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立法的能与不能

2015-05-20 03:20吴靖
书屋 2015年5期
关键词:全民读书

吴靖

近年来,随着国民阅读危机的日益深重,我们与阅读社会的美好期许渐行渐远,关于全民阅读立法的呼声空前高涨。2013年两会期间,葛剑雄、王明明、白岩松、陈建功、何建明等一百一十五名有重要社会影响的政协委员,联名签署并提交了一份《关于制定实施国家全民阅读战略的提案》,明确提出了“由全国人大制定《全民阅读法》、国务院制定《全民阅读条例》”的建议。建议认为,为全民阅读立法,就是以法律法规的形式将推动全民阅读工作纳入法制化轨道,确定政府为促进全民阅读的责任主体。同年8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有关负责人明确表示,将把全民阅读立法当作推进阅读的头等大事来抓,并草拟了《全民阅读促进条例》初稿。2014年两会,李克强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首次将“倡导全民阅读”纳入文本,进一步推动阅读立法。同年11月、12月,湖北省和江苏省相继出台促进全民阅读的地方性法规《湖北省全民阅读促进办法》和《江苏省人大常委会关于促进全民阅读的决定》,标志着阅读立法已进入地方性实施阶段。

一时间,“阅读立法”成为媒体和学者谈论的热门话题。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阅读立法一词让人有点不知所云的感觉。因为在中国人的心中,法律和惩戒是紧密相连的,所以不少人都有这样的困惑:全民阅读立法,我不读书难道就犯法了?要被抓进去吗?当然不是。作为一种促进型立法,它并非是对公民个体阅读内容和阅读行为的强制,而是通过明确和规范政府在全民阅读活动中的行为,促进全民阅读、更好地保障公民的阅读权利。事实上,许多西方发达国家都将全民阅读视为国家综合实力的核心要素之一,并从国家战略的高度大力推进国民阅读。例如美国的《不让一个孩子落后法案》(2002)、日本的《关于推进儿童读书活动的法律》(2001)、韩国的《读书文化振兴法》(2009)、俄罗斯的《民族阅读大纲》(2012)等。在举国推进依法治国战略的历史性阶段,面对不断加剧的国民阅读危机,推进阅读立法无疑有着积极而重要的意义。

但从各地市民的采访意见和广大网友的讨论来看,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即便了解了阅读立法的个中动议,许多人仍不免对此心生疑惑,或本能地排斥公共立法行为进入本属私人空间的阅读,或认为阅读立法会和“常回家看看”入法一样,陷入缺乏操作性的泥潭而成为一纸空文,沦为另一种形式主义。平心而论,这样的担心、忧虑甚至排斥不无道理,毕竟我们有不少政策法规由于种种原因而沦为一纸空文。在我看来,阅读立法能否发挥好它的正能量,成为建设阅读社会、书香社会的重要保障,关键在于能否回答好以下三个问题:立法推进的导向和目标是什么?通过哪些举措来确保这一立法导向和目标的推进?以及如何辩证地看待阅读立法的局限性,而不成为政府过度干预的文化政绩工程?

毋庸置疑,阅读立法自然是为了推进阅读,但就目前的境况而言,最重要的是哪些方面呢?首先当然是阅读率。近年来,尽管阅读率有一定的上升趋势,但总体而言一直处于低位。对于农业人口占多数的中国而言,无书可读依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此公共图书馆在国民阅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但现实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据《中国图书馆事业发展报告2012》显示,我国平均每四十四万人才拥有一所公共图书馆,平均每三千二百零一平方公里才拥有一所公共图书馆,2011年我国人均拥有藏书仅为可怜的零点五二册,也就是两个人才只有一册图书。更令人困窘的是,根据国际“图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颁布的标准,每五万人应有一座公共图书馆,人均拥有藏书最少三册。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离这个国际最低标准依然相去甚远,甚至人均拥有藏书最高的地区也才二点九四本,依然低于国际最低水平,而人均拥有藏书最低的地区仅为零点一九册,简直令人咋舌。其中,最令人堪忧的是我国儿童的图书拥有量,据朱永新先生的介绍,我国三点六七亿儿童人均拥有图书一点三册,未成年人读物拥有量在全世界排名第六十八位,是以色列的五十分之一,日本的四十分之一,美国的三十分之一。因此,推进阅读立法,首当其冲的是就是大力推进基础设施建设,尤其是中西部地区的公共图书馆建设,通过立法的形式来确保人均图书拥有量的提升,因为培养阅读兴趣的前提是有书可读。

当然,对于许多都市公民而言,书籍似乎唾手可得,甚至有些人面对着书籍的海洋而发愁。这时,阅读内容就显得至为重要了,毕竟内容才是王道。环顾四周,不少人埋头于教科书、考证辅导书、英语词典乃至职场成功学,说无人读书实在有些夸张,但这是真正的阅读吗?非也。在我看来,阅读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种是基于实用的目的,比如读一些专业、职业方面的书,或者炒股、养生之类的书,如果一个人只读这样的书,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有阅读习惯的人。第二种是出于消遣的目的,工作累了翻翻报纸,上网看看八卦新闻,或拿一本流行畅销读物顺手翻几下,纯粹是为了消遣和放松,这也不是我所谓的阅读。第三种才是真正的阅读,即作为精神生活的阅读。通过阅读,一个人可以感到思想上的愉悦,得到精神上的提升,从书籍中汲取精神营养,让自己的精神获得成长,内心变得丰富、充实,思想变得敏锐、深刻,这才是我们应该倡导的阅读。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精神成长史。

有人说,阅读是人类最优美的姿态。我想,他说的一定是那种真正的阅读,那种非功利性的阅读,那种与古今中外的智者对话交通的阅读。这也正应了康德的那句名言: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真正的阅读包蕴着美,也是精神愉悦的源泉。因此,真正的阅读既是一个思想事件,也是一个审美事件。事实上,这种非功利化的阅读正是诸多有识之士所倡导的,知名书评人止庵就曾说“读书分两种,一种是功利性读书,教材、参考书都属于这种,这种阅读其实我们从来没少过。还有一种是非功利性读书,读的是无用书,不会马上给你带来好处,不会让你的身份职业有立刻的变化,但它对一个人的素质潜移默化,对精神世界施加影响,让一个人变得有趣、有品位、有文化、有见识。”放眼社会,我们并不缺少功利性的阅读,在人们的生活中缺席的,是那种并不能直接带来“好处”的非功利性阅读,这正是阅读立法所应大力倡导的。

那么,这种真正的阅读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吗?绝对不是。这样的阅读不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国家和社会都大有好处。培根在《论读书》中写道:“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试想,明智、灵秀、周密、深刻、庄重、善辩,哪一样不是人的美好品质?社会的进步又何尝不是由这些品质所推动?循着培根爵士的思路,我们还可以说:政治使人谋勇,哲学使人超拔,小说使人阔达,传记使人省思,评论使人卓特,艺术使人飘逸……这就印证了庄子的格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目光短浅之人是绝对不会有这般见识的,他们所想要的,是即刻的回报,亦即读书为了做官,读书为了发财,读书为了考试(考证),读书为了装点门面……没错,他们只是欲望的囚徒,是虚伪的阅读者。

总而言之,真正的阅读意味着智慧的积淀、创造力的勃发以及灵魂的深度。一个有阅读习惯的人得以进入人类的精神生活传统,并在其中获取人类所创造和积累的精神财富,让自己在精神上生长和丰满起来。因此,叔本华大致说过这样的话:人人都在生活,好像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但实际上每个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以自己视野的极限作为世界的极限。是的,阅读造就了世界观的巨大差异,并极大地影响着政治、科学、宗教、艺术、技术等人类各领域的成就。正是因为国民阅读所蕴含的巨大能量,西方发达国家普遍将之视为国家综合实力的核心要素之一。据我观察,各行各业的卓越人物往往是爱好阅读的。引领世界潮流的苹果公司传奇人物史蒂夫·乔布斯就是一位资深阅读爱好者,对他的人生产生深远影响的书籍包括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克莱顿·克里斯坦森的《创新者的困境》、铃木俊隆的《禅者的初心》、帕拉宏撒·尤迦的《一个瑜伽行者的自传》以及赫曼·梅尔维尔的《白鲸记》等。同时,他对于流行的电视和电脑文化则嗤之以鼻,他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过去十年中,大量的理论研究表明,电视对人的精神和心智是有害的。大多数电视观众都知道这个坏习惯会浪费时间并且使大脑变得迟钝,但是他们还是选择呆在电视机前面。关掉电视吧,给自己省点脑细胞。还有,电脑也会让你的大脑秀逗,不信的话你去跟那些一天花八小时玩第一视角射击游戏、汽车拉力游戏、角色扮演游戏的人聊聊看,你也会得出这个结论的。”

这样的话出自乔布斯——许多人认为他是神一般的存在——之口,比起一般人而言就有千百倍的说服力,而他独特的技术美学显然与他的阅读——尤其是关于禅学的阅读——密不可分。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创造力和创新能力,而后者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国的国民素质。毫无疑问,阅读(主要是那种非功利性的阅读)在提升国民素质方面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就是为何我国要想建成创新型国家,大力推进全民阅读是题中应有之义。

除了功利性阅读的蔓延,各种碎片化、快餐式的浅阅读也在全社会大行其道,手机阅读则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最为糟糕的是,如今的年轻一代已然将手机作为主要的阅读工具。依我所见,这个主要用于电话和短信的工具一旦用于阅读时,其结果注定是悲剧性的。因为真正的阅读需要身心的沁入,这就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但手机却是一个喧嚣扰攘的媒介,一会儿来了几条微信,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一会儿又来了更新提示音,总之要想在手机上专注阅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久而久之,人在阅读时的专注力就变得空前涣散,离真正的阅读也就越来越远。

对于阅读而言,安静是一种宝贵的资源。到过欧洲的朋友肯定知道,他们的社会是非常安静的,许多人都手捧着书籍或kindle专注地阅读,无论是在机场大厅,还是咖啡店抑或地铁上。因为他们懂得,安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国家资源,阅读在安静中完成,智慧在安静中开启。真正的阅读应该是安静的,这时只有思想在喧哗。我们的情况恰好相反,所有公共场合几乎都是闹哄哄的,很少有人在安静的读书。仅此一点,就折射出文明的差距有多大。

因此,作为伟大的印刷术的发明国,我们的阅读立法应该鼓励人们更多地进行纸质阅读,在安静的书页间去寻觅那份遗失的美好,在手捧书籍的优美姿态中去重建一个书香社会。也只有在纸质阅读的基础上,深阅读和慢阅读才能成为可能,后者是一种系统化、逐级递进的阅读模式,将阅读视为一种人生的修炼,一种精神的成长,从阅读中汲取信念、锤炼思想、培育品味、涵养人格。一般而言,这是社会精英们所崇尚的阅读方式,显然也是阅读的较高境界。对于匆忙焦虑的中国人,这或许有些奢侈。然而,正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这也应该成为阅读立法所倡导和鼓励的内容,毕竟我们的目标是创新型国家和中等发达国家,没有深阅读来积蓄全民族的精神能量,就难以重现中华文明昔日的辉煌。

在具体的推进举措中,我认为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营造全会社阅读的浓厚氛围,这就要求书籍能尽可能广泛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世界。所谓生活世界,亦即一个人在工作或劳作之余所置身的那个时空,可能是午后汇聚闲暇的公园一角,可能是平日里步履匆匆的地铁过道,可能是节假日赏心怡情的旅游景区……凡此种种,都可以有书籍的藏身之处。试想,没有处处散发书香的空间,何以成为书香社会呢?近几年来,一种名为“二十四小时自助书亭”的图书空间在全国多个城市先后出现,市民只需要凭借市民卡就可以轻松借阅书籍,有人戏称它为“知识银行”,着实令人眼前一亮。但遗憾的是,比起平日里随处可见的大小银行,这种“知识银行”实在还很罕见,书籍在人们的生活世界中依然处于隐遁状态。其实,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我们的地铁站过道内有那么多饮料自助机,却从没有自助书亭的身影。生理的口渴需要水分的补充(当然饮料并不是解渴良品),精神的饥渴更需要知识和智慧的补给。当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书籍的世界中时(包括相关的配套设施),或许就有更多的人能停下匆忙的脚步,随手取一本书而沉浸其中。

当然,情况也有较为乐观的一面,近年来政府对于独立书店的扶持力度不断加大。相较于早年间诸多知名独立书店纷纷关门歇业的窘境,近一两年来竟出现了反弹和回暖的迹象。作家签售、学者讲座、读书沙龙等渐成规模,不少独立书店已悄然成为都市文化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除却自身的创新转型,中央的重视和激励更是一针强心剂。2014年4月23日,李克强总理专门致信三联韬奋书店,力挺这个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城市精神地标,他在信中写道:“为读者提供‘深夜书房’,这很有创意,是对‘全民阅读’的生动践行,喻示在快速变革的时代仍需一种内在的定力和沉静的品格。阅读能使人常思常新。好读书,读好书,既可提升个人能力、眼界及综合素质,也会潜移默化影响一个人的文明素养,使人保持宁静致远的心境,砥砺奋发有为的情怀。读书不仅事关个人修为,国民的整体阅读水准,也会持久影响到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

同年11月,李克强总理于百忙中走进了位于天堂杭州的知名独立书店——晓风书屋。自1996年创办以来,经历了十九年风雨的晓风书屋从最初的不足二十五平米,到如今拥有十一家连锁店,已然成为杭州市的著名文化地标。总理在和书店老板娘朱钰芳的闲聊中,了解到晓风书屋一路走来的艰难与不易,鼓励地说:“虽然实体书店受到了网络的冲击,但是纸质书还是永远会有市场的,是文化的象征。”而当得知书店的会员超过二十万人,总理笑着说:“杭州是读书人聚集的地方。”之后,总理又问起最近什么书畅销,朱钰芳推荐了韩国总统朴槿惠的传记,总理却径自看到杨绛先生的《洗澡》。离开之前,总理留下一百元,买了杨绛先生的《洗澡》系列(即《洗澡》和《洗澡之后》)。在功利化阅读、浅阅读横行的当下,总理的这一举动显然是意味深长的。

第二点举措,我认为阅读立法应高度重视儿童阅读。正如我在前文中所指出的,据科学研究表明,一个人的阅读习惯最好在十二岁之前养成,否则阅读的大门可能就对他永久关闭了。正如体育、艺术等方面的培养规律,一个人如果在少儿时代没有养成阅读的习惯,他成为阅读爱好者的几率就不高了。这就是为何许多发达国家的阅读立法尤其侧重于儿童的原因,包括美国的《不让一个孩子落后法案》(2002)、日本的《关于推进儿童读书活动的法律》(2001)等,因为他们十分清楚一点:全民阅读,要从娃娃抓起。当然,推进儿童阅读的前提是推进成人阅读,推进家庭阅读和亲子阅读。因为当一个人在孩童时期,家庭对他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因此我们要致力于转变成人的阅读理念,树立起家庭阅读的核心地位。如果父母不阅读,何谈亲子阅读和儿童阅读?如果父母每天沉溺于读屏读网,如何让儿童进行深阅读和经典阅读?正所谓“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父母以身作则,不让孩童过早接触电子产品是关键,因为读屏读网更多的是短暂的感官刺激,碎片化的资讯居多,画面绚丽动感,内容良莠不齐,不利于孩子专注力和宁静心态的养成,更别说人文素养的吸收,而人类最伟大的思想通常处于离线状态,收藏在纸质书籍中。

因此,理想的愿景是以家庭阅读为基础,建立家庭、社区、学校一体化的阅读环境,明确各自的主体责任,协调一切资源共同推进。推进全民阅读,没有谁是旁观者。对于学校教育而言,最关键的是要改革语文教育,让那种刻板的语文教学彻底告别课堂,取而代之为一种相对自由的思想、情感和审美教育,给学生的个性以更多的包容,更加注重批判性思维的养成,让每个人的天性得以自然地舒展。当然,这早已越出阅读立法的界限,不过也正好提醒我们,阅读立法不是万能的,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才是根本,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则是它的两个支柱。如果一个社会崇尚权利、热爱金钱,那么无论怎么花大力气推进全民阅读,其收效都是甚微的。

归根到底,阅读是一种私人行为,其背后是一个个重视精神生活,热爱思考,追求真善美的灵魂。一个社会要想孕育出这样的公民,归根到底是靠教育的引导,靠价值观的引领,靠文化氛围的熏陶,阅读立法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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