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2015-05-30 10:48丁浩
文苑·经典美文 2015年6期
关键词:疯女人姑娘哥哥

丁浩

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人没有不迷恋旅行的,就像上世纪50年代的人大多认为落叶归根才是正道。

从北京到云南,从云南转车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鬼使神差地飘到西藏,直到囊中羞涩,我才决定打道回府。

划破黑暗的夜色,火车一路向北。我在车厢里昏头昏脑。对面是一个超瘦的姑娘,那种瘦,让人想走上前去,向她的身体里挤进50斤脂肪。但我没有动,我还没有胆大到藐视法律的程度,所以我只能为她担心。网上说这是强迫症的一种。

后来我们还是聊了起来,她小侄子去了卫生间,她说:“他发过高烧,脑子不好使。”

我说:“你这么年轻,就有外甥了,哥哥一定少年老成吧。”

姑娘沉默良久,说:“这孩子没了妈,从小跟我。”

我心一沉。

姑娘沉默片刻,聊起了往事。

我出生在重庆一个青山绿水、风景如画的小镇。读小学时,山路太滑,每天哥哥背着我上下学,哥哥比我大五岁,我上一年级,他上六年级,我学习第一、他混学校江湖第一。

有人说他是恶贯满盈,但我觉得他勇冠三军。

哥哥是我的保护伞,这让我在学校里趾高气扬,无所畏惧,可他恶贯满盈总是激怒父亲,于是星斗月圆成了他夜晚跪在门口的唯一玩伴。

那时,我常常在梧桐树的遮掩下,从院子偷偷溜出来,给他送干粮,说“哥哥哥哥,爸爸原谅你了”!然后我们一块回家,夏夜的梧桐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听爸爸讲法师驱魔、妖狐成仙和山神羽化的传说。

南方不像北方那样重男轻女,我和哥哥一样被溺爱,从小我就有小人书,有五色笔,哥哥有冲锋枪,有旱冰鞋,我有时髦的连衣裙,哥哥口袋里总是有花不尽的零用钱。

每天放学,路过村口,总会经过一间破旧的茅草房,双门紧锁,一个女人被锁在里面,嗷嗷叫着,同学说里面关的是女疯子,小时候得过病,几年前,父母兄妹突然得怪病去世,她脑子就受了刺激,说有不干净的东西在她眼前晃,法师说她家风水不好,后来疯女人天天在村委会哭闹,村委会成员强行把她关在茅草房里,不准她出来,每天派人给她送饭。

有天下午,我跟同学玩得晚,哥哥有事没来接我。暮色沉沉时,我路过疯女人的茅草房,远远的,就看见那扇门被疯狂地撞击着,里面发出呜咽声,我被吓得全身发毛,隐约觉得身后有东西,回头看却空无一物。好奇心驱使我慢慢靠近茅草屋。

这时,门突然“哗啦”一声被撞开了。疯女人披头散发地冲出来,我吓得汗毛倒竖,疯狂逃窜。

我越跑越快,冲进家里抱住母亲,哭得一塌糊涂。从此我恨上那个疯女人,怕死了那个鬼宅,再也不敢靠近。

小学里总有一些玩世不恭的学生,他们在校园里横行霸道,抽烟,打架,无恶不作。有一天,他们将干硬发臭的蝙蝠尸体放在我的书包里。我被当场吓哭,抹着泪去找高年级的哥哥。

哥哥怒火中烧,一脚踹断长凳,拎着凳子腿杀来。对方也不是怂货,而且,有三个高年级的哥哥前来搭手!整个校园顿时炸开了锅。人群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等待一触即发的火拼。

哥哥瞪着一脸横肉的同学,指着我说:“给她道歉!”

他不屑一顾地说:“你算老几?”

哥哥提高了声调,一字一板地喝道:“给!她!道!歉!”

同学的哥哥大声地吼:“道你娘的歉!”

他话音刚落,哥哥拎起凳子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那个同学的另两个哥哥杀进去帮忙,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我在一旁吓得大哭,心想:哥哥这次肯定会死翘翘了。后来哥哥只是脸上有几道伤痕,胳膊上有两块淤青。据说,那兄弟仨多处负伤,躺在床上鬼哭狼嚎。

当天下午,哥哥被学校通报批评,记了大过。我有些内疚,他若无其事地说:“有哥哥在,没人能欺负你,别怕!”放学时,外面倾盆大雨,哥哥背上我冒着雨往家跑。

我们奔跑在雨中,顺着江岸,倒影在水中缓缓移动,雨水打湿了哥哥的头发,浸润了我的眼睛。归家的渔船,渐次明朗的路灯,轰轰隆隆的雷电,混淆着我们的快乐,一起留在我迷蒙的记忆里。

由于雨太大,冲坏了平时走的山路,哥哥带我绕了远,到家已经很晚了,雨也停了。院里亮着橘红色的灯光,院外挤满看热闹的村民。哥哥放下我,紧拉着我的手。我们疑惑着挤过人群,邻居婶婶抹着眼泪说:“孩子,去见你爸妈最后一面吧!”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人们自动让开路,哥哥面色煞白冲了进去,随后,撕心裂肺的哭声汹涌而来。

第二天,村里人捐钱给我父母办了葬礼。满身白衣的哥哥走在前面,满身白衣的我跟在哥哥身后。我一直哭个不停,哥哥没有掉一滴泪。村里的人都说哥哥是铁石心肠,甚至在哥哥身后指指点点。我突然被绊倒,趴在地上大哭,哥哥没有回头拉我,他一步一步,紧紧地跟着父母的灵柩往前走着。人群里有亲戚在哽咽,窃窃私语。

我后来才知道,父母去山里运水果,路上翻车,两人被砸了下去……

父母去世后,我和哥哥相依为命。不能在院子里听父亲讲法师如何给僵尸超度,不能在梧桐树遮掩下偷偷给哥哥送话梅、送情报。不能拿着小人书、穿着连衣裙扑到雨中翩翩起舞。一切都变了。我号啕大哭。

第二年,哥哥退了学,在镇上打工,每天照常接我、送我。有一天他背着我,我觉得他的背弯得厉害,就说他背驼了,他笑着说,驼背才酷呢!

我突然很难过。再也不让他背我,一个人上下学。

后来,一个陌生的女人经常住进我家里,哥哥让我管她叫姐姐。她长得很妖娆,像是父亲故事中的妖狐。妖狐要抱我,我躲得远远的。妖狐夸我很漂亮,给我买衣服,买糖果。

我讨厌她,衣服丢在一边不穿,糖果偷偷放在疯女人的门前。那段时间,鬼宅里的疯女人,将狂号变成了啼哭,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我觉得更恐怖了。

后来有一天,哥哥去了外地。那个叫姐姐的女人住在我家里。她喝令我给她洗衣服,做饭,我不从,她就掐我,辱骂我,用棍子敲我的头。

她说:“你个没人要的孩子,还敢骂我,老娘对谁这么好过,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她说“老娘”这个词儿时,我忍不住要笑。我一笑,妖狐更生气了。她关住门,拿着鸡毛掸子凶神恶煞地开始追着我打。我被她吓哭了。我狼哭鬼叫地被她逼到墙角,随手抓过一把剪刀握在胸前,瑟瑟发抖。

突然一声巨响,门被踹开,哥哥站在门外,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女人。女人慌了神,丢了鸡毛掸子,上前去解释。

哥哥只说一句:“滚!给我滚!”

女人“哼”了一声,骂了句:“嘁,这穷酸地方,我还不愿意待呢,走就走!”

说完,女人迅速打包行李,气冲冲地走了。

我眼泪汪汪地望着面前的男人,脆生生地喊了声“哥哥”!

1996年,我已经上了初三,略懂人事。哥哥仍旧在镇上打工,他抽的烟越来越多,朋友交得越来越杂,身上刺了文身,头发也染成了红色,依然很疼我,给我吃,给我穿,不让我受半点委屈。我却很叛逆,觉得他是流氓,把他送我的东西扔出去。

后来有一天,哥哥骑摩托车接我回家,半路上被一个小青年拦住。

这个小青年说:“瓜皮跟马武被猪头他们拦住,打得很惨。猪头说,要没人来领,就往死里打他俩!”

哥哥听完,让我下车自己回家。那个小青年从车后工具箱里面拉出几个车锁,然后跳上了摩托车。哥哥把车头调转方向,绝尘而去。

我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我想阻拦他,却没有勇气。

那次可怕的斗殴波及方圆几十里,据说两拨人拼得惨不忍睹,警车来了好几辆,抓走了十几个人。

再见到哥哥就是在牢里的探视室了。他的左眼瞎掉了。我打听到,那天肇事的猪头也被打成重伤,不知道在医院躺了多久。

姑娘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干涩。我给她递水,她摇了摇头。

我问:“那你哥哥后来呢?”

姑娘答:“2000年结的婚……”

我点点头。

姑娘说:“跟村里的疯女人。”

我一愣:“啊!?”

姑娘继续讲下面的故事。

哥哥坐牢那两年,表现积极,经常给我寄钱,上了高中,我的成绩一路飙升,勤工俭学,奖学金年年必得。我把哥哥寄的钱存起来,想着等他出来过日子用。

哥哥出来后,就跟那个疯女人好了。起初,我很惊讶。回到家才发现,那个曾让我毛骨悚然的女人长得很秀气,笑容恬淡,跟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判若两人。

我终于得知了真相。原来疯女人小时候就跟哥哥青梅竹马,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儿。后来,因为家庭变故,疯女人被关了起来。我父母也不允许哥哥再去见她。1998年,疯女人病情好转,被村委会放了出来,开始安心生活。只是她一直没忘记哥哥,打听到哥哥坐了牢,她就隔三差五地去监狱看望哥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哥哥和妖狐的女人在一起时,疯女人天天痛哭。原来,她透过茅草屋的大门缝,看到哥哥和别的女人一起回家,便以夜夜痛哭祭奠逝去的爱情。

闲聊时,疯女人告诉我说,那天她之所以追我,是因为我背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她觉察那男子对我图谋不轨,便跑出来吓走他救了我。我恍若隔世。

疯女人对哥哥很好,白天劳作不停,晚上和哥哥彼此温暖,除了洗衣做饭,还开垦山头,种了果树,每次回家给我买新衣,做菜,谈心,关怀备至,那几年,我尝尽了家庭的味道,想着会一直幸福下去。那时,我不再叫她疯女人,而是叫她嫂子。

2002年,小外甥出生,嫂子难产,她痛得死去活来。最后,医生问要孩子还是要大人。一听这话,哥哥就火了,抡起巴掌就要揍医生。嫂子突然哭号起来:“这辈子不能陪你走完了,可我不能留遗憾,我要给你生个孩子,一定要生!”

嫂子生下了孩子,咽了气。孩子从此没了妈,父子俩相依为命。

2008年,汶川地震,全国人民陷入无比的悲痛之中。新闻里漫天的死亡消息,惨不忍睹,这让文化不高的哥哥心如刀绞。他一拍桌子,说要去救人。我的眼皮直跳,我要拦他,却像当年一样,没勇气,也拦不住。

哥哥带了行李,次日,天蒙蒙亮,他就从镇上搭车出发了。

一个星期后,村委会就送来了哥哥的遗物:一件他经常穿的皮夹克,一部破损得不成样子的手机,还有一个钱包,钱包里夹着一张他儿子的彩色照片。

村委会主任说:“当时的情形很惨,眼前的一切沦为废墟。在场的人吓得不知所措,几个爷们儿伏在地上抱头痛哭。你哥哥一把扔掉上衣,大吼一声:‘哭什么哭,天塌了,还有地扛着,跟我一起救人!说完就奋不顾身地冲进了废墟。”

我心像被重锤狠狠击中,无法呼吸。

村委会主任接着说:“说来也倒霉,他刚跑进去,废墟就出现塌陷。你哥哥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

讲到这里,姑娘泪光盈盈,她朝我后方挥挥手。

我回头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笑嘻嘻地走过来。

姑娘说:“叫叔叔!说叔叔好!”

小男孩看着我,目光清澈,一言不发。

我说:“多好的孩子!”

列车终于到站了,姑娘领着小男孩下了车。走前,她说谢谢我一路上听她回忆旧事,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我,说是小小的礼物。

我朝他们挥手再见,坐下来细细地端详这张卡片:群山环绕,绿荫遮天,四通八达的山路被切割成天然的线条,水中荡漾着渔船,空中扑棱着山雀,稻田摇曳多姿……

卡片的右下角写着“重庆红豆小镇,2012年”。

我恍然看到,那里白天空气湿润,江面渔船密集,水中山影如梦似幻。

我恍然看到,那里入夜凉风飒飒,行人、青石板、路灯、小摊,以及无处不在的龙门阵,风景如画卷铺展开来,色彩浓烈。

我恍然看到:一个男孩子背着自己的妹妹穿过大雨,穿过童年,穿过最动人的瞬间,然后妹妹兴奋地说: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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