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故乡

2015-05-20 16:04安宁
美文 2015年9期
关键词:母亲

安宁

分 家

家族里最小的三叔也快结婚之后,二婶子便挑拨着母亲跟爷爷奶奶闹开了,三个儿子也都黑着脸不发一言。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各自端碗到院子里,鸡一样守着个角落闷头啄食。原本还能凑合到一起做事的三个兄弟,忽然间散了架似的,合拢不起来。两个媳妇每日在家里叽叽咕咕的,跟奶奶横眉冷对。出去在大街上跟人唠嗑,张口闭口就是“老不死的”,爷爷奶奶终于不再装糊涂,一声令下:分家!

三叔尚未结婚,当然跟着爷爷奶奶过。两处老宅子,一处尚未建房的新地基,由三个儿子抓阄,抓着哪处算哪处,不准反悔挑剔。老宅子是前后院,虽然都是现成的房子,但住在一起容易生事端,反而不如新房子僻静。但盖新房子的钱少,不精打细算,又难以建一个像样的家。总之呢,各有利弊,分着哪个,听天由命。

抓阄的那天,母亲早早地就督促父亲起来,又给他端来洗脸水,让他将胡子刮净,把自己打扫利索,算是讨个吉利。我闲着无聊,便起来坐在院子里看天。夏天还没有过去,一切都在知了的歌唱声中。那歌声在早晨听来还算比较悦耳,不似正午,催人命一样一声声招人烦。我抬头看着梧桐树干上,一只正叫得歡的黑色知了,想它天天“知了知了——”地叫着,到底知道些什么呢?它既不是算卦的,也不是香台上供养的关公财神送子观音之类的各路神佛,怎么就牛逼哄哄地天天吹嘘着自己“知了”一切呢?但我还是怀着侥幸心理,拿了网粘子,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个自负的家伙捕住了,而后捏着它的翅膀,看它扑啦啦地飞着。我问它:告诉我,我家会分到哪儿?前院,后院,还是新房子?知了并不搭理我,奋力地挣扎着,试图逃脱我的魔掌。我生了气,将它丢到罐头瓶子里,又盖上盖。它在爬了一会却发现徒劳无功之后,终于老实了,气喘吁吁地待在瓶底,一声不吭。

我终于对这无用的知了失去了兴趣,打开盖子,放飞了它。它飞到树干上重整了旗鼓,还是有些怕,想想,就吱一声隐入了蓝天里。天空在梧桐树阔大的叶子之上,格外的蓝。我一个人坐着坐着,像无聊的老太太一样,有些困了。就在我眯眼在阳光里快要睡去的时候,粗重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先踏进来的,是一个用灰布裹着的长腿,那脚上穿了一双老头鞋,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个老和尚的脚!我吓坏了,知道家里来了化缘的老和尚,赶紧溜进了堂屋里,但又在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觉得堂屋也不安全,于是一拐,进了旁边的卧室,并猫一样躲到一大摞悬挂着的煎饼底下去。

那老和尚挎着化缘用的大口袋,径直进了堂屋,并在房间里张望了一下,而后坐在了太师椅上。他一连问了几声“有人吗”,我屏气凝神,一声也不敢吭,怕被那老和尚听见了,将我一同给化了去。头顶上的煎饼架不知为何,吱呀响了一下,似乎有老鼠“嗖”的一声穿过。而那老和尚,也随之咳嗽了几声。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穿过厚厚的卧室的墙壁,他那神秘的胳膊会一把伸过来,将我掳了去。而此刻,父母也一定在紧张地抓阄中。只是,怕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抓到了希望中的宅基地,我却再不能跟他们一起过好日子。

我紧张得心快要跳出来了,我听见老和尚在椅子上咯吱咯吱地吃着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八仙桌上有个大桃子,是母亲放在那里,准备分了房子后,感谢上天诸神保佑的。这么说,那老和尚将我们家的好运,都给吃掉了。这样一想,我恨不能鼓足勇气,冲出去将那老和尚给撂倒在地,而后大声喊叫,让后院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听到,将老和尚扫地出门。可是我心里这样想着,双腿却完全走不动路。而且,我快要尿裤子了。想到一会父母回来,看到我尿湿了裤子的窘迫样子,一定会大骂我一顿,假若父母今天运气不好,抓阄不吉,满腔的怒气,一定全部怪罪在我的头上。而那个被老和尚偷吃的大桃子,人人都会认定是我吃掉的!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让自己被老和尚掳走算了,这样我就不用天天看着一大家子男人女人们吵架,不用在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却被母亲骂没出息,怎么就不能像二叔家的儿子们那样,呼噜呼噜地吃完第一碗,而后抢在大锅见底之前,吃第二碗呢? 也不用因为是女孩子,而看奶奶的脸色,且不管我怎样乖巧,都没法让每一个人都喜欢我。而奶奶藏在自己房间里的好吃的东西,我更是永远也别想尝到。它们是奶奶给二叔家的儿子们吃的。尽管,二婶子见到奶奶,就有想大骂她的冲动。

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和尚没有等到人来,吃饱了桃子,终于打着嗝,腆着肚子出了门。我大汗淋漓地从煎饼架下爬出来,感觉裤子湿漉漉的,一阵羞耻瞬间爬上我的心头。我迅速地脱掉了裤子,而后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穿上,又将湿的裤子窝藏在席子底下,这才长吁口气,走出了门。

而父母也在那一刻,跨进了院子。母亲一个箭步冲过来,我下意识地想要朝后躲藏,却无处可躲。我被母亲兴奋地抱了起来,我听见她在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喊道:我们要有新房子了!

自从知道自己家即将住上新房之后,我便和二婶子家的两个儿子划清了界限。尽管他们已经搬到后院去了,跟爷爷奶奶不再时刻碰面,但他们依然仗着自己是家族里的男孩,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来找奶奶讨吃的。见我在,又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还不搬到你们家新房子里去呢?我不搭理他们,扭头进屋,奶奶便在背后厉声朝我呵斥:女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我本来想躲进卧室里去,可是听奶奶这样一吼,我立刻扭头,朝外面走去。我想我要像姐姐那样,去帮父母盖房子,哪怕,搬一块砖瓦,站着给父母鼓劲助威,也比在这里听奶奶训斥好。

我飞快地朝我们的新家跑去。一路上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我想我们的房子一定是村子里最漂亮的,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姐姐也有。我和姐姐再也不用因为挤在一个床上打架,而被父母训斥甚至甩巴掌了。更不用因此被二婶和她家的儿子们看热闹,或者冷嘲热讽了。我想象中的房子,还有明亮的玻璃窗户,而不是木格子纸糊的灰暗的小洞。窗户上一定贴着一团喜气的剪纸,那剪纸有神气的梅花鹿,粉嘟嘟的娃娃,葱葱郁郁的森林,吹笛子的牧童,还有送子观音,专程来给我们家送一个男孩来,用以打击二婶子家的嚣张气焰。对了,我们家的院子要比奶奶家和二婶家的大一倍,院子里我要养二三十只小鸡仔,给他们全都抹上洋红,等它们能下蛋了,我天天守在鸡窝门口,拿鸡蛋去换红的绿的花头绳。毫无疑问,我们家房子会有个阔气的大铁门,门上有我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大的字:禁止二婶家儿子进入!

很快,我到了位于村子最北边的新宅基地,我以为会见到一派热气腾腾的忙碌景象,看到父母招呼着来帮忙干活的众人喝茶的热闹,可是,宅基地上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挖出的一些新鲜的泥土,显示着地基刚刚刨过。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父母和姐姐都去了哪里,我一路喊着爹娘,朝更北的方向跑去。最后,我在村口的大池塘边上,见到了对面正在拉红砖的父母和姐姐。我兴奋极了,隔着池塘就朝父母大喊大叫。姐姐先注意到了我,她跳起来朝我用力地挥手。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新鲜的玩意儿,等到跑近了,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把梦寐以求的口琴!

口琴是父亲去买水泥的时候,从镇上大商店里捎回来的。那上面写着毛主席的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觉得这话是他专门说给我们家听的,让我和父母姐姐自己动手建造一个房子,我们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关起门来,过着别人无法干涉的幸福生活。口琴的另一面,刻着气贯长虹的长江大桥。我放到嘴边,吹出一些断断续续的音符。那些音符像是一只只鸽子,扑啦啦飞上了天空,而后消失在远远的苹果林里。正在搬砖的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褂子上擦擦双手,又很细心地将我落在上面的唾液拭掉,而后坐在一摞红砖上,吹出一首他常常哼唱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和姐姐坐在父亲身边,托着腮安静听着,就连干活心切的母亲,也暂时停下手里的活,微笑着跟我们一起分享这难得的没有外人打扰的美好时光。我好像看到前面的路,都铺满了父亲曲子里哼唱的红的好像燃烧的火一样的花朵,而我们一家人,就在花丛里开心地起舞,歌唱。

我在回来的路上,问母亲:娘,我们家的房子啥时候会盖好呢?母亲很用力地推着一地排车的红砖,朝前面拉车的父亲喊:闺女问你这当家的呢!父亲头也不回地高声回我:明年开春儿就能住进去啦!我掰着手指头算,从夏天到春天还有七八个月呢,这么漫长的时间,我还要忍受二婶儿子家多少的白眼啊?我真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本事,能让一栋房子瞬间就拔地而起。我又问母亲:娘,为什么房子不能快一些盖好啊?母亲这次累得没有力气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她呼哧呼哧地训我道:废话怎么那么多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机会问父母废话了。他们两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盖房子,当然还得求人一起去帮忙。二叔帮了几天,就被二婶子给呵斥着回了家,因为二婶子说,他们家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母亲一咬牙,背后愤愤骂道:哼,等着瞧吧,不花你们家一点力气,我们照样把房子盖得漂漂亮亮的!父亲没工夫生自己弟弟的气,他要每天招呼着一群大老爷们以最快的速度建造房子。我也懒得搭理二婶一家了,跑过去看打夯的人。

打夯像一个重要的仪式,意味着只有打好了地基,此后的生活,才能扎实牢固,永远不倒。握着石头桩的男人,通常都是村里颇有威望的泥瓦匠,能够掌控整个房屋建设的速度和质量。村里打夯时领唱的男人,外号歪脖子,我怀疑他是某次给人家盖房子打夯时,被飞起的那碌碡给恰好砸歪了脖子。不过尽管脖子是歪的,腰是驼的,歪脖子的嗓子却是洪钟一样地响亮,底气也足得让我们觉得没有白白请他享用好烟好酒。歪脖子大概是天生的歌唱家和诗人,他总能将眼前见到的一切,立刻就编排进唱词里去。他还随口笑话某个路过的大胖女人,唱她“路过的胖女人啊,你别咧嘴笑啊,一笑天地动啊,打夯站不稳啊”!而其他男人們也用一浪高过一浪的“哎嘿呦哇”,附和歪脖子的精彩表演。周围的人聚得越来越多,大家都哈哈笑着,好像看耍把戏的。而那个被编排了的胖女人,并不会生气,她和大家一样笑得没了眼睛。不过临到走的时候,她一定指着歪脖子和那群光着脊梁骨打夯的男人们,笑骂道:你们呐,别在这里太得意,小心出一身臭汗,回家媳妇不让上床睡觉!有嘴快的男人,笑嘻嘻在人群里喊:不让上床,就找你去啊!这一句,又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打夯的男人里,一定会有个使劲小的,想着一群人不差他那一个,于是就在某个时刻偷偷懒,一手拽着绳子,那力气却全聚集在身上,始终蓄而不发。不过这一点也逃不过歪脖子鹰一样的犀利双眼,他从绳子拉伸的松紧度和高度上,就能准确判断出究竟是谁偷了懒,于是他就大声地毫不留情地唱出来了:东边的二狗子呀,你可别偷懒呀,偷懒没媳妇呀,光棍不好打呀!这次那附和着的“哎嘿呦哇”,更响亮了,似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能听到。叫二狗子的果然不好意思起来,一弯腰,甩出了全身的力气,一心一意打起夯来。

夯打完之后,盖房子的速度,就比我想象得更快起来。每天我穿梭在满院子的男人女人们之间,觉得自己像一个地主婆一样富足。我想象着明年春天我要在哪儿种花,哪儿植下一株桃树,哪儿养一只小兔子,哪儿拴一头小猪。我猜母亲比我更迫切,她要沿着墙根种一排丝瓜或者吊瓜,那吊瓜一定会长得比我还要长,让我们全家一整个冬天也吃不完。丝瓜细细长长的秧会越过墙头,爬到院子外的梧桐树上去,而后在树顶上盘起来,等着秋天到了,坠下一个又一个丝瓜来。那被母亲忘了采摘的丝瓜,就老掉了,风吹日晒,初冬的时候,便露出干枯的丝瓜络来。母亲这时候终于将它们想起,用钩子采下来,洗干净了,烧水时放在水壶里,用来吸附水垢。于是我们喝的茶水里,又多了一抹丝瓜的淡淡的清香。

第二年春天,我的这些梦想,像被大雪覆盖了一个冬天的麦子,奇迹般地在春风里生长起来。将爷爷奶奶家那些零碎的家什搬到地排车上,拉着前往新家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二婶家的两个儿子,绽出得意的笑。母亲将我抱到盛满了桌子椅子被子褥子的高高的地排车上,我俯视着曾经居住过的老旧的前院,还有从来都不喜欢踏入的后院,那院子里传出二婶家两个儿子围着奶奶要零食吃的喊叫声;知了干枯的壳,跨越了一整个冬天,依然在梧桐树干上挂着;而我的关于新家的梦想,此刻,却如一只被赋予了生命的知了,“嗖”一声离开高高的树干,飞上了蓝天。

我将父亲的口琴放在唇边,吹出一些不成调子却满是欣悦的音符来。我就这样坐在车上,看着前面拉车的父亲,像一头结实的黄牛,拉着我和姐姐、母亲,开往春天里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揍孩子

村子里没挨过爹妈揍的孩子,基本上不存在。

大约每天都有一个小孩,被摁倒在床沿上,或者凳子上,再或泥地上,重重地挨上一顿打。这一顿打跟吃一顿饭一样稀松平常,好像大人不揍我们小孩,就体现不出他们的威风一样。我们小孩又不能回揍大人,所以也只能拼命忍着,眼泪流得哗哗的,除了求饶,并不太敢辩驳什么,否则,那巴掌会来得越发地凶猛,直让人以为屁股会被打成八瓣,再也爬不起来。

我一直觉得父亲的大手,是一双铁砂掌,一个巴掌劈过来,能把我给打晕过去。所以我轻易不敢惹怒他,怕他气急了,铁砂掌打不过瘾,转身抄起家里的任何一个物件,比如笤帚啊树枝啊烧火棍啊铁链子啊柳条子啊,劈头盖脸地就朝我杀过来。我人小体弱,又是需要靠脸皮生活的女孩子,跑不过父亲,又无法让燃烧起怒火的他瞬间熄灭内心的火焰,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父亲揍我的欲望,降低到安全值以内。

不过屋后郑大家传出的小孩子的哀嚎声,比我们家几率大得多。当然,他们家五个孩子,一人轮一天班,也够郑大忙活的。郑大的儿子郑小印是全家的宝贝,舍不得打,否则打坏了屁股,将来传宗接代都可能会受到影响。这一点,天天盼儿子的郑大,比谁都清楚。所以郑小印的四个姐姐,就成了可怜的替罪羊,但凡郑大不高兴了,或者喝了点小酒,想耍耍酒疯,四个女儿随便抓一个来,都能构成郑大揍孩子的理由。

郑大的女儿们都不怎么乐意读书,不好好学习也就罢了,她们还有些手贱,常常偷拿班里同学的铅笔啊橡皮啊文具盒啊等等。这事当然是被小学老师给捅出来的,老师一纸“诉状”,警告郑大,好好看管他的女儿们,别让她们丢了全家的脸面。那小学老师就在我们家前院,隔着两个胡同,这警告说出来,却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大家都知道郑大家出了贼,而且还是丢人颜面的女贼。关于这几个女贼的劣迹,在流言中,还被人给夸大了,好像她们个个都是身手非凡的女侠一样,能够将谁家的桃子给隔墙摘了去,或者把哪家的玉米给藏在割草的筐子里,带回了家,再或穿了隐身衣,潜入某家卧室里,偷拿了人家压在席子底下的十块钱。

如果我不曾见过郑大家的几个姑娘,我想我会将她们想象成汪洋大盗,锦衣夜行,来去无踪。可惜,我天天跟她们厮混在一起,常常隔着一扇窗户,就能听到她们在院子里放屁的声音,哭爹喊娘的声音,或者,被郑大打骂的声音。所以在我的眼里,她们跟一般的小偷小摸没什么区别,不外是看见人家有了新的文具,就眼红了,想据为己有,于是在某个课下,趁着同学们都去了操场或者撒尿拉屎的工夫,猫在教室里,将人家书包里早就看中的那个宝贝,给偷出来放自己包里。反正她们也不愛学习,老师上课的时候,她们在底下实在闲得无聊,不琢磨点什么事情,她们还能做什么呢?

只是,一旦她们被老师或者学生给告到了郑大那里,就不是老师的几句批评,可以轻松过去了。郑大打人的凶猛,比任何野兽都厉害,只要他抬起巴掌,或者抽动手里的鞭子,挥舞下无情的棍棒,那几个可怜姑娘的偷盗气焰,就马上被扑灭了。当然,也只是暂时的熄灭。至于何时会死灰复燃,那得由郑大打人的轻重来定。

一般来说,郑大下手都不会轻。我从他们家门口路过,常常就见他闲着没事,追着某个姑娘跑,手里不是拿着鞋底,就是柳枝,或者只那拳头砸下去,也够他们家几个红艳艳的姑娘受的。这是家常便饭似的打法,稍微重一些,是拳打脚踢,几脚照着屁股踹下去,能让姑娘们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尿裤子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有些丢人。我就经常被父亲一声巨吼,给震得跑也跑不了,直接呆立在原地,将裤子尿湿。所以父亲训斥我,很多时候不需动手,就能达到震慑人心的目的。但这一招对付郑大家的姑娘,并不好用。尿干了,裤子洗上一水,她们也就将犯过的错误,给忘得一干二净,说不定,还跟洗过的裤子一样,留着一点淡淡肥皂的香味,让她们回忆起来的时候,好像是一桩多么光荣的事迹一样。

所以大多数时候,郑大实施他的家法,是要动用绳子和鞭子的。郑大手脚利索,总是能一个人就提着猴子一样,将那并不弱小的姑娘给提溜到院子里某棵大树下,而后三下五除二,便用绳子给捆缚在了树上。郑大也不管我们在旁边跳绳玩耍的孩子,怎样吓得哭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早就冒了光了,那光刺痛了他的贼姑娘,让她们除了哭着求饶,没有别的办法。郑大既然决定了要打,当然是不管任何讨饶的。他一定要先抽上一鞭子,在姑娘的身上,然后才开始骂骂咧咧,严刑拷打,让她们老实交代,究竟偷了多少东西,放在哪儿了,以后还再不再干这种丢人的事?那姑娘是真的被吓住了,而且觉得在我们这些小伙伴面前,丢尽了颜面,以至于竟然拉了裤子。郑大的老婆开始过来夺他手里的鞭子,郑大最恨这一点,他也肯定不听女人的劝阻,一定要将心里的气,全部通过鞭子和嘴巴给出完了,才愤愤地扔下手里的鞭子,扬长而去。至于那个树上被捆缚的姑娘,哭哭啼啼成什么悲惨的样子,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们当然会尽快地将她们给解救出来。只是那树上捆缚的姑娘,并不会感激我们的搭救,反而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被解开后,拍拍屁股,躲进了屋子,再出来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照例嘻嘻哈哈的,跟我们抢着玩踢毽子,还很凶地朝一个女同学吼叫,跟她争抢跳绳,又将沙包狠狠砸在一个同伴的脑袋上,却连道歉也不说一句。

几乎是每隔几天,我都会听到郑大家里有小孩子鬼哭狼嚎地喊叫,要么求饶,要么誓死不肯承认做了坏事。我都有些习惯了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时,聆听郑家那几个女儿的声音,哪一天没听到,总是会担着心,想她们生病了吗?出门走亲戚被坏人给捉去了吗?还是被郑大给沉了河底?为什么一点声息也没有,让人觉得诡异?胡思乱想上半天工夫,直到后院又响起熟悉的争吵的声音,我才放下心来,开心地去写自己的作业。

即便是郑大家里安静下来,几天没有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周围但凡有孩子的家里,总是有那么一两户,接替郑大来惩罚自己家的孩子。有时候,大人们心烦,看小孩子不顺眼,就会一句话不投机,拉过来就打上几鞋底屁股。可怜那被打的孩子,不知道缘由,就被脸色铁青、心里烦躁的爹娘,给揍了一顿。

母亲很少打我和姐姐弟弟,但父亲却从来都不手软。母亲每次控诉父亲,都会提及我一岁的时候,他俩吵架,我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干扰了他们吵架的情绪,被父亲抱起来就丢到外面的瓢泼大雨里去。但这并没有涉及父亲的铁砂掌,对我来说,完全是记忆之外的事情。我最怕的,还是父亲常年劳作、铁板一样又硬又吓人的手掌。我觉得那跟郑大手里的鞭子一样,能一下子将我们兄妹打得屁滚尿流。很多时候,父亲还没有打过手掌来,我远远看见了他那阎王一样愤怒的脸,就吓得尿了裤子,这一点不比郑大女儿被捆在树上光荣多少。好在父亲打我都是关起门来不让外人看到,我也就没有因此变成郑大女儿那样,在被打后,因为丢了面子,而用愈发凶恶的面容对待看热闹的人。

大多数时候,父亲无需动用他的巴掌,就能将我完全震住,他只要一瞪眼,我就吓得浑身打了哆嗦,仿佛被孙悟空给定住了似的,动也动不得,只乖乖站在原地,应承下父亲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哭是不敢的,父亲一声怒喝,我那眼泪马上就缩了回去。若是动用了巴掌,我的脸上会火辣辣地疼,人被打晕了,不知道父亲在训斥我什么,只昏头昏脑地听着,像一只可怜的小绵羊。不过这根本不是父亲常常使用的武器。作为村里有名的编筐能手,那一根根长长的树条子,也成了父亲惩罚我们三个的有力工具。他只需转身抽出一根来,我们就被吓破了胆,除了拼命奔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逃避可以让我们屁股开花、脸上毁容的利器。父亲就在后面追我,我则啊啊哭叫着夺路而逃,常常就跟邻居家的胖婶撞了满怀,她很勇敢地用身体的城墙,将父亲给挡住了,然后,我趁着他们磨叽的工夫,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只是,跑出去容易,回家却难,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会消了气,将那树条子给扔了,且忙得再也想不起来。我战战兢兢去找伙伴,让他们陪饿极了的我,吃一顿野餐。野餐挺丰富的,比母亲做的好吃多了,我们会烤地瓜吃,在沙子里扒拉个坑,架起几个小棍子,将地瓜放在上面烤。或者同样的方法烤玉米吃,烧豆子吃,总之,别人家的田地里,应有尽有,想填饱肚子,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只是,肚子填饱了,一脸泥灰的我,又开始担心起回家后挨揍的事。好在有伙伴在,她叫上另外一个朋友来,给我壮胆,把脸去河边洗干净了,把脚丫子也在沟渠里涮掉了沙子,这才惴惴不安地带着两个保镖,踏上了回家的路。当然,在外面耽搁的时间,不会太长,我看着太阳在地上落下的影子,就知道大致的钟点,让母亲不至于因为我不回家吃饭,喊遍整个村子,并因此再一次将父亲惹怒了,进门又补上我一顿树条子。

常常快进家门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沿着墙根走。两个小伙伴给壮胆,唱着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我知道她们的心跟我一样是悬着的,总怕父亲打我的时候,那柳条子忽然没长眼睛,一下子甩到她们脸上,给毁了容。其中一个还要负责帮我解释晚归的原因,因此心里便七上八下的,担心出了漏洞。三个人刚刚走进胡同,就见父亲正在门口用斧子劈柴,那柴劈下去,碎屑四溅,让人忍不住微闭上眼睛,怕被溅瞎了。我低着头,没敢跟父亲打招呼,试图绕过他,一步跨进院子里去。父亲却在我溜进门的那一刻,厉声将我叫住:回来!我吓得快要尿裤子了,回头看见父亲指着两个小板凳,道:将板凳捎回屋里去,给你同学坐!

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抄起板凳便蹑手蹑脚地溜回了房间,尽管撑得肚子有些疼,但还是坐下一口气将母亲专门给剩下的饭菜吃掉,以防父亲进门看到我没有吃饭,而再朝我吹胡子瞪眼,甚至动怒,又给我一顿皮肉之苦。而我的伙伴们,在完成护花使者的任务之后,见我基本上脱离了险境,这才专门给父亲道一声再见,飞跑出去。我知道她们在外面肯定会议论我那脸色铁青、不近人情的父亲,还会拿来跟自己家的爹爹比较,但比较来比较去,估计会觉得天下爹爹一般黑吧!因为,一年到头,我们互相当“陪审员”的次数,大致是均等的,谁也不会少挨两柳条子,谁也不会被心情坏到大声争吵的爹妈,珍珠一样格外呵护着不磕不碰。

所以乡下的孩子都是皮实的,打不死的样子,不倒翁一般,踢上两脚,踹上几下,骂上两声,饿上一天,第二天起床,照例是一团喜气洋洋的模样。即便是全村子里的人,都跑来围观爹妈打自家的孩子,那孩子在人群注视和议论之中,干嚎几下,跟大人声嘶力竭地争辩一番,又摆出一副所有脸面都不要的臭模样,让爹妈不好意思继续施威下去,只能罢手,任其哧溜一下,从人腿中间跑得没了踪影。

哪个孩子有了出息,大人们最爱回忆的,是某年某月,这孩子曾经当街站着,被爹妈给踹了几脚,或者扇了几个耳光,甚至是狗急跳墙,被追赶着跑遍整个村子,最后到底还是被抓住了,押回家去,摁在天井里,暴打一顿。大人们还会啧啧称赞孩子爹妈,多亏当初又打又骂,这才压住这孩子贪玩的野心,让他能像今日这般出人头地。

那被夸的孩子,讪讪一笑,红了脸,好像当年被一巴掌打过后,留下的印痕。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么多年在外闯荡,隐忍不发,沉默寡言,全是那时人前被打烙下的印记。就像而今的我,离乡千里,不管人生怎样顺畅通达,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萦绕在心,拿什么刀子都刮不掉,是强大的根茎一样,长进了我的肉里。

那是一个孩子被人群围观殴打时,最深刻的无助与恐慌。只是,我的父母和乡亲们,从来都不知晓。

走親戚

在乡下走亲戚,你除了需要备好足够体面的礼品,还得有一张经得起千锤百炼的厚脸皮,随时准备接受亲戚的冷嘲热讽,或者听他们说一些语义模糊,却又会让你脸红难堪的双关语。

所以我怕走亲戚,就跟小羊怕见老狼一样。尽管母亲给准备的一提包烟酒糖茶,也不怎么丢脸面,但还是觉得有无所适从的紧张与局促。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去胖婶家里玩耍,跟在自己家院子里一样自在,但去近亲姨妈舅舅或者姑姑家,却百般不情愿,心提得高高的,除非是出了亲戚家门,上了公路,眼看着离自己家越来越近,才会长吁一口气,有犯人离开了监狱的轻松与快乐。

偏偏乡下人最爱走亲戚,就好像不走亲戚,人就偏离了社会,离群索居了一样。走亲戚是人们彼此沟通有无、互相攀比较劲的一种需要。哪家变得富了,有了秘密了,非得去走一趟亲戚,跟那些有这样那样关系的亲戚“说道说道”,才能释放出内心淤积的东西,重新轻松上路。否则,就那些无人分享的喜怒哀乐,也够将人给压死的。

每年走亲戚的高峰期,当然是过年的时候。好像一道程序一样,大家必须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走一遍。漏掉了哪一个,都会成为一个重大事故,被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无数次地被提及,甚至有可能造成彼此断交的危险。所以为了顾及到礼节,我和姐姐弟弟三个人,需要一起上阵,代替父母去走亲访友。倒是大人们自己,不知是为了避免那些无趣的嚼舌根,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一年日子过得紧巴,反而据守在家里,招待前来走亲戚的小孩子们,并旁敲侧击地从小孩子嘴里,撬一些有用的八卦听听。

在弟弟没有出生以前,走亲戚的任务,基本上都属于我和姐姐。姐姐骑车,后面载着我,前面带着母亲准备好的礼品,晃晃悠悠地就出了村子。那礼品里,必备的是“一刀礼”,也就是新鲜的猪肉,猪肉都是年前就割下的,常常送给第一家亲戚后,过上个十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母亲眼尖,不用在那刀礼上做记号,就能够看出是不是我们家的。万物守恒,其他诸如红糖啊饼干啊鸡蛋啊,最后也会换来价钱相差无几的其他礼品。所以走亲戚,那礼品换来换去,也不会太过吃亏,不外是你的给了我,我的给了他,他的又转给了你。唯一越走越多的,是各家各户一年来积攒的八卦消息。真真假假的,听了来,琢磨一阵,再找人考据求证一阵,也就大致知道了彼此的近况。

乡下人似乎家家户户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像女人们不值钱,所以由此组成的亲戚也多。而女人无疑是世界上传播速度最快的“小报”,也因此,我最怕被她们盘根问底地审讯家中大事小情,把握不好母亲口中的尺度,抖抖索索地就将那秘密的导火线,给哗啦一声扯开了头,结果,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全倒了出来,以至于回了家,被父母一盘问,免不了挨一顿骂,骂我不知道察言观色,怎么就没将亲戚家的信息全套回来,倒是把自己家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给说漏了嘴!

所以带着父母的重大任务去走亲戚,跟外交使者一样紧张,嘴里吃着亲戚家做的好吃的,心里却哆嗦着,该不该将亲戚的问题照实全答。招待我和姐姐的亲戚也谨言慎行,怕一不小心,我们就会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比如借钱啊求办事啊,谁谁要结婚生子考学需要拿一份礼金啊等等。因为彼此都在琢磨着对方的心思,所以饭便吃得漫不经心,只听得见嘴吧嗒吧嗒咀嚼的声音,和筷子跟碗磕磕碰碰的响声。偶尔一只狗不识趣,跑到圆桌底下找人吐掉的骨头吃,舌头还没碰到那骨头呢,就被主人一声厉喝,给赶出了门。狗于是趴在门口,吐着舌头,气喘吁吁地,有些委屈,也有些气愤,不知这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主人,为何忽然就变了脸,生出这般让狗畏惧的面容。那主人大约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狗可怜地哼哼着,将筷子里没吃的肉给扔出去,那狗一时有些分神,等肉落了地,才反应过来。主人不悦,骂道:这狗,今天有他妈的什么事吧,怎么就反常起来,看着怪怪的呢?这话狗当然是听不懂的,而且狗已经咯吱咯吱地啃上了喷香的肉骨头,根本就顾不上看主人的脸色,所以话中之意,就被吃饭的客人给吸收了去,虽然嘴上跟狗一样嚼着肉骨头,心里却没有狗的单纯,翻来覆去,只想着这招待饭菜的亲戚,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忽然变得冷淡起来了?

不过这样的冷淡,到送别时,却会转变成高涨的热情。这热情来自于客人提来的一包礼。这礼究竟留下多少,带走多少,是有很大的讲究的。一般说来,留一半,送一半,是基本的规则。但即便大家遵守了规则,还是要来一番虚假的客套。这客套也不知是谁发明的,我猜测跟孔夫子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孔夫子最讲究繁文缛节,这一套在没多少知识的乡下人这里,并不缺少分毫。我每次都怕这最后的一个环节,总想赶紧逃掉,不想看母亲跟那来走亲戚的,将一包好像价值连城的礼品推来攘去,一个坚持要全留下,一个执拗地要带走一半,两个人各不相让,互不服输。干这事的当然都是女人们,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跟一包糖或者一瓶罐头过不去,只有女人们会斤斤计较这一瓶罐头的价钱,想着上次给这亲戚家送去的那一袋炒糖,这次他们来,应该留下多少钱的东西,才算是不失礼数,且不让来的亲戚觉得此行亏了。有时候两三岁的小孩子不懂父母跟亲戚家的这些虚假的客套,以为他们吵了架,会在大人们的肢体推攘里,“哇”的一声吓得大哭起来。这一声哭,是很好的休止符,让斤斤计较的大人们见好就收,也让那一包糖或者瓜子,得到其最终的归宿。

这些烦人的礼数,我完全不在行,但却要硬着头皮,被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地去完成任务。好在我们家亲戚不多,常常走的,也就大姨和小舅家。那些脸面相差无几、让我分不出谁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四个姑姑,被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给平分了,每隔三年走一次。我当然还是有大舅和二姨的,只是不知哪年哪月的规定,我们家和大舅二姨家,逢年过节,再也不走动了。我猜测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基本上也逃不出金钱和礼节等带来的相互误解。据母亲说,二姨是因为搬到县城之后,开商店发了财,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怕我们有事没事就去求他们办事,当然更主要的是借钱,所以主动断绝了与我们的来往,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过二姨的影子。我不知道这个跟母亲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二姨,为什么会这样无情无义地断了交。当然,对我来说,有没有她,都无所谓,我原本就不喜欢走亲戚,少了她,我还觉得过年时轻松了一些,无需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家里,枯坐上一上午,只为了吃一顿不怎么丰盛的饭菜,留一两包礼物,就完成了过年的仪式。

而我的大舅,也是在我即将去读大学的那个暑假,突然才知道了他的存在。好像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大舅一样。想起来,大舅是母亲的哥哥,他们兄妹两个,怎么就落到互不来往的地步,谁也说不清楚,大概各自成家后,彼此琐事增多,儿女成群,也就顾不上这同胞的情谊,于是慢慢走动少了,关系也就淡了,以至于我们这一辈人,连母亲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大哥都不清楚。那年高考完后,姐姐带我去大姨家走亲戚,离开的时候,不知怎么大姨就叮嘱姐姐带我去附近大舅家坐上一会儿。姐姐比我年长,也比我更懂得礼节之类的重要,所以尽管母亲并没有让我们拜见大舅,她还是遵照大姨的指示,在路过大舅家的时候,折进去坐了片刻。姐姐每年都走亲戚,而我只是偶尔为之,所以她大概知道我们还有一个亲戚,是大舅。他有三个儿子,每个都需要他拼命挣钱盖房子娶媳妇,哪一个完不成任务,都是他这做父亲的失职。所以相比起来,他比母亲更为辛苦。我第一次见到他,看着那张跟母亲有些相似的脸,觉得人生真是奇怪,他与母亲的血缘关系,究竟是怎么流落到我们这一代,就忽然间停止了呢?而我跟这个叫大舅的男人的儿女们,更是从未谋面,或者,曾经谋面过,却并不知晓母亲与她的这个哥哥之间,曾经有过互相关爱的兄妹时光。

大舅看到我们,有些诧异,但还是按照礼节,给我们沏了茶水。虽然是孩子,不怎么喜欢喝茶,但那茶水却和大人一样的规格,绝不会少上一撮,或者低上一等。当然不是觉得小孩子会品出茶水的味道,而是怕回家后,大人們细细问起,孩子们口无遮拦,说出茶水难喝,让此后的亲戚关系,忽然间恶化。大舅当然没有失礼,很快停下手里的活计,陪我们两个对春种秋收并不在行的孩子聊天。对于已经当了爷爷的大舅的陪聊,我和姐姐都有些拘谨,在大舅一声声“喝茶”的客气相劝中,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抿着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茶水,并在大舅提壶给我们续茶的时候,客气地用手护住杯口,连连说几句“不用了,满着呢”。

大约这样持续了有半个小时吧,我用眼神示意姐姐,礼节是不是足够了,我们该回家了吧?还不等姐姐接到我的暗示,大舅忽然就咳嗽一声,小心问道:你们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吧?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舅的问话。而大舅见我们姐妹保持沉默,又紧跟着加了一句:有事你们说就行。我笨嘴笨舌,也不打算做这样尴尬的外交发言人。倒是姐姐,红着脸说了一句:真的没啥事,就是我妹妹考上大学了,顺路过来看看您。我以为大舅会为我高兴,表示一下微微的羡慕与夸赞,不想,他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然后便再没有了问话。

我和姐姐当然很识趣地起身离开了。而那个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的大舅,还一个劲地跟在身后,问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事了吗?我其实知道大舅是想直白地追问一句:是不是这次来,要考上大学的喜酒钱?但到底谁都没有说破。我和姐姐,并未想要去大舅家里讨一百块喜钱,而坚持认为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舅,大约在我们离去之后,还会花费很长时间,想方设法去大姨家打探我们此行的真正意图。

但我其实也并不怎么喜欢大姨。尽管她跟我们家算是走动最为频繁的亲戚,不比那些势利眼的姑姑们,我考上学了,还要打探那大学到底是否正宗本科,又是不是花钱买的。而在得知我毕业后或许只能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后,又百般嘲讽老师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职业。不怎么喜欢大姨,我想大概是因为大姨家的两个儿子,都通过考学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而且姨夫还有一笔不菲的退休金,让他们老两口可以比我爸妈过得更为滋润,所以他们也就对我们这样一家穷亲戚,带着一些同情,每次登门拜访,都会让我们家人觉得自惭形秽,或者羡慕嫉妒。这个世界上,大约我们都需要有一家亲戚,可以作为参照,照得出自家的幸福生活。所以每次去大姨家回来,或者大姨家两个兒子从我们家离开,我都会被父母批评教育,大致内容不外是要好好学习,赶超姨哥之类的话,我为此要在家里埋头苦学三天,才能逃得过父母苦口婆心的教导。而在我当初究竟是考高中还是中专的选择上,因为没有听从大姨一家的劝诫,读了高中,大有超过两个读了中专的姨哥的野心,而被他们指责,并因此让我滋生出不考上大学就被大姨家看笑话的压力。

在我一级一级地从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的读书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母亲与大姨的比拼。她们姐妹两个,从比拼当初的婚姻,到比拼各自的儿女,再到儿女的工作与婚姻,始终没有停歇下来。

我因此借着外面读书就业的原因,很少再去大姨家走亲戚,并最终习惯了从母亲口中得到他们零星的消息,而丝毫不想亲自去看上一眼,搞清他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我与整个家族中最后一个亲密交往的亲戚,在嫁到千里之外的他乡之后,终于只剩下藕断丝连的一点关系。

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关于亲戚的消息,在远走故乡之后,似乎都是关于疾病或者死亡。好像一个亲戚没病没灾,就会被人遗忘。只有他们忽然间生了变故,与之有血缘关系的人,才会意识到生命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跟自己的家族,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母亲会代替整个家庭,去给那个病入膏肓的亲戚,提一些礼品,表示慰问;或者在丧礼上,去烧一些吊纸,感叹一下过去曾经有过的恩怨,而后便将这个亲戚,锁进了记忆的仓库,除非闲聊提起,这个亲戚,自此很少再会进入我们的生活。

生命在乡下,大约跟田间地头的草一样廉价。而那些贫穷的功利的爱挑拨离间的亲戚们,他们见证着我们的衰败颓唐与荣华富贵;我们也同样折射出他们人生的鸡零狗碎、潦草随意。害怕我和姐姐登门拜访的大舅,几年前死于癌症,死前儿子与媳妇怕传染,将他一个人丢在破旧的小屋里,连一杯水都喝不到。我的某个欠钱不还并因此怕我们登门讨要的姑姑,也在忙完儿女婚事后,累死在农田之中。另外一个每年都因碎嘴而让父母吵架的姑姑,则死于一场意外的事故。对于我,他们的生命犹如飘摇的庄稼,倒下之后,便化为模糊的麦子、玉米、稻谷或者高粱,被装进了记忆的瓮中。对于父辈,他们更像炊烟一样,被风吹过,便消失不见。日子在他们离开人世之后,依然琐碎地过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些亲戚的印记。

或许,也只有我知道,他们曾经在我的成长之中,烙下怎样无法祛除的印记。卑微的、贫穷的、尴尬的或者辛酸的印记。

家族日记

父亲的日记本,锁在抽屉里,更像是一本隐秘的家族史,我每次避开他翻阅,都有回望父辈一代人艰辛劳作历史的感伤。

可以查询到的日记,是从1972年开始记录的。那时的父亲18岁,高中即将毕业,父辈皆为农民,他当然没有希望继续大学的教育,所以他的日记本里,一边激情昂扬地写着标语口号似的《论人生理想》,告诫身边同学,应该为国家前程而努力奋斗,一边很务实地记录着如何栽培倭瓜的技术。想来那个时候的父亲,应该是有些不甘的吧。那本日记,还是学校给予他这样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战士的奖品,他又热爱文字,吹拉弹唱,样样都行。可即便如此,他也逃不掉回乡务农的命运。那时的奶奶,有些怕事,看出父亲思想动荡起伏,被村长找去谈话,便趁他没有注意,将他最喜欢的《聊斋志异》和其他书籍,都全部扔到炉灶下烧光。大约,这样的一把大火,将父亲还向往着外面世界的心,给彻底地烧为灰烬。所以此后父亲的日记本里,除了一些自娱自乐创作的歌曲、小说、散文,便再也没有了高谈阔论似的人生理想。而关于栽培农作物的脚踏实地的文字,开始在父亲兼做日记、摘抄本、记账本等多项功能的笔记本里,频频地出现。

那个时候的父亲,还没有结婚,所以在劳作之外,他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用文字倾诉。他写村子里编起席来双手灵动如飞的年轻嫂嫂,用满腔的热情记录着乡村的变化,还为他的偶像毛主席写下一首接一首的赞歌,借鲁迅的文章点评时事,用革命的激情评价电影《卖花姑娘》和《英雄儿女》,甚至还自我鼓励,明天将会有多么美好的人生。他的口琴和笛子为他带来了细腻悠长的思念,以至于日记里还有《送情郎》的热烈歌词,和士为知己者死的一抹惆怅。至于这样缥缈的心思,是写给谁的,或许连父亲自己,也已经忘记。可是,日记却为他记录了萌动不安的青春,让我在回望这段没有我参与的历史的时候,看到了他沉默寡言、让家人始终不能理解的暴躁背后的一抹温暖。

在与母亲结婚以前,父亲不停地在乡村寻找自己的出路。他在日记本里不只是记录庄稼的种植,还有编织柳条筐的技术,治病救人的药方。这样三个不同的谋生技能,贯穿了父亲的一生。他自此做过很多的营生,但却从未离开过土地和庄稼。他对于土地的依赖,是注入到骨子里的,他因为这几亩地的存在,而像城市里有退休金的老人们一样觉得人生安稳,有饭可吃。尽管在我们兄妹三个相继出生以后,这片土地只能让他勉强温饱,他需要做一些别的小生意,才能有供我们读书的额外费用。可是,他依然尽职尽责地做着一个农民,在应该上交公粮的时候,带上我去交公粮。我的整个的年少时光,似乎都植满了坐在板车上由父亲拉着去粮库的记忆。粮库里人总是很多,父亲夹在长长的队伍里,与乡民们一边聊天一边等待,间或给我一个卖完粮食买一包油条的明亮许诺。那时的父亲,相比起结婚前,已经慢慢沉淀下来,开始接纳自己成为农民的事实。而作为人生技能的编筐,给乡民们打针,则不过是换取更好一些生活的副业而已。

但我对于父亲编筐的副业,始终心怀惧怕。他年轻时有着能让柳条自如翻飞的使不完的力气,那些用来盛酒的硕大的酒篓,或者精巧的水果筐、粪箕子,在父母是可以换钱的工具,在我,则是他们随时可以抽出一根粗壮的柳条来,打在我身上的疼痛,当然也包括父母吵架时,被他们用来各自作为“武器”的恐惧与悲伤。父亲的手掌,因为这些柳条的磨砺,变得粗糙冷硬,犹如一面可以毁掉任何东西的铁砂掌。生活的困顿与艰辛,让他的铁砂掌,暴躁易怒,并因琐碎的烦恼,而时不时地落在我们兄妹三人的身上。我因此将对父亲的恐惧,转移到这些可以换来我的学费的柳条身上,但它们却每年都高高地堆在庭院里,历经着风吹雨打,向我昭示着生活的强大冷漠和不可抗拒。

父亲的日记本里,还记录着一些讨债者,和他被人欠下的柳筐的費用。我能够记得起一个与父亲一样瘦弱的男人,每逢过年,便携了铺盖卷来到我家,不声不响地等父亲给钱。他从来不跟父母吵闹,自顾自地在我们做好了饭时,拿来凳子和碗筷闷头吃饭,而在夜晚来临时,又在厢房里打好地铺,倒头睡觉。而我的父亲,也与他一样,在年关到来时,卷了铺盖去别家讨债,常常这个讨债的男人熬不住走了,父亲还奔波在一家家讨债的路上。除了欠下的钱,父亲也一笔一笔地存钱,每一笔最多不过一千,最少甚至一百,都是银行定期,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那是一个农民对安全感的存储,他用这样的方式,与生活讲和。

至于在村子里做赤脚医生,养殖蘑菇,去山西采煤淘金,做煎饼,捉蟋蟀,在父亲的人生中,不过是一些小的波浪,它们时不时地就跃起,给予父亲生活的激情,但却最终落下潮头,回复至平静的农民生活。他的日记本,因此丰富多彩,有对各类疑难病症治疗方法的记录和研究,蘑菇对光照水分的需求标准,在山西挖煤分文没有挣到,但回乡途中依然花费几元钱洗澡理发的简单记载,还有摊煎饼时,每家每户所欠粮食的记录。曾经,在我读小学时,因为他的手表被人偷去,母亲与他大吵一架,气愤之下,他悄无声息地买火车票去了武汉,投奔远方亲戚,并试图在那里找一份可以谋生的工作。而不知他去向的母亲,则焦虑地四处找人算卦,打探他的消息。父亲在一个月后,才肯写信。而那封信,也是亲戚代笔。我记得不识字的母亲迫不及待地打开书信,让我和姐姐读给她听,因为字迹潦草,我们读得磕磕绊绊,遭来母亲一通责骂,她用呵斥我们白白读书的方式,流泪倾诉内心的悲伤。一个月后的深夜,父亲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新买的橘子,剥给我和姐姐吃。而日夜期盼父亲平安归来的母亲,则假装睡着了,在卧室里无声地哭泣。那几斤橘子的价钱,在父亲的日记本里,被准确记录下来,只是这橘子背后的故事,他却只字未提,犹如它们从未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生过那样。

几年后借助一个去园林所打工的机缘,父亲进入了县城,并寻到一种帮人疏通下水道挣钱的谋生方式。那时我已读了大学,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住在一个每月40元租金的破旧小院里。记得刚刚搬进去时,母亲看着裂了一条大缝的墙壁,伤心地哭了。父亲买来石灰水泥,将那些破败的地方,一点点地修补起来,又在泥泞的院子里铺了一条红砖的小路,还换了一个好看的铁门,让这个收破烂的人都不想租住的院子,现出一点朴实的生机。我们在这个县城的角落里,一住便是五年,而父亲的日记本里,也记录了五年来每一笔疏通下水道的收入,二十,三十,五十,一百,二百,它们水滴一样,汇成一桶一桶带着房檐上泥沙的水,并最终积攒到买下一栋二层小产权楼房的钱,让我们一家,自此真正地在县城里可以挺直了腰杆驻足。

那个时候的父亲,几乎不再看书,也不写日记了。偶尔,他闲下来,会打开一些收购来的废书报纸,看到一些心灵鸡汤类的人生格言,就摘抄几句。窗外的雨沿着长了青苔的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我在远方的大学里开始写作,弟弟正在茫然地为高考而念书,母亲沉沉睡去,那台破旧的电视一到雨天便发潮看不到图像,父亲就这样在寂寞中打开日记本,记账,并写下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语。没有人与他交流,即便是母亲,也不曾真正地理解过他。生活从那些关于国家、革命的激情思考,彻底地成为简单的数字和账簿。他或许忘记了曾经喜欢四大名著的文学时光,忘记了去山西武汉打工淘金的理想,忘记了他还买过流行歌曲的书,自己制作过笛子,会吹奏爱国的歌曲。他甚至为了省钱和身体,很坚决地戒掉了烟酒。他是《新闻联播》忠实的观众,真诚地喜欢着每一部CCTV1播出的可以慰藉他夜晚孤独的电视剧,并认真地向我推荐。他的脾气,因为生活境况的慢慢好转,和疏通下水道的一技之长,及始终不曾丢掉的土地这一最后的“养老保险”,而慢慢变得和缓,不再似昔日那样有一触即燃的暴怒。

而父亲依然将一本一本的日记,像存折和他的口琴一样,仔细地锁在抽屉里,就像锁住一个家中所有人都不会告知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曾经翻看过那些日记,我们彼此永远不会交流这些私密的话题,就像弟弟无意中翻看了我青春时期的日记,我红着脸将他臭骂了一顿。我想这样的记录,只属于他的内心,他不允许人打开,犹如不允许人揭开他在一次讨债时,被几个身强体壮的痞子打得头破血流的伤疤一样。我只能这样看着他在无事可做的傍晚,提着马扎,拿着小小的收音机,像很多个退休了的老头,在县城一角的余晖里,投入地看一些不相识的闲人,下一盘不计输赢的象棋。

我知道那个时候的父亲,他已经不再关心曾经写下的一个家族的日记。

关于故乡的一切

读小学以前,家里住的院子里,有很多树,都是梧桐。人小,我绕着树走一圈,似乎都很费时。夏天的时候,大雨过后,院子里会冲出很多“结了龟”(蝉的幼虫)来,它们慌慌张张地想重新爬回窝里去,可是笨拙的身体划啊划,终究还是跑不过我尖叫着捉住它们的速度。村子里人说,一个“结了龟”的营养价值,能顶一个鸡蛋,于是一个夏天,我就每天可以吃到很多个能唱歌的鸡蛋。村子里还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依然是梧桐,那里的梧桐更粗更壮,抬头看也看不到顶,好几个小孩子围起来,才能绕一株梧桐树一圈。晚上母亲会带着我们,拿着手电筒,去树林里“摸”“结了龟”。我们一边走,一边跟着母亲唱:结了龟,爬树根儿,一爬就是一小堆儿。除了“结了龟”在夜晚出没,还有同属于蝉科的小“叽叽”“嘟嘹”,它们皆小如半个拇指,是袖珍型的蝉,但颜色却特别漂亮。有时候也会摸到蛇,绕着树干,冷嗖嗖地向上攀爬,或者在树根旁的洞穴里,当你用食指伸进去探究有无“结了龟”的时候,它们的小脑袋就软绵绵地探出来,让你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一会儿神,才屁滚尿流地跑到大人身边去。

夜晚回来路过坟地,总会看到蓝莹莹的鬼火,跟着人,不远不近地,像个冤屈的幽灵。如果你跑,它们也会跟着跑,追着你,无声无息的,恨恨的,让你头也不敢回,脊背上全是冷汗,回到家里跳进被窝,闭着眼睛半天不敢出来。

有小孩子因此就被吓住了,半夜里啼哭不止。村头的电线杆上,便会被请来的“嫲嫲”贴上一张纸,上面有字道: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过不了多久,小孩子竟是真的好了。有时候嫲嫲还会细究一番,用一碗小米,倒扣在布上,拿筷子敲着祷告一番后,再正过碗来,打开红布,就会看到盛着小米的碗里的某个地方,缺了一个小口,而这个小口对着谁家,便可能是小孩子被谁家的魂灵给吓住了。

弟弟胆小,常常会请嫲嫲来。熟悉了,我便会跟着嫲嫲到她家玩。嫲嫲家有一堆的孩子,最后一个小的才是儿子,为了好养,起名钢蛋。钢蛋其实长得挺帅,个子高高的,走在村子里的弄堂里,很晃人眼,只是因为小时候打针,被打瘸了一只脚,于是他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看上去好像晃动的树叶,有些漏光。姐姐们相继出嫁后,钢蛋也跟着出去了,不是做女婿,嫲嫲舍不得,而是外出跑服装。不过服装没倒腾来,倒是给嫲嫲倒腾来一个儿媳妇。儿媳妇挺漂亮,家里父亲和哥哥都去世了,一心一意觉得钢蛋有男人味,死心塌地地要嫁他。钢蛋没法子,也就随了她,只是结婚后的钢蛋,跑不出去了,被媳妇拴在了裤腰带上,只能在院子里养猪。村子里人都笑他,但钢蛋却渐渐尝到了甜头,因为媳妇的身体,比母猪还要喜人,他觉得在哪儿也没有在床上舒服,尤其是跟媳妇眼对着眼说一些甜言蜜语之时。

我再长大一两岁,就懂了男女之情。我喜欢去年轻的小媳妇家串门,看着她们纳鞋底,或者绣鞋垫,钢蛋家的媳妇手巧得很,家里很穷,却一样变出好吃的“鸡蛋呱嗒”来吃,香喷喷的,还夹着香椿芽。钢蛋媳妇吃一半,留一半,那一半当然是给钢蛋吃。全村人都说,钢蛋媳妇疼钢蛋,像钢蛋娘疼鋼蛋一样。不过在我看来,钢蛋媳妇再好,也没有“半熟儿”对他老婆一半好。半熟儿之所以被称为半熟儿,因为村里人觉得他老是做半吊子事,出去打工挣不来钱,蒸馒头出去卖,半路让风将馒头吹跑了,他自己却丝毫不知道。这也不算,在爹娘面前,竟然敢跟媳妇打情骂俏,搂搂抱抱,简直丢死爹娘的人了。

半熟儿的媳妇算是骗来的,他去东北挖煤不到半年,没挣着钱,领回来一个俏媳妇。半熟儿媳妇真是俏,脸白白的,涂脂抹粉的大小姐一样,还穿丝袜,有了钱就随手往丝袜里一塞,男人们就笑话,说这习惯像个什么什么似的。像什么呢,我不太明白男人们的玩笑,但总归觉得她很风骚,尤其是她叼根烟在大街上走来走去闲逛的时候,男人们的视线就都被吸到她的身上了。有人会套近乎,给她一支烟,她一点都不拒绝,凑过头去让人家给点上。火还没着,大门里面就响起女人赶着鸡鸭的叫骂声了:骚货,一天到晚就知道到处拉,一个蛋也不下,喷老娘一身尿骚味!男人听了一哆嗦,火差点烧着半熟儿媳妇的眉毛。那眉毛是画上去的,长长的,黑黑的,挂在上面,像两个弯月亮。不,那下面的眼睛才是弯月亮呢,眉毛该是柳叶才对。男人尴尬地笑一笑,就进了自家门。半熟儿媳妇也不搭理,又去找牌局凑。牌局当然还是在我家邻居五婶家打得好,她只站在那儿负责看,有时候缺人了,她才将烟头一扔,将自己搭进去。她的牌技好得很,所以人家也不乐意跟她玩,怕钱都输光了,回家没法子跟婆娘们交代。

不过半熟儿媳妇有自知之明,况且半熟儿满大街可怜巴巴地找她,就怕她跑了,她也在别人家停不太久,就回家吃半熟儿做的饭了。吃完了饭,两个人就半躺在床上,面对着面,烟雾缭绕地侃起了大山。有时候他们躺在大红底子花喜鹊的被子上,什么也不说,就对视着,眼睛里的情能拧出水来,当然拧出来的水半熟儿肯定比他媳妇的多一桶。我去他家里买馒头,掀开帘子看到他俩,常常会愣神,还很没出息地站在那里听一会儿。我喜欢听半熟儿媳妇的东北普通话,跟电视里一模一样,不,看见他俩,比看电视里的白雪公主还要好。他们也不嫌弃我,或者他们觉得我这小小的人儿,根本什么也不懂,所以他们聊累了看花眼了,才会想起来,当然是半熟儿轰我走:小孩子,看什么看,馒头卖光了,去别家吧!我白他一眼,知道半熟儿骗人,他就是不想起来拿馒头,怕再回来,被窝就凉了,媳妇嘴唇上的胭脂也不好吃了。哼,我明白得很!

不过媳妇们再好看,她们也不喜欢跟我玩,我更多的时候,还是跟同伴们一起,或者干脆自己一个人,在大得没边没沿的村子里瞎逛。我最喜欢去与五婶家一墙之隔的粮库里玩。粮库很大,有很多的水泥晾台,我跳上去,可以玩跳格子,也可以躺在棉花上晒太阳,睡觉,或者捉一只麻雀来,逗引它玩。还有蚂蚱蟋蟀呢,放在瓶子里,撅起屁股来看它们打架。蟋蟀唱歌的时候,翅膀后还有灯盏,在夜晚亮亮的,我觉得那是蟋蟀给自己的歌声打的闪光灯。不过不会唱歌的蟋蟀比如“公安帽”之类,就只能让男孩子们取乐了,他们取乐的方式很残忍,拿着小棍敲人家肚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老道士。玩完了还要在大树底下架起火来烧了吃。我只吃过蚂蚱,焦糊的味道,肉挺香,可是吃完了看着地上的残骸,总觉得莫名地难过。难过的时候,我就躺在盛粮食的袋子上,抬头看树缝里漏出来的蓝天,一小片一小片的,蓝宝石一样迷人。夏天的风吹过来,清凉的,一丝一缕的,我像在摇篮里的婴儿,很快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常常会发现袋子少了一个,多半是一起晒粮食的哪家的孩子给偷走了。母亲知道了会骂我两句,然后又用更响亮的骂声,沿着晾台挨个“问询”过去。我总是不明白,一骂开了人,谁还会给我们送回来呢?但是母亲不听劝,照例骂一圈,舒坦了,而后回家拿新的袋子来装粮食。再回来后母亲会顺便给我捎饭来吃,馒头咸菜,外加一个热鸡蛋,我吹着热气剥鸡蛋皮,也顾不得烫,两口就塞进了嘴里,常常咽下去半天才翻下白眼,将嗝给艰难地打出来。

粮库里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后院的一个高高的有阁楼的储藏室。那里有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本子,本子还是油纸的,滑滑的,软软的,却好像怎么也戳不透一样。后窗旁边有一个梯子,不知道谁放到那儿的,我猴子一样嗖嗖爬上去,打开窗户,贪婪地闻着那股子油墨味。我想我后来喜欢读书写字,肯定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觉得那些书啊本啊,可比小媳妇们好看得多,关键是,那些都是“地主们”留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认为里面的书是地主们的,反正它们一旦被赋予这样一个来处,就好像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同伴儿们都认为地主家的东西是好的,所以如果能够偷得一两本来,那简直是幸运儿。我后来果然在同伴的帮助下,用钩子钩到了几本油纸本子,我依然记得当我的手接触到那些光亮的纸张时,有接触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隐秘的兴奋与不安。

后来我还偷过几次书,都是人家放在门口砖摞上的,有语文课本、聊斋读物、养猪秘方等等。这种对于文字的饥渴感,让我在上学后,收到语文课本的第一天,就会窝在家里,将课本翻完了才肯罢休。不过五婶家的胖姑娘可不乐意我天天守着书看,她拉我在放学后去校门口的苹果园里偷苹果。苹果园是一个瘸子看管的,茂密的树丛里,他想要从南走到北,发现那些躲藏在暗处的毛贼,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常常我和胖姑娘两个人,她负责站岗,我负责偷盗。我猫腰进入苹果园,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路,一边眼睛瞟着苹果树上已经开始泛红的诱人的苹果。手当然更不会闲着,看见枝头那一簇鲜嫩嫩的红,便摘下来顺着脖颈放入束紧短裤的衬衫里。苹果在风里闪烁着光泽,滚落进衬衫里的时候,更是有沁人肌肤的凉。不过一会儿,它们就全都被大汗淋漓的我,给焐热了。而当胖姑娘报警,瘸子即将出现时,撒开了腿的我,更是会吓出一身冷汗,因为瘸子捉住了我们,无需打骂,直接将我们扭送进一百米外的学校,就足够让我们在老师和家长面前丢尽了脸。但有时候胖姑娘会故意吓我,以便可以先提前尝一个苹果,而不是要等到我吃饱了,她才有幸品到那甘甜可口的滋味。每每这时候,我都假装生气,怨胖姑娘不能让我偷得尽兴。胖姑娘可不顾我的抱怨,一手拿一个大苹果,嘴里再叼着一个,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快逃,后面瘸子追过来了!我跟着她一口气跑出去二里路,在胖姑娘的大笑声中,扭头看一眼那空空荡荡的大道,才知道又一次被她骗了。

胖姑娘的爸爸五叔和妈妈五婶,天生是一对好搭档。五叔瘦得像猴子,五婶则胖得可以装下两个五叔。所以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五叔都躲得远远的,因为怕被五婶一挥手臂给撂倒在地。五叔跟半熟儿是亲兄弟,半熟兒爱老婆像爱宝贝一样,五叔也是。两人一起下地干活,五婶总是在地头阴凉里坐着,看五叔一个人挥汗如雨。母亲因此便羡慕,回来朝我抱怨父亲不解风情。父亲听了吼一句:懂风情能管饭吃?!母亲一白眼,隔着墙头听五婶吼几句五叔,眼睛里的泪花,就溅了出来。

五叔没有父亲会编筐挣钱的才艺,但是他春天会在镇上补鞋,夏天会捉蟋蟀卖钱,秋天能帮人收割玉米,冬天还会每晚打扑克赢点零花钱,所以母亲便艳羡五婶四季都有钱花。我不艳羡胖姑娘有个好爹妈,我只艳羡班里的刘小美,每到夏天的时候,就能有漂亮的花裙子穿,而且那裙子还是从大上海带过来的。刘小美家里房子多,夏天一到,蟋蟀开始叫的时候,上海人便从南方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高价收购蟋蟀。据说蒲松龄的《促织》,就是取材于我所在的县城宁阳。我不懂这些传说的可靠性,但是却知道夏天一到,蟋蟀亮开了嗓子歌唱,就必定会让男人们从院子里拿着家当叮叮当当出了门,钻进玉米地里,麦秸垛旁,墙根边,或者人家猪圈里,静候那嘹亮的歌声。但是好蟋蟀是不常叫的,而且叫声多沉郁顿挫,犹如威严之人,不轻易发声。倒是没多少打斗本事的蟋蟀,常常欢快地扯开了嗓子歌唱,唯恐人家不知道它的存在。小孩子也会在夜晚走出门去捕捉蟋蟀,但他们多半是为了玩耍。当我还在为自己的蟋蟀个头大叫得响而骄傲的时候,邻村的刘小美已经越过这些小虫子,看到大上海了。上海人寄居在她的家里,自然会给她买一些衣服之类的讨好她,更确切地说讨她父母的欢心,这样他们就会吃上更好更干净的饭菜。刘小美说上海人爱吃鸡鸭鱼肉,那隐含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就是说如果上海人吃不完或者发了善心,或者刘小美的父母“手下留情”,自然她也会断不了腥味。刘小美说到好吃的时候,像一只猫闻到了鱼虾的存在,眼睛都亮了起来,那亮光一点都不啻于我在高粱地里射出去的手电筒的光芒。不过她更厉害的法宝在身上,那一件一件转起圈来像铺展开来的荷叶般的裙子,不用她开口炫耀,就会灼痛我们的眼睛。那时候的刘小美,不是猫了,而是飞在空中的白天鹅,跟我们这些旱鸭子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所以也无需交流什么,只扑打下翅膀,供我们羡慕嫉妒恨就是了。

邀请不到上海人住在自己家里,我们也只能去看一眼那些说话很嗲的远方贵客。早晨8点之前,蟋蟀市场上人山人海,炸油条的,做豆腐脑的,卖肉包子的,简直比县城里过大年还要热闹。被女人们团团围住的上海人,一定是个挣不来大钱的主儿,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篓子,收购那些小蟋蟀,回去卖给城市里没见过稀罕玩意儿的小孩子们玩。女人们可不是好缠的顾客,常常有刁钻的中年女人,神秘地凑过头来,对那上海人道:我这里有好货,你看不看?上海人迫不及待地伸过脑袋来,瞪眼瞅着那用铁皮盖子封住只留一个小孔的茶碗。当茶碗打开的时候,那手总会一抖,而蟋蟀也便趁机跳了出去,并很识时务地从人群里消失掉。而女人即刻撒泼,抓住上海男人的胳膊,非说他放走了自己价值成千上万的好货不可。上海男人瘦弱,经不起推搡,也不想跟本地人打斗,否则大抵是头青脸肿吃大亏。于是只能花钱消灾,打发了女人去。女人们倒也不贪婪,只要给个十块二十块,她们就高兴得能蹦跳起来,因为十块钱能买一大捆油条呢,足够回去让孩子们吃个肚皮滚圆,幸福得满地打滚。

男人们可不稀罕这十块八块的玩意儿,他们干的都是大生意大买卖。一个蟋蟀在我童年时代卖上一千元,已经是大价钱,而今听说可不止这个数字,上万也是家常便饭。男人们红着因为熬夜捕捉蟋蟀而充满血丝的眼睛,跟上海人讨价还价,有时候,碰到货真价实的蟋蟀,那主人身后,常常跟着七八个上海人,他们都缠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甚至晚上偷偷跑到他家里去游说也不一定,总之一定是要将这个蟋蟀搞到手的,否则这一个夏天,没有收到好货,就算是白来一趟了。那主人被一群卖主跟着,心里有了底,知道那价格应该再高一高,所以也不着急,推脱着,去下一个摊位上询问价格。但是他哪能轻易地被人放过呢?不出一会儿,集市上有了好货的消息,就会传播开来。小孩子们和女人们都来看热闹,而买主们更是蜂拥而至,将那主人围得水泄不通,让他再也动弹不得,只能坐在地上,像搞拍卖会一样,等着最高的价格说出来,他一锤子下去,定下这桩买卖。

最后有好货的主人当然是如愿以偿,其实他也是不愿意将蟋蟀带回家,第二天再来卖的,因为放在自己手里没有变成钱,总归有些不踏实,况且回去也不好给自己婆娘交代。万一被家里那小兔崽子一不小心放走了,他非得遗恨终生不可。卖了大钱的男人,总会被同村的“同事们”追着请客,或者讨教经验,打听究竟在哪块风水宝地逮到的蟋蟀。男人熬夜一个晚上,也不觉得困了,喋喋不休一路回来,将经验保留一些,剩下的则炫耀似地倾倒给同行。当他走到村子口,见到自家女人和孩子站在巷子口,候着他时,他几乎有英雄凯旋的荣耀与骄傲。他知道这个消息无需亲口说,早已被先回家的同村人给传给了老婆孩子,所以他说的第一句话必是“做了几个好菜?”女人笑嘻嘻地讨好他:还用问,八个盘,鸡鸭鱼肉样样不缺!男人听完,也不再多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给女人道:再买几个,请人喝酒。

整个夏天,村子里就被这样的兴奋撩拨着,就像一根草茎撩拨着蟋蟀的头部,让它酥不可奈,只能张开翅膀,放声歌唱。只是偶尔也有小的忧伤,在我年少的心里,雾一样缭绕不去。忧伤来自于母亲,又传染给我。村子里女人们的忧伤,月经一样隔段时间就发作,大多不治而愈。不过是夫妻吵了架,孩子不争气,老人生了病,或者兄弟媳妇间闹了不愉快。但母亲的忧伤,却很长久。母亲十七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她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在嫁给外乡的父亲之后,并未得到期待中男人的温柔与体贴。父亲沉默寡言,又脾气暴躁,两个人吵架后,也从不肯主动地给母亲道歉,常常冷战很多天。母亲的忧伤,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这种忧伤影响了我,让我在父母吵架的时候,觉得孤独,找不到人倾诉,也不知道如何倾诉,于是只能在深蓝的天空下,躺在麦地里,或者西瓜棚里,一个人发呆,听见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庄稼们不管我,兀自向上生长。泥土是湿润的,好像从某个很深很深的地方,汲取着乳汁。牛在低声地哞哞叫着,不知道在呼唤谁。村子里的傻子在苹果园里被人逮住了呵斥,而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也在青烟中,缭绕传来。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跟我一样孤独,所以她需要找到我,牵着我的手,传递一些温度给彼此。

我与母亲走着走着,就出了村子,而后沿着一条河,一直向东走,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会见到另外一大片的农田与村庄。而姨妈家的院子,则需要经过很多头牛,跟许多个熟悉不熟悉的人打过招呼后,才能够在村子的尽头抵达。

姨妈是个长得壮硕的女人,她有比母亲幸福的婚姻。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孩,而姨妈则底气十足地连生两个儿子。更为重要的,是当小学老师的姨夫吃“国库粮”,领工资,跟父亲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母亲在姨妈面前,说话总是矮了三分。而姨妈则永远是一副骄傲的模样,嗓门也高,见母亲眼睛红红地进来,并没有好言好语,而是训斥道:天天吵架,也不知有什么好吵的?母亲听了就哭,我也握着母亲沾满了泪水的手,跟着她哭,一边哭一边还在姨妈难看的脸色阴影中,小心翼翼地哀求母亲:娘,咱们走吧,我想回家。

等母亲哭够了,将吵架原委也给姨妈讲述完了,姨妈才会不耐烦地起身,要去给我和母亲做饭。母亲总是立刻要起身,劝说着姨妈不要忙碌,我们坐坐就走。姨妈虚让一两次,也就罢了,拿来一些点心,“打发”我和母亲。母亲将点心拿一片给我,而后再讪讪说一些废话,见我吃完了,帮我抹抹嘴唇上的碎屑,便起身,说:走吧。

我回头看一眼那些好吃的点心,有点舍不得,姨妈将点心收拾了,装入袋子里,让我们带上,而母亲却早已经拉着我,出了院门,且任凭姨妈怎么喊破了嗓子,也不肯回头再看一眼。我被母亲紧紧拉着,出了村子,绕过树林,再穿越一条干枯的河流,这才喘口气,问母亲:姨妈是不是不喜歡我们?母亲的眼泪又被我弄出来了,她总是有如此丰盈的眼泪,到而今老了,依然如此,好像她的身体里有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只要生命不止,河水也永远不会干枯。母亲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才抚摸一下我的脑袋,说:是啊,姨妈不希望我们留下来,让她心烦,所以我们还是回家吧。我又问:回家爹再打你怎么办呢?母亲忽然不出声了,她只是拉着我,飞快地走着,走着,好像我们忽然间有了翅膀,能够将那个代表了羞耻与伤感的村子,给不留痕迹地丢在后面。

这样的孤独,像地上的野草,即便用了除草剂,也从未灭绝过。我在父母的争吵声中,一天天成长,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改变,可又不能停止痛苦与挣扎。就像故乡,它一直都在那里,没有消失,也生生不息地孕育着悲欢离合,或者,催生着新的不完美的婚姻,和某个孩子孤独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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