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女性的不满与无奈

2015-05-20 03:20黄艳春
书屋 2015年5期
关键词:门罗克拉克卡拉

黄艳春

读了艾丽丝·门罗那个《逃离》短篇,透过其平淡朴实的语言和简单无奇的情节,不难感觉到,与其说它是门罗在叙述第一主人公卡拉的故事,不如说是卡拉自己在讲述自己的一段生活。而这生活实在平常得很,她那次貌似“大动作”的短暂逃离,其实也波澜不惊,最后一切回归平静和正常。然而,正是门罗如此特有的故事和风格,不动声色地给我们揭示了现代加拿大小镇普通女性的性格命运、人生价值和现实逻辑。

按照门罗自己说的,“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即它是立体的、充盈的、繁复的。因此本文尝试侧重于“对话”的视角,仅抽出“卡拉与自己的对话”、“卡拉与克拉克的对话”、“门罗与卡拉的对话”三个主要方面,对《逃离》作一简要的分析。

故事一开始便是卡拉的内心独白:卡拉听见屋外的汽车声,既猜想贾米森太太度假回来,又“但愿那不是她呀”;“也许克拉克还不知道呢”,但他总有可能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心理活动中夹杂着些许的见闻动作,却展现了卡拉沉重的矛盾心态:事实上她可以确定那是贾米森太太回来了,但她又对此颇感恐惧。她害怕的是丈夫克拉克迟早会知道她回来了。这看似随意撷取的开头,却为卡拉的整个命运,以及三个主要主人公的关系,布下了足以自然流畅地展开的“活眼”,也为这庸常而深刻的故事打下了耐读、可信的基础。

第二天早晨还下着雨,卡拉去马厩干着她喜欢的粗活杂活,应景想起克拉克等,但她最不开心的是小白羊弗洛拉的丢失,她担心它遭遇不测;她接连两个晚上梦见弗洛拉回到她身边,还引着她来到马匹中间与它们亲热。这段主要是梦境的回忆,写得较为简略却不乏生动,使读者初见卡拉对牲畜胜过对人(包括丈夫克拉克)的贴心关系。随后写到弗洛拉像她“闺中密友”,依恋她,它“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等等。这些或是卡拉心中所说,或是她所见所忆,也都是从她自己的角度讲述,强化了她与小白羊关系的特别亲密,乃至暗示了二者同样逃离又回归的命运。又有一次,卡拉冒着雨,好像还流着泪,一遍遍地呼喊弗洛拉却无回应:这看似平常的寻找,却表现了卡拉对弗洛拉深深的思念。后来就在卡拉出逃又回归的那天晚上,小白羊突然跑回到贾米森和克拉克跟前,克拉克把它领回了家。但直到小说结尾,卡拉才与它发生了最后的交集:几小段平淡文字呈现出卡拉自己心中简单的对话:可以“一只手捏着”的“头盖骨”包含“所有的了解”,但也可能“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弗洛拉是被克拉克“轰走”或“放走”,似乎是为了“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提醒他们什么?头盖骨是否就是小白羊?也许可以猜想,无论小白羊结局如何,尽管它与卡拉有过深厚情义和同样的逃离和回归,毕竟它只是卡拉生活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而卡拉更痛苦的事情之一是与克拉克“时断时续的龃龉”。卡拉由提到弗洛拉竟然放声大哭,眼泪鼻涕俱下,面对贾米森太太的安慰却连连说“太可怕了”,并诉说了她与克拉克的相互折磨,“再也受不了了”,道出了她要出走的想法。“只要可能,我会付出一切代价这么做的。可是不行啊。我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她“胸有成竹地”想去多伦多找份马棚活计自立,而且是迫不及待地此刻马上就要走。但贾米森太太决定帮助她逃走后,她又一直紧张、发抖、激动,她既不想让克拉克知道,又不想真正不告而别,以致在慌乱中把“allright(不会有事)”写成了“allwrite(不会有是)”;但酒兴又使她跟贾米森回忆起了与克拉克的相遇相爱:他是她的“吉普赛情郎”,她不顾父母强烈反对离家与他同居。这一大段情节以贾米森与卡拉的直接对白为主,夹杂着不少卡拉的回忆(与自己对话),也有不少述及贾米森的心理活动,其复调性很强。它发生于卡拉在贾米森家干活之时,两人对白基本上以贾米森为主导,但从整篇卡拉作为第一主人公的角度,不难看出其中主要的还是她与自己对话的双声:想逃离又没钱,有钱了又激动又不舍……。在这个关键时候,她异常复杂的矛盾心理在门罗的文字叙述上却是并不怎么波涛暗涌,又借助颇显冗长琐碎的复调叙述,表现出她看似果断却实际纠结良久,似乎在她心底克拉克并非真那么可怕、使她受不了,最终是靠着贾米森和红酒的外力才勉强下决心。由此卡拉的心事重重和软弱略见一斑,为她半途回归埋下了伏笔。

卡拉在逃离的大巴上“感到自己又能拥有早已不习惯的自信心了”,而窗外美好的景色又使她闪过“与克拉克成功创业”的念头,但她想的却是“永远不会地”离开了克拉克、马匹和弗洛拉,并且联想到离开父母的第一次“把一切都扔在了身后”;当到达早先她与克拉克常来的小镇时,她竟又“哭泣起来了”;她似乎强迫自己往未来的生活想,而“逐渐看出”的却是无法融入未来世界的奇特和可怕;她希望找回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就在此刻,唯有“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甚至他无可替代。最后,她颤抖得无法自控,又想到到达多伦多后“会不知所措”,终于拖起沉重的腿脚踉跄地喊着要下车。这里的矛盾纠结远比此前复杂而反反复复。在门罗简明朴实的心理活动及景状描写中,卡拉心中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否定,伴随着与克拉克的离与不离,充分昭示了这个女人的可怜的性格和情愫。

卡拉回到克拉克身边后天气一直很好,夏天到了到处都是鸟儿,他们的营生忙起来了;但她像肺里有根致命的针,浅呼吸不感到疼,深深吸气便能觉出它存在。金秋鼓舞人的收获季节,她习惯了心中的刺痛,却有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抵抗着朝树林边缘走的诱惑。这段结尾部分卡拉与自己的对话表明,回归丈夫和家庭的卡拉生活和心情总的比较好,深藏的致命刺痛能够习惯了。末了,她见到“头盖骨”想到小白羊又想到克拉克和她自己,终于“抵抗着”朝那一带走的深藏的诱惑——逃离,应该也包括怀念小白羊的诱惑。卡拉如此平常不过的简朴念想,似乎透出她痛苦挣扎过后的自我解脱、彻底妥协,又不怎么令人扼腕叹息,因为她毕竟只是小镇上诸多命运相仿的女人之一。

故事开场时曾简单提及卡拉害怕克拉克知道贾米森太太的回来,颇具悬念。随后在她第二天早上干活时,由他们马术学校的不景气,卡拉自然想到克拉克的为人处事:他斤斤计较、脾气暴躁、蛮不讲理。那只是卡拉简要的些许念及,但克拉克的形象及卡拉对他的不满已跃然纸上。尽管有段时间(应该是在他们同居之初),“克拉克倒也顺着她的想法去做”。但好像不久家里的气氛就出现了很压抑的情况,卡拉排除烦恼的方式是上厩棚找活干,并从小白羊那里等到同情,以及“闺中密友般的嘲讽”。现在卡拉问克拉克有没有丢失的小白羊的消息,他再次说它是去找公山羊了。卡拉庆幸克拉克毕竟没有对她不耐烦,更庆幸他没提到贾米森太太。但她害怕的事终于来了:回家的贾米森给克拉克打电话了,要卡拉去她家搞卫生;克拉克催促卡拉尽早回电话,卡拉极其不愿,又是说理,又是退让、拖延,甚至“眼泪汪汪”伏在克拉克背上“垮了似地尽情哭了起来”。卡拉求他别发火,他却说“讨厌你那个样子”……直至卡拉老老实实地独自含泪做晚饭。这段较长的直接对白,只是夫妻间常见的小小口角,为的是件小事,克拉克态度强硬,言辞并不激烈,而卡拉的隐忍软弱却极为凸显。

接下来便是卡拉与克拉克不同形式对话中涉及贾米森先生故后和生前的事情:贾米森先生是个诗人,她老婆是大学老师,卡拉为了挣工钱在他们老夫妻家做卫生;这老头前不久去世才传闻他们很有钱,所以克拉克要卡拉尽早去贾米森太太家上工,顺便开始实施他“敲诈”贾米森的计划,卡拉坚决反对。但这事也不能全怪克拉克的无理和贪婪,因为起因是卡拉“既无法收回也不可能否认的了”:她自己早告诉过克拉克,说病中的贾米森先生多次想非礼她。这既“有点儿影子”,又主要是卡拉的“突发奇想”,因为“她急切地想讨他喜欢并刺激他,同时也使自己兴奋起来”。这后小段情节主要是卡拉与克拉克寥寥数语的直接对话,加上卡拉头脑中的简单念想,把卡拉想改善夫妻性生活、改善夫妻关系的愿望表现得真实具体、有点独特又合情合理。尽管门罗对此事前前后后的讲述一直是那么平淡无奇,更没有特意刻画卡拉心中因此而有多么的无奈和痛苦,但她终于在贾米森太太面前爆发了:“太可怕了”,“再也受不了了”,觉得自己和丈夫都疯了。所以这事其实是压垮卡拉的“最后一根稻草”,为卡拉的逃离提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原因。毕竟克拉克说得对,它挑战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尊严,而始作俑者却又是卡拉自己。

软弱的卡拉不可能否认自己的这个重大过错,所以她的逃离注定了“先天不足”。她不仅看似果断却又紧张不安,走得并不干脆,而且“必然”半途而废:

“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我这就来”。

如此再简略不过的电话对白,可以说是以点睛之笔表现了卡拉的可怜与后悔,以及他们之间很不错的夫妻关系。在卡拉回到家里那个晚上,得知克拉克去过贾米森家归还她出走时借的衣物后,卡拉担心克拉克会跟贾米森讲自己曾被“非礼”之事。克拉克告诉她“一点儿没提那回事”,她便反复承认是自己“胡编的”,一再恳求他:“你一定要相信我”。于是她得到了丈夫最令她感动的回话:“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肺一下子全给掏空了……”这自然也是一般妻子最爱听的。

此后两人的恩爱,克拉克精神高涨,“就像她刚认识他时那样让人难以抗拒”,以及两人营生的好转,晴朗的天气,“到处都是鸟儿”,直至鼓舞人的收获的金秋时节的到来,卡拉与克拉克对话交接着前述卡拉与自己对话,还有本文没有专门讨论的卡拉与贾米森太太(贾米森给她的信)的对话,如此典型的复调叙述,虽然着笔不多,却似乎多角度地告诉读者:卡拉与克拉克的夫妻关系其实是幸福的,卡拉“逃离日”感情上的波动显现了夫妻感情的真实性。

前述主人公卡拉这个人物及其一切言语行为无疑都是作者门罗所创造的。按照传统的观点,不仅卡拉之外或其背后有个作者门罗,而且后者是前者“万能的主宰”,或者多半是后者本人的化身。但若是站在结构主义的立场,则“作者死了”,那无异于说,作品及其主人公完全是与作者本人生活毫无关系的虚构。或许有些特殊的或劣质的作品是如此,至少门罗等众多彪炳于世的中外作家绝不屑于从事脱离自己生活现实的虚构。

艾丽丝·门罗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南部的休伦县温格姆镇,那是个较为荒僻宁静的小镇,门罗一辈子在那里求学、教书、结婚、生子,过着小镇上众多平常女子那样平静的生活。她钟情于这个小镇,熟悉那里的芸芸众生,特别是女性们琐碎的生活羁绊,她们的情感波折、家庭的苦恼、中年危机等等。于是这些便成为了门罗小说的标签。她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围绕着那个乡间小镇,离不开平凡女性的平凡生活,而且是在她自己平静生活之中“忙里偷闲”,似乎随意地摘取一些生活片段,静静地品味,娓娓地道来。

卡拉的故事就是门罗截取的一个片段,那不仅是门罗基于自己真实生活经验的叙述,而且那叙述的样式和风格也是她门罗所特有的。该故事从卡拉既猜想又不敢正视贾米森太太度假回来开始,讲到她生怕克拉克看见贾米森回来;接着讲卡拉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清理马粪的日常工作,其间顺便地交代了卡拉夫妻的营生(自办马术学校);由此自然少不了提到克拉克为人处事的粗暴无理,甚至伤害了小母马丽姬的感情;谈到马与人的感情,卡拉心中最重的是她那丢失的小小的白山羊弗洛拉,竟然两次梦中相见,“昨晚”的梦又是那么真切,连那些马匹也进入其中为她分忧……这样的故事情节实在是太过平淡简单,甚至太细微琐碎。况且门罗的讲述既多见细腻淡然,又常有跳跃杂陈,多维繁复。其语言则是绝对的质朴无华、慢条斯理,活脱脱的一个乡里老太太在给邻居妇女“聊故事”。

这的确是门罗在讲述卡拉,但读者实际上读到的,却又绝对是卡拉本人在展现她自己独特的生活、遭遇、情感、矛盾、苦乐、选择、放弃等等,而与门罗本人无关!

门罗用她独特的经验生活和艺术语言创造卡拉,如此创造之高超既使她自己即时隐身,又必然地把她出卖了:读者毕竟可以窥视到门罗这个作家的影子,而不会是任何其他作家。门罗尽量与卡拉撇清关系、保持距离,构成了她俩之间的外在对话;又因卡拉毕竟摆脱不了门罗的印迹标记,她也不是“随心所欲”地所思所为,所以这外在对话乃是平等的:门罗和卡拉互不相干又相互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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