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象与坏品味

2015-05-30 15:15猫河
看小说 2015年5期
关键词:瓦特二哥

猫河

1.

醒来时有微微的痛感,整个世界白得扎眼,然后光晕一个个像气泡般爆裂,现出一个个黑溜溜戴着口罩的脑袋。

“感觉怎么样?”主刀的魏医生探身问我。

“疼。”

“头疼吗?”

“浑身脑袋疼。”

“麻药劲儿刚过就是这样,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魏启明。”

“行,看来没什么问题,手术挺顺利,你那个良性脑瘤不到绿豆粒大小,没长在什么重要部位,摘除时也没怎么出血,观察一阵,等伤口愈合了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大夫,您认识一个叫森象的人吗?”这两个字从我刚有些意识就一直在我脑子里徘徊,我却怎么也想不出与之相关的记忆。

“不认识,怎么了?”

“我会不会失忆了?”

“电影看多了吧你!别担心,人的记忆啊就像本相册,每翻一次都能发现些以前忽略的细节,但那些相片一直都在那里,没多一张也没少一张。你这次做了个开颅手术就相当于又从头翻了一遍相册,别着急,慢慢就想起来了。实在不行等出院问问周围的人,咱平时不也会忘事嘛,有个小提示就想起来了。”

说完魏医生就转身走出了病房,边走我还听见他边和身边的护士们说:“前几天大半夜我媳妇忽然把我摇醒了,问我记不记得一个叫方树的人,我说没印象她还非让我帮她一起想,弄得我一晚上也没得睡,到天亮才想起来,闹半天是以前总来我家收废品那人,你说这倒霉催的……”

2.

出院第一天我就揣着辞职信去了律师事务所,一进门就看见廖瓦特带着助理风风火火地朝会议室走去,看见我,他也没停下脚步,只是交代了一句:“大成那边过来谈条件,你也跟着吧,他们那个二世祖对你有好感。”

手术前确实是我一直在负责大成集团的案子,如今就算要走了,也该来个善始善终。

“行,等我去找顶帽子。”我头皮上刚长出些青茬,还能看见狰狞的刀口。

“不用,就这样吧,刚好博点同情分。”这是进门后廖瓦特第一次正眼看我,眼神中一点关怀的神色也找不到,只有专业的分析与算计。

廖瓦特说得没错,大成的二世祖果然一看到我就嘘寒问暖,谈判十分顺利,算得上宾主尽欢。

晚上二世祖请客,廖瓦特专门嘱咐我说大成明年有意把业务转移给我们律所负责,让我表现好点——于是我的座位就被安排到了二世祖旁边,整晚听着他不入流的荤段子,还要笑得多姿多彩。

席间,我不止一次瞥向廖瓦特,男人举手投足万分得体,与大成的几位高层觥筹交错,没分一丝心思在我这边。

这男人,简直就是为了工作而生的。

当初他带我入行时我就被他这专业气场迷得五迷三道,现在却看一眼都寒心。

晚宴结束已经是夜里10点多,回律所整理了一下资料,再一抬头,时针已过了零点。

“你看,这一天不就这么过去了吗,别折腾了,就咱俩吧。”说着廖瓦特也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我的辞职信,投进碎纸机,搅成了雪花。

“就咱俩什么?搭伙过日子吗?跟你在一起除了工作还有日子可过吗?”

之后他又呜哩哇啦给我讲了一堆大道理,还当我是当年那个读法学院本科的小毛头,我一不小心就分了神,脑中瞬间又被伺机而动的“森象”两个字填满。

“你认识一个叫森象的人吗?”我打断廖瓦特。

“不认识,也从来没听你提过,你呀你……”他屈起一只食指轻轻敲了敲我的前额,“有时我真想像那位医生一样敲开你这个可爱的小脑瓜,挖出你的脑子看个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感觉怎么样?我们究竟对彼此做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乔弥啊乔弥,你真该改名叫乔谜,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对我来说就像个谜。”

3.

“廖瓦特!这是个人名字吗?每次我和人讲起他就像在聊个灯泡!”我妈边剁肉边向我抱怨,一字一刀,很快半扇排骨就被切成了均匀的小块。

“妈,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他是美籍华人,没有中文名,这名字是音译。”

“既然自己能起名字,为什么不起个好听的?廖!瓦!特!大!灯!泡!”

“他工作忙没时间嘛。”

其实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为何还要为他辩解,大概怎么说也曾经是我自己的选择,别人骂他,就像在嘲笑我当初的坏品味。

这天早上我刚从律所加完班就被我妈一个电话喊了回来,说她请了老街坊们摆酒为我去晦气。

“你居然还为他说话!你这次住院他去看过你几次?一!次!都!没!有!而且不是说好的吗?出院就辞职!就分手!你倒好,那大灯泡一碗迷魂汤给你灌下去,你又屁颠屁颠上赶着给人当牛做马!你算算,自从出院你都连着加了几天班了?你看看你这黑眼圈!你这细纹!20多岁一小姑娘脸色都不如我一老太婆!”剁完排骨我妈又剁起了肉馅,语速也随之快了起来。

“等忙完手头这个案子我就……”这话我自己讲出来都觉得心虚,因为已经说了太多遍了——“等过完年我就……”“等他出差回来我就……”,但每次一看到廖瓦特那自带三分嘲弄的先知般的眼神,我就怯了阵。

那眼神像是在揶揄我:我早就警告过你不是吗?我说过你应该避开我,我不适合你,我这个人天生不会谈恋爱。可你偏要逞强,现在吃到苦头了?想逃了?有那么容易吗?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没错,当初是我追的廖瓦特。

大三时去律所实习,被安排做他的助理,廖瓦特这人是典型的最难相处的上司——严苛又龟毛,工作上的事点火就着,动不动就能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可他同时也是最好的老师——同时精通大陆法系与英美法系,擅长处理棘手案件,从不按常理出牌,与他一起工作就像观摩华山论剑,每瞥一眼都是奇招,那些象牙塔里学来的死知识瞬时就能融会贯通,而且他是骄傲得不屑于在小事上耍手段的那种人,不像其他大律师那样藏着掖着从不肯教新人真东西。那两年,我着实受益良多。

于是很快我就像个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患者一样迷上了他,被他骂一句都能呵呵傻笑半天——那时我不到20岁的年纪,从小被人夸聪明、夸漂亮,夸成了一宠的性子,早就看不上同龄的蠢笨男生,反而他们越对我好,我就越觉得媚俗恶心。

你说,现在看来,我那不叫有病叫什么?

不过,还是相当佩服自己当初的勇气的。

没多久,我就向廖瓦特告白了,那天,他也是那样看着我,对我说:“你应该避开我,我不适合你,我这个人只会工作,不会谈恋爱。”

我还记得我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不在乎,我和一般的女生不一样,你不要看低我。”每每想起这句话我都想掩面苦笑——啥叫傻白甜啊?这就是!自以为是、自视甚高……喂!19岁的乔弥!我想问问你,你到底哪儿和一般的女生不一样了?你是绿毛水怪还是金刚葫芦娃?灯泡虐你千百遍,你待灯泡如初恋是吧……

没辙,廖瓦特确实是我的初恋。

于是那天廖瓦特没有拒绝我,他说:“那成,不过我这人较真,爱圈地盘,认准了的就是一辈子的事,以后你觉得委屈了、感觉我对你不好、不够浪漫、和我相处不舒服、不爱我了……可没有退货这一说。你要是害怕,现在就走我不拦你,你要是现在不走的话,就得做好准备跟我耗一辈子。”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语气柔和了几分,“别让我伤心。”

对,我对他说了“我爱你”,他只回了我句“那成”,就像只是成交了一笔只需口头承诺的小协议一样。可19岁的我受宠若惊,觉得浪漫翻了!有木有铁汉柔情的feel?有木有霸道总裁的范儿?

所以说飞蛾扑火这种事啊,年轻时被称做勇敢,年长了就会被视为愚蠢。

“你说你蠢不蠢……”我妈继续数落我,来帮厨的三姑六婆们也在七嘴八舌地给她帮腔。

我翻个白眼,逃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躲清静。

索性无事,便拉上窗帘打开电脑,随手点开了一部电影。

男主角是金·凯瑞,却不是他一贯的夸张喜剧,有点小清新的调调,看到凯特·温丝莱特饰演的女主角在与男主争吵后去忘情诊所删除了所有有关他的记忆时,“森象”两个字又从我大脑的褶皱中蹦了出来,然后无限繁衍膨胀,把我仅存的自我意识都逼到了死胡同,似乎我再想不起来,就要溺死在这不知所云的“森象”海洋中。

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我忍不了,给魏医生打了电话,他安抚了我几句,却没起什么作用。

“魏医生,会不会在手术中你不小心摘除了我的记忆或者把别人的记忆植入到我脑子里了?”我太入戏了,蠢话脱口而出。

“你脑子有病吧!”魏医生怒挂了我的电话。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对着手机喃喃自语:“我脑子就是有病啊,还是你给治的呢……”

“哈哈哈!”这时房间角落里忽然传来爆笑,我吓得尖叫起来,然后房门被撞开、灯被打开、街坊们一齐涌入……

我这才看清角落里窝着个陌生男人,男人大概是被我的高分贝尖叫吓得不轻,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对不起啊……我我我昨晚上值班,坐这补觉来着,你进门时我刚醒,但怕吓着你就没敢说话,刚才我是实在没憋住,你说话太有意思了……”

男人一米八几的大个头,看着年龄也跟我差不多,说起话来却不知为何透着股婆婆妈妈的味道,一点破事絮絮叨叨解释了半天。

最后还是我妈出来打的圆场:

“乔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肖婆婆家的外孙、你肖二姨家的儿子,就比你大一岁……”

“哦,你就是乔弥啊!刚才实在不好意思啊,你和曾珊是小学同学对吧?她是我妹,你跟着她喊我叫二哥就行……”男人自来熟地伸过手来要和我握手,我环视一周,发现所有人都挑着眉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容并同时向我努嘴示意——赶紧把手递给人家呀!别让人家等急了呀!

我秒懂——这哪是给我摆酒去晦气,分明就是安排相亲嘛!

“我还没和廖瓦特分手呢!”我大吼一句,冲出了这让人喘不过气的“睦邻友爱”包围圈。

4.

“什么?你还没和廖瓦特分手?乔弥啊,不是我说你……”然后韩灵就开始不停地说我。

从家里跑出来后,我投奔了闺蜜韩灵,结果自找苦吃,被她灌了一大壶心灵鸡汤女人经,不得不转移话题:“灵儿啊,有个叫森象的人,你有印象吗?貌似以前我认识这人,动完手术想不起来了。”

“不可能,你认识的人我都认识,我对这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她话锋一转,“不会是王麟吧?小样!居然还背着我偷偷给他起了个这么装逼的绰号!以前就觉得你俩有猫腻,不然当时追你的人那么多,你怎么就没当面拒绝他呢?!” 韩灵的青春可以说就是一部暗恋史,从安七炫到权志龙,她给她暗恋的男生们起了一串韩流绰号,却没有勇气问过他们到底真正姓甚名谁,所以她作此联想,无可厚非。

王麟,初三四班的班长,当年确实追过我,我也确实没像对其他男生一样直接把他喷回去,但猫腻……我怎么想也觉得不过是因为虚荣啊——王麟这家伙长得帅,学校一半的女生几乎都喜欢他,被这么一个帅哥追,自我感觉还是挺爽的。

“不会吧……”

“肯定就是他!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你俩今天就见一面,说不定就想起来

当天下午三点,我和王麟在一家西餐厅见了面,地点是他定的。青春期倒是待这家伙着实不薄,他一点也没长歪,还保持着当年那张人见人爱的小白脸,不过以20多岁的审美观再来看,稍显甜腻了。

王麟大概是从韩灵的电话中知道了“森象”的事,一落座就开始有模有样地为我重现那些往事:

“‘森象是‘森罗万象之意,那时咱俩经常一起去逛博物馆,我为了不在你面前露怯,每次都会提前做好多功课,你总夸我知识渊博,就给我起了‘森象这个绰号。啊,青春啊,真美好!乔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忘不了你……”说着他就要摸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他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能跟我说说是因为什么咱俩才分手的吗?”

见我露出了狐疑的神色,王麟没再继续说,而是招手让服务生取了瓶82年的拉菲,酒刚倒进醒酒杯里,他便欠身示意说要去一下洗手间。

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乔弥啊乔弥!我真想敲开你这小脑瓜看看,你到底想什么呢?居然会被婚托骗?那家西餐厅一直和婚托设局,你连社会新闻都不看吗?一瓶5万块钱的拉菲你也真让他开!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趟过来耽误了多少案子损失了多少钱……”

派出所门口,廖瓦特卷起手上的卷宗不停地敲着我的脑袋,街上人来车往,我不好发作,只想逃。

正巧这时那个之前被安排和我相亲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路过,我喊了声“二哥”,便跳上了他的车座。

这次他倒没有婆婆妈妈,骑到街口处,只问了一句:“去哪?”

“去个能开心点的地方。”

5.

晚上八点,商场顶楼的游戏厅,二哥选中一台娃娃机,给我一张毛爷爷让我去换游戏币。

几分钟后,他见我回来,笑着说了句“给我吧”,我便把装游戏币的小筐递给了他,结果他仍旧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找零呢?”

“我都换成游戏币了啊。”

“100块钱都换了?!换10块钱的不就行吗?太浪费了,100块钱够我一个星期伙食费呢……”他又一脸肉疼的样子絮絮叨叨了起来,以致在我心中刚刚积累的那么一丢丢印象分瞬时跌为负数。

不过他确实是抓娃娃的好手,次次都能抓中,而且明显是有备而来——他在皮带上挂了一溜儿挂钩,每抓到一个就挂上去,没多久,他就“腰缠万娃”了。不少人在我们周围围观,还有人拍照片发到微博上,我听到身边一个女生小声埋怨男朋友:“你看看人家,对女朋友多好……”

我这个人打小就好虚荣,不管真的假的,被人羡慕总是很得意,于是凑到二哥耳边,指着最大的那个公仔说:“这个,我要这个!”

“好嘞!”二哥说到做到,两秒钟工夫,公仔便落入我怀中,我一脸幸福地大笑,还装作不经意地瞟了那女生一眼,看到她愈发不开心的样子,我总算恶趣味地开心了一些。

结果下一秒,二哥就让我出了大糗——

“呵呵,抱够了没?抱够了就还给我吧!”我才发现他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忽闪忽闪一脸无辜的样子,这双眼睛放别人脸上准保能让我花痴,现在我只觉得他又抠又娘。

“呵呵你妹啊!要这么多娃娃你煮着吃啊!”我生气地把大公仔推还给他,他虽然不好意思地赔着笑,但仍旧一丝不苟地把那公仔挂回了自己腰上。

四周哈哈大笑一哄而散,我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很快,那台娃娃机就要被抓光了,二哥见好就收,准备走人,我看筐里还剩一多半的游戏币,问他:“不去退币吗?”

“这里不能退。”他指着墙上的一行字说——游戏币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这不符合消费者协议保护法,你等着!”我本来就一肚子气,但也不好对二哥这个半生不熟的人发火,于是端起小筐就充到了收银台,几条刑名和法例甩过去,那个工作人员就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乖乖退了钱。

“给你!找零!”我把钱塞给二哥,转身就走,他边数钱边屁颠屁颠地跟着我。

“你刚走回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能在人群里看到你,你皮肤特别白。”

“呵呵,白?都找零给你了,词汇量还这么匮乏?”我看着他那数钱的猥琐样子,冷哼了一句。

“一白遮三丑嘛!”

“这么说我丑喽?”我翻了个白眼,真真能让这货气死。

“谁说你丑了?漂亮!走到哪儿都像有主角光环照着一样,所以才显白嘛!说实话,今天白天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很特别,给我个机会,咱们再深入接触一下呗?”

“喜欢我?”我逗他。

“嗯嗯!”他像个忠犬一样点头如捣蒜。

“喜欢我的人多着呢!”我往前跑了几步,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看见他又忽闪起那双大眼睛没皮没脸地贴上来,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大概是平日与廖瓦特相处的时候实在太累了,费脑又费心,吵个架都非要争出个真知灼见来。难得能这么肤浅地与人拌拌嘴,着实也有些肤浅的小幸福。

走出商场,我又坐上了二哥的自行车,骑到街道福利院门口,他停下,把那一大袋娃娃放到了传达室。

“你不进去吗?”我有些汗颜——这一晚上一直在骂他抠,他没还过一句嘴,也没做半分解释,从传达室走出来,他一直躲着我的眼神,想是怕我尴尬。

“不进去了,孩子们都睡了。”

“想不到,你还挺有爱心的。”

“我学的就是社工,毕业后到街道工作,也算专业对口,又不是不拿工资。”男人的话很实诚,不吹嘘也不过谦,难能可贵的是,他居然没抓住这机会好好损我一顿,要换我,当真是做不到。

把我送到家门口,二哥跨上车,临走对我说了一句:“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真挺喜欢你的。”

6.

一回家我妈就缠着我:“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和肖婆婆家外孙处处试试啊?我跟你说这孩子人不错,你徐阿姨家里那档事每次都是他去调解,眼看两口子就快复婚了……”她不叨逼这些还好,一叨逼我就更觉得烦——

“不要!他太娘了!”胡乱搪塞给她个理由,我好蒙上被子睡大觉。

转天去律所上班,还没进门我就透过玻璃窗看到二哥正趴在前台和实习生有说有笑,我以为他是来纠缠我的,便抛给实习生个眼神,让她赶紧把他支走。

谁想那小姑娘一点眼色也没有:“乔律师你来啦!这位先生等你半天了!”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冲二哥做了个“你来干嘛”的口型,他又忽闪起他那对无辜的大眼睛:“放心,我公私分明,来这肯定是找你办正事的。”说着他交给我一份验伤报告,“这几个工人都是咱们的老街坊,长年从事有毒作业却得不到应有的赔偿补贴,街道上想帮他们打这个官司。”

我赶紧把二哥请进我的办公室,没成想走廊上又撞到了廖瓦特。

“什么案子?”他直接把验伤报告从我手里扯了过去,瞥了几眼,皱了皱眉头,“这种案子又费时又不好打,你还是专心跟进大成的案子吧,那边点名让你负责。”

“我今年还没履行我的法律援助义务呢,不是每年至少得接一个吗?我想接这个案子。”跟廖瓦特说话不能讲一点人情,必须有理有据,这是我这些年与他互相折磨的过程中得到的惨痛经验。

“你要怕上面查,我让老李那边的公益诉讼案给你挂个名,就这么定了,没商量。”

说完他就要走,我赌气对二哥说了句“别管他,跟我来”,结果廖瓦特又折回来挡在了我面前,当着好多人的面不轻不重地扇了下我后脑勺,又念起了他的口头禅:“乔弥你这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我真想敲开来看看……”

就在他扬手要扇第二下的时候,二哥站出来抓住了他的手:“你是她男朋友,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她脑子里想什么你应该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就算猜不透你问问她不就得了嘛!整天把敲啊敲的挂在嘴上,还和女人动手,你不知道她刚动完手术不能碰吗?而且即便是个健康人你也不能……”

一番唐僧念白又把刚刚英雄救美的伟岸形象抹杀得干干净净,廖瓦特向来最受不了人啰嗦,使个狠劲,一甩手直接把二哥搡倒。

先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是实习生的尖叫——二哥撞在了放奖杯的玻璃橱窗上,玻璃碎片扎进他胳膊里,鲜血把白衬衫染得通红。

“大家先别动,一会儿做个笔录,省得这家伙以后讹钱。”廖瓦特看都不看二哥一眼,我心彻底寒了——这人简直就不是个人,就是个法律机器,我怎么能妄想一台机器会爱人呢?

我蹲下给二哥简单包扎了一下,暂且止住了血,然后冲进办公室取出这些年写过的各个版本辞职信,一把拍在了廖瓦特脸上:“辞职,分手!”转身拉起二哥就往外走。

不回头的样子看起来决绝,但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不敢看廖瓦特的眼睛。

“嘶……”

半个小时后,坐在医院急诊室里看着医生给二哥缝针,二哥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不停从脑门渗出来,我却看得心疼肉疼,直嘬牙花,下意识地狠狠攥拳,指甲都陷进了掌心里。

“怎么样,还说我娘吗?”二哥伸过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安抚地摩挲着我的掌心,大概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手冰凉,但在那一刻,却莫名让我感到天地间唯他可依赖。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娘了……”我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不要小瞧街道的信息流通速度,今天早晨我外婆和我妈已经宣布把你妈永远驱逐出广场舞的阵营了!”他极力对抗疼痛想挤出一个开玩笑的坏笑逗我开心,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眼前血淋淋的场面加速了我大脑皮层兴奋值的挥发,之前那股假模假式的“决绝”劲头已经过去了,只剩下后悔和后怕。

走出医院,二哥见我半天不吱声,先开了话茬:“我猜猜啊,你现在正处于悔恨交织的状态中,是不是觉得自己刚才太冲动了?这么多年感情毁于一旦太可惜了?毕竟青春都耗在他手里了,而且你们当初在一起时就没人看好,如今分手简直就是被喜闻乐见、落人话柄,脸都丢光了?”

他说得太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二哥继续自说自话:“我说的太有道理你竟无言以对了吧?那是,我是谁啊,专注解决人民内部矛盾三十年……”

“那你说说我和廖瓦特最主要的矛盾是什么?”我打断他,倒想听听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专业人士”是不是还能猜得这么准。

“那还不简单!你俩本就有缘无分全都在死撑!先说廖瓦特吧,其实他这人也不坏,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人啊,他是个机器,工作机器,根本就不需要爱情,但后来你出现了,漂亮聪明,带出去能撑场面,工作上又给力,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样矫情黏人浪费时间,对他来说太完美了,他肯定抓在手里舍不得放手。而你呢,害怕分手的理由之前我都说了,但还有一点我看不透,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说着,二哥弯下腰死盯着我的眼睛,看得我直发毛,“不管什么把柄,只要不是关乎人命的事,还是散了的好,再耗下去对你们谁都不好。”

我和他那双大眼睛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目之所及只能看到他瞳孔中我自己的倒影——连那小小的缩影都被一股疲惫与无奈交织而成的晦暗所覆盖——“散了挺好,以后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二哥盯着我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就像有催眠作用一样,我看到他眸子里的我自己甩了甩头,把那层晦暗扯碎,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光彩。

于是顿觉肩上轻松了许多,我伸手刮了刮二哥的鼻子,然后跳开,像小孩一样蹦跶着朝前走:“你们专业人士不都讲究劝和不劝分的吗?徐阿姨那样你不还天天劝她和前夫复合吗?怎么到了我这儿,你就一副巴不得我分手的样子?”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我问。

“我喜欢你。”

我继续朝前蹦跶,当做没听见,过了会儿,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呢?”

“这还用问?还不是因为我这张脸?”我学着大宝面霜广告里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要是个丑八怪,我就不信你们这帮人会刚见我一面就嚷着‘喜欢喜欢的。”

二哥快走几步跟上我,走到我面前时,因为胳膊受伤失去平衡,绊了一跤,我赶紧扶住了他。

他弯着腰,又对上了我的眼神:“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就觉得喜欢,但就算是因为你的脸吧,你也不能因为廖瓦特没把你的美当回事就觉得他是真爱,而把我这种把你奉为天仙的都归为肤浅是不是?而且,从看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不管以后你这张脸老成什么样,我都看不够。”

他说话时一直没眨眼睛,那双总是用来扮无辜的大眼睛竟显得坚定异常,我忽然想起他之前对廖瓦特说的那句话——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她脑子里想什么你应该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蛊,竟然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我急忙避开眼神,怕天机外泄,又往前蹦跶了几步,顾左右而言他:“我和廖瓦特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街坊们知道了就等于地球人都知道了。”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你说昨天?我看见廖瓦特数落你了,怕你觉得我趁人之危嘛,想先好好表现表现,挣点印象分,怎么样?我在你心里有几分了?”

我想起他在游戏厅的种种“扣分”行为,瞬间爆笑。

二哥浑然不知,还在追问:“到底多少分吗?给个准数呀!积满10分你就和我……”

我狠狠瞪他一眼,甩给他个别蹬鼻子上脸的表情,他赶紧唯唯诺诺地改口——

“约会一次嘛……”

7.

那天之后,我每天都要刷一遍律所的OA系统,但始终没看到我的辞职申请被受理,廖瓦特也并没有联系我,想来他那么骄傲的人,是不屑于来求我的,认定我会像之前N次一样到头来自己扛不住,没羞没臊地回去找他。

如果没有二哥,说不定我真会重蹈覆辙。

一个月的时间,二哥几乎天天和我黏在一起,白天我陪他去各大律所咨询工伤赔偿案,晚上他会把我送到家门口,看到我上楼开了卧室的灯,他才会走。他说,他们专业人士要确保拆散一对是一对,绝不留下任何复合的机会。我笑着捶他:“你把我时间占得满满的,我还有空想别的?”

确实,我很少想起廖瓦特,大概就像二哥之前说的,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死撑,最初那虐恋般的爱意,也早就消磨殆尽。

一个月后,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律师肯接手案件,好在按照法律流程,即便公司不受理,30天满我的辞职信也自动生效,我便作为独立律师代理了那个案子。

但没想到,对方聘请的律师,竟然是廖瓦特。

街道并不想闹上法庭,只希望工厂能支付合理赔偿,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去廖瓦特的律所谈判,结果还没进入正题,他就狠狠将了我一军——

“乔弥,你之前代理的大成集团的案子涉及公司机密,不经审查不能擅自离职,所以你现在还是律所的员工、我的下属,于法,一家律所不能同时代理原被告双方,于理,你未经我允许不能擅自接手案件。你就别闹了,让人笑话。”说着他就把我往办公室拽。

“放手!”二哥站出来推开了廖瓦特,“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乔弥之前和你说得清清楚楚——辞职!分手!你要不想和她分手当初对人家好点啊!现在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挽留,到底是谁让人笑话……”

二哥还在滔滔不绝,廖瓦特扶着额头,紧皱着眉头。我是发现了,对付廖瓦特这种人,二哥的唐僧绝技倒着实是个大杀器。

“乔弥,我早就警告过你不是吗?”几次打断二哥无果,廖瓦特转向了我。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临了,我低着头,不敢看廖瓦特的眼睛。

但他怎会放过我,抬手捏起我的下巴,逼我直视着他那自带三分嘲弄的先知般的眼神:“我警告过你了,但你不听,你答应了要和我耗一辈子,现在后悔,晚了!”

我下巴被捏得生疼,心也绞得生疼——多年来对廖瓦特的又敬又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弭的,我的防线马上就要奔溃——

“呦呵!没事装什么霸道总裁!”二哥一掌拍开廖瓦特捏着我下巴的手,“你是搞法律的人,你应该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威胁!我可以告你!结婚还能离婚呢,跟你谈个恋爱还不能分手,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乔弥,别让我伤心。”廖瓦特凌厉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这绕指柔却比百炼钢还让我难受。

“乔弥,他没心,你伤不了他,他就是想让你内疚!我之前还以为你有什么把柄攥他手里呢,原来就是情感绑架,人渣都爱用这一招,你别被他忽悠,谁没爱过几个人渣啊……”

二哥站在我和廖瓦特中间,阻断了廖瓦特向我发送的最后的也是唯一一次的柔情“电波”,趁我怔忡间,拉我跑出了律所。

“嘿!醒醒!别害怕,那大灯泡没追出来。”律所门前的大街上,二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这才缓过神来:“我这算是和他彻底分了?”

街上青天白日,太阳大得晃眼,二哥站在我面前,用身躯为我遮挡了一片荫凉,就像刚才那场我怕了这么多年的噩梦,有他在,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分了!我这个专业人士拆散一对是一对,绝不……”

我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再说就该扣分了。”

“这么说……我刚才的表现有加分?”

他小声嘟囔着,那双大眼睛高兴得亮了起来,比太阳还亮。

8.

几天后,我向劳动仲裁提出离职申诉,仲裁法庭当庭判我胜诉,我终于恢复了自由身。

判决结束时,廖瓦特从被诉席走出来拦住了我,说要和我说几句话,但刚一开腔就被二哥发动唐僧大法念跑了。

“谁啊?”刚走出仲裁处,我手机就响了,是廖瓦特的专属铃声,二哥问了我一句,然后没等我回答,看了看我的眼神就明白了,“不想接?”

“不想接。”我摇了摇头。

“那还不好办,走你!”他从我口袋里掏出手机,直接扔到了马路上,一辆卡车呼啸而过,把手机碾得粉碎。

这时,他手机也响了起来。

“谁啊?”我问。

“那个……那啥……”他支支吾吾,被我瞪了一眼才吐出一句连贯的话,“我妈给我新介绍的相亲对象。”

“不想接?”

“一点也不想!绝对不想!我向毛主席保证!”

“向我保证就行了。”说着,我也扬手把他的手机扔进了护城河里。

于是世界终于安静了一秒,然后蛰伏已久的“森象”两个字又闯了进来,在我脑中叫嚣:“想起我!想起我……”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森象的人啊?”我问二哥。

“你忘了?你上小学时去曾珊家写作业,有一天我也在,你那阵正好换牙,说话漏风,就喊了我句森象哥哥。”

“那你本来叫什么?”

“曾宪啊!我去,你居然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太伤心了……”

看他又要开闸吐苦水,我赶紧打断他:“谁让你自己不说清楚,还让我喊你二哥!”

“我不是想和你凑凑近乎,提升点印象分嘛!”

看他挠着头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再数落他,那么,问题来了:

“咱俩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你说以前吗?没有,小时候咱俩就见过那么一面,之后我就跟我爸妈去上海了,今年研究生毕业我才刚回来。诶,我说,你怎么忽然想起这茬来了?”

一、二,我看到他冲我眨了一下眼,缓缓地,浓密的长睫毛把澄清的眸子闭合又开启,仿佛瞬间刷新了我的世界,把所有阴霾一扫而空。记忆相册中那块标记着“森象”二字的空白终于渐渐显出影像——11岁的曾宪弯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笑着对10岁的我说:“你好,乔弥妹妹。”——我们从未青梅竹马过,如今也只是萍水相逢,但时间就像一条温柔的曲线,终究会在兜兜转转后带我回到原点,画成一个圆满的圈——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你。”

“可咱俩没一起照过相片啊……”话刚说出口,曾宪望着我的眼睛,忽然一下就懂了,“你好,乔弥妹妹。”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却轻而易举地从他眼中读出了那些他没说出口的话——今后,咱俩之间肯定会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挡不了,天注定。

坐在护城河边,望着平静如丝的水面,曾宪举起左手,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放在耳边:“喂,客服小姐吗?我想查询一下我的积分。”

“先生您好,我们刚刚清空了数据库,您目前并没有积分。”我憋着笑,捏着嗓子配合他。

“哎呀,这可咋办啊,能不能送我10分啊?”他乞求地冲我连眨好几下眼睛,一脸哈姆太郎般的蠢萌。

“好吧。”

“这客服小姐真好说话!回头给你打大大的好评!请问我现在能不能用这十个积分换一次与乔弥小姐约会的机会啊?”

说着,他站起,冲我做了个邀舞的姿势。

我实在演不下去了,揽过他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

“别嘚瑟了,这不天天都在约会嘛!”

彩蛋

几天后,曾宪陪我去医院复诊,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临走时,我又听见那位魏医生和护士们闲聊:

“你们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那个方树吗?对对,就是以前总去我家收废品那人。前一阵我媳妇忽然想起这人来了,你猜怎么着?没过几天我们就遇上了!人家现在发达了,是收藏家了,聊着聊着我们就聊到了我家地下室那块破石头,结果人家去我家一看,说是极品的寿山石,愿意出高价收购!嘿,我家那套新房的首付这回有着落了……以后你们要是忽然想起个人啊什么的,可千万别不当回事,说不定是生命中的贵人呢!救你出苦海,保你取西经,你挑着担……”

说着他还唱上了!

于鬼哭狼嚎的歌声中,我看到曾宪一脸得意的神色,瞥了他一眼,幽幽说了一句:“曾贵人啊……”

“嗻!臣妾伺候皇上更衣!”

敛去得意,他兢兢业业用围巾把我缠成了个毛线球,相处久了,我发现他每次专心做一件事时嘴唇都会不经意地微微嘟起,我只需看他一眼就能知道,此时,他心中只有我。

我亦如是。

然后我们走入漫天风雪中,他拎着包,我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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