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之善

2015-05-20 16:04安黎
美文 2015年9期
关键词:养鸡场村民

安黎

提起村庄就心痛

赴山东之前,我并没有将程绍亭列入采访计划。

三年前,我去北京参加一个会议,经丁美娥牵线,与程绍亭相识。

程绍亭能文能武,既伏案写作,又经办企业。他当过莱西市作协主席,但其主业,不是在稿纸上信马由缰,而是实实在在地从事工业品的生产与销售。在莱西的市郊,屹立着一座属于他的企业——碳素制造厂。程绍亭因企业而蜚声莱西市内外,尽管他平时的日子并不多么阔绰,但也算得上是有钱之人。与许多一发财就趾高气扬的浅薄之徒不同,程绍亭秉性善良,性格内敛,待人诚挚,做事礼让。他是一个儒商,却无商人的唯利是图,更无儒生的迂腐计较。年少时,恰逢特殊年代,程绍亭早早地辍了学,回乡务农,但不甘于平庸的他,在寻找人生的坐标中,从未中断过阅读。因为阅读,他的心灵世界,一片妖娆多姿;因为阅读,他的价值理念,显得如此具有通透性和前瞻性;因为阅读,他识见渐长,素养跃升,人性中潜藏的大善与大爱,仿佛日月光华,照耀四野,温暖乡邻。

不论别的,单他的文学鉴别力与鉴赏力,一般的写作从业者,未必能望其项背。

程绍亭安居于莱西市区,已逾30多年,但他一直未割断与故乡的血脉联系。他的故乡,是一个名叫路南埠的村子,位于莱西市区西北25公里处,归日庄镇管辖。全村拥有400余户家庭,1200多口人。迟姓是村庄里最大的姓氏,其次是孙姓。姓程人家,在村子里排名中等,大约有三四十户。

昔日的路南埠村地势优越,风景如画。两座小山,郁郁葱葱,与炊烟袅袅的村庄默默相守,与肥沃平坦的耕地昼夜相依。在山与山之间,农业学大寨那会儿,修建起了两座小型水库,从而形成了两个别具魅力的风景区。春夏秋三个季节,湖水碧波荡漾,山坡绿意盎然,鸟翩跹,花香艳。村里人大多迷信风水,他们对自己祖先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栖息之地而欣慰自豪,并对风水先生的一番说辞深信不疑:路南埠村因山的守护,因水的滋润,其风水之绝佳,在胶东一带,首屈一指。

但这一切,都宛若春梦,伴随推土机隆隆声的遽然响起而烟消云散。

贪婪之风,发财之梦,宛若鬼魅,游荡于神州大地,角角落落,都留下了被它蹂躏过的爪痕。地处一隅的路南埠村,亦未幸免,它因之而遍体鳞伤。

欲望是一棵毒树,结出的肯定不是甜果,而是苦果或恶果。苦涩的苦果,腐烂的恶果,其品尝者,其吞咽者,则为现实生活中一个一个具体的人。

2000年,经过预先勘察,一伙人从外地来到路南埠村,在山根下搭建起了活动板房,安营扎寨。继而,他们在山上放炮凿洞,建起了一座铁矿。挖掘机日夜轰鸣,山石一块块从山体中剥离,滚落了下来,短短数年,两座耸立的山,竟神差鬼使般地被化为乌有,变成了凹陷的坑洼地,并遗留下了一堆堆的残渣瓦砾。矿渣堆满了村庄的四周,并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扩充着地盘,将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覆盖。平平坦坦的庄稼地,硬是被挖得糟烂不堪,呈现出一个一个的土坑。土坑深浅不一,大小有别,但它们,宛若一个个被摘除了瞳仁的眼睛,黑洞洞地仰面朝天。更为恶劣的是,两座本用以浇灌农田的水库,竟至于被矿渣填平,消失殆尽。村里通往村外的排水沟,也遭到矿渣的掩埋,一到雨天,巷道里的水流不出去,到处漫溢,許多人家的院子里,积水成渊。

山坳里,埋着路南埠村人的世代祖先。这些新旧不一的坟茔,掩映在茂密的绿荫里,格外静谧与安详。但开矿的炮声惊动了沉睡的魂灵,挖掘机更是将那些尸骨掏挖掘出来,弃扔于疾风中,曝晒于阳光下。祖坟被掘挖,路南埠村人痛不欲生,羞愧难当,哽咽难语。

为安抚村民,矿上也为村里做了一些好事。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出资五十万,修建了两条水泥路。

除了铁矿,养鸡场也相中了路南埠村,并前来凑热闹。村庄的东头,建起了一座养鸡场,村庄的南头,也建起了一座养鸡场。两座规模不小的养鸡场,对村庄进行着两面夹击。养鸡业是莱西市的主打产业,养鸡场为莱西市的龙头企业。这两家养鸡企业,虽受惠于国家政策的扶植,却归属于私人所有。

养鸡场也许可以使城市超市里的货架琳琅满目,也许可以为市财政输送源源不断的税款,但路南埠村的村民对它却无比憎恶。养鸡场的鸡粪,抛洒得满路皆是。鸡粪的臭味,长年笼罩在路南埠村的上空。尤其到了夏天,那种刺鼻的臭味,让村民几近窒息。许多人家,燥热难耐,但晚上睡觉,却要紧关窗户。即便如此,浓郁的臭味依然会透过门窗的缝隙,钻入屋内。

因为铁矿污染,因为鸡粪熏陶,村里人患病的几率大大上升。过去,路南埠村的人居于山清水秀之间,饮用着清冽甘甜的井水,呼吸着清新芬芳的空气,觉得自己与癌症之类,根本不搭界不沾边。数十年里,从未听说过有谁因癌而亡。但这些年,情况大变,不是东头的大爷患了肺癌,就是西头的大妈患了喉癌;不是村南的大叔患了胰腺癌,就是村南的大嫂患了血癌。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屈指一数,就有十几位村民因癌症而丧命。最小的癌症患者,才十几岁。

铁矿与养鸡场已使村民颇为无奈。而更为无奈的,则是村上管理的无序与混乱。以土地出租为例,就足以说明问题。村里把一千多亩良田,承包给了好几个人。承包者中,因某人与支书关系良好,支书便免除了他的承包费。其他承包者看见别人不交费,自己也依葫芦画瓢,予以仿效,你不交,我亦不交。于是,千余亩的土地,就这样被承包者白白地占据着,耕种着,那些没有承包到土地的村民,心里自然是满腹怨气,疙里疙瘩。

路南埠村的村民沮丧,愤懑,他们聚在一起,没有别的话可以谈论,唯一的议题,就是怎样才能赶走铁矿,怎样才能赶走养鸡场。议论来议论去,觉得赶走铁矿和养鸡场,难度太大。能开办铁矿,能建养鸡场,哪个没背景没靠山?哪个没一群手握砍刀铁棍看家护院的社会闲散人员?对于温驯惯了的绵羊来说,根本无力和虎狼对抗。

渐渐地,村民们将罪责归到了村支书兼村主任的身上,认为他是村庄变得如此糟糕的祸首。

有村民叹息: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却要遭到这样的惩罚?

有村民叫嚷:铁矿和养鸡场,还不是村主任领来的?选吃里扒外的人当村主任,是我们瞎了眼。

有村民鼓动:咱们还是换村主任吧,不能让现在的村主任吃黑食,让我们吃毒药。

然而,程绍亭对村主任的评价,并非彻底地负面。他说,现在的村主任30多岁,有干劲,只是没头脑,且经验不足。并不是村主任愿意让人家来村里开铁矿,办养鸡场,只是性格懦弱,胆小怕事,根本顶不住来自上面的压力。顶不住压力,他就在个人得了一点实惠之后,稀泥抹起了光墙,想几面讨好,但最终几面都不讨好。

2001年村民换届选举前夕,路南埠村沸腾了起来。

有几位村民起草了请愿书,走乡串户,寻求签名,请求程绍亭回村里当村支书兼村主任。村里多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名,按了手印。之后,几位村民代表,手捧请愿书,去镇政府找领导。领导的答复,像迎面泼来的一盆冰水,一下子浇灭了村民们滚烫的热情:当支书的人,户口以及党员关系必须在村里,程绍亭因这两样东西都不在村里,所以不具备被选举的资格。

村民的请愿书上,除了要求程绍亭回家当村官外,还包含了以下两个内容:一,铁矿停下来,撤走摊子,填平田野里的一个一个的大坑,复耕农田;二,关闭养鸡场,掩埋鸡粪,清除鸡粪污染,让村民能呼吸到正常空气。

村民的举动,程绍亭完全不知情。他是在自己被镇政府否决若干天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他从未滋生过回乡当村主任的念头,但也从未放弃对故土对乡亲的责任。路南埠村变成如此模样,程绍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也呼吁过,也奔波过,包括向上递交材料,找有关部门的领导面谈等。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渺渺青烟,随风而去,根本撼不动天,撼不动地,撼不动那一只只堵塞的耳朵。

村民眼里的“大善人”

程绍亭是从路南埠村走出来的。

1978年至1993年,他当了五年的村支部副书记。说是副书记,却重担在肩。遭遇过批斗的支部书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活得宛若惊弓之鸟,一有政策方面的风吹草动,便瑟瑟发抖。支书将村上凡要担责的事务,一概推给了年富力强的程绍亭。

卸任副书记后,程绍亭当起了教师,在一所初中讲授物理课。

一年半后,他辞去教师之职,转往一家镇办企业,在企业里当供销科长。

1991年,他承包了位于县城的一家碳素制造企业。

1992年7月,他接管了青岛西特碳素有限公司。

1998年,青岛西特碳素有限公司进行股份制改制,他成为最大的股东,拥有公司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股权。剩余的百分之五股权,由他的四弟和五弟持有。

西特公司注册资金200万元,资产1000多万,年营销额800多万,职工180人。

很多老板——包括我认识的许多老板——办企业的初衷,不在于靠产品营销赚钱,而在于套取银行贷款和国家的政策补贴。用他们的话说,那就是,吃市场,不如吃银行;吃银行,不如吃政策。有人无不得意,对我夸口说:傻子搞生产,笨人搞营销,聪明人围着衙门和银行转圈圈。

在吃政策方面,表现最为突出的,恐怕要数承包荒山荒坡了。一面面荒山荒坡,究竟投进去了多少钱,说不清,道不明,俨然成了一本糊涂账。我所认识老板中,不论低息贷款,贴息贷款,还是扶贫资金,项目资金,从为资金而奔跑的第一天起,就没打算偿还这笔钱。拖上个十年二十年,等热锅变凉,凉锅变锈,锈锅变烂,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所贷的款,所借的钱,便被纳入了呆账坏账之列,最终被一笔勾销。一笔巨款落入了自己腰包,却不被追究责任,谁遇到这样的好事,能不偷着乐呢?

在吃银行方面,那些所谓的大老板,是真真正正的“美食家”。这些“美食家”,不但吃上了瘾,而且吃出了名堂。一旦他们吃多了,吃得膀大腰圆,魁梧雄伟,不但各类桂冠接踵而至,而且摇身一变,从跪求银行的孙子,俨然变成了银行反过来跪求的爷爷。

我之所以插叙以上的文字,是想告诉读者,在中国,也有既不吃政策,也不吃银行的例外者。对企业家,万万不能一概而论,更不能一棍子打死。每一个领域,都是鱼龙混杂,都是大雁在飞翔,灰尘也在飞翔。

在西安,我有一位刘姓朋友,从事气体流量测量仪器的研发和制造,就没有贷过银行的一毛钱。在莱西,我遇到了程绍亭,他和我的刘姓朋友一样,老老实实地从事着产品地研发和生产。因此,他们所赚的每一块钱,都非常干净。

程绍亭对员工异常宽厚,不但为他们全部缴纳了“五金”,而且为他们免费提供食宿。在他这样一个微利企业里,最为普通的员工,每月都能拿到3000元以上的工资。

三四千元,在制造业的利润普遍微利的背景下,在莱西这样的小城市,算得上一笔不错的收入了。

我问程绍亭对员工何以如此慷慨?

程绍亭憨厚地笑,说:宁愿自己少花点,都不能亏了下苦的!员工不容易,他们要养家糊口,收入太少了的话,他们心神不宁,工作起来容易出差错,容易出事故,那样的话,企业反而要遭受损失。

说起自己的员工,程绍亭如数家珍,并赞不绝口。他说这些员工都非常好,个个舍得吃苦,人人都很能干。大部分员工的家,他都曾去过——或探望他们病中的父母,送上一笔慰问金;或过年过节时,给他们的孩子送去学费、玩具以及学习用具等。哪个员工的父母是残疾人,哪个员工的妻子患病,哪个员工的儿子在哪所学校上学时老逃学,哪个员工的女儿在上学途中被三轮车撞得肺部感染等等,他都心中有数,并给予最大限度地帮助。

程紹亭有一套自己的管理经济学。

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员工好了,员工也会对你好。我从不呵斥员工,因为员工也是有尊严的。管理人员千万不能在员工面前趾高气扬,那是管理企业的大忌。我不会因为员工犯错就惩罚他们,比如克扣工资等。员工有不对的地方,你以尊重他的语调给他指出来,他会改的。

我说:你的这一套管理方式,其实就是我们现在提倡的“以人为本”啊!很多人嘴里高喊以人为本,但在实际行动中,却是以钱为本,以事为本,以业绩为本,以成功为本,忘却了人的存在,忘却了人有被尊重的精神需求。

程绍亭的办公室里,悬挂着他自拟的座右铭:对上以敬,对下以慈,对人以和,对事以真。

除了善待员工,程绍亭对社会公益事业和慈善事业更是热衷。哪里有灾,他都会捐款捐物,尽管他也不清楚这些款物,最终能否抵达那些灾民的手中。每年,他都像缴纳税收那般,给慈善机构捐出五万元人民币,外加各种物资。10多年来,他单捐给慈善组织的钱物,总额以百万计。

对企业的员工如此,对家乡的乡亲亦是如此。

程绍亭兄弟六个,他排行老大。20年前,作为大哥的程绍亭,企业的运营才刚刚起步,手头还不是很宽裕。眼看着弟弟们相继长大,一个一个面临着娶妻生子,却无房安顿,程绍亭不禁眉头紧锁。

在农村,没有独立的房舍,则意味着难以娶妻成家。

程绍亭自觉担负起了家庭责任,以替父母分忧。他东拼西凑,决定一次性地建造六栋房舍。房舍建成后,除了给自己留下一栋外,其余的,皆免费赠予给了各个弟弟。

就是这次建造房屋,使他与乡亲们之间的情感,变得水乳交融起来。

盖房时,村里不少人前来帮忙。房子建好后,为报答恩情,趁过年,程绍亭买了鱼、米、面、油等物,给那些帮忙的邻居一家一家地送去。送完之后,他的心里反倒忐忑不安起来,并暗自嘀咕:帮忙的人都感谢到了吗?万一把谁遗漏了,该怎么办?时过境迁,前来帮忙的人很多,现场也比较杂乱,他不敢肯定记住了所有的面孔。如果谁帮了忙,自己却在感谢时遗漏了人家,那是多么的不应该啊!于是,第二年春节前,他干脆购买了五吨鱼,用车运到村里,每家五公斤,一家不漏,挨门挨户地给村民发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从此,他再也没有停歇下来,即使资金很紧张,却都要在过年前夕,给每户村民送去五公斤鱼。

程绍亭之于路南埠村,远不是每年每户送五公斤鱼那么简单。

村里一位名叫孙成光的年轻人,不幸车祸而亡,程绍亭为其家属捐出了一万元;一位名叫陈明德的老人,家贫,妻子离异,自己又有病,程绍亭向他捐款两万元……十多年里,程绍亭给乡亲们捐出的钱款,超过了30万,涉及20多个人。

除了捐赠,他还参与调解村里的纠纷。相邻而居的两户人家的女主人,因言语不和,撕扯扭打了起来,致使一个女人的胳膊骨折。受害方将加害方告至法院,法院受理此案,并做出了判决:加害方者赔偿受害方三万元人民币。

判是判了,但赔付迟迟未能兑现。受害方催要无果,便向法院递交了强制执行申请。

打人者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十八岁的儿子去水库游泳,被水淹死,因为此事,她的精神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动辄跑往水库,沿着堤坝狂奔,并一声声凄厉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打人者的丈夫拿不出这三万元,便跑到莱西市区找程绍亭,希望他能出面,向法院陈述一下自家的困难,求求情,从而取掉加收的执行费和滞纳金等。这两项费用合计一万元,一经减免,只需赔付受害者两万元即可。程绍亭听完打人者丈夫的诉说,对他家的遭遇充满同情,当即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两万元,交给打人者的丈夫,让他拿回去赔给人家,以平息邻里风波。至今,打人者和受伤者,都不知道这两万元出自于程绍亭的腰包,唯有打人者的丈夫知晓原委。

程绍亭每次回村里,都把车远远地停在村外,然后步行着走进村子。在大多数村民还没有私家车的情况下,他这样做,第一是怕自己显得高高在上,第二是怕村民产生自卑心理,从而疏远自己。

我去路南埠村时,恰逢程绍亭请来工队,拆掉旧房子,在原址上修建新房。包工头鉴于他的经济实力,一个劲儿地鼓动他把房子盖得高一些,院子扩得大一些,均被他一一否决。他执意要把房子盖得不显山不露水。那座单层厦房,在村子里很不起眼。

路南埠村,程姓家族中,有30多个人被程绍亭带进城里,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外姓人家的孩子,因他而改变命运的,也有好几个。

我在路南埠村溜达,看见一伙人坐在宽宽的巷道里,有的打扑克,有的拉二胡。一股一股的风,卷起地上的纸屑,从巷道的北口一阵阵地扑了过来,使人难以睁开眼睛。走近人群,与他们打了招呼,然后问起村上的情况。一谈起村里的现状,村民们普遍沉默,不愿多聊。但一提到程绍亭,好几个村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程绍亭呀?那可是个大善人!

我问:啥是大善人?

一位自称是程绍亭老师的老者——后经证实,程绍亭上小学时,他的确为其教过书——说:大善人就是活菩萨的意思,见不得有人受难。

推着轮椅游北京

程绍亭带着诸多老人去北京之事,已过去好几年了,至今,他妻子一回忆起那个场景,仍心有余悸。

三年前的某一天,程绍亭回到村里,见到了一位老人。老人88岁,步履蹒跚,但思维还很清晰。当程绍亭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自己帮忙时,老人吞吞吐吐地说:别的没啥,就是想去一回北京,看看天安门。

越过70岁的门槛之后,老人一直嚷嚷着要去一回北京,了却此生最后的夙愿,似乎不去北京,死都不能瞑目。然而,每当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都会遭到儿子的断然拒绝。儿子怕父亲旅途中间出现意外,他认为游玩之于老人并不重要,安全才是头等大事。

程绍亭望着老人那一双枯涩而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般疼痛。一位即将离世的老人,他的愿望何其强烈,又何其简单,自己能眼睜睁地不理不管吗?

回到莱西市区后,程绍亭立即与各个旅行社进行联系,打算由自己出资,并亲自陪同老人去一趟北京。然而,跑遍所有的旅行社,皆碰了软钉子。旅行社的工作人员起初笑容满面,但一听说老人的年龄,便纷纷摇头,婉言拒绝。他们问老人是程绍亭的父母?程绍亭说不是。再问是程绍亭的亲戚?程绍亭也说不是。当他们搞清了程绍亭与老人的关系后,转而劝起程绍亭来,让他最好打消这样的念头:带着耄耋老人赴外地,无异于一次疯狂的冒险之旅;弄不好,如同一则小品台词所说的那样,“会摊上事的,会摊上大事的”!

程绍亭不为所动,他决定自行组建一个旅行团,既当领队,又当导游。

临行前几日,程绍亭又思忖起来:与其带孤零零的一个老人赴京,还不如带着一帮子老人去呢!老人多了,有了伴侣,路途就不那么孤寂。况且,带一帮子老人去,可以了却一帮子老人的愿望,这不是事半功倍吗?一锨也是动土,两锨也是动土,动一次,就动出实效来。

程绍亭找到路南埠村的支部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并委托书记负责在村里摸底,搞清楚有多少老人愿意去北京游玩。而他回到市区后,花钱雇佣了一名随行医生,叮嘱医生一定要备足急救药品。

一个足以创造中国高龄之最的临时旅行团,就这样组建而成。旅行团有30人之多,年龄最大的90岁,其次是88岁,87岁,86岁等。单80岁以上的人,就有20多个。其中,有三位老人已不能站立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上路。按程绍亭的意思,谁想去,能叫的全都叫上,不分亲疏,不论远近。于是这些被召集起来的老人,有七八位并非来自于路南埠村,而是来自于周边的村庄,与程绍亭压根儿不认识。

坐轮椅的老人,有其儿女陪护,其他老人,则交由程绍亭全程照顾。团里唯一的年轻人,就是路南埠村的支书,时年40歲。

老人及其陪护的儿女,口袋里不用装一毛钱,路途所有的开销,均由程绍亭支付。这些老人没怎么出过村,从没去过他们心驰神往了大半辈子的北京。儿女们号称担心他们的安危,那只是一种托词,真实的原因,则是挣钱攒钱的不易,家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那么宽裕。供孩子上学,供老人看病,已使他们精疲力竭,哪来的闲钱供老人游山玩水?在村民们的眼里,吃饭穿衣盖房娶妻,才是生命的核心要义,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挥霍血汗钱游山玩水,那是吃饱了撑的,无异于败家行为。

程绍亭对老人们的行程进行了周密规划。赴北京,他安排老人们坐飞机;在北京,他组织老人们乘地铁;返回时,他又特意让老人们坐高铁。老人们没有坐过的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他要让他们一一享用个遍。

程绍亭带着一帮年逾古稀的老人去了北京,牵动着至亲好友脆弱的神经,人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路途之中,倘若某个老人因颠簸劳累而丧命,如何向其儿女交代?又如何处置老人过世后遗留的一系列错错乱乱的纠葛?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塞,程绍亭呀程绍亭,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亲朋的电话,天天都在程绍亭的耳边响起。

打来电话者众,但话语的意思只有一个:玩两天,敷衍了事一下,就赶快回来,那么认真干什么?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脱得了干系?

有商界人士,以实用主义的口吻劝他说:人家是带着领导去北京,你倒好,带着一帮子农村老人逛北京,你图个啥嘛?带着领导,给领导花钱,把领导伺候得舒舒服服,图的是领导的关照。即使要带老人,也应带领导的父母去,在领导父母的身上不惜血本地花钱,那是表演给领导看的。领导能不对你另眼相看,能不回报你?你倒好,拉着一帮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一路上神经绷得紧紧的,究竟图个啥嘛?

程绍亭说:我图啥?就图个老人们高兴,图个自己心里舒坦!老人们辛劳一世,临谢幕时,连去北京这么一个芝麻大的愿望都无法实现,我知道了,又有这个能力帮他们,帮一帮有啥不好?帮了他们,我能睡得着觉。

在北京,程绍亭租了一辆大巴,拉着老人们游玩了八天。老人们观览了天安门广场、故宫、人民大会堂、颐和园、圆明园、天坛、地坛、北海公园、景山公园等,且还去了八达岭长城,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高高的城墙。除了玩,程绍亭还要想方设法地让老人们品尝到北京的美食,他利用各种关系,才在一家烤鸭名店里订上了包间。看着老人们坐在富丽堂皇的包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鸭,程绍亭的心里宛若初春的花蕾徐徐绽放。

这次旅行,程绍亭总共花费了六万余元。

我问他是否后悔做这件事,程绍亭说:有啥后悔的?从北京回来,才过去了短短的两三年,旅行团中,就有好几位老人相继离开了人世。如果我那时犹豫不决,把他们去北京的时间一推再推,那些老人也许就等不到那一天了。现在,他们安详地走了,我了却了一桩承诺,多好啊!

带领老人们去了一趟北京,程绍亭并没有止步。时隔一年后,他又一次领人游逛北京城。这回游北京,主要为了满足他父亲88岁的姨妈——就是他姨婆——的愿望。姨婆在他面前一念叨,他就满口答应了她。只带姨婆去,有点儿不合算,于是,经过思量,经过鼓动,他82岁的母亲,他年过八旬的舅舅姨姨,以及姨婆、舅舅、姨姨的姑娘外甥等20余人,推着好几辆轮椅,相互搀扶着,乘坐飞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北京城。来来去去,吃好住好玩好,所有的花销,均掏自于他一人腰包。

《中国式选举·农村选举现状调查》一书将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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