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极静

2015-05-30 09:05曲猛
作家·下半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死亡构图华丽

摘要: 《乱》是一部剥去故事外壳的、用眼去看、用耳去听、用心去体会的视听盛宴,是一部借用电影的形式语言展览的动态画廊,故事是载体、人物是符号、本质是用流动的画面呈现出黑泽明日本式的极静之美。

关键词:视觉意象  静逸  极致  构图  华丽  死亡

《乱》是大师黑泽明的晚年作品,影片取材日本战国时代一段寓言,并将莎士比亚不朽名著《李尔王》的情节融合其中,叙述了虚构的战国大名“一文字家族”灭亡的故事。就电影的故事性而言,它力图从天的观点来看待人世的“业”,揭示人生的真谛,表达对人生和世界的基本看法。继承了黑泽明电影艺术选题与创作的一贯风格,是典型的黑泽明作品。但是,《乱》又有其不同于黑泽明其他作品的特点,例如,就影片的情节和人物塑造讲,显然没有《蜘蛛巢城》《影子武士》《罗生门》等巨作成功。电影的基本情节翻拍了经典《李尔王》,在讲诉经典的同时,必然由于经典化而失去电影艺术叙述方式的非戏剧性。人物塑造借鉴了日本能剧的脸谱特征和表演形式,符号化的人物塑造和人物关系排挤了人物内心的深度刻画,更牺牲了撩人心弦的电影艺术所独有的叙述方式。如此感受相信黑泽明心知肚明,大师放弃了电影艺术有别于戏剧艺术和戏曲艺术的叙述方式,大约是有意而为之,目的是突出电影艺术中的视觉意象和听觉意象。《乱》是一部剥去故事外壳的、用眼去看、用耳去听、用心去体会的视听盛宴,是一部借用电影的形式语言展览的动态画廊,故事是载体、人物是符号、本质是用流动的画面呈现出黑泽明日本式的极静之美。

一、绿野与白城

影片以精典的日式长笛开始。平缓而起伏的山峦呈现出了满满的绿色。那一刻,伴随着长镜头缓慢的推进,无需配音我们已经看到而不仅仅是听到了簌簌的风声。原上,骏马、强弓、精致的武士,由远及近而又由近及远,目光所及已然超脱了一场狩猎,展现的是一片绿、是一场空、是一种紧致的宁静。此时,我们感受不到“乱”,能够感受到的是黑泽明写意的笔法和岛国日本无限的精致和井然的秩序。

狂乱的马蹄声影片继续。依然是起伏的山峦一片绿色,由于空气的叠加效果,远处的绿意淡淡的蒙上了一层青灰色,与开篇的满目翠绿略有区别,不过是在静逸之上略填了些忧伤,这一丝忧伤融入绿野预示着情节的继续。一群武士等级分明的错落于画面中,黑色的帷幔将远山隔开,人物对话丝毫没有影响影片的宁静,长达十几分钟的对白留给“观众”恰到好处的时间与空间,让观众用心体味欣赏大师的构图之美。青山下、帷幔中老父与三子对坐,考究的日本和服与精致场景交相呼应。父子四人的服色基本贯穿影片始终,父王的白色、太郎的黄色、次郎的红色、三郎的蓝色,红黄蓝三色汇聚成了白色,预示着父与子的孕育和叛离。惊醒的父王在三子的围绕下诉说着梦境。这一刻,我们已经忘却了父王的诉说。我们看到的、感受到的是华美和服包裹着的老年武士生硬挺拔的身躯和手扶倭刀托起的一颗沉甸甸雕塑般的头颅。在绿野之上,黑泽明极简的通过对白和色彩交代了故事情节。《李尔王》的模板已經清晰明确地摆在观众面前,我们实在不必费一点心思去猜测故事的结局和过程。在绿野之上,我们感受到的是一幕百看不厌的经典话剧,撩拨我们的已经不是剧情,而是超脱了剧情的话剧本身。以致场间的幕起幕落我们也能在影片中找到符号,臃肿的白云渐次逼近,宣告着明快清新的翠绿落幕。

1;2;5;15,4组数字、4个音符,干净利落地排满了画面。父王一人居中而坐;两位王爷贵客守住画面右角; 三子和二心腹五人摆在画面左边;十五名部属背向观众将整幅画面托起,夹杂着略暗了些的草地和更灰了些的远山,这一幕诉说着虚妄的自信和卑怯的迎合。即后父子的折箭表演、忠奸的语言表述,通通定格在虚妄远山衬托下的卑怯绿野之上。黑泽明运用定焦镜头将戏剧化的人物和人物关系展现在我们面前。绿野已经不在是开场时具有强烈进深感的、供人驰骋的绿野了,在远山的压榨下留在画面中的虽然还是那片绿,但所剩所感的已经是庭院级别的一席草地。此刻乌云排空而致。

夕阳,暮色。远山下的绿野镀上了一层浓重的褐,虽然还是绿,但已被落日余晖渲染得不成样子。两名武士、两匹骏马,门神一样守住画面,各自的无奈和慵懒配合着暮色下的绿野诉说着被放逐的情怀。一场追逐贯穿了几幅画面,更加深沉的暮色下绿野成了黑褐色,这场绿已然是概念的提醒和记忆的残留了。骏马与武士剪影一样的被黑泽明先生贴到了天际线上,而天际线不再是熟悉的黄金分割,1:3;1:2;1:4,构图强化了人们的视觉紧张感。昏暗的、仅剩一丝生命和绿色的旷野上武士背坐,我们与武士一起凝望远山,孤独、悲凉、灰暗在宁静中孕育着悲剧的情结已经无法阻挡。

伴随着稍许滋扰的盛夏声音白色的城映入眼帘。日本的城不同于欧洲的堡、也不同于华夏的城,既有欧堡的错落又不失华夏的风范,既有欧堡的素雅又兼具东方的威严,日式古城源于盛唐、别于明清、自成一系、风格独具。白城之上浓云滚滚,透着潮润、泛着蓝光。黑泽明在绿野与武士之后试图让我们感受到日本的另一种美,只是一座城,简单的节奏、片刻的休恬让观众期待着城中华美的衣裳和女子的清香。

白城之中唐风华韵的妇人优雅的走过,不必任何旁白,咄咄的气势催促着情节的继续。太郎一人凭栏远望,远去的绿野深邃而虚妄,仅仅是背影便将太郎父未死而继位的窃喜表现的淋漓尽致。金色的厅堂内,一武士、一妇人、一柄倭刀、一副字画——这就是战国大名的正殿,简约的内饰与绚丽的和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对比恰当的了反应日本文化中简与繁的极致。父王与随从的夜宴围绕着几处篝火,随从们的排列再次展现了黑泽明的构图美,伴着和歌、伴着笑脸,武士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经与父王一起滑进了深渊。镜头再次将我们带回了金色的厅堂,画面中多了父王与一柄孤独的灯台。太郎夫妇的无情与刻薄映衬在暖金色的画面之上,如此的华美、如此的静逸、如此的极致,这就是日本文化的一个侧面,极致的、静逸的、华美的几近无情。滚滚乌云裹挟着白色的城飘出了画面。

二、 血色浮尘

鱼鳞般的晚霞暖灰中透着一丝绯红,贵妇的长发垂过腰间将华丽的和服一分为二,与白城中贵妇形成鲜明对比的不仅是旁白佛歌,更是凄婉色彩笼罩下的剪影构图。战国大名相互攻伐,胜者杀其男子娶其女子,这种人伦下的亲情无比纠结。如何生存在这个欺世盗名的年代?男子或可杀得果断、死得无怨,而女子只能怀恨于心不然就是了然于佛了。同样的这一幕,父王与自己的儿媳对坐。颓老的父王试图在儿媳的脸上找到一丝恨意来纾解自己当年的残暴,而面对儿媳今生种种前世缘缘的平静,父王的内心如同这一幕的背景一样,褪去了仅剩一丝的绯红、剩下了一片纯纯的灰朦。而这灰朦刚刚是个开始,随着次郎的登台和表演,父王才真正的走向了灵与肉的毁灭。在毁灭即将到来之际,这灰朦恰显得无比的友善,似乎这灰色的基调能够调和毁灭的残忍,至少麻痹毁灭的沉重。

如果说太郎的残忍还只是残忍,那么次郎的残忍就变得刻毒了。一面浓灰色的石墙将画面填满,父王与次郎迎面对立。面对次郎的虚伪、想起太郎的麻木,老父失望而愤怒、愤怒而绝望、绝望而强横。那灰墙,被人堆砌的严丝合缝,恰如人间的秩序。那灰墙,被人洗刷的别无杂色,恰如这对父子,除了背叛还是背叛。开门,进去的是父亲。关门,出来的是绝望。一柄孤独的战旗、二十位忠诚的部属、年老的父王,被野心挡在了门外。灰褐色的城门已经虚弱得接近黑色了,脚下的砂石也纯粹得无情,二十位部属油画人物般的退居两旁,只有橘黄色服饰的父王还有那么一点亮色,这亮色突出了父王垂首而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掩饰他心中的悲凉。不可一世的王爷被自己愚弄,曾经的虚荣被背叛嘲笑,能够支撑下去的只剩下黑泽明的构图美和韵律美,即使这美也似乎被情节压榨得飞出了画面。父王完了,从此只剩下被无情卷胁着的陈年稻草和被恐惧吞噬的干瘪灵魂。艳阳下,阴沉没有被吹散,而是被放大。

曾经的王爷被自己的儿子放逐,栖身于旷野是因为无路。而父王至此还是没有意识到即使他这个干瘪的存在也为儿子们所不容,儿子们已经计划好了他的死亡。父王终于被逆子和叛臣引至第三城,一座灰色的城。当然,为了凸显这灰色的人性,一定需要暖色的人性来衬托。毕竟还有三郎、毕竟还有忠诚的部将丹后和内侍狂阿弥。可三郎早已被放逐,丹后和狂阿弥又被糊涂的老稻草遗弃,老头子带着自己最后的侍卫来到第三城,一座血色的城。

第三城,一座建立在似乎是火山岩上的灰色城池。简陋孤寂、浮尘跃起,似乎是炼狱、也许是迷梦,总之少有生气。这曾经是三郎的城,更曾经是父王的城。依然是定焦镜头,孤独的城楼迷失在浮尘之中。说是浮尘,因为它像云却不是云,有云的厚重却失云的潮润。说是浮尘,因为它似乎飘忽于人间,更像泛起于地狱。说是浮尘,因为它满满灰得浓重,绝对是霭一样的聚集沙一样的泛起。沉睡的父王被熟悉的攻击声惊醒,当他确认攻击自己的是两个儿子后,化石一样的面庞又镀上了层化石一样的颜色。城檐的剪影,浮尘遮日,列队;攻击;杀戮,开始。

炼狱般的灰色背景下武士战死箭台。黑泽明的视觉意象美到了极致,暴力的美、死亡的美。符号化的视觉元素、仪式化的动作场面,不同于欧美影片中的暴力美学,黑泽明展演给我们的是浓重死亡色彩下所掩饰的静。这静是一种结局,这静是一种状态,这静是血色浮尘所托起的一丝怜悯。阁楼上牺牲的两名武士用自己的身躯完满了对角线构图,满身的血色与其说是人类的鲜血不如说是厚重的符号,红漆一样的血色在黑灰色的地狱中泛着亚光。武士死了,英勇的死去。在黑泽明的影片中英勇的死亡具有相当的普遍性,这普遍性毫不掩饰日本人对死亡的尊重和赞美。日本人面对死亡和制造死亡的沉静态度通过一幅幅灰暗而美丽的镜头淋漓尽致的得到了满足。

最后的攻击伴随着最后的抵抗,父王目睹着忠勇部属和妻妾们的死亡。当老武士决定用切腹结束这荒唐的一切时,却可怜的找不到一柄区区的倭刀,画面定格了。象征荣耀的盔甲映衬着父王的虚弱,被背叛的父亲甚至已经没有资格武士般的死去。摧毁他的不是敌人、不是儿子、不是信念、不是愚蠢,而是不可理喻的如此极端而极致的结局。一个放弃者被命运告知无权放弃而只能被剥夺,一个等死的父亲被儿子告知不可等死而只能被杀。苍老的一张脸谱在狂欢的血色浮尘中毫无血色。应该是正午,天更黑了。

城中,各种死亡,各种构图,各种血色,依然是独有的黑泽明式色彩,依然是越过死亡恐怖而展现出来的宁静与凄厉。太郎与次郎的军队撒欢一样攻击父王的城楼,可怜的父王竟然没有被一粒弹丸、一只箭矢击中,老王爷骨灰一样的身躯竟然兀自的走下了城楼。一簇僵硬的骨灰走下了燃烧的城楼,红黄两列武士局促的分裂让开道路,这尴尬的场面没人知道怎么控制,包括已死的太郎和要死的次郎。能够控制这一切的当然是也只能是黑泽明的视觉意象,灰暗、宁静、幽灵的脚步和父王出走的背影。血色浮尘下,父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灰朦的旷野中。

三、 暮霭残垣

父王像一枚跌落的音符飘忽于旷野之上,不知什么时候簌簌的風声梳理着深绿色的草场占满了大部分画面,留给父王的只有一条平直的天际线和天际线上几尺的阴空。湿透了的父王傻笑着采摘野花,在阴空冷草的映衬下老疯子绝望得可爱。丹后和狂阿弥的闯入似乎减轻了些孤寂,狂阿弥的一支疯人舞揭示了这疯狂的世界。老疯子依然疯着,悲情的画面照例是一种冷调。

宿命将主仆三人领到了鹤丸的木屋,家破身残的少年冰冷的如一只玩偶,这一幕只有人物和构图,所有的背景都被漆黑取代。丹后和狂阿弥幕布一样的分列两旁,给父王和鹤丸腾出了空间。骨灰一样惨白的老疯子还有疯子一样的表情。而鹤丸,白,毫无述说的白,被怨恨浸泡得没有了怨恨的白,被时间洗礼得失去了时间的白。面对这个冷白的少年,骨灰一样的老疯子似乎更多了些暖色。这一幕,在鹤丸幽怨的笛声中黑泽明泼洒了黑与白宿命的色彩。

渗着死亡记忆的残垣下野花飘香,老疯子与狂阿弥坐在垣下。不管这一老一少藏了多少故事,到头来不过是如残垣般壮烈的死或如野花般卑微的生。人世间一切的悲剧最后通通如黑泽明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画面一样,简单得只有生和死。仰望深褐色的残垣刺破了大半个天际,残垣之上是放晴了的天空,悠闲的浮云飘忽而过,这碧空浮云更像是超脱了生死的永恒,在她下面残垣野花不过都是转瞬即逝而已,包括人世间的生死离别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和挂怀?疯子很好,随风而过。

狂阿弥陪着老疯子享受着最后的时光,在残垣下。其他的乱世纷争黑泽明用插叙的方法表述,卑劣的交易、愚蠢的忠诚、正直的人物、华丽的布阵,等等这些故事黑泽明通通用明丽的色彩展现,毕竟人世间的故事无论凄美还是哀伤,宜进眼球的都是好看的。三郎找到了父亲,老疯子变回了父王,经历了人伦灾难的父王终于在临死前体会到了生的乐趣。而这几组画面通通被黑泽明镀上了层浓重的褐色,感谢这层褐色,它延迟了观众心情的舒展,因为还没等舒展三郎已死,刹那的人性光辉随即消逝。三郎死了,父王也死了,在灰褐色的沙砾上。父王死前看见了天堂,父王的一生驰骋于绿野、寄居于白城、经历过血色、涤荡过浮尘、屠戮下残垣、消尽了暮霭,最后死于失去爱子的心痛。

暮霭下士兵们抬着父王和三郎的遗体沉闷的行进。暮霭下鹤丸的身影衬托着残垣的孤寂。长镜头,残垣伴着暮霭静静的相守,这一刻,宁静得超然。这一刻,孤寂得洒脱。

(曲猛,长春大学视觉传达专业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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