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泣

2015-05-30 10:48语笑嫣然
花火B 2015年8期

语笑嫣然

作者有话说:曾经有人在我趁上体育课躲回教室悄悄抹眼泪的时候,隔窗向我高举过一张作业本纸,用并不好看的、大大的字写着:别哭了。在我有一瞬间感动得差点哭得更伤心的时候,他给我看了第二张纸:因为你哭起来很丑。当时我就真的没哭了,因为我就只顾追着他打了。回想起来,那时真好。

一、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落寞

九岁的夏远歌第一次见到韩柚宜,是她站在搬家车的旁边、穿着花衣裳、扎着土气的马尾辫。她的头发是天生的浅栗色,她看见手上有倒刺就一定要用指甲去撕掉,她最爱吃街尾包子铺门口的油炸臭豆腐,她最喜欢的科目是地理,最讨厌的科目是数学。她生平做得最正义的事情就是,一次搭地铁看到有小偷偷老太太的钱包,狠狠踹了对方一脚,却差点被小偷一个耳光给打晕。

当然,这些都不是夏远歌在见到韩柚宜的第一天就知道的,是在后来的相处中慢慢了解到的。

他们当了十年的邻居。

第一年,夏远歌跟韩柚宜在公交车上为了争最后一个空位而大打出手,夏远歌男子汉不好意思出手太重,输给了韩柚宜。为了报复她,他就把自家的垃圾倒在韩家门口,没想到第一个出来人的竟是韩柚宜的胖妈妈,胖妈妈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因此,夏远歌被罚帮胖妈妈做了一个星期的家务。

第二年,夏远歌看到韩柚宜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在街尾买臭豆腐,网络谣言臭豆腐是用大便泡出来的,于是他找到了一张他觉得最恶心的示意图,看见韩柚宜吃臭豆腐的时候他就故意把图片给她看。韩柚宜真的被恶心到了,眼睛一瞪,胃里一酸,“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吐了夏远歌一身。

第三年,夏远歌跟韩柚宜成了校友,他们同级不同班。每当韩柚宜下课去洗手间都会路过夏远歌的教室,她冲他扔过酸奶盒,扔过冰棍条,零下十度的时候还把矿泉水往他脖子里灌。

灌水的那次,夏远歌决定以牙还牙,把韩柚宜骗到了教学楼的天台。

天台门一关,夏远歌就像个流氓似的坏笑着拿出了两瓶矿泉水,瓶盖都拧开了,水就要流进韩柚宜的脖子里了,韩柚宜突然大吼一声,胳膊肘一撞,夏远歌手抖,矿泉水瓶口就倾向了相反的方向。

天台下面站着正在打电话的教导主任,水正好淋了教导主任一身。

夏远歌跟韩柚宜脸色一变,蹲在栏杆里不敢出声。“谁?谁在上面倒水?看我不抓到你们!”

夏远歌拉了拉韩柚宜:“还不跑,等他来抓啊?”

韩柚宜捂着膝盖:“我刚才蹲下来的时候撞到了膝盖,痛死了,我跑不动。”

夏远歌白眼一翻,背一转说:“蠢货,上来吧!我背你!”他说,“我可不是担心你被主任抓到要受罚,我是怕你当叛徒把我也供出来。”

韩柚宜揪了揪夏远歌的耳朵:“喂,夏远歌,咱们以后别斗气了吧?”

是的,夏远歌的十三岁结束,他跟韩柚宜的斗气生涯也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画风直转的相亲相爱的三年。

三年后,韩柚宜十六岁了,她不再穿花衣裳,扎土气的马尾辫,她开始打扮了。

百褶裙、背带裤、雪纺衫,总之流行什么,韩柚宜就穿什么。她把头发也烫成了柔美的微卷,剪了精致的刘海,还喜欢在嘴上涂樱花粉的唇彩,衬得奶白的皮肤更加水嫩剔透了,就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漂亮,这是夏远歌经常从别的男生嘴里听到的对韩柚宜的形容词。夏远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小气,他们这样夸韩柚宜,他反而会不高兴。他还经常对韩柚宜说:“韩柚宜,我拜托你收敛一点,你去学校是干吗的?选美吗?”

韩柚宜眨巴着眼睛笑得一脸可爱:“我干吗啊?你管不着。”

这年春天,再是管不着的夏远歌也发现了韩柚宜的秘密。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女为悦己者容”,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落寞”。因为韩柚宜有了喜欢的男生,那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慕进。而夏远歌也有了喜欢的女生,她叫韩柚宜。

二、这就是韩柚宜能够想到的冬天最浪漫的事了

对夏远歌而言,自从上了高中,要面对韩柚宜的妈妈各种刺探情报的举动,已经是他的必修课了。

“夏远歌,柚宜说她昨天放学跟你去图书馆抄资料了,没有瞒着我偷偷去看电影,是不是啊?”

他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夏远歌,柚宜说这次期中试题特别难,就连年级第一名都比平时考低了三十分,是不是啊?”

他继续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夏远歌,柚宜说你们学校周末要组织志愿者到山区小学慰问那些孩子,她报名当志愿者了,是不是啊?”

他依旧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是的,再这样点头,点头,点头,也不知道自己的脖子会不会突然点断。夏远歌心里不是没有怨气。但他怨的不是韩柚宜,而是他自己。他怨他自己不予抗争,怨他自己心甘命抵,怨以前那个横冲直撞、铁石心肠的他,怎么就轻易允许一个女生来他的世界肆无忌惮,他却还给她权杖、给她宝藏,什么都给她了呢?

夏远歌也知道,关于韩柚宜行踪的这个问题,所有她对她妈妈撒谎背后的真相都只有一个。

她是跟慕进在一起。

在韩柚宜看来,慕进帅而且有风度,成绩优秀而且多才多艺,他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他往她面前一站,她觉得世界都在闪光。为了能接近慕进,韩柚宜挖空了心思,想融入慕进所在的那个小团体。所以她时常加入他们的集体活动,不管是到游乐场玩过山车这种惊魂的游戏,还是去看自己根本不喜欢的歌舞剧,都乐此不疲。而夏远歌要做的就是替她隐瞒和掩护。

这座南方沿海的小城市,每年春天都会开满满城的杜鹃花,夏天的夜空总能看见流星雨,秋天会有全国最好吃的石榴成熟,而冬天,冬天啊,韩柚宜说:“冬天就是一个每天都要吃烤红薯的季节。”

吃货韩柚宜是这么对夏远歌形容的:沙滩、海浪、帐篷、晴朗星空、一堆篝火,以及十个以上的烤红薯。

再配上两瓶柠檬味的苏打水。水的主人——她,慕进。

这就是韩柚宜能够想到的冬天最浪漫的事了。

夏远歌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但是海滩上的篝火和烤红薯他是记住了。他花了一个星期来准备相关的用具,就连天气预报他都仔细查询过了,但他唯一给不了韩柚宜的就是男主角——慕进。

韩柚宜咂巴着嘴说:“没关系,美食与爱人不可兼得,先享美食,后者道路阻且长,不急在一时。”

夏远歌觉得自己都替韩柚宜脸红:“什么?什么人?你再说一遍?”

韩柚宜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用错了词,急忙捂着嘴巴快步走,含糊地说:“没,我没说什么,你听错了。”

夏远歌追在后面:“哎哟喂,有人想嫁人想疯了哟!”

那一天,女孩捂着嘴巴在前面走,他背着手悠闲地跟在她身后,沿路围墙里有梅花枝伸出来,空气里都是一种芳香清甜的味道。那味道后来还进了他的梦里,他梦见自己跟韩柚宜坐在海滩上烤红薯。红薯还没有烤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惊醒了他。韩柚宜穿着睡衣跳了进来:“夏远歌,慕进约我出海耶!”下一句是,“但时间上有冲突,所以我就不跟你去烤红薯了。”

夏远歌心想,哦,原来真的是梦。

三、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俩都在生还者之列,但慕进死了

后来的夏远歌总是忍不住会想,假如他那天坚持要韩柚宜履行跟自己去海滩烤红薯的承诺呢?

假如他不做一个无休止纵容韩柚宜的夏远歌呢?

假如……

假如零九年的十二月八号这天是可以重新来过的就好了,他就不会失去韩柚宜,如同失去了青春里全部的风华正茂。

因为,这一天他们出海的那艘游船触礁,沉没了。

纯白色的游船,碧蓝的海水,海中岛,云中鸟,风景很美,游船上的孩子们也正高兴热闹。

“触礁了!”不知道是谁这么喊了一声。

轰隆一生,接着船身剧烈摇晃。站在栏杆边的两个女孩直接就被甩进了海里。

当时,慕进在船上,韩柚宜在船上,夏远歌也在船上。

夏远歌是作为韩柚宜的挡箭牌而一起来的,因为韩柚宜跟胖妈妈说,她要和夏远歌去海滩烤红薯。夏远歌把韩柚宜送到码头,突然下起了阵雨。为了躲雨,他便跟着韩柚宜上了游船。

他后来无比庆幸自己也在那条船上。是他拼了命地游向韩柚宜,是他把她捞起来搭在一块浮木板上。

船上大人孩子一共有十六个,有八人死了,八人生还。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俩都在生还者之列。

但慕进死了。

获救的第二天,当夏远歌走到韩柚宜的病房门口时,听到她问医生:“慕进呢?”然后,病房里静如死灰。

韩柚宜像被人抽走了魂一样,突然倒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得盯着天花板。

欲哭无泪。

四、不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

当夏远歌真正意识到死里逃生对韩柚宜来说只是一个开始的时候,是在他看见韩柚宜因为窒息,再次被推入急救室的那天。

那天,护士到病房去给韩柚宜量体温,看见她半躺着盯着空白的墙壁两眼发直,护士好心打开了电视机,以为这样就能令她不那么无聊,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频道里在播音乐节目。

歌声一传进韩柚宜的耳朵里,她突然尖叫了一声,掐着自己的脖子,张大了嘴巴:“救我!救命!”

那段记忆太清晰了。

游船触礁的那一刻,大家原本在甲板上唱歌跳舞。后来掉进了海里,垂死挣扎时,游船上的音乐声就像嘶哑的丧钟,依旧没有停下来。韩柚宜在海水里拼命扑腾,那音乐就像海水一样,漫天漫地灌入她的身体,推她进鬼门关,又再把她拉出来,反反复复。

所以,她再也不能听音乐了。

她只要一听到音乐声,沉船的记忆就会如条件反射一般侵占她的脑海,伙伴们的尖叫声也会像利刃一样在她的耳朵里刺,在心里割,她仿佛觉得自己又溺水了,呼吸困难,甚至会出现窒息的情况。

于是,韩柚宜的世界在她十七岁的这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成了一个终日与隔音耳塞为伴的人。

最初她也试过尽量去接触音乐,但每一次都难受,痛苦不已,甚至还有两次又进了医院的急救室。

她也不是没有逼自己去看以前跟慕进和那群朋友的合照,她甚至去过出事地点附近的海边,但那种将伤口撕裂,撒盐,搅拌的感觉太痛了,她会狂哭、发抖、尖叫,她跪在地上用头撞地,说她宁可不做回以前那个健康的韩柚宜,宁可永远逃避这段过去,她只想平静,哪怕这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而那一幕,夏远歌是亲眼看见了的。

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棵树后,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掐进手心里,掐出了血。堂堂男子汉,第一次哭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韩柚宜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她便重返学校了。她的生活迅速变得压抑而枯燥,家和学校,两点一线,就是她全部的活动范围了。于是这也成了夏远歌的全部活动范围。

夏远歌每天都会陪着韩柚宜上学、放学,任何别的事情他都会因此放到一边。哪怕他缺席演讲比赛,脱离集体活动的团队,也没有时间做自己消遣的事情,但他就是要做一意孤行的夏远歌。

一意孤行的后果就是遭到了父母严厉的训斥,伴随着分数直线下滑的成绩单。

夏妈妈还拿着那张成绩单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韩家:“你们自己的女儿自己管不行吗?我们家远歌当时在海里都把命豁出去救她了,现在还要给她当保镖?他可是年级前十,他的前途可不能有差池啊!”

韩柚宜坐在卧室里,没有戴耳塞,客厅里的吵闹声她都听见了,她有点想哭,但逼自己忍住了。这时,有东西轻轻敲打着她的窗户,是几个飞来的纸团。她走过去一看,夏远歌在对面的窗口边,手里平举着几张纸,每一张纸上都有笔画很粗的大字。

第一张的内容是:我没关系。

韩柚宜的心,微微一震。

第二张是:你要好好的。

第三张:不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

韩柚宜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五、他会重新成为大家认识的那个夏远歌

对韩柚宜而言,时间一长,她需要应付的就不仅仅是会触发她心病的音乐,还有她的生活状态带给她的死寂和压抑。有很多地方都并非她不想去,而是她的父母不允许她去,比如商场、公园、博物馆、餐厅,总之,任何地方,能免则免,他们总是担心她会出事。

韩柚宜每到周末就成了笼中鸟,只能被关在家里,她对夏远歌说,她可能就快丧失搭地铁的基本技能了。

这年春天,当杜鹃花开遍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学校宣布,要带孩子们去一个叫“香市”的小镇春游。

因为春游还带有社会实践的性质,所以,如果没有正当理由,所有人不得缺席。

当然,韩柚宜是个例外。

胖妈妈一句话,韩柚宜就被校领导批准,留在家里休养。

然而,当春游车抵达香市,夏远歌的相机拍下了第一张风景图时,他接到了胖妈妈的电话。

“韩柚宜留书离家出走了,她说她想跟同学们一起春游。”

夏远歌心急火燎终于拨通了韩柚宜的电话,他正想问她几点到香市,女孩却在电话里抽泣着说:“夏远歌,我一时粗心,坐错车了。现在我在莞市,这里最后一班开往香市的车都已经走了,我怎么办啊?”

十分钟后,夏远歌就已经坐在飞奔去莞市的面包车上了。车是他花光了自己的旅游经费租来的。电话里还有纪检委员愤怒的责骂声:“夏远歌,你搞什么啊?你这样擅自离队,害大家虚惊一场,你过意得去?为了你朋友?哼!就为了你那个朋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夏远歌吗?”

最后的那句话像一根针,在夏远歌心里猛地扎了一下。汽车飞驰,滑过窗玻璃的那些影像迷蒙了他的眼睛。他想,快了,就快要结束了。他会重新成为大家认识的那个夏远歌,犹如时光倒退,倒退到他还没有遇见她,他会忘了她。

夜里十点了,阴暗潮湿的地下旅馆里,韩柚宜背抵着门坐着。门外那个不停来敲门骚扰她的无赖,正在跟旅馆老板交涉:“她是我女朋友,真的是!我惹她生气了,所以她跟我闹别扭呢。您行行好,开个门,我当面跟她道个歉。成人之美嘛老板,我哄回我女朋友,您功德无量呢。”

这个人在韩柚宜离开汽车站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她了。

韩柚宜怕得要死,她甚至觉得这张邋遢的旅馆房门都要被那人直接砸开了。不一会儿,她听见那个不负责任的旅馆老板说:“好吧,给你开门,要说什么你俩关着门说,别吵到其他住客了。”

韩柚宜歇斯底里大喊起来:“不要开门!不要开门!我真的不是他的女朋友!”

钥匙插进了锁孔,锁孔开始转动,一种细而锈哑的声音突然像极了沉船那天的海浪和音乐,韩柚宜的胸口闷得难受,呼吸也开始乱了。她死死抵着门,却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抵抗的力气,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忽然,她听到了夏远歌的声音:“柚宜,柚宜?是我,不要怕,是我!”

夏远歌终于赶到了。

韩柚宜“噌”地站起来,打开门,一头扑进了夏远歌的怀里。夜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温柔无比。

其实夏远歌很不舍得那个晚上,不舍得天亮。

黑暗里韩柚宜蜷在床角慢慢睡着了,即便睡着了她也还是抓着他的手。他就由着她,自己靠床坐在地上。不过他也知道,那两只手迟早是要放开的。

高考之后,韩柚宜以很低的考分,结束了她的学生时代。韩家从一位亲戚那里接了一个花果园的生意来做,园区比较偏远,够安静,这也是他们接这门生意的原因,是为了韩柚宜的情绪和安全考虑。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夏远歌坐在天台,看着城市里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他发了一夜呆。

好在夏远歌在高三最后那段时间把之前下滑的成绩全追回来了,他不负众望考入了北京大学。发放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学校还举办了一场毕业联欢舞会。而同时,这天也是韩柚宜搬家的日子。

夏远歌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帮着组委会的老师布置现场和安排陆续入场的同学。时间一到,舞会开始,灯光暗,音乐起,全场欢呼,只有夏远歌落寞的站在角落里。突然,他拨开人群,冲出了大礼堂。

他还是想送一送韩柚宜。

他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几乎想用尽自己余生全部的力气去完成这一次长跑,几次横穿马路,几次摔跤,几次想着韩柚宜,几次红了眼眶。万幸,楼下的搬家车还在。韩爸爸和胖妈妈还在楼上清点最后剩余的家什,韩柚宜站在车门旁边。她看见他,突然呆了一下:“你不是参加舞会去了吗?”

夏远歌喘着气,郑重其事地走过去:“嗯!韩柚宜,你能陪我跳一支舞再走吗?”

他看见韩柚宜的眼眶红了。

“跳舞?”

是的,跳舞,一场没有音乐的舞蹈。就像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夏远歌轻轻搂着韩柚宜的腰,扣着她的手指,扣得很紧很紧。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女孩也在用力回扣他的手指,他惊讶地望着她,她艰涩地笑了笑:“夏远歌,以后你会好好的吧?”

夏远歌忽然意识到,原来不只是他自己,韩柚宜也明白,这一次他们未必只是短暂的离别。

而有可能是决别。

因为他们的世界从此开始不同,他将有他的海阔天高,她也会有她的暮雪千山。

他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说:“也别担心我。”

六、他不配

在北京的小半年,夏远歌过得很充实。参加校内文艺社团,报读感兴趣的选修课,竞选学生会,饱览首都的风光。总之,能有人为伴就绝不会一个人,能忙起来就绝不闲着。春节回家,大家都说他晒黑了,也瘦了。

他跟高中的同班同学在酒楼里聚餐,听说隔壁的包间里也是他们的同学,正好就是韩柚宜那个班的。有人问他,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吗?他想了想,没去。其实,韩柚宜并不在那些人里。

整个春节夏远歌都没有见到过韩柚宜。

只是在除夕那晚他收到了韩柚宜发来的短信:这不是一条群发短信,是专门给你的,夏远歌,新年快乐。

到大年初一的早上,夏远歌终于回复了她:新年快乐。

然后又是开学,又是小半年。暑假夏远歌没有回来,他在北京找了一份兼职,用人生里赚到的第一笔钱给妈妈买了漂亮的首饰。春节带回家,夏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有出息。

夏妈妈说:“我当初多怕你对韩柚宜那姑娘入了魔障,辜负了我的期望啊,现在看你这么乖,我也放心了。远歌啊,你有多久没见过柚宜了?上个月我跟朋友去农家乐,正好挨着她家的果园,她现在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夏妈妈没说,夏远歌是后来亲眼看见的。

那是城里最繁华的商区,夏远歌去找他的一个朋友,从朋友家出来,他突然看见韩柚宜在一间服装店的柜台前埋单。

他愣住了。

韩柚宜比以前胖了点,穿着紧身的豹纹外套,头发烫得很卷,还做了挑染。她的高跟鞋上满是水钻,手腕上也戴着各种闪亮的圈子,嘴唇还涂着妖艳的玫红色。跟以前清纯的她是很不一样了。

夏远歌听见老板跟韩柚宜说:“这些衣服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款,人家北京、上海那些地方的女孩儿们就爱穿这种,你可真有眼光。”可是,那几件衣服在夏远歌看来不仅不是流行的,而且还有点俗气。

韩柚宜离开服装店后,又逛了化妆品店、首饰店、围巾店,最后拎在手里的购物袋都有七八个了。

夏远歌一直跟着她。

大约隔着十米的距离,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都显得特别安静,安静中各自带着一种落寞。夏远歌想起了高三那年,他每天陪韩柚宜上学、放学,差不多也是这样,于千万人海里穿梭,他的眼里也只有她。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跟她并肩了。

韩柚宜最后逛的是一家精品店,她离开后夏远歌正好听到老板对她的员工说:“你记着这姑娘,她家做果园生意的,有点儿钱。她常年都在果园,很少来市区,只要一来她就得买个够。不管什么东西,你跟她说这是大城市今年流行的,她保准掏腰包。你瞧她那暴发户似的打扮,还赶流行呢,呵呵呵!”

老板尖酸刻薄的言论句句在耳边,前方的韩柚宜忽然在某商场外墙的电子屏幕下面站着不走了。

屏幕里在播一段旅游宣传片。

片里讲的是长城和故宫,片子播了半小时,韩柚宜就看了半小时。戴着耳塞,嘴角一直挂着笑。

那天晚上,夏远歌收到了韩柚宜发来的短信:北京是不是很美?

夏远歌回她:是的。

韩柚宜说:我要是能有机会去北京,你能带我去爬长城,游故宫,去走遍北京的大小胡同吗?

夏远歌没有立刻回复她。隔了很久,他叹着气输入了两个字:好啊。

没有输入的是:但是韩柚宜,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你了,早就不打算了,在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甚至,在我把你从海里救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我不再见你是迟早的事。

夏远歌有一个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包括韩柚宜也不知道。因为这个秘密也跟韩柚宜有关。

游船触礁,众人落水,夏远歌看韩柚宜在海面扑腾挣扎,他拼命游向她。在游向她的途中,海里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那是慕进向他求救的手。但是他没有救他,他深知以自己的能力最多只能救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必须是韩柚宜。于是他硬生生扯开了慕进的手。

他是自私的夏远歌,他是狠心恐怖的夏远歌,他是连他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夏远歌。

如果他跟韩柚宜在一起了,这份幸福,算不算牺牲慕进换来的?他怎么能坦然享受这种幸福?

他不配。

可是,那是占据着他整个青春的韩柚宜啊!

韩柚宜啊,现在我要正式和你告别了。你一定要幸福,要比我幸福。

我希望,你永远,永远,不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