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三轮车

2015-05-30 10:48闫耀明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大头芙蓉三轮车

闫耀明

一枚芙蓉树的叶子飘下来,像一只轻盈的蝶,慢悠悠地落在我的头上,我却浑然不知。我放好小三轮车,离开院子角落里的那棵芙蓉树,走进家门。

妈妈已经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上了,她把一棵葱递给我,让我帮忙剥葱。可她手里举着葱,目光却停止在我的头顶。接着,她就指点着我说:“儿子呀,你真是够笨的,树叶顶在头上都不知道,难怪你学习成绩进步那么慢呢。”

我在妈妈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伸手一摸,便摸到了那枚芙蓉树叶。

我把树叶又放回头顶,说:“你懂什么,这是芙蓉树送给我的一顶小帽子!”

我是故意这样顶撞妈妈的,因为我讨厌她说我笨。我觉得我不笨,学习也挺努力的,成绩在渐渐上升。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我暗暗地把目标定在了市重点中学。但是我没和别人说,连老师和妈妈都没说。我怕实现不了,被他们笑话。

我顶着那个小小的“帽子”,帮妈妈把葱剥完,然后挺着身子,踩着碎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小心地坐在写字台前。

我是怕我的小“帽子”掉下来。

当我把一张测试卷子做完时,妈妈喊我吃饭了。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便洗了手,兴冲冲地坐在餐桌前,开始吃。

妈妈一把抓下我头顶的芙蓉树叶子,丢进垃圾桶里,说:“扔了你的小‘帽子吧,好好吃饭。你现在学习越来越紧张,营养得跟上,多吃点。”

妈妈把汤盆往我面前推推,给我盛汤。妈妈做的汤特好喝,紫菜、海米、蛋花,味道鲜美,还有营养。我两口就喝掉了一碗,说:“再来一碗。”

妈妈接着盛汤。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手。妈妈的手指皮肤粗糙,很多地方都裂口了,里面藏着黑黑的东西。我的心紧了一下。

妈妈在市场上卖茶叶蛋,还卖不多的几样调味料。她的手指几乎成了茶叶蛋的颜色。那个不大的火炉子每天都在有滋有味地燃烧着,让锅里的茶水始终有滋有味地滚动,里面的鸡蛋也就变得有滋有味的。

虽然挣钱不多,有时还会很忙碌,但是妈妈卖茶叶蛋卖得很有耐性,用她越来越粗糙的双手换来家里的生活费用,供我上学。

我知道,妈妈很忙,在市场上呆了一天也很疲乏,所以我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骑上小三轮车,到市场上去接妈妈。别看那个小火炉子不大,分量可不轻,拎着也是很累人的。有这辆小三轮车,就方便多了。妈妈坐在三轮车上,旁边放着小火炉子和其他东西,我骑着车,在大街上慢悠悠地走过。我一边骑车,一边听身后的妈妈说话,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因为我是大小伙子了,能为妈妈分担一些生活压力了。

我是第一次注意到妈妈的手那么粗糙、那么脏。我的心一直发紧。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汤,说:“妈妈,等我大学毕业就好了。”

妈妈一愣,端着饭碗看着我,看了好一阵,才轻轻地说:“你脑袋不聪明,谁知道能考上什么大学呢。”

我从妈妈的话里听出了不自信。说实话,妈妈说的话不怎么好听,一点儿鼓励的意思都没有,也许是她在市场里把好听的话都说给买茶叶蛋的顾客了。

但是我不怪妈妈,她已经很不容易了。

放学了。当我回到院子里取小三轮车时,发现芙蓉树下竟然一派清爽。

“我的三轮车呢?”我茫然环顾,四下寻找。可是,哪有三轮车的影子呢?“难道是被谁偷走了?”

我疑惑不解地站着,想不明白。我家的这个院子不大,住着几户人家,东西都是随意地放在院子里,从来没有丢过。这棵芙蓉树下,就是我放三轮车的地方。三轮车不见了,让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接妈妈的时间到了,我不能等,只好走着去市场。

走路比骑三轮车要慢一些,我把步子迈得很大,快步向市场走。我怕去晚了妈妈着急。

正是下班的时间,机动车道上车子像水一样快速流淌着,人行道上的行人也不少。我心里着急,走得大步流星,把身边的人都甩在了后面。

突然,我猛地站住了,盯着旁边的自行车道,看。

我看到了我的小三轮车!

没错,那就是我的小三轮车!

竟然是大头!他正骑着我的小三轮车,兴高采烈地和坐在后面的女儿仙仙说话。他们不时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那笑声很响亮,在宽阔的街面上飘荡,引得一些行人一边走一边注视着他们。

大头是我们的邻居,住在我家隔壁的院子里。他的女儿仙仙上小学二年级。

我停了下脚,几步冲过去,迎头拦住了大头。“站住!”我不客气地抓住车把。

也许是我的目光过于尖锐,大头看着我,有些发呆。他一只脚踮在地上,屁股却没有离开车座。大头比较瘦弱,脸上干巴巴的,个子还没有我高呢。

“干什么?你拦我干什么?”大头疑惑地看着我,愣愣地问。

大头居然冒出这么一句,我突然想笑,又笑不出来。“拜托,这是我家的三轮车。你骑的是我家的三轮车。你偷了我家的三轮车!”

大头低头看看三轮车,说:“是啊,这是你家的三轮车啊。我骑着接我的女儿,不行吗?”

我简直哭笑不得,看着一脸严肃的大头,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居民区里的人都知道,大头脑子有点问题。他也不是傻,还没有达到傻的程度,只是比正常人少几个心眼儿。和这样的人计较,一般是计较不出个结果来的。今天的事,我觉得我只能把大头看成是一个傻子,不和他计较。

不和大头计较,但是我得去接妈妈呀。于是,我不由分说地将大头从车座上推下来,抓着车把,说:“赶快把车给我,我得去接我妈妈。”我死死地抓着车把,看着傻子大头,示意他领着他的女儿仙仙走回家,我好骑车去市场。“这是我的三轮车,你不能随便乱动,懂吗?”我拍打着车把,耐着性子警告大头。大头是个缺少心眼儿的人,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大头似乎很不理解我的举动,很不情愿地把他的女儿从三轮车上抱下来。他搂着女儿,搂得很紧。

大头的女儿仙仙也很乖巧,不再尖声大笑,老老实实地偎在大头的怀里。

我跳上我的小三轮车,不再理会发愣的大头和他女儿,调转车头,向市场骑去。

妈妈问我为什么来晚了,我说我今天值日,在学校打扫卫生了。

第二天下午,我的小三轮车又不见了!

芙蓉树下空荡荡的,我一下子想到,肯定是大头又把我的三轮车骑走了。“这个大头,真是傻子!只顾着接女儿方便,不管别人死活!”我在心里忿忿地骂,转身向大街上走。

果然,我再次遇到了大头和他的女儿仙仙。他们居然还是昨天的样子,聊得兴高采烈,笑声快活而放肆,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爷儿俩。

我生气了。我不能理解大头为什么这样做。昨天我已经警告过他了,今天他居然故伎重演,再次骑走了我的小三轮车。

我不再客气,冲过去,一把抓住三轮车的车把,在大头的肩上推了一下,大声质问:“你干什么?没完了是不是?没经过主人同意就骑走了三轮车,你这种行为就是盗窃,懂吗?”

说话的时候,我瞪着眼睛,还冲大头挥了挥拳头。

我觉得有必要这样做,不好好警告他,就不会引起他的重视,他还会像骑自己家的三轮车一样,继续心安理得地推走我的三轮车。

刚才还叽叽喳喳笑成一团的大头和他女儿,此时一下子哑了。也许是“盗窃”这样的词更有冲击力,我看到大头的身子抖了一下。小小的车厢里,他的女儿仙仙也死死地盯着我,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里面全是恐惧。

我没时间和大头计较,夺过三轮车,向市场骑去。

和一个傻乎乎的人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晚上,我翻出了一条铁链子,用锁头把三轮车锁在了芙蓉树的树干上。

我拍打着手掌上的尘土,看着三轮车,露出胜利的微笑。

大头真是屡教不改,再次弄走了我的三轮车!

芙蓉树下,那条铁链子歪歪扭扭地躺着,呈现出一副特别委屈的样子。

我怒火中烧。没想到大头还真是执着,居然弄断了铁链子,骑走了我的小三轮车。他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沿着大街气哼哼地走,目光快速地在街面上扫过,搜寻着大头和我的小三轮车。我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这次,我不能拿走三轮车就完事,要拉着大头去找社区的董大妈评评理。否则,以后大头使用我的三轮车会更加随便。

人生气的时候,动作会变形。我想一定是这样的。我走在人行道上,发现很多行人都在看我,仿佛我是个好笑的怪物。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脚步迈得特别冲动,身子也跟着一歪一歪地摇摆,像一株风中的芦苇。

我努力地调整着行走的姿态,继续我的搜寻。

经过派出所门前时,我想了想,走进去和值班民警说了三轮车的事。

民警很客气,给我解释,说这样的事情太小,不够报案的,最好找社区的董大妈解决,让董大妈批评批评大头。他说他们手里还有很多大案子没破呢,抽不出人手处理这样的小事情。

走出派出所,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照过来,刺得我的眼睛有些发涩。我眨巴着眼睛,继续走,寻找大头的踪迹。

可是我快要走到市场了,也没见到大头和他的女儿仙仙。

这次变成我发呆了。我站在路边,挠着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遇到大头。仙仙上的小学就在市场附近,这条路是他们回家一定要走的路,怎么会没有遇到呢?

大头的女儿仙仙喜欢画画,听说是她们学校美术班的“高手”。有一次,她坐在家门口,对着大街练习速写,主动提出给我画一幅肖像。我对这个小丫头并不反感,便颠了颠肩上的书包,同意了。仙仙居然画得不错,特别是眼睛,很传神。现在那幅肖像画还在我的写字台里放着呢。

“你干吗呢?咋站在这儿发呆?”妈妈走过来了,手里拎着沉甸甸的小火炉子。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连忙揉揉发涩的眼睛,跑过去,接过了妈妈手里的小火炉子。

找不到大头和他的女儿,我只好把三轮车的事告诉了妈妈。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大头是个少心眼儿的人,和他理论不清。”

小火炉子太重了,我用两只手轮换着拎,仍然觉得胳膊越来越酸疼。到了家,我的胳膊已经疼得不敢甩动了。

吃过晚饭,我出门去了董大妈家。

董大妈正在吃草莓,她还热情地让我也吃。我没吃,简单地说了大头一次次弄走我的三轮车去接他女儿仙仙的事。

“是这样啊。”董大妈说,“大头出事了,你不知道吧?”

我一愣,这可是我没想到的:“出什么事了?”

董大妈并没有回答,而是让我坐下。

看着董大妈的脸,我的心在一点点发紧。我不知道大头出了什么事,但我依稀觉得,应该不是好事。

董大妈给我讲了大头的事。

原来,大头的女儿仙仙在学校上体育课的时候不小心伤了脚踝,右脚不敢着地,而且一直不见好转。心疼女儿的大头便用我的小三轮车接送仙仙上下学。

今天,为了躲开我,不被我迎头逮到,大头没有走平时回家的这条大街,而是绕了一段路,绕到了热闹的龙湾大街。那里的车更多,路况也更复杂。在一个转弯处,大头骑着三轮车拐上了机动车道,迎面遇到一辆货车,眼看要撞到了,在这危急时刻,大头为了保护女儿,头撞到了已经刹住车的货车车厢板上,额头被撞出个大口子,去医院缝合了七八针。

“啊?”我大吃一惊。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董大妈领我去大头家,取回了我的小三轮车。

大头不在家,还在医院里输液观察。他的头一直疼,还有些晕。他的女儿仙仙在医院里陪着他。董大妈说,一会儿她就去医院,接大头回家养伤。

推着三轮车,我的心一揪一揪的,隐隐地疼。我把三轮车放回到芙蓉树下,站着,仰望越来越黑暗的夜空。

妈妈说我笨,还真是没错,我确实是笨啊。我只知道对大头擅自动用我的三轮车表示愤怒,甚至去派出所报警,却没有去想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咋这么笨啊!

我突然很后悔,也很伤心。我不希望事情是这样的,哪怕大头是故意毫无道理地动用我的三轮车,哪怕我和他发生了争执,甚至闹到派出所去,都比现在的结果要好。

我的心里像眼前的夜空一样,空洞、黑暗,那伤心如一只黑色的鸟儿,固执地在我的心里飞来飞去,鸣叫着,让我无法安宁。

伤心的滋味,真是太难受了。我的身体忍不住开始发抖。

我咬着嘴唇,伸手拍打着芙蓉树的树干。树干很坚硬,外层的老皮已经龟裂了,尖利地刺激着我的皮肤,剧烈的疼便在我的手心里炸开,使得我的整条胳膊都开始疼。

但是我喜欢这种疼,也迷恋这种疼。我惊喜地发现,有了这疼,我的心里居然变得好受一些。

我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树干,疼痛便持续不断地从我的手掌上发出,像绵密的针,慢条斯理地扎着,从我的手掌蔓延到胳膊,一直弥漫到全身。

芙蓉树上,有叶子随着我的拍打落下来,一片一片地飘落,落在我的头上、脸上。那小小的树叶如同一个个小小的巴掌,拍打着我的脸……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我像一个快乐的保姆,放学了就骑上我的小三轮车,先去小学,在大门前等着接大头的女儿仙仙。当仙仙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到我的小三轮车上后,我再骑车到市场,接妈妈。

我们一起回家。

我骑着三轮车,和仙仙叽叽喳喳地说话,我们时常笑得前仰后合,兴高采烈,我们的笑声欢快而响亮,在宽阔的大街上飘荡。

妈妈呢,则眯着眼睛微笑,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

笑够了,我们也到家了。我停好三轮车,仙仙却赖在车上不下来。见妈妈走开了,她才神秘地问我:“我爸爸总说我是聪明的孩子,可有人说他傻。哥哥,你说,我爸爸傻么?”仙仙睁着大眼睛,盯着我。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仙仙这个小丫头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仙仙一直盯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拍了拍芙蓉树,说:“你爸爸很爱你,就像我妈妈爱我一样。”

见仙仙还盯着我,我又说:“我妈妈曾经说我笨,我很不爱听,也讨厌她这样说我。其实呢,我妈妈说得没错,我还真是挺笨的。”

没想到已经走开的妈妈听见了我和仙仙的交谈,她站住脚,回头看着我,大声说:“儿子,你不笨。”

我和仙仙每人头上顶着一枚芙蓉树的叶子,像戴着最漂亮的帽子,我们嘻嘻哈哈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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