爱——热烈地企盼着中国的美好,单纯地坚信着自己的幸福。其实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情感,或激昂,或温婉,它们也都反映着你当下生活圈子的独一无二,就看你能不能发现它,捕捉它,记录它。做到这些,首要的一点就是要爱自己的生活,细致地观察生活,怀着极大的好奇,如同捧一杯香茗般慢慢品味,感受生活的变化与自己的成长,愈是个人的,就愈加珍贵。

二是自由与读书。

有了生活的体验,还要找到合适的渠道,为自己的情感创造一个自由的语境,否则鲜活的东西写出来就变成干巴巴的几个流行词和通用的几条心灵鸡汤。那么,究竟怎么样才能够营造出这样一种自由的心境来呢?别无他法,唯一能做的就是读书,而且一定得是自由状态下的读书。正如何先生所言:“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别人看来,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价值都没有,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那是不能用功利的标准来衡量的。”何先生的这些心得体会,毫无疑问都是其一生读书经验的最好总结。陈寅恪先生在纪念王国维先生的碑文中,特别强调“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之对于学术研究的重要性。当代学生一个迫在眉睫的重要使命,恐怕也应该是如何才能够养成这样一种具有强烈现代意味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吧。要想做到这一点,其实也并无什么捷径可走。认真地想一想,恐怕也只有自由地读书思考这一条道路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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