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园光影

2015-05-30 05:08吴昕孺
书城 2015年9期
关键词:马桥八景韩老师

吴昕孺

中巴从谷底加速冲上八景乡兰家洞水库大坝即戛然而止。连绵群山间,一片连天浩水映入眼帘,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刚才的溽热与疲累一扫而空。蓝天、碧山、绿水,它们不是排着队,而是一幅和谐、完整的画面,它们不是呈现,而是将我纳入其中—我不是闯入,似是归来。

我视野里的水域尽头有一个半岛,半岛顶端高木林立,密集而壮硕的枝桠故意留出一个漏洞,从那里长出一瓣朴素的檐角,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那是梓园。韩少功老师在邮件中,对我有过详细的描摹与交代。八景,号称岳阳的西藏,当时是湘北唯一不通柏油公路的乡镇。老师告诉我,水库边上的那条简易公路也在修,无法通车,我只能坐船过去。

大坝下面的确有艘木船,船头的柴油发动机像只蹲着的猴子。我到了坝下,高喊一声,有人吗?一个寡瘦的黑脸农民就从我的声音里漂过来。他看了看我,笑着问,去韩爹那吧?我一时没听懂,就说,我要去梓园!他低声咕哝道,不就是韩爹家。

“韩爹!”我被这个称呼逗乐了。晚上,我问老师对这个称呼的看法,他也哈哈一笑:“我不是来乡里住住的,我就是一个乡里人。我在这里不仅锄地、种菜,还参加村民大会,在这里参政议政、调解邻里纠纷、捐款修路等等。乡亲们把我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如果他们都喊韩老师,就说明我还披了一层文人的皮,改造得不彻底。”我说,那您不成农民作家啦?韩老师突然严肃地说,“作家”前面是不应有前缀的,“作家”是唯一的,也是一切身份的总和。

船开了。仿佛是一排波浪推着船走,而不是船在水面划开波浪。涟漪像音符一般,响得很远很远。整个水库,包括群山,都微微地荡漾着。我在那瓣檐角下上岸,但还得穿过大片菜地,爬上一个陡坡,走进八景学校的校门。从学校再往水边上走,便看见一撮树林的前面,矗立着一张大门。韩老师眯着两只小眼睛,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晚饭,师母炒了黄瓜、莴笋、腊肉、鸡蛋等,蔬菜是自己地里种的,蛋是自家鸡生的,腊肉是乡亲们送的。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喷香的饭菜,不是出于拘谨,而是感受到我所吃的食物里所蕴含的一种普通而独特的劳动,那似乎是文学化了的人间烟火气息。

饭后,老师邀我散步,沿着学校前面的简易公路。我们谈到当时比较火爆的社会争议。老师说,中国被破坏的东西太多了,时下最紧要的是培植和建设。发表不同意见,包括所谓的批判,其实都是最省事、最简单、最无需负责的。中国当然需要不同的声音,需要捍卫每一个人说话的权利,但同样甚至更需要理性包容下的齐心协力。我们谈到知识分子与价值体系。老师说,知识分子无疑应该是价值体系的最佳载体,但知识分子在某个时代可能出现集体沦落,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些“知道分子”,这个时候民间的价值光芒可能不成体系,却会熠熠生辉。我打断老师的话,问,您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住到乡下的?老师说,住到乡下纯属自己生活习惯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没有那样的大道理;何况,民间与乡下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到处在修路,时有渣土货车巨无霸似的冲过来,迫使我们仓皇避让。有一回,我们走到一段避无可避的地方,韩老师连忙把我扯到路边,我们转过身,面对公路,货车从我们眉眼前飞快地擦过。老师用手拦住我的胸脯,紧紧把我按在他后面一指的地方,再往后,就是一个几米深的高墈。货车过后,我们还要消化它溅起的灰尘,刹时谈兴全无,就回家了。

晚上在前坪乘凉。八景学校的兰老师来了,还有住在对面的一个老农。韩老师向他们介绍我,笑称是“省里来的”。我有好多年没坐过乡下的木制火椅了,而梓园只有这种椅子,所以一坐就坐到了浓烈的乡情里。我们用土话聊天,聊教育,聊农事,聊收成,聊张家长李家短……月亮真好,“像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那是八景的月夜,是韩少功的《月夜》,我作为观者和读者得到双重的浸润。

一九八八年秋,湖南师范大学朝暾文学社的几名骨干,萌生了想请韩少功来讲一堂课的愿望。怎么联系韩老师呢?心里没有一点底。这时,一位师兄提供了线索,说韩老师的夫人在溁湾镇药店。师大距离溁湾镇仅有两里半,我们毫不费力地找到那家药店,果然见着师母。师母说,韩老师病了,住在四医院。我们又去四医院,患急性肝炎的韩老师在病室里接见了我们,他手背上还戳着吊针,却执意坐在一张木凳上与我们交流。那次聊些什么不记得了,但韩老师微微倾着身子、歪头微笑的样子,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韩老师最终没能来给我们讲课,或许是因为不久他就去了海南。一九九○年暑假,已经毕业一年留在师大校报当编辑的我,经南宁、广州、深圳、珠海,渡琼州海峡,下榻于海口市《海南日报》社李少君的单身宿舍。那次却没见到韩老师,他因故不在岛上。

回长沙后,我给韩老师写了一封信,谈及暑假的南方之行以及想来海口闯荡的打算。很快,收到老师的回信。出乎意料地,老师没有鼓动我负笈南下,而是说,海南依然百业待举,如果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又在像师大这样不错的单位,能安于读书写作,便不宜妄动。从此,我一直留在长沙。

我手头留存的韩老师的信件,从一九九四年到一九九九年共十一封,从二○○○年起,就是电子邮件了。最早一封信是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一日写的,那时,我已在《湖南教育报》编副刊,每期寄报纸给老师。这封信的第一段,老师说收到了报纸,表示感谢。第二段,是我读了老师的散文集《海念》之后,在信中谈了自己的感想,韩老师回复道:“《海念》能激起你的共鸣,令我高兴。这个时代尤其需要文化人有清醒的头脑,有批判的勇气,在新的欺诈其势汹汹而来的时候,有一条硬的脊梁骨。”

这样的话语,每个字就像一枚钉子,既锲入我的灵魂,以增加其硬度,又不时闪动着尖锐的光芒,让我在行将退却或迷失时,保持足够的清醒。

一九九六年,《马桥辞典》出版,因被某些评论家指斥为“抄袭”,在国内引起巨大风波。韩老师寄了一本《马桥词典》给我;少君则寄来一本《花城》杂志,上面全文刊载了所谓《马桥词典》“抄袭”的原本—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本书!然而,摊上这样的事,我不禁为老师担心,便给他写了一封信。韩老师在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的回复中写道:“此事很乏味,也很快会过去的。但此事由我来遭遇,比其他一些作家来遭遇要合适一些。想到这一点,自有一些欣慰。”

这段话迅即消解了我的忧虑和焦躁情绪。我想起有记者采访韩老师,问他为什么选择海南时,韩老师说,他向往“一个精神意义的岛”,希望减少人际纷繁的应酬与纠葛,在宁静淡泊中获得精神上的自足。

我个人认为,《马桥词典》是韩少功最为优秀的作品,也是中国现代以来为数不多的长篇小说佳作之一。二○○三年八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马桥词典》的英译本,引起西方读者的浓厚兴趣与广泛关注,不少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部非常有趣而又伟大的书”,从没有人从它身上发现《哈扎尔辞典》的影子。

第一次去八景后不久,我竞聘上了《大学时代》杂志社执行主编一职。我的初衷是以思想性、文化性为旨归,不求发行量,但求影响力。我写信给韩老师,请求支持。韩老师二话不说,帮我联系了张承志、史铁生、南帆等知名作家……杂志出来后,获得许多支持与鼓励,却也遇到一些问题。二○○三年春末,我发邮件给老师,请求前往八景当面聆教。

梓园,就像大自然的一块特区,悠然矗立于半岛之上。外面的阳光有违春天的本分,急于挥戈舞剑去攻占夏天的地盘,但只要走进梓园,浓密的绿阴让你顿时收汗、消喘,气息平稳,心情舒爽。还有虫鸟的合唱、迈着标准台步的母鸡、一天到晚在做着神秘侦探工作的猫……太阳透过树群枝叶的空隙,在小径和前坪洒下无数光斑,风一吹,光斑的位置和形状随时发生变化,酷似夜晚打在舞台上的射灯。我跟韩老师说,您这里娱乐元素跟大城市比一样不少啊!韩老师用手画了一个圈,说,它们才是梓园的主人,我们回来做客,所以尽量不要惊扰它们。

韩老师把我拉回到上世纪风云际会的八十年代,他在海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创办《海南纪实》杂志。他说,办刊和写作大不一样。写作是私人行为,表达自己;办刊是公共事业,得让别人喜欢。《海南纪实》也注重思想和品位,但杂志首先是要传播,没有市场份额,办起来就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决定办一本纪实性的新闻刊,邀请大作家、名作家来写纪实文学,配上著名摄影家拍的照片,立马打开了局面……

韩老师一席话说得我云开雾散。临走,他送给我一套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八卷本文集,小开本,浅红色,很别致,其中就有叙述《海南纪实》办刊经历与经验的长文。我马上对《大学时代》进行调整,一边力邀一批名家为我们写稿或做专访,一边吸收在校大学生进编辑部,和我们共同办刊。《大学时代》发行量蹿升,被誉为“中国经营大学生活第一刊”。然而,纠缠于人事,惶惑于应酬,我疲累至极,苦恼不堪。二○○四年是《大学时代》扭亏为盈的一年,我在十月十五日给韩老师的信中这样写道:“杂志基本上挺过来了,但我付出的代价也很大,要做许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说大量自己不喜欢说的话,经常有斯文扫地、无地自容之感。最大的收获就是对社会有了更深切的认识……”

二○○五年,厕身于众多行政发行杂志中的《大学时代》,终于因发行量小、难以收回投资成本,被勒令撤销杂志社,一年后停刊。这年,我惨遭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降职、罚款、家庭破裂……我写信告诉韩老师。老师回信说,作为一名写作者,办杂志只是一种副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副业的失败或许正是为主业积累的财富。你要相信自己,好好读书写作,不被暂时的困难击垮。

几次接触中,我也跟韩老师交流过对他作品的看法。《暗示》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但我对出版社将它列为“长篇小说”颇为不解,如果要作为小说的话,那附录三“主要外国人译名对照表”便显得多余。韩老师的意思是,倘若你觉得这是一部好书,干吗要纠缠于它究竟是一部长篇小说还是一部学术专著呢?这个回答很智慧,却没能解开我心中的疑问。我觉得文体可以打通,但应有一定的界限。

二○一三年,韩老师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日夜书》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是年九月十七日,我参加了在长沙九所宾馆召开的研讨会。韩老师的三部长篇《马桥词典》《暗示》《日夜书》都是知青题材,但《马桥词典》含蓄着田园牧歌式的风味,《暗示》带有飘忽诡秘的词语气息,《日夜书》则显示出更多的时间况味和史诗特征,看似随意点染、零散回忆、片断叙述,韩老师以极为娴熟的穿花插叶之功,将质地截然不同的半个世纪打成一片。我一直在想,这部长篇小说为什么要叫“日夜书”?我在一篇评论中写道:“人毕竟是人,无论遭受捆缚、禁闭还是迫害、侮辱,总会有人绝处逢生,在漫漫长夜中窥见黎明的光影。目前为止的人类社会,既没有永远的黑夜,也没有永远的白昼。或许,日夜交错,光与黑的缠斗,星与云的纠结,是大自然的宿命;而悲欣交集,治与乱的博弈,清与浊的对抗,则是人类绕不过的永恒命题。”

《湖南教育报刊》社每年要组织一次“湖湘教师读书论坛”。二○一四年三月,论坛策划者黄耀红找到我,询问是否可邀请韩少功担任四月中旬在湘潭举办的读书论坛主讲嘉宾。我给韩老师发邮件,第二天收到老师的回复:“四月中的时间有点紧,我拟十五号自驾到湘西,看望一下黄永玉,十八号到汨罗,安顿几天后就是下旬了,可能与你们的时间不大合。要不下一届活动我再参加?”

耀红看了这封信,决定将论坛推迟到四月二十五、二十六日两天。我再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说:暂时这么定吧。我趁热打铁,赶紧将论坛的策划方案传过去,以便老师早作准备。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四月二十四日,即论坛开幕前一天,我正在单位食堂吃饭,接到韩老师的电话,说他严重感冒,发高烧,咳嗽不止,可不可以……然而,当听我说到有数百名中小学语文教师整装待发时,韩老师在那边笑呵呵地说:“我把药的剂量加大点,力争成行。”翌日中午一点,我和夫人敏华坐上单位周哥开的车,冒着那个春天最大的暴雨,前往八景梓园接韩老师和师母。

二十五日上午九点,短暂的开幕式之后,韩老师讲课开始。我作为主持人,没有着意渲染老师的创作成就以及获了多少奖之类,那些在网上都搜得到,而是着重向台下听众介绍了韩老师的诸多特异之处:他是最早一批冲破“文革”遗风写出现代小说的中国当代作家,又率先倡导致力于回归传统的“寻根文学”;他是最早将西方现代经典翻译到中国来的作家之一,又是中国新时期下海的第一批作家;他创办《海南纪实》与改造《天涯》杂志,又是一位半年住在城市、半年住在乡村的作家……

韩老师的讲课让数百名听众茅塞顿开,大呼过瘾。他说:“当前我们的危险不是无知,而是知道得太多,信息过剩。我们看似知识分子,其实是知道分子而已。”“吃饭要适量,营养结构要合理,阅读也一样,并不是越多越好。”“真正的个性是对社会潮流和流行的反叛,又是一个人独立思考后对自己的行为做出的一种负责任的选择。”

吃过中饭,我和敏华又将老师和师母送回梓园。雨停了,兰家洞水库烟水迷濛,有如梦幻。梓园内则花木扶疏,江南春天的湿气里总是包孕着别样的生气。与老师告别时,一道光芒穿过繁茂的枝叶,射到我们头顶,小径上的水迹霎时闪亮如银。它们仿佛在同一部词典里,表现着不同的暗示。而这梓园里的光风霁月,恐怕也是一部写不完的日夜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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