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左岸

2015-05-30 10:48赵玫
世界文化 2015年6期
关键词:纪德伊夫咖啡馆

赵玫

再度向导游提出了关于“左岸”。

导游说这是第一次有游客向他提到“左岸”。

他说你想去的地方在圣杰曼大道上,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左岸最著名的咖啡馆。只是,这要你们自己去,因为在这个晚上将有更多的人去观看“红磨坊”的巴黎艳舞。

为了左岸。

来巴黎怎么能不去左岸?

于是决心开始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旅程。

之所以总是惦记着左岸,是因为我知道左岸对于“人文精神”和那些前卫的作家、艺术家们意味了什么,而他们之于我又意味了什么。我还知道其实左岸才是我最应该去的地方,来到巴黎如果不能到左岸的咖啡馆去坐一坐,我想我会非常遗憾,以至于会让整个的欧洲之旅都失去光彩。

左岸是什么?

在研究我最喜欢的法国新浪潮电影导演戈达尔的时候,曾看到这样的介绍:对一个青年艺术家来说,“二战”刚刚结束的巴黎物质短缺,假如你的房间很冷,干吗不到左岸的咖啡馆去坐坐呢?在那里,正汇聚着知识分子最叛逆的精神……于是戈达尔为左岸的电影文化精神所倾倒,很快就成为左岸派杰出的影评人,进而又很快成为一个左岸电影的著名导演,并始终站在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最前沿。

我崇敬的另一位艺术大师伊夫·圣洛朗也在左岸。伊夫在时装界整整做了40年,然而在他带给了女人40年的美丽和智慧之后,却戛然而止,让他的服饰成为历史上的经典和永恒。从此,那个由S连缀着Y和L的我们所熟悉的商标偃旗息鼓。伊夫走了。令人惋惜的。而他完美而优雅的谢幕将令人永远怀念。那是伊夫·圣洛朗的40年,也是世界时装历史的40年。然而在这40年的辉煌之后,我们今天还能到哪里去找伊夫?而就是这个潸然而去的伊夫·圣洛朗,也正是从左岸开始了他人生的辉煌。

而我在刚刚完成的一篇书评文章《背德者纪德》中,也曾经写道:对我来说,纪德是法国人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我一直觉得法国的文学以及艺术有她极为特殊的价值。自由的纪德来自自由的法国,或者说,只有法国才会产生出纪德这样的作家。法国的文学传统不仅仅是巴尔扎克,是雨果,是左拉,法国的文学中也还有《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现代主义的代表作。法国无疑是浪漫的国度,但法国同时是先锋的,前卫的,另类的,探索的并且严肃的,始终走在世界的前沿。譬如以罗布·格利耶为旗帜的法国“新小说派”,譬如以戈达尔为代表的法国新浪潮电影……这些都是我曾经深入研究并深深喜爱的,我因此而热爱法国,热爱法国对于艺术的追求和思想。所以我会说纪德是一位法国人无比重要,因为他不仅代表了法兰西的浪漫,同时还执着于精神的探索。

而纪德,在某个年代的某个时刻,竟然也经常出现在左岸的咖啡馆里。

这就是左岸,精英荟萃的地方,人文精神的摇篮。

于是,必得左岸。这甚至成了一种意志。

幸好有了这样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晚上。事实证明了这个晚上是怎样的美好,怎样的无以言说。我们自己,走在圣日尔曼区的圣杰曼大道上……

后来才知道圣杰曼现在已经流行叫“左岸”。

乘上巴黎的出租车时我们只带着一张巴黎的地图。

女儿坐在司机旁的位子上,用法语向司机说明我们想要去的地方。

在某种意义上是若若给了我们“左岸”。有了若若才会有左岸,因为左岸是需要她的英语和法语才能慢慢走进,并深入了解的。

出租车飞快地穿越巴黎,途中经过了很多我们没有看到过的街区。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种美好的有点冒险精神的经历。那种在巴黎穿越前行的感觉真的好极了。并且风驰电掣。我们自己看。也是自己在寻找。

十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圣日尔曼德佩广场,但是在下车的那一刻,我们并不知道其实这里就是左岸的中心,只是觉得这就是我们想要来的那个地方。

我们还知道“双偶”和“花神”这两家左岸知识分子汇聚的著名咖啡馆就在教堂的附近……

我们有点彷徨地站在圣日尔曼德佩教堂下,看着那些行走于古旧砖石之上的灰色鸽子。后来才知道这是巴黎最古老的教堂,始建于11世纪,虽曾几度遭毁,但重建时都严格坚持了那种古老的罗曼风格。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但太阳竟还悬挂在遥远的西边。于是教堂的尖顶便得以依然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中,那种感人的景象。让人觉得仅仅是那个金色的尖顶,就足以让人不虚此行了。

然后是我们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由教堂向外散射的小街。像太阳四射时的那种明亮的光线。据说这里曾经是巴黎的贵族区,但是后来却慢慢没落了。于是“贵族的精神”就只能传承给那些左岸的知识分子,从18世纪的雨果、乔治·桑,到后来的纪德和萨特,他们都曾在这被贵族遗弃的圣日尔曼区居住过。他们或者是喜欢这里的古老,或者是喜欢这里被王朝、贵族抛弃了的那种气息,当然也可能是迷恋这里的能与卢浮宫隔河相望的感觉,因为在宗教战争中失势的玛戈皇后就曾在这里修建了房子,以怀念塞纳河右岸她不得不离开的那个浩大的卢浮皇宫。

还据说在19世纪的文艺浪漫时期,圣杰曼的每个小阁楼上都住着梦想成名的小作家,大概也是因为他们的梦想,才使左岸成为人文精神的某种代名词。

追随着左岸的人文精神,时尚竟然也来到了圣杰曼大道,只是这时的商店早已经关门,否则我们肯定会走进去领略那些名品的。我们无意立刻坐进咖啡馆,于是便决定在这些优雅的小街上任意行走,感受这里所带给我们的那种人文精神的浸润。

我们走过了很多条迷人的小街。经过了各种各样的住房、餐厅、酒馆,或者咖啡店。那时候的咖啡馆几乎坐满了人,而咖啡馆的椅子则是一排一排冲着街上摆放的,这仿佛也已经成为一种风格。不知道这种观众席一样的排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便于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们观察过往的行人?还是为了行人能轻易就认出那些仰慕已久的巴黎名人?

其实一到巴黎就有了那种一定要坐一坐街头咖啡馆的念头。这是我们在法国电影中经常看到的一种浪漫景象。所以我们也希望能把这种浪漫变成自己的一种体验。但是没有想到我们一坐就坐到了左岸,坐到了纪德、毕加索、海明威、兰波、萨特和波伏瓦的那个“双偶”。

“双偶”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

我们转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圣日尔曼德佩教堂。在不经意之间,突然地,若若发现了我们所要寻找的真正目标。她兴奋地告诉我们,这就是——“双偶”!

在一座雕塑的旁边。

在路易·威登的隔壁。

所谓的“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双偶”就在教堂的对面。事实上我们一到德佩广场,一从出租汽车上下来,就已经看到了“双偶”,只是我们不知道。“双偶”那醒目的绿色帷幔,其实就在我第一时刻拍下的那张照片中,这是我回国后才发现的。

于是我们坐了进去。像所有的法国人那样面向街道。看过往行人也被过往行人看。要了咖啡。听若若翻译法文菜单上关于“双偶”的往事。那么迷人的一种感觉,还有某种难抑的兴奋,那是心底的一种法国式的疯狂。抬起头便是对面的德佩教堂。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但教堂的尖顶上竟依然残留着一抹最后的金黄。那么壮丽而美的太阳的余晖。真的美极了并且动人极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想一想,在巴黎,在左岸,在“双偶”,面对最古老的教堂,喝着咖啡,还能有比这更美好的经历吗?

然后便开始疑惑,不知道这家咖啡馆为什么要叫“双偶”?更不知道大厅里那两个雕刻在墙上的偶人为什么竟会是中国人,而且还穿着清朝的服装?

因为牵涉中国,让我对“双偶”陡生兴趣,就像是偶人与我们血肉相连,息息相关。于是若若带我去找服务生。这里的侍者全是男性,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只是他们竟然都不会讲英语,但他们积极帮助我们的态度却是令人感动的。好不容易找来了一位会讲英语的年轻人,这是一个非常漂亮并且温文尔雅的小伙子。他金头发,蓝眼睛,我猜他一定正在上大学,假期到“双偶”这样的文化圣地来打工。

他告诉我们,这里在1933年前并不是咖啡馆,而是一家丝绸店。就是墙上的中国偶人把丝绸带到巴黎,所以这两个中国人就成了这座建筑永恒的象征和标志。

他还告诉我们,这个坐落于圣日尔曼德佩教堂对面的咖啡馆,是法国三类人经常来的地方。他们是文学家、艺术家和一些政治家。这里还曾诞生了诸如达达主义、现代主义、存在主义一类的现代思潮。

开始的时候这里并不是一个咖啡馆,只是一些人做完弥撒之后,喜欢在教堂的对面喝咖啡罢了。

夏天,在外面露天的地方,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纪德,差不多每个星期天的早上,在德佩教堂的弥撒过后,都会来这里吃东西,喝咖啡。

后来一些超现实主义的画家、雕塑家们也喜欢来此,他们会提前订好桌子喝着咖啡并且聊天。而欧洲现代艺术的奠基人毕加索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常来“双偶”,直到去世,毕加索始终是“双偶”的常客。

到了1950年前后,“双偶”又迎来新的思想者。每天上午10点钟的时候,萨特和波伏瓦就会匆匆来此工作。他们有两个固定的小桌子。在两个小时内,你会看到他们一支接着一支不停地抽烟……

“双偶”最先是作家哈瑞·飞利浦发起的一个文学聚会的场所,来此参加聚会的大多是作家和出版社的编辑。一些刚刚开始写作的人也来此写作、交谈,探讨文学问题并彼此合作,后来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获得了成功。接下来他们又帮助和扶植那些更年轻的作家。所以对于那些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双偶”将永远是他们背后的那个巨大的支撑。

于是你可以看到,一些人来到这里,喝一杯咖啡,然后拿出本子,开始写他们的诗歌、随笔和小说……

是文学让“双偶”总是生机勃勃,充满了无穷的魅力。

直到现在,那些梦想文学的年轻人仍旧喜欢来此,但是一些名人却因为害怕曝光,而不再来“双偶”这样的地方。如此世事变迁,“双偶”有了许多变化,但仍有作家执着来此,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这就是“双偶”。在逝去的岁月中见证着文学、哲学和艺术,见证着那些人文运动的风起云涌。那是“双偶”的自豪,也是左岸的自豪巴黎的自豪,是20世纪法国所给予世界的一份伟大贡献。

在“双偶”温暖的灯光下。

身边是读书的,写作的,思考的,或者谈话的人们。“双偶”的顾客好像就是与众不同,那是因为“双偶”的人文关怀。

夜深了。巴黎深夜的寒冷。

离开前,为了纪念,我们买了“双偶”的咖啡和咖啡杯,还和大厅里那两个令我们骄傲的中国偶人以及会讲英文的那个年轻人一道拍了照片。

离开“双偶”时依依不舍。

回头看黑夜中的“双偶”,咖啡馆依然人流如织,来来往往。走了纪德,走了毕加索,走了萨特和波伏瓦……但唯有我们的那两个偶人,始终坐在墙上他们自己的位子上,任岁月流淌。

回宾馆的路上若若问我,妈妈,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我说,真的。我太高兴了。

如此的不同寻常。唯有左岸。这才是最重要的。

能如此拥有左岸,要感谢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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